一个大学生的1958年

2014-03-07 01:57祝伟坡
读书文摘 2014年3期
关键词:大跃进个人主义同学

祝伟坡

老年人爱忆旧,大都在回首往事中安度晚年。我早已年过古稀,也常常回忆起自己的人生经历,特别是1958年的“大跃进”。我当年是河北天津师院中文系的学生,主要任务本应是学习科学文化知识,可是,我正在读大学二三年级的1958年,主要精力和大部分时间,都投入到了各项政治运动和生产劳动之中。

毛泽东说:“搞大跃进,就是整风反右的结果。”整风反右,连续不断地反右倾、反保守,多次严厉地批判“反冒进”,在这种形势下,高喊着“超英赶美”的口号,“必须在很短的历史时期内,把世界上所有的资本主义国家远远地抛在我们后面”(引自刘少奇的报告,1958年5月28日)。1958年5月,中共八大二次会议制定了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总路线,提倡敢想、敢说、敢干,称“一天等于二十年的伟大时期来到了”,“大跃进”热潮自此形成。8月,中共中央政治局北戴河会议掀起了更为迅猛的全民大炼钢铁和人民公社化运动狂潮。

当时,我是学生干部,还是中共新党员。党要求党员做党的驯服工具,要当促进派,我就努力争当驯服工具和促进派。在1958年一系列政治运动和生产劳动中,我都积极参加,全身心投入到“大跃进”的狂潮中。现在回忆起来,仍历历在目。

一、寒冬在杨村军训

1958年2月放寒假。2月20日,农历正月初三,我和部分同学响应号召,报名参加寒假军训。21日12点半,我们乘104次火车到达杨村军营。这是向解放军学习的好机会,也是一次考验。我和其他同学一样,表示了决心,要做到“四不怕”:不怕冷,不怕紧(张)、不怕苦、不怕累;做到“四好”:工作好、团结好、纪律好、学习好。

在军训期间,我们学习解放军,组织军事化、行动战斗化、生活集体化。从早晨起床到晚上熄灯,一切行动服从命令听指挥。我们在解放军连长、排长带领下,先后参观了解放军战士的内务、坦克表演、炮兵表演。听了军队领导人关于人民解放军优良传统、新战士鲁松泽苦学苦练的模范事迹、抗美援朝中国志愿军特等功臣于德江(音)的英雄事迹等报告。解放军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英勇牺牲精神,崇高的爱国主义思想和严格的组织纪律性,使我很受教育,下决心要向解放军学习。2月22日,寒风呼啸,黄沙弥漫。我们乘狂风、迎飞沙,在操场坚持操练,个个成了土人。操练完毕回到营房后,就用冷水洗头洗脸。25日,寒潮袭来,我们趴在射击场,练习实弹射击。28日凌晨,大约三四点,正在睡梦中,突然传来命令:“紧急集合!”“不准开灯,小声点!”我们摸瞎穿衣服,打背包生怕落后掉队,结果有穿衣服没系扣的,有穿一只袜子、光一只脚的……12分钟集合齐,开始急行军。不知走到什么地方,也不知走了多少里路,黎明时分,又回到营房。

3月1日,与解放军官兵联欢会餐后,我们告别了杨村,返回学校。

二、“双反”吹响“大跃进”号角

3月3日是农历正月十四日,星期一。这是新学期开学第一天,开始正式上课了。就在这一天,中共中央发布《关于开展反浪费反保守运动的指示》,要求立即开展“双反”运动。《指示》说“双反”运动“是一个社会主义的生产大跃进和文化大跃进的运动”。“双反”的重点是反保守。中共中央认为,这个运动,可以有力地揭露党政干部中存在的主观主义、官僚主义和宗派主义,迅速打掉官气、暮气、阔气、骄气和娇气,提高群众的觉悟和积极性,以期用同样的人数,同样的财力和物力,办出比原定计划多百分之几十,甚至多几十倍的事业。(李谷城:《中国大陆政治术语》)

“双反”《指示》,标志着中共中央正式向全国吹响了生产和文化“大跃进”的号角。

我的日记3月8日记载:

播音机说话了:“我把近几天的新闻报告一下,福建省今年成为亩产千斤省,黑龙江一年农业机械化,甘肃省三年水利化,河南省一年水利化……。”播音机刚住嘴,河南省的一个同学说,这个数字又落后了,我们河南省要在三个月水利化。

全国进入了“大跃进”年代。

革命干劲和跃进气氛,在我们学校很快就鼓动起来了。3月4日,挑战书、应战书、保证书陆续在校园张贴出来。我和几名同学,以“青年战斗小组”的名义,用《战斗的口号 行动的纲领》为标题,也贴出了大字报。同学们人人都订“大跃进”计划,在思想、学习、体育、卫生各方面以及“双反”中,都要“大跃进”。有几名同学提出减免自己的助学金(非调干生大都每月享受2元或4元助学金),很快就有十多人报名响应。

3月11日,学校召开全校班团干部促进大会。我是班长,代表本班在大会呼出的口号是:“苦战二年半,达到红与专。毕业分配时,不讲任何条件!”这就是全班“大跃进”的奋斗目标。

14日,召开全校“双反”跃进誓师大会,声势浩大,气氛热烈。我班同学与全校师生员工都投入到“双反”运动中了。同学们表决心,比干劲,看谁写的大字报多。有的同学表示要写大字报500张,有的女同学体弱,写大字报竟然到深夜一点多,校园顿时出现了大字报高潮。几天来,教室里、楼道里、校院内,到处都是大字报,真是铺天盖地。大字报在墙壁上贴了一层又一层,从三层楼直垂到地面,远看疑似瀑布倾泻下来。院内扯起许多绳子,许多大字报挂在绳子上,像庙会上的布棚一样。大字报的主要内容,就是揭露“三风”(“三风”即是主观主义作风、官僚主义作风和宗派主义作风)、打“五气”,同时也揭批教师的所谓资产阶级教学思想。

三、自我革命与大辩论

“双反”运动,本来是针对党政干部揭“三风”打“五气”的,随着运动的发展,到4月初,开始了全体师生自我革命、兴无灭资,又叫思想跃进,向党交心。

4月3日,学校召开思想跃进大会,全校干部教师拿着决心书、保证书,敲锣打鼓送给党委领导人,表示向党交心。

4月4日,学生进入了自我革命的大熔炉。当天下午,座谈院党委李(荣朴)书记的动员报告。晚上,同学们都在写大字报、小字报,表决心。我们班的黑板报上出现了相互挑战的条件,自我革命要“四不怕”:不怕疼痛、不避重就轻、不怕任何包袱、不怕得罪人。

自我革命的大致过程是暴露问题、开展辩论、进行批判。

通过座谈会、大字报、小字报,大部分同学能初步暴露自己、揭发别人。主要问题如:个人主义、名利思想、白专道路、厚古薄今、暮气、骄气、娇气,等等。但开始还不够普遍、不够深入、不够深刻。

为使自我革命深入发展,就得学习。早在2月28日,《人民日报》发表了周扬的《文艺战线上的一场大辩论》。此文经毛泽东修改,指出:“个人主义在社会主义时期是万恶之源。”个人主义该是多么可怕呀!

4月中旬,学习《人民日报》社论《搞臭资产阶级的个人主义》。社论指出:“知识分子的资产阶级个人主义的表现是形形色色的,但万变不离其宗,根本问题是从个人名利出发,不顾国家和集体利益。”“要彻底地把资产阶级个人主义的丑恶面貌揭露出来……把它彻底搞臭,彻底烧透……让这种浓烈的臭气,使任何人都掩鼻而去。”(1958年4月12日或13日的《人民日报》)

5月3日下午,我们河北天津师院的同学到天津大学,听共青团中央宣传部长杨海波关于纪念“五四”运动的报告。他讲了三个问题:认清祖国前途,树立革命大志;去掉思想包袱,决心又红又专;勤工俭学,成为有文化劳动者。他着重阐述当代青年自我革命的重要性,必须解决“现在为谁学习,将来为谁劳动”的问题。他明确指出,在自我革命中,有三种不同的态度:一部分人是积极自觉地进行自我改造;一部分人主观上愿意改造,但还想保留一些,处于被动地位;极少数人抱着过关滑过去的思想。

杨海波的讲话,其实是对大学生自我革命进一步深入的动员报告。他说极少数人抱着过关滑过去的思想,实际是要人人过关的,谁也别想滑过去。

于是,学校又一次停课,掀起新的自我思想改造的高潮。

党组织要求学生党员干部,要带头自我革命,检查自己的问题。我是班长,3月底,组织上又让我担任本班党小组组长,必须带头暴露自己的错误思想,讲自己有个人主义,计较个人得失;有名利思想,想成名成家;主观急躁,还有骄气等等。其他几名党员同志,也都能起到带头作用。这样就大大解除了同学们的顾虑。

同学们大字报、小字报不停地写,座谈会随时召开,很多人说了真心话,向党表忠心。仅5月17日的座谈会,暴露各种不正确的观点,就有三四十个,较前又深又广。概括起来,大致有以下一些问题:1.个人主义有进步作用,是学习的动力;2.凭本事吃饭是理所当然的,有了本事就吃得香;3.关于红专问题,有主张先专后红的,有只专不红、不想政治的,还有提出“只红不专”、“先红后专”和“不红不专”的,甚至有人表示自己要走“粉红色道路”;4.关于为谁学习的问题,有为光宗耀祖的,有为吃喝玩乐的,较多的是为名利,想当作家的。程××等,睁眼动手就是写作,闭眼一想就成了作家。刘××在写作中描绘了自己的形象:当了作家,加入了作家协会,被许多姑娘们追得头昏眼花,最后和一位年轻貌美的女诗人结了婚,到杭州西湖赏月吟花去了;5.其他,有的悲观厌世、暮气沉沉,说什么“早知人生这样难,父母何必把我生”。有的娇气很重,怕困难,怕吃苦。甚至有的同学把日记中一闪念的思想活动,写成大字报,向党交心。

在充分暴露和揭发问题的基础上,运动就转为大辩论和大批判了。

同学们停课辩论。辩论会的形式,主要是以小班为单位,30多人,把课桌拉到教室墙边,围成一圈。会前看文件、找材料、写提纲,然后开会发言,展开辩论,伴随着批判。大辩论,主要是围绕两个问题展开的:一是个人主义有无动力,另一个是红与专问题。

5月23日,举行全校大会,辩论个人主义有无动力问题。

一种是有动力的观点,认为个人主义有动力,能起促进作用。高年级有一名同学,在大会上现身说法,说自己就是由个人主义的动力,刻苦学习,才考上大学的,别看个人主义表面臭,实际上个人主义像臭豆腐一样,闻着臭,吃着香。他的观点,实际上说出了相当一部分人的真实情况和想法,只是在当时形势下,不敢公开讲。另一种是无动力的观点,多人在大会上发言大批“动力论”。说所谓个人主义的动力,是为个人的,一旦个人目的达到或遭到严重挫折,就会心满意足或灰心丧气,就会失去动力。只有为国家为人民而学习,才是真正的动力,才能持久。同时还揭批了个人主义的种种表现,说明“个人主义是万恶之源”。

当时,只要为个人利益,一概当作资产阶级个人主义,彻底批透批臭。现在看来,这是不对的。“以人为本”,个人正当权利应当维护,而不应批判和否定。马克思曾指出:“人们奋斗所争取的一切都与他们的物质利益有关”,“物质利益是人们从事一切社会活动的基本动因”。(《炎黄春秋》2006年第5期)董健的文章《个人主义与公民社会》(《炎黄春秋》2010年第3期)引用马克思的话说:“如果我们否定了人的健康的个人主义,这个集体主义就带有很大的虚假性。”董文是一篇为个人主义“正名”和“平反”的重要文章。该文指出:“在我国,个人主义长期遭到否定和批判。……从国民党当权到共产党主政,都批判个人主义,都是党国至上。”实际上个人主义这个词是一个正面的概念。确认“个人本位的独立、尊严和价值,就是个人主义。个人主义是现代公民社会之政治伦理道德伦理的文化价值基础”。不能把个人主义与损人利己、损公肥私、自私自利混为一谈。

红与专的关系是大辩论的另一重点问题。

什么是红?什么是专?红是指正确的政治思想观点;专是指为人民服务的专业知识和技能。

1958年1月,毛泽东在《工作方法六十条(草案)》中提出了“又红又专”的口号。他说: “红与专,政治与业务的关系是两个对立物的统一。一定要批判不问政治的倾向。一方面要反对空头政治家,另一方面要反对迷失方向的实际家。”“政治和经济的统一,政治和技术的统一,这是毫无疑问的……这就是又红又专。”(《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七册,1992年版)随着运动的发展,又出现了“红透专深”的口号。

3月29日,《人民日报》发表了郭沫若的《红透专深(调寄十六字令)》:

红!

双反之火正熊熊,

烧五气,

努力学工农。

专!

技术革新在眼前,

学科学,

战向地球宣!

透!

锻炼须从劳动受,

新八路,

今日又从头。

深!

铁杵磨成绣花针,

向党组,

交出一条心!

在红专大辩论中,辩论批判了如下一些观点:

1.只专不红,不问政治的白专道路;

2.先专后红,片面把郭沫若作为这方面的典型代表;

3.不专不红,饮食终日,无所用心;

4.粉红色道路,有人说:“又红又专”太难了,“白专道路”又太危险,自己要走粉红色道路。经辩论,指出粉红色道路就是中间道路,实质仍是个人主义,一切为我。

5.还有人提出了“光红不专”和“先红后专”的观点,例如红军炊事班长、年轻农民党员即是。

经辩论,认识到“又红又专”是在今天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的特定社会历史条件下,党向知识分子特别是知识青年提出的口号,既不是向过去历史人物提出的,也不是向工农群众提出的。同时还应明确,红与专既是要努力达到的目标,又是要达到目标的努力过程。

在自我革命和大辩论的基础上,运动进入党员整风和整团阶段。发动群众进一步鸣放,对党员提意见;党员接受群众意见,党内开展批评,个人认真检查,写出书面总结和改正措施。我们班整团,有的团员受到严厉批判,有的被劝退,更为甚者错误地开除了一名团员,给其以后的人生,造成了不应有的困难和不幸。这一切,都是当时“左”倾错误造成的。

四、教学改革与拔白旗

到6月,学校就侧重搞教学改革。所谓教学改革,就是改革教学内容和教学方法。实际上,主要是揭发批判大学教师在教学中的资产阶级立场、观点,及其对学生的毒害,把他们当作资产阶级白旗要坚决拔掉。

1958年5月20日,在中共八大二次会议上,毛泽东讲了插红旗辨风向等问题。他说:“凡是有人的地方总要插旗子,不是红的,就是白的,或是灰的,不是无产阶级的红旗,就是资产阶级的白旗……现在还有一部分落后的合作社、机关、部门、车间、连队、学校、企业,那里边插的还不是红旗,是白旗或者灰旗,……把白旗拔掉,插上红旗。任何一个地方都要插红旗,让人家插了白旗的地方,要把他的白旗拔掉。”(逄先知、金冲及主编:《毛泽东传》)

毛泽东这一指示传达下来后,实际上就把高校老师大都当成了资产阶级白旗。我们学校也迅速开展起拔白旗插红旗运动。

6月6日,我们河北天津师院在南院(位于天纬路),召开全校教学改革大会。主要内容就是:一方面,几名老教师(所谓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在大会上发言,检讨自己的资产阶级教学思想,表示响应党的号召,认真改造,一定拔掉白旗,插上红旗。另一方面,有几名学生在大会上发言,揭发批判老教师灵魂深处的丑恶、卑鄙和反动,表决心,要坚决拔掉资产阶级的白旗。

这实质上是拔白旗插红旗的动员大会。

学校党委召开了党员会议,党委书记说,只有在教学业务上和学术上批倒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他们才会服气。院系党组织发动学生党团员和广大学生,要大胆当面揭露教师在教学上的资产阶级立场观点,以及自身受的毒害。要暴露自己,揭发老师。

6月7日至11日,我们班开始分组查听课笔记和讲义,找其中存在的问题。边查找问题,边写大字报,揭发批判老师。我决心要写一篇《不准资产阶级货色在无产阶级讲台上贩卖》的大字报。我们小班写了一份综合性的大字报,题为《受害者说话了》,揭露老师对我们学生的毒害。我保存着此大字报原稿,现摘要于下(原稿中涉及某老师和某同学,姓名略称××):

我班30多人,受了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白专老师的影响。自上古典文学课以来,厚古薄今的多达21人。由于李××先生对古典文学一味肯定颂赏,不加批判,使得赵××、黄××等好多人感到“今不如昔”。更为严重的,是对消极颓废的对现实不满的作品,不加批判,全盘接受,追求艺术,使我班十三人之多,产生或加强了悲观厌世思想。司××、王××等人就感到处在屈原时代。王××学了庄子的“逍遥游”,想逃避现实。刘××悲观至极时,想学屈原之死,活着还不如死了好。在红与专方面,只专不红、先专后红的就有19人。在老师的影响下,使一部分同学产生了追名逐利的强烈欲望,想当作家的就有14人。有人不问政治、醉心成名,走上了可怕的白专道路,在鸣放反右中犯了错误。

我们希望老师们加速思想改造,拔掉白旗,插上红旗,把我们培养成又红又专的工人阶级知识分子。

1957年整风反右,把一部分高校教师打成了资产阶级右派分子。1958年教学改革,又把许多高校教师,特别是教授们,当作资产阶级白旗,要批臭拔掉。当然,这是遵照最高指示办的。1958年成都会议上,毛泽东在3月22日的讲话提纲中说:“对于资产阶级教授们的学问,应以狗屁视之,等于乌有,鄙视、藐视、蔑视,等于对英美西方世界的力量和学问应当鄙视藐视蔑视一样。”(《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七册)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1958年教学改革时,我和同学们响应党和毛主席的号召,把老师当作资产阶级白旗进行批判,要坚决拔掉。1960年,我们毕业后,大部分同学分配到高校和中学当教师。短短六年之后,“文化大革命”爆发,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统治我们学校的现象,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我们当了老师,变成了被革命的对象,成了红卫兵批斗的“臭老九”。真成了所谓“读书越多越愚蠢”、“知识越多越反动”。我们只好无奈地自嘲:中小学生是祖国的花朵,大学生是八九点钟的太阳,大学毕业当了教师,就成了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臭老九”。

五、勤工俭学与教工人业校

1958年1月27日,共青团中央发布了《关于在学校提倡勤工俭学的规定》。在“双反”运动过程中,就贯穿着勤工俭学活动。

“双反”运动一开始,我们班一部分同学主动提出减免自己的助学金,表示要靠勤工俭学,解决自己的困难。

但是,勤工俭学的主要目的是改造思想,与工农结合,实现知识分子劳动化。

3月10日,我们班兵分八路,出发去找生产门路。

3月20日,我们全班同学去王串场抬砖。一到工地,我们就像战士冲进了战场,有的要绳子,有的抢杠子,抬起砖就跑。一会儿,淌出了汗珠,尘土和砖灰飞到脸上,随汗珠往下流,形成自然泥道道,头发被风吹得乱蓬蓬的,人人都是土头灰脸。有的同学说:“这样我们就真像工人了。”

3月23日是个星期天,我们班到探照灯工厂去安装探照灯。不会就向工人师傅请教。

3月27日下午,我们去一个失过火的工厂,拣残存下来的棉絮和亚麻。冷风像刀子一样嗖嗖地刮着,但没有一个人怕冷不干活的。

南开大学要建一座年产2000吨钢铁的高炉,需要其他兄弟院校在财力上给予支援。我校同学理所当然地要献一份力量,于是决定每人把2至3个劳动日的收入,捐献给南开。

7月6日,我和约300名同学,去天津西站材料厂搞搬运工作,搬运木板和铁棍。一天紧张劳动,完成了400多吨的任务。

晚上教工人业余学校,是我勤工俭学的一项重要内容。4月15日晚饭后,我和同学白育民一起去黄小庄,联系工人业校教课问题。来之前,同学田维璋告诉我每周四晚上两节课,谁知到了工人业校,魏主任说,每周三节,星期二、六上课,今天是星期二,马上就得上课。我真抓瞎了,没有准备,心里直发慌。幸亏白育民有备课笔记,我只好连看带写,用心记,鼓起勇气,强作镇静地走进了课堂。学员与我以前教过的学员(我18岁时曾任教魏县干部业校)一样,态度老实,和蔼可亲,我这才平静下来。但事前没备课,心里没底数,只好利用刚抄来的笔记,和学员一块学习。一下课,我就跑到传达室,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带着歉疚和不安回学校了。

就这样开始,我教了两个多月的工人业校。有了第一次的教训之后,上课前,我都挤时间认真备课。所有政治活动、集体活动和劳动都必须参加,我只好利用午休时间和开夜车备课。由于备好课了,到星期六第二次上课时,我讲得从容起劲,全班学员都注意听讲,部分人有时还点头发笑。

教课的内容,由于教本和教学笔记早已遗失,都忘了,只记得有一篇课文是讲地主如何残酷剥削长工的,开头有几句白话诗。诗曰:“进了地主门/饭汤一大盆/勺子搅三搅/浪头打死人/……”内容是地主叫长工干重活喝稀汤。那时语文课里,都贯穿着阶级斗争的思想内容。

教工人业校搞得时间很紧张。如:5月3日下午到天津大学听报告,没听完,就从天大赶紧去黄小庄教课,晚上10点多才回到学校。6月7日,上午开座谈会,下午查笔记和讲义,揭发老师的问题,晚上去业校教课,弄得疲惫不堪。

从4月15日至6月28日,教了11周课,共30多个课时。在我的印象里,老师给我们上的课,还没有我教业校的课时多。当时,我们的文化专业课,服从政治运动和生产劳动,是经常随时停课的。

六、除四害讲卫生

1957年10月13日,毛泽东在最高国务会议上说:“纲要(即农业四十条)里有个除四害:老鼠、麻雀、苍蝇、蚊子,我对这个东西很有兴趣……有人说麻雀吃虫子,我看把它消灭,它与人争食。”1958年1月13日,中共中央发出通知:“要求今冬必须在全国各地开始大举进行以除四害为中心的爱国卫生运动。”于是全国开展起除四害、围歼麻雀的人民战争。

我1958年4月6日的日记,记载了当时围歼麻雀的具体情景:

早三点半起床,四点吃饭。今天是全(天津)市、全(河北)省向麻雀进行围歼战的一天。天不亮,捕雀战士都到达了阵地。我也和其他同学上到房顶,手拿竹竿枪,听得四处锣鼓喧天。待到天亮,看吧,每座楼上,房上,都站着人,地上形成了人网。麻雀无休息之地,无休息之时,着地即被捕捉,有的麻雀无奈只好投降,有的竟投河自尽……

战斗一直坚持到下午三点才结束。一天全市灭雀六万多只。

直到1959年,中国科学院的一些科学家解剖了麻雀的嗉囊,发现四分之三是害虫,只有四分之一是粮食,可见麻雀基本上是益鸟。1960年3月,毛泽东指示说:“麻雀不要打了,代之以臭虫。”至此,实际上,麻雀得到了“平反”。

1958年6月23日,学校领导发动全体师生搞卫生突击周,提出的行动口号是:“奋战一周,扑灭蚊蝇,清扫院落,美化校容。”师生员工打扫院落,消除垃圾。我也打扫清理过大小便池子。同学们人手一个蝇拍,随时扑打苍蝇,打死一个,就如同消灭一个敌人一样高兴。我还和许尚存等同学到校外扑打蚊子。每人拿一个洗脸盆,盆里弄上许多肥皂泡沫,向成群结团的蚊子猛扑上去,一下子就能逮住许多,少则几十个,多则上百个。同学哈哈一笑:“又消灭了许多害人虫!”

七、“卫星上天”与“元帅升帐”

1957年,苏联的人造卫星上了天。毛泽东说,这是两大阵营力量对比的新的一个转折点,是东风压倒西风的标志性事件之一。(《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六册)可见卫星上天的重大意义。

当时我国尚无人造卫星,就把农业特大高产称作“卫星”。1958夏,报刊、广播中,不断报道农业高产“卫星上天”的消息。我的日记里,记载了一些农业高产的“卫星”:

6月15日,湖北谷城县浴湾乡先锋社小麦亩产3647斤。

6月16日,《人民日报》头条新闻报道:夏收捷报处处传,一处更比一处高。谷城县星光社王明创小麦亩产4353斤。

6月23日,小麦最高纪录是亩产4689斤。

7月1日,小麦增产350亿斤,小麦总产量超过美国,跃居世界第二位。

7月31日,湖北稻子过万关,亩产量达到10597斤。

8月11日,早稻亩产36956斤。

当时《人民日报》发表多篇文章,鼓吹“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只怕想不到,不怕做不到”等口号,宣称“只要我们需要,要生产多少就可以生产多少粮食出来”。(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中国共产党历史》第二卷上册)

7月26日,我们中文系主任黄泛传达省教育工作会议精神,他说:农业大跃进,1962年全国粮食产量8000亿斤;工业大跃进,钢铁明年即可赶上英国,1962年产量达一亿五千万吨,远远把美国抛在后面;教育也必须大跃进,今年普及小学教育,扫除文盲,五年普及高中,十年至十五年普及高等教育。我们现在就应考虑向共产主义过渡的问题。

上述大跃进数字,本是弄虚作假、吹牛皮的假大空,我天真幼稚,却认为这“真是了不起的奇迹”并为之欢欣鼓舞。

8月,中共中央在北戴河召开政治局扩大会议。29日,通过的《关于在农村建立人民公社问题的决议》指出:现在“出现了农业生产飞跃发展的形势,农产品产量成倍、几倍、十几倍、几十倍地增长”。党中央的决议,谁能不信?可是农业高产“卫星”越飞越高,越吹越大。9月初,我和部分同学到北京门头沟公社,参加三秋劳动。9月6日晚上,参加了矿区“青年向小麦高产进军比武大会”。各队青年代表先后在大会上发言,第一个人说,本队试验田要放“卫星”,亩产30万斤;第二人说,我们队亩产40万斤;接着发言者说,我们队亩产50万斤。反正后一个发言者,一定比前者的产量高,最后一个发言者,放出了更大的“卫星”亩产80万斤。这完全成了一个说大话吹牛皮的比赛大会。我开始怀疑了,同学也不免窃窃私语。但是,谁敢公开说呢?谁敢当“大跃进”的“观潮派”和“反对派”呢?

1958年,有两个纲领性的口号:农业“以粮为纲”,工业“以钢为纲”。“以粮为纲”,就大搞高产试验田,深翻密植,大放“卫星上天”。“以钢为纲”,就是钢产量翻番,全民炼钢,大搞小土群(即小高炉、小土炉、土法炼钢、群众运动),高呼钢铁“元帅升帐”。

6月22日,毛泽东在《两年超过英国》的报告中指示说:“超过英国……两年是可能的。这里主要是钢。只要1959年达到2500万吨,我们就钢的产量上超过英国了。”(《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七册)当时英国钢年产2000万吨。8月,中共中央北戴河会议正式决定,把原定的当年钢产量620万吨提高到1070万吨,即在1957年535万吨基础上翻一番。党中央号召,立即行动起来,完成钢产量翻一番的伟大任务,为生产1070万吨钢而奋斗。全国立即出现了全民炼钢热潮,“元帅升帐”的口号响彻云霄。

10月16日晚上,我们中文系党总支书记黄希作报告,动员全系师生,立即大搞钢铁。已经是晚上9点了,同学们马上在全院各个角落忙着寻找废钢烂铁,找砖头建造小土炉,找木柴当燃料。有的同学当晚就去校外学炼钢技术。17日,继续大搞钢铁。我们学校迅速建成了七个小土炉,即就地挖个坑,用砖头砌成小炉窑,点燃木柴,把拣来的废钢铁放入炉内烧。有的同学建造风车吹风。我们就是这样大炼钢铁的。

10月下旬,我们中文系三年级同学和部分教师到河北束鹿县(今辛集市)半耕半读。我们小班住在圈头村。11月的一天晚饭后,得知社队干部当晚要去社员家里收(搜)“废钢铁”,我就向大队党支书提出要求,让我们同学也参加。他说:“不要去了,对同学影响不好。”由此可想而知,党支部和社队干部,夜里到社员家中,强行搜交所谓“废钢铁”,包括饭锅和其他钢铁器具,是会遭到群众不满和抵制的。农村没有铁矿石作原料,只好把社员家里的饭锅等钢铁用具强行搜来,砸碎当原料。社队干部不这样干,就完不成上级下达的任务,被逼无奈,只能如此。

八、挖海河与上山下乡

在党员整风和团员整团之后,于7月29日,中文系领导传达了改造海河的劳动任务。我们班马上召开动员誓师大会。同学们用歌声表决心:

党中央发布总路线,

全国人民总动员。

鼓足干劲争上流,

多快好省加油干。

我们要做促进派,

唉!最响亮的口号,

是干!干!干!

全体同学相互挑战和应战,情绪高涨,热火朝天。

我们班和全师院的许多同学都参加了“驯服海河”的劳动。8月1日,开始在一片草木丛生的荒地里动工,要挖开一条又宽、又深、又长的河水入海的疏浚河道。全校同学分别编成若干个大队、中队和小队,分段承包任务,进行挑战竞赛。吃饭在工地,小雨不停工,晚上仍施工;掘土抬土,挖泥抬泥。每个大学生从头到脚,都成了土人、泥人。结果15天的任务提前完成,经验收合格。一条长长的数米深、十多米宽的人工河道,出现在我们面前。

在“大跃进”的高潮中,1958年暑期,部分高校院系调整。河北天津师院的中文系和历史系要合并到河北北京师院。海河劳动结束刚一个星期,中文系领导派我和陈恂如(一小班)、李月辉(二小班)等学生干部打前站,于8月22日提前到北京,安排天津同学们到京后的食宿,了解到京后的活动计划。

25日,我和几名同学乘校车到北京西山脚下,然后步行二三里山路,爬到山上的宿营地。我们是来察看地形,为几天之后,大批同学来绿化荒山作准备的。我第一次到这样的群山峻岭之中。宿营地虽在山上,但环顾四周,还有更高的山峰,有陡峭的悬崖绝壁,有深深的峡谷,有潺潺流水的小溪,有大大小小、高高低低、各种形状的山头。这些山头是从未开垦过的荒山。第二天,我们从宿营地出发爬山,山高坡陡,一会儿就出汗了。到山上,我也亲手挖了一个水平条。一时兴发,写了首顺口溜:

昨天曾战胜海河,今日来征服西山。

我们是当代愚公,江河荒山听使唤。

肩扛镐头登高山,蛇形盘道走如玩。

一路歌声唱不尽,唱得荒山变果园。

8月28日,河北天津师院中文系和历史系的同学全部到达河北北京师院后,领导上把我们同学一分为二:一部分人上西山,搞绿化,挖水平条,种树;一部分人下门头沟人民公社,参加三秋劳动。上山下乡均按军事组织编为营连排。

我们小班也是一分为二,我和一部分同学,于9月4日到了门头沟人民公社东辛秤大队。这是新学年的第一堂课,“农民是老师,公社是课堂”,生产劳动是主要学习内容。学校党委向我们提出的任务要求是:“积极劳动,在生产中争夺模范;自觉改造思想,插上红旗;满足社员需要,文化送下乡,为公社服务;大搞科学研究;大干苦干一个月,思想、生产、科研大丰收,十一向党献礼。”要求切实做到“万马奔腾,一马(科研)当先”。党的号召,就是我们行动的指南。

到公社后,我们和社员一起“大跃进”,夜战掰玉米,割谷子,翻地三尺深。说什么“土里有黄金,只要翻得深”。大搞疲劳战,已经很累了,还要搞文娱宣传,扫盲认字,大搞卫生,还要科研一马当先。中文系学生所谓下乡搞科研,主要就是搞创作。在劳动间歇和晚上,写诗歌、小说,编写话剧等。在门头沟人民公社劳动20多天,加上回校写总结、搞鉴定,忙了整整一个月。

九、半耕半读与编写公社史

1958年下半年这一学期,直到10月8日,才上第一堂专业课。上什么课?怎么上呢?大刀阔斧改革教学,单科独进,整风方法。第一课是毛主席的《送瘟神二首》。老师简单启发了几句,就让学生自学,准备讨论发言提纲,说这样就能培养独立工作能力,如此简单的教学也没进行下去。两三天后,我们就去郊区公社割稻子,紧接着便是全体师生大炼钢铁。

9月19日,中共中央和国务院发出《关于教育工作的指示》。《指示》说:“党的教育方针是教育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为贯彻党的教育方针,院系领导决定,让我们中文系三年级学生和部分教师200多人到河北省束鹿县半耕半读。束鹿县是当时全国闻名的“诗画之乡”。在“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化高潮中,中文系师生到束鹿县耕读,既能直接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与生产劳动相结合、受到教育,又能与部分中文专业相结合。

10月19日,我和其他几个小班的学生干部到束鹿县打前站,安排吃住及有关活动。两天后,下乡的师生全部到达。“诗画之乡”的束鹿县,名不虚传,村村的大街小巷墙壁上,处处都有歌颂共产党、毛主席和三面红旗的诗歌、绘画,以及“大跃进”的豪言壮语。我们小班30多人,住在圈头村。同学们分散住到农民家里,同社员一起劳动,时而也安排一定的专业课学习,实际上就是自学讨论。

31日,在束鹿县的新城,系主任黄泛向我们下乡耕读的师生作动员报告,要求大搞科研,提出的科研内容有:总结群众文艺运动规律;民歌语言的文学分析;编纂农民诗人创作选集;编写人民公社史;搞文艺创作;等等。黄主任强调,搞科研要政治挂帅,破除迷信,解放思想,人人动手。要求放“卫星”,一定要反映出高度的共产主义精神。“大跃进”的内容,要有完美的艺术形式,为群众所喜闻乐见。要求12月返校前完成任务。

同学大都订了大搞科研的“大跃进”计划,有的表示每天写多少首诗歌,有的要写若干篇小说,有的创作电影文学剧本。我参加公社史写作组,任组长,主要成员有王安然、许尚存、倪玉泉等。我们确定编写《金星人民公社史》,以该公社的南吕村为重点。半个月,我们先后分头调查了该公社9个村的情况,访问了约200人,搜集到许多文字资料,研究体例和题目后,分工分头撰稿,最后集体统稿。12月7日返校后,我们继续修改公社史。到22日,经过50天的日夜奋战,完成了《金星人民公社史》书稿,约10万字。农村人民公社本是一哄而起,我们却热情歌颂农民欢呼公社的成立;把一平二调三收款的“共产风”当作共产主义风格加以讴歌;把公社办公共食堂,不要钱吃大锅饭,说成是过上了共产主义生活;把不关心群众生活和身体健康的苦干、夜战和疲劳战,歌颂为战天斗地的革命干劲;把破坏农业生产的全民大炼钢铁运动,说成是农民爱国的全局观念;把吹牛皮说假话、大话和空话,当成共产主义畅想曲;等等。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已决定出版我们的《金星人民公社史》,《河北青年报》也已经发表了其中的三篇。但由于人民公社的体制和政策不停地调整和变更,这个计划最终流产了。

在束鹿县50天耕读中,我除了参加规定的劳动定额外,几乎全部时间和精力就是编写公社史,写歌颂“大跃进”和人民公社的所谓“诗歌”。对我来说,没上什么文化课,也没读什么专业书。

1958年年终,在12月31日的日记中,简单地概括了我在“大跃进”这一年的不寻常历程。从2月杨村军训后,就是“双反”运动——自我革命——教学改革——勤工俭学——海河劳动——绿化西山——门头沟三秋劳动——束鹿耕读——编写公社史。一年来,基本上都是搞政治运动,参加生产劳动。这是党的教育方针所要求的,即教育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与生产劳动相结合。至于文化专业课,不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而是随时停课,经常停课,长时间停课。文化专业课完全是可有可无,几乎荒废。

(选自《历史学家茶座·第31辑》/王兆成 主编/山东人民出版社/2013年9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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