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渐老去

2014-03-07 20:10:46李怡萍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14年1期
关键词:女同学姑姑表哥

李怡萍

世界上任何一个物种都敌不过时间,对于时光的流逝和生命的老去,我们往往手足无措。

19年前,姑父的去世给了姑姑沉重的打击。虽然他们夫妻二人在一起生活的几十年中,经常磕磕碰碰,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谁也不服气谁的样子,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丈夫,在病痛的折磨中离世,姑姑一气之下就瘫痪了。刚开始,生活还能自理,几年后就不行了,先是半个身子不能动,后来发展到全身也不能动了。三位表哥条件不错,给请了家庭保姆伺候着。

在床上躺得久了,身心的折磨让姑姑的脾气越发不好,动辄对保姆或儿孙发怒。后来,身体实在难受得厉害,就在深夜里哭爹喊娘,叫喊爹娘来接她走。但她的爹娘自是来不了,也不能把她接走,姑姑只好一天天躺在床上,对着墙壁等待日子的流逝,等待死亡的来临。

姑姑一辈子识字不多,也很迷信,在我很小的时候,不止一次对我说过鬼神的存在,但具体的核心是,人在世时必须行善学好,哪怕是在路中央见到一块拦路的石子儿,也要把它挪走,以方便后来的行人,这样,人死后就不会受到各种恶刑的惩罚。幼时的我当然是相信的,在姑姑毛骨悚然的故事中,虔诚不已地对鬼神敬畏着。

正月二十八,三哥打来电话,说姑姑已经两天不吃饭了,如果有时间就回去看看吧。当时,已是下午五点多,我还在单位上班,接过电话后,眼泪止不住往下流。我不敢面对的,是父亲。

父亲和姑姑的感情很深。他在12岁的时候,就成了孤儿,全凭我的两位伯伯和姑姑把他养大成人。他们精打细算、节衣缩食地维持一家人生计的同时,还要想尽办法供我父亲上学读书。姑姑有四个孩子,姑姑一生不识几个字,却吃了比常人更多的苦,流了更多的汗,来帮助我父亲上学、参加工作、结婚成家。

在单位给父亲打电话,商量什么时候回去,还没有接通,眼泪簌簌地往下流,听筒里传来父亲苍白无力的声音:“回去,现在就回!”

在车上,父亲沉默,我不敢打搅他,怕一句话不对让父亲爆发什么。

回乡的路格外漫长。

姑姑的院子很大,上院里给儿子们盖的六间宽大的楼板房,姑姑一天也没有住过,姑姑一辈子住的两间靠街的南房,房子已经破旧不堪,它承载了姑姑所有的欢乐与哀愁。一个一平米大的窗户正对着大街,旧式的木格窗上的油漆早已斑驳脱落,成了灰色,呈现着时光流走的沧桑岁月。

从小窗户里射出的一丁点黄色的灯光,照得我的心隐隐发痛。

我小心翼翼地搀着父亲走进屋里,灯光下,表姐一边哭一边抱着姑姑捶她的背,表哥们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哭个不停。听到有人进屋的声音,姑姑从沉睡的恍惚中清醒过来,忽然睁开了双眼,眼睛直直地盯着来人,看到父亲,她的眼睛放出了亮泽的光,表姐从姑姑嘴中掏出一大捧浓痰后,姑姑竟起死回生,缓了过来。后来我想,是不是姑姑一直在等着父亲回去?最后时刻不见父亲一面,无论如何她是闭不下眼的。

姑姑嘴中呢喃着话,一双枯瘦的手胡乱地在空中摸索。

我们一群人在等着姑姑的死亡。我们都知道,金钱、药物、时间,都换不来姑姑的起死回生,姑姑撑不住了。作为姑姑唯一的弟弟,作为姑姑视儿子一样把他拉扯大的我的父亲,一动不动地守在姑姑的床前,一会儿揉揉身体,一会儿掖掖被角,父亲想让劳累了一生的姑姑走得安详、舒适一些。我紧张不安地望着父亲,我怕父亲承受不了姑姑离去的打击,累得趴下。

村庄正在酣睡,夜色渐浓,外面寂静得可怕,姑姑的屋子里人影晃动,灯泡发出黄色的光弥散在屋里,让整个屋子变得十分温暖。夜太深太沉,黎明的到来就显得格外漫长。

想起小时候,我很调皮捣蛋,三年级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我背着一岁半的弟弟在街上与一位女同学发生了口角,女同学的母亲把我截在路上戳着指头骂我,正巧被准备上地劳动的母亲碰见。母亲的性格是很要强的,二话不说,揪住我的头发就是一顿狠打。我被母亲打得号啕大哭,背上的弟弟也哇哇大哭。闻讯赶来的姑姑一把把我护在身后,责问母亲打孩子有这样打的吗,又责问女同学的母亲与一个小孩子计较什么。随后,连哄带拖把我拉回家,并用了一晚上的时间骂我女同学的母亲不讲理、臭骨头等等,直骂得我从心里原谅了那位女同学。

所有的记忆放电影一样一幕幕回放,恍如昨日。一晃二十几年过去了,姑姑老了,就要离开我们了。

二月二,龙抬头。天还不亮,迷迷糊糊中,我被鞭炮声惊醒,这是一个美丽的日子。

我进了屋子以后,姑姑已经说不出话来,呆滞的眼神盯着我看,她的嘴巴动了一下,但没有发出声来。我把耳朵贴到她嘴边,她的嘴嚅动了一下,还是说不出话来。我把蛋黄派一口一口地喂给她,她张嘴接过,却怎么也咽不下去,我喂了一口水,让水把蛋黄派送下去,没吃几口,姑姑不动了,她开始回到迷茫状态。

表哥们都累了,他们去休息或忙着准备接下来的事情。父亲和我守在姑姑身边,她的眼睛很长时间都没有睁开一下了。父亲隔一会儿就摸摸她的鼻子,只要有一口气,姑姑就还在。

时间过了许久,院子里帮忙的人陆陆续续地到来。屋子里却安静了下来,只有我和父亲粗壮的呼吸声。我和父亲面面相觑。父亲的眼神里,有千言万语要给我说。姑姑的脸色苍白,看不出一丝一毫的表情。父亲仔细地盯着姑姑看,好像要把姑姑看得睁开眼睛似的。可是,姑姑的鼻子歪了。乡里人说,人到临死的时候,鼻子会歪的,或者,鼻子歪了的时候,死就不远了。九点多,姑姑没有了呼吸。顷刻间,像被一把刀子痛痛地扎在心头,我眼看着死神一点点吞噬着姑姑的肌体和生命,我眼看着姑姑一点点远离,最终与我们阴阳两隔而无能为力。

五天以后,姑姑下葬。表哥们请来响器班子,院子里人山人海,花圈摆得满院都是,送葬的、帮忙的、看热闹的,满院的情形,如一场戏,让我想起了那些已经谢幕退到后台或埋葬在泥土之下的人。

人生,本来就是一场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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