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映月
那个时候父母在西藏,奶奶照顾我的生活。
家在旧镇一个叫做四方境的地方,房子是租的,回家时要经过一条很长很长的老巷子,巷子里好像很少有人似的,但我放学回家时,却常常看见一个女人在家门口洗头发,水溅在石板路上,然后又溅到她毛拖鞋上,可她闭着眼睛没有发觉,白色的泡沫爬满了她的脑袋。
这个时候奶奶通常已经做好了晚饭,每一样菜都用白色的小瓷盆儿盖着,像白蘑菇。那时我还未上一年级,在学前班里,像只丑小鸭,因为奶奶不懂,把我的头发剪得短短的,给我买地摊儿上五块钱的男孩子穿的衬衫,红黄格子,有许多五角星。记得我把这件衣服穿着去大姑妈家时,大姐二姐三姐笑得都直不起腰。那时爷爷奶奶在老家还有土地,每年春,每年秋都要回去耕种,收割。所以小时候我有很多日子是在大姑妈家度过的,寒暑假,星期天……
大姑妈家要路过一座大桥,路过一座小桥,再穿过一片小芭蕉林。她们家比我家热闹,我很喜欢那里,就算是后来父母回来了,也从未减少我对那里的依赖和深爱。几个姐姐中,三姐和我是最亲密的一个,一起睡觉,一起去沟边洗衣服,一起在山间游耍,看草木虫鱼,白云碧落。三姐对我极好,送我去上学时,到校门口总会偷偷塞给我五角或一块钱让我买吃的,那时一块钱对于我来说可是一笔巨款。但小时候的我,不知为什么,三姐那么好,大姑妈还总是骂她,打她,把她锁在屋子里不让出去。
等到后来我要上小学的时候,三姐同二姐外出打工了,大姐也忙于和大姐夫做生意,以后我便很久很久也未见过三姐。有一次大姑妈整理三姐的东西时,我看见地上有厚厚的一叠笔记本,每一本上都有一把小锁,但全被大姑妈给撬了。我坐在一旁翻看,上面全是用蓝色圆珠笔写的密密麻麻的字,很多字被水渍晕开,像盛开的蓝莲花。还有几张照片,是一个我从未见过的男孩子的轮廓。那时我小,不认得那些字,却隐约感到羞涩和不安。
三姐不在时我就同大姑妈家边上的孩子玩儿,培一,佳佳。她们比我小一些,我理所当然地成了“头儿”。我带她们去三姐曾带我去过的地方。在屋后的山里,有一片大芭蕉林,我们常常去找成熟的芭蕉吃,碰见下大雨时候,我们就躲在大片的芭蕉叶下边儿。记忆里我们从未找着过成熟的芭蕉,但是总有其他收获:一串青色的芭蕉果实下坠着一个大大的锥形的东西,紫色的,像竹笋那样可以剥开,每剥开一层,都会有一些像螃蟹脚状的条形果实包裹着,透明软软的,里面有汁水,特别甜,我们三个孩子就坐在芭蕉树下,瓜分这幸福的味道。等夏天刚来的时候,山坡上的桑树也结了果子,紫色的小果子缀在绿幽幽的桑叶间,招展着,引诱着。我们一人抱着一棵树,一颗一颗往嘴里塞,像是在比谁吃得多,谁吃得快。汁水把我们的手染成了紫色,把脸染成紫色,把那时岁月染成紫色……
后来,听说旧镇会被江水淹没,我那时觉得这不大可能,因为我常和伙伴在江边放风筝,江水美丽又平静,可是,似乎那阵子大人们都在说着一件事,新镇,建房子,买房子。
没过多久,我父母就回来了,带我离开了四方境,离开了大姑妈家,到了大人们口中的新镇。此后,我就很少去大姑妈家,很少去芭蕉林,很少见到培一和佳佳了。我开始认真上学,认真长大。从一年级的算术和汉语拼音,到六年级的分数应用题和古诗文,在父母的严格管理下,我彻底告别了芭蕉林,培一和佳佳。结果后来旧镇真的被淹了,我跑去看过,只剩一条还未被完全吞噬的一小截漫着江水的公路,我顿时泣不成声,好像生命中一样很重要的东西被抽离,仿佛在瞬间就长成了大孩子。
时光流转,我小学毕业,上了初中,为了使身边的人满意,我一直乖巧并战战兢兢地成长着,有一天,母亲突然说,三姐要回来结婚了。
那天,天气晴朗,云朵是纯净得没有一丝阴暗的白色,太阳光斑驳。我怯怯地同母亲去参加,远远就看见三姐穿着礼服,站在人堆里,瘦瘦的,很漂亮。她踩着高跟鞋噔噔地走过来,像小时候那样把双手搭在我肩上,对我母亲说:“呀!细妹都长这么高了!”我低着头不敢看她,偏头却看见新郎,觉得很眼熟,然后惊讶,是照片上的那个男孩子啊!只是没了当初的青涩,却多了一股社会上的气息。
一瞬间我想大哭一场。
从酒楼出来的时候,我看见了培一和佳佳,她们都长大了些,腼腆着一直不说话,我反复问自己,要主动问她们吗?可是万一她们不记得我怎么办……最后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
三姐回来匆匆结了婚,又去了外地,之后又很久没有回来。
日子用另外一种全然不同的方式,来过了又走。然后我初中毕业了,上了高中。高三那年春节,在大姑妈家吃团圆饭,大家互赠新年祝福,拉家常,一顿饭快吃完的时候,听大姐说,三姐要离婚了。随之我听见大姑妈长叹了一声:“唉……她当初要是听我的……”声音有些哽咽。我心理涩涩的,忽然好像明白了为什么小时候总是看见大姑妈骂三姐,打三姐了。但或许,每一条走过来的路,都有它不得不这样跋涉的理由,每一条要走上去的前途,都有它不得不那样选择的方向。高中毕业时,我又看见了培一和佳佳,都长成漂亮的姑娘了,可她们依旧没和我说什么话,只是腼腆地笑笑。我们有一张各不相同的脸,可是谁能够想到,多年前,稚嫩的我们,却有过相同的无邪笑容呢?呵,不沾欲望的纯洁岁月已经走远,所谓的纯洁美好,是盛放在成长这个容器内,摇晃的时候,会听见记忆的巷壁传来似是而非的欷歔。
然后,我看见了时间在紫色的光芒里越走越远,越走越深……
岁月飞驰,我已长大,我常常会去江边走走看看,春天的时候,天空很高很远,有许多孩子就在江边码头上放风筝,他们肯定不知道,从前,很久以前,江水下面有一座城堡,城堡里有片芭蕉林。晚上睡觉的时候,我就会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条鱼儿,在江水里睁大眼睛寻找,寻找我的培一和佳佳,我的桑树果子,我的芭蕉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