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代人

2014-03-07 20:10:46罗仆世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14年1期
关键词:烟蒂爷爷爸爸

罗仆世

60多年前,一个美少年,在“文革”的狂潮中躲进了一处僻静的校区。

30多年前,一个老男孩,娶了一个传统的妻子,养了一个另类的孩子。

20多年前,一个狂小子,降生在一个望眼欲穿的家里,长着灵异的脑子,偏生一副不羁的性子。

——这就是我的一家三代:爷爷、爸爸和我。除了性别,我几乎承传了他们的所有。以及他们所没有的另类狂放。

小时候的我,生得美极了。毫不脸红地说,哪吒也就那个样吧(我从不认为谦虚是种美德,那不过是惺惺作态罢了)!眼珠活溜黑亮,大得雷人。爷爷曾忧心忡忡地说:“这孩子,长着一双游离不羁的眼睛,今后恐怕很难管束。”

事实证明了他英明的预言。

O型血液在我的体内小兽般翻腾驰骋,记不清多少次被人从河塘沟渠里打捞上来,七窍流水,像只泥巴里挖出的蛤蟆。回家时总是浑身沾满不知名的污物,湿漉漉的像条鼻涕虫。素来严厉的爷爷却对我例外地宽容。所有全世界穷极无聊的问题都可以从他那儿找到答案,通常,他总是吸着烟坐在虎皮椅上,笑吟吟地看着小孙子鲫鱼般窜来窜去,扯着纯银般的嗓子蹭零食吃,冷不丁在他脸颊上印上一个脏兮兮的吻,心中愉快而满足。即使她把房间倒腾得像炸弹炸过一般零乱,或是像小狗一样把鞋子烟斗拖到不知道哪里去了,他也从不动怒。

小学时我换了三所学校,被老师们冠以“多动好斗精神亢奋”的罪名。

我乐观好动,常动一些没名堂的脑筋,还喜欢耍点小聪明。由于很小就能认好多字,于是直接上了二年级。由于年龄比同班同学小了近三岁,身板又薄得像一张纸,站在伙伴中如同“鸡立鹤群”——别提有多不爽了!声带发育不全“SH”“S”混淆常被先生敲爆栗,前排“犀利哥”头上的虱子也上我这儿串门来了,那个长得像小耗子一样的同桌又每天偷吃我的菜……

我的脑子向来好使,立马想出了许多办法应付这个不爽的环境。首先剃了光头毁掉虱子的生存乐园。又用爸爸的粉笔本子收买了班上最强壮的留级生,请他们当我的帮手以对付大同学的欺负。“同是天涯堕落人”,我迅速笼络了一个小帮派,整天顶着个小光头,神气活现地跟在几个小猛男后面招摇过校。一副狐假虎威的派头,另类得让人敬畏。

尽管如此,爸爸仍很少凶我,这个36岁才做父亲的男人,女儿是他一生的软肋,不能碰,一碰就伤筋动骨。除非我犯了重大错误。比方我用石头敲掉了同学的一颗牙齿时,比方我在班上宣布“代写作业由一根葫芦涨到两根”时,比方我说出“老师算个鸟,我爸管着他”之类欠抽的话时……他便会作咆哮状命我面壁:“这个月别想要零花钱!”这是最管用的办法。后来想想也挺搞笑的,每次他都只会这么一招,就像唐僧对付不了好本事的悟空时就会亮出唯一的杀手锏紧箍咒一样。不过爷爷在场时他是不会治我的。原因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嘿嘿!我怕爸爸,爸爸怕他的爸爸,他的爸爸又怕我,这样一个奇异的“生物链”。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愤愤地想,我成为一个坏孩子主要是爸爸造就的。是的,没错。我一直觉得他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甚至觉得还不如要那个卖糖葫芦的老头当我的父亲。尤其当他下达“禁食令”之后,卖糖葫芦的吆喝声比任何时候都更具诱惑力:“快来买喽生津止渴减肥瘦身健脑易智增高长胖美容养颜喽……”我拼命咽下汹涌的口水,对他的恨意与时俱增。

相反我喜欢跟爷爷黏在一起,每天屁颠屁颠地跟在他身后去别人家串门,可以获得赞美和零食。他老说:“瞧这孩子瘦得!风大了还得抱着树。”于是实施“填鸭”式的喂养,终于如愿以偿地把我变成了一个“横看成桶侧成箱”的胖孩子。我们唯一不和谐的场合,是他攻击鲁迅的时候,仿佛鲁迅才是我的爷爷,而他,是“投枪匕首”下树立的靶子。他望着这个比掏鸟窝捉水蛇钓蛤蟆表现出更大热情的孩子,忍不住傻笑,莫非是找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参照物?

他有一个怪癖,爱抽卷烟。那根烟斗与共和国的历史一样悠久,散发出黑黝而凛冽的光亮。我想让他抽更多的烟,可是我没钱,尤其是犯了错被爸爸扣发零花钱的时候。通过观察发现,男人们扔掉的烟蒂里总是剩下一小段,于是我偷偷地收集烟蒂。爷爷生日那天,我把一书包的烟蒂送给他当礼物。他久久地盯着眼前这个整天闹腾得鸡飞蛋打的可恶小子,惊诧的目光,仿佛看到一株枯死的树木上长出了奇异的花朵一般。在他迅速转过脸的一瞬间,我看到他的眼睛里有浑浊的液体流出,不过它们陷在皱纹里,不易觉察。

这个习惯,贯穿了我的整个童年。

爷爷风风火火,爸爸慢慢吞吞,我则冒冒失失,祖仨俩老是各行其是凑不到一块,就像时钟分钟秒钟永远步伐不一致一样。

爷爷的发型是原生态的,头顶是个溜冰场,四周像个乱草堆;爸爸在“板寸”和“汉奸头”之间轮换;我则顶着雀巢般的黄发,在他们愤怒的注视中冒死走进家门。

爷爷爱穿中山装,爸爸偏爱夹克,我呢,永远是奇装异服的铁杆粉丝,毫不留情地挖苦爷爷穿着棉大衣像丐帮帮主,声称如果再穿就要把它打入冷宫。

爷爷爱叙旧,爸爸对一切将信将疑,我吧,总是第一拨传递新生事物信息的报春鸟。

爷爷成天开着收音机伴着梅兰芳荡气回肠的唱腔摇头晃脑,爸爸在宋祖英天籁般的歌声中深深沉迷,我则放着聒噪的摇滚乐强奸着别人的耳朵。

我们感情上的距离越来越近,思想上的差异却越来越远。和而不同的生活,被时光一点点吞噬。

爷爷是在我刚离家入校的那天,突患心肌梗死去世的。原因是得知最疼爱的女儿婚变的消息。

他突然就走了,那么突然,像晨雾一般消失,无迹可寻。我的世界轰然坍塌。

爷爷去世一周的那天,我一上午找不着爸爸。最后发现他竟躲在爷爷的房间,抱着相片痛哭,像受了委屈的孩子钻进父亲的怀抱,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眼泪。有时候,成长不过是一夜之间的事。

那天,我在日志中写上:如果上苍只能让我实现一个愿望,我愿我的亲人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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