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环
芳邻
耳环
1
孩子出生,屋子里的人多了,觉得小屋过于拥挤,需要换个大一点的房子。和乔起看了几处地方,看中了华心路上的一套。
华心路上的房子在二层,楼层低有不好的地方,阳光差,视野不开阔,也有好的地方,带孩子方便,带着孩子上上下下不会太累。屋子里面也看了,三室两厅,一厨两卫,面积够了,也实用。只是二手房,装修旧了点。乔起说旧房子有旧房子的好处,清理一下搬过来就可以住,没有新装修留下的污染,有利大人小孩的健康。说要是喜欢新居,等孩子长大了重新装修一回。我还有点犹豫,觉得这房子的价格相比别的地方贵了一点,我跟乔起说我们是不是再去别的地方看看。乔起说你的脸色还不好,别急着跑来跑去,我们去楼下走走吧。
我和乔起下了楼,在华心路上走着。衣锦城有钱王路和石镜路两条东西走向的主街道,街上整天车来人往,川流不息。华心路连结钱王路和石镜路,街面相对狭窄,来往的行人车辆都少些,是一条南北走向的里弄,给人闹中取静的感觉。街上的店铺也有特色,没有服装电器之类,有奇石店,古玩店,书画店等等。街口还有一幢仿古建筑,白墙黑瓦,青石的门槛门柱,门楣上写着“芳园”。
乔起说古代有个叫季雅的人,用一千一百万钱买了一处房子,别人说他买得太贵了,他说他花一百万买房子,一千万买邻居。
我知道这个典故,说的是择邻而居的故事。乔起和我说起这个典故,我明白他的心思,他喜欢上华心路的环境了,想把房子买下来,在这里安家。
他喜欢这里,就随他的意思吧。
房子买下来,清理了一遍,很快搬了过来。
屋里留下的装修很简单,四面白墙,没什么家具,只有地板稍稍讲究了一点,是实木的,不过有好几处划痕,就好像一张脸上的伤痕,看得让人心疼。
这简单也有简单的好处,搬进来以后感觉屋里像新居一样明朗,没有繁复装修下的影影绰绰。
在大房子里过日子,房间宽敞,窗子明亮,感觉自己的呼吸竟然好像通畅了起来,这样一来,日子也就过得快了。不知不觉间,孩子会跳了,会翻身了,能坐了。小家伙一天天长大,屋子成了小鸟笼,在笼子里一天到晚呀呀呀,小身子扑向门边,指望大人把门打开,带她去笼外飞一飞。我和保姆会带她出去玩,让她坐在婴儿车里,推着在街边转转,或者去超市看看。只是乔起在网上看多了奇杂的新闻,说哪里骗孩子了,哪里抢孩子了,所以就格外担心,嘱咐我们少出门,出了门也走一走就回家。还说就算孩子想外出,也尽量等他回来。他回来,吃过晚饭,抱起孩子,我们一家三口来到华心路上走一走。
一回两回,与路两边的店家熟悉了,有时会在奇石店站站,看架子上各色各样的石头,听店家说一些“瘦皱漏透”的道理,也会在古玩店坐坐,看店家托着一只紫砂壶,说是在宜兴刚刚淘来的,是一只难得的老壶。
芳园一直没有进去,不是不想进去,窗子里的景致诱人呢。两扇大玻璃窗,敞亮,从一扇窗子里进去,看见屋墙上挂着字画,一幅一幅,字画下面是桌几,全是旧式的,好像明清时候的遗物,一旁是博古架,架子上各式古玩,有瓷瓶瓷碗,熏香炉,泥偶等等,从另一窗子看,同样古香,透过里间的门,还看见里面似乎有个院子,院子里斜出几根竹子,一片翠绿。
也不是不能进去,门掩着,看得出是虚掩,要是一推就能打开。只是乔起说,无故闯到人家的家里去,多不好,说不定会把人家给吓着。
我跟乔起说,芳园不像是住所,你看门没有关严,临街的窗子这样敞开,一到晚间,屋子里更是灯光白亮,把里面的景致都照射出来,好像是特意照亮了让人看,依我看,说不定也是卖古玩古件的店。乔起说不会吧,如果是店,怎么看不到里面有站店营业的。
我们一个说是店,一个说不是店,忍不住问了旁边古玩店的老板,他说芳园也算是店,不过不同一般的门店,有特定的客源。
我知道这类店,有个时髦的称谓:会所。
古玩店老板还说,同样出售古物,那家的东西和他店里的不在一个档次,那家的东西,不是一般人买得起的。
这样说来,芳园不是私宅,也是门店,只是出售的物品不供大众消费,只针对小撮人,说白了,那家的东西值钱,有钱人才买得起,但我们可以去进去看看吧,就算我们买不起东西,也不会被看作是私闯民宅的人吧。
我跟乔起说,我们进去看看。乔起却说不急,以后再看。看着他的神态,好像临门止步的样子。我笑了,问他是不是打算沐浴熏香了才好意思上门拜叩。乔起说你不知道,越是想打开的东西,越是要藏一会掖一会,这叫相见不如想象。
那好吧,想象芳园。
2
芳园里住着人,住的人不多,可能只有一个人。我想会是一位老妇人,穿着素色的衣服,很可能是斜襟那种,手织家染的月蓝色印花布,一枚一枚的手工布扣,整齐,精巧,面容同样素净,可能额头眼角会有几道细纹,笑起来,会有一双半月模样的眼睛。我还猜想,是不是妇人的儿子赚到了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而妇人不喜欢花花绿绿的世界,只要一处安静的屋子。有钱儿子满足了母亲的要求,给母亲找了一处安静的住所,同时搬来了不少古物,让这些东西给母亲做伴,他自己偶尔和朋友回来坐坐,把这所房子当成母亲的住所,也当成会所。至于芳园,或许妇人的名字里有个芳字,叫静芳,晚芳。
乔起听了笑,他说,才不会像你猜想的,芳园里的女人肯定年轻,乌黑发亮的长头发,容光焕发的笑脸,穿什么印花布斜襟衫呀,穿白裙子,白衣白裙,裙摆拖在地上。
我说,狐狸的尾巴才拖在地上,千百年前和你有缘的白狐,一直还藏在心底吧?
乔起听了我的话,嘿嘿笑开来,说,女人都一样,盼望世上只有你一个是年轻的,别人全是老太太。
猜想归猜想,还是一直在芳园外面走走看看,没有推门进去。
孩子一天天长大,天天闹着往外跑。一家家店铺跑熟了,每天都会转一圈。特别见了古董店高老板,老远就呀呀地叫,扑上前要人抱。
高老板一张胖胖的脸,戴副眼镜,很和气,见了孩子跟她拍手,喊她,小毛毛快来快来,快让大伯伯抱抱。
有时候高老板不在,孩子好像不相信,一样往店里扑,进了店里左看右看找人,还伸手想碰人家店里的东西。
这一天小毛毛照样去各家报到,还没走到古董店门前,看见高老板站在门口,在他的面,站着几个人。只见高老板的脸上没有往日的喜色,耷拉着一张脸,带着恼火的样子。听他和跟前的人说话,声音有些大,他说,还是一件老东西呢,好不容易得到,碎了,让人心痛呀。跟前的人说,那是那是,好东西碎了,可惜了。
我站着听了一会,听明白了,好像是高老板店里一只紫砂壶破了,并不知道什么时候破的,也不知道怎么破的,还是一只好壶,让高老板伤心了。
高老板应该看到我们过去,这一回他没有招呼我们,还目光冷冷地看了我们一眼。小毛毛也奇怪,人家不理她,她也就没有朝人家呀呀叫唤,自顾着东看西看,一面扭动着小身子,要去别的地方。
高老板跟前的几个人朝我们看了,好像跟高老板还说了几句什么。我没听清他们说什么,只觉得他们说的话可能跟我们有关,因为说完了有人看我们,看过来的眼神有些怪异。
我也就没有凑上前,走过去了。一面走时,我想想不对,人家看我们的眼神那么怪怪的,是不是怀疑店里的东西是被我们打碎的?可能猜想我们拿东西逗孩子,或者小孩子淘气,乱抓乱砸,把好好的紫砂壶给打碎了。
可是,我从来不会轻易去碰人家的东西,也不让孩子碰到。
回到家里,我问保姆,她带孩子出去的时候,有没有碰过人家的东西。我还跟她说,要是碰过就实说,真是孩子把人家的东西打碎了,我们赔,多贵也赔。保姆说没有,她带孩子在外面转悠,看到人家屋子里没有人,从来不会带孩子进去,有人在才进去,进去以后,也从来不让孩子乱碰人家的东西。
这么说,我们都没有碰到人家的东西,可是,可是高老板那样的眼神,就好像认定是我家孩子干的。想着这样无故受冤的事情,一整天心里都不好受。等乔起下班回来,我就急着把碎壶的事情说给他听。
乔起一听,说,坏了。
他说出这么一句话来,我听了马上想,碎壶的事情真是他干的?是带孩子进人家店的时候失了手,打碎了东西?
却听他说,坏了坏了,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邻里关系,因为这么一件小事情,很可能要变僵了。问他怎么这么说。他说,先说高老板吧,他的店里不知什么原因坏了一件东西,肯定会猜测是什么人碰坏的。别的人呢,会像我们一样,担心被猜测,猜测只是猜测,没有真凭实据,不知道猜谁,也不知道哪个人被猜,这样一来,大家都尽管回避,回避猜测别人,也回避被猜,甚至回避谈论这件事情,慢慢地,邻里间回避见面,你避着我,我避着你,互相不来不往,就算一群人在一个地方,一起呆了一辈子,到头来还是陌生人,就像我们以前的住处,从住到走,压根不知道对门住着什么人。
我说你还有这份心去考虑邻里关系,我想着我们不被人家冤枉就行了。乔起说,你不想被冤枉又怎么样,你去跟人家说,我们保证没有打碎人家的东西,我家的小孩也没有,你能说清楚吗?我说本来就没有,干吗要跟人家说清楚,反正,那家店里我是不去了,你和孩子也别去了。乔起说,既然你认定自己没有打碎人家的东西,那么你就跟以前一样,想去的地方照去,坦坦荡荡的。我说,还是别去了吧,人家也不会再欢迎我们的。乔起说,照你这样,不管怎么说,我们与人家的邻里关系是回不到从前了。我说,既然一只泥壶就能碰碎,这样的邻里关系,不要也算了,还不如像从前一样,关起门来,各家过各家的日子。
两个人说了一通,也没说出个什么结论。
后来,我没问乔起是不是还带孩子进古董店,我是不去了。路过的时候,能绕就绕开,不能绕开,经过的时候,脚步急急地过去。可是孩子不肯,抱着她出去,她还是像以前一样,到了店前拼命要往店里扑,见我不抱她进去,拼命扭动着小身子,不依不饶地哭闹。路上的行人经过,都扭了头朝我们看。我想快点走开,又奈何不了孩子,心里焦急,走了几步,看到芳园的门开着,没想什么就走了进去。
进了芳园,孩子一下子不哭了,睁大眼睛前看后看。我顺着孩子的目光看,看到一大排博古架,架上摆着瓷器,各式各样。里间靠墙摆放的椅桌,雕花的,小巧精致,如果我没猜错,应该都是古物。一时想起来,怎么又把孩子带进了古董店,要是真的不小心损坏了人家的东西,那怎么办?这样想着,不免有些担心,打算快点退出门去,这时候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她说,进来坐坐吧。
3
在芳园,经过摆设古物的前厅,是一道后门。从后门出去,一个院子,院子不大,也就一个房间的面积吧,院子的四周种着花草,后墙根一丛竹子,竹竿修长,竹叶翠绿,右边摆了架秋千,左边是桌凳,一个女人坐在桌子前。
乔起的猜测没错,果然是个年轻的女人,不过身上穿的不是白裙子,而是一件黑色的衣服。看一眼那肩领的款式和领口一片黄亮的珠钉,就断定不是在衣锦城的成衣店里能买到的。衣锦城里有许多成衣店,不乏高档的,我和小姐妹喜欢逛店,走进去这件看看那件瞧瞧,眼睛直盯着塑模身上好看的红绿蓝紫,可是翻一下吊牌,呆不住了,摇摇头走出门外。
桌子前的女人微笑着,看着我们,听她说,你们就住在附近吧?这个小宝宝我看见过。我连忙说,是啊,我们就住在前面,小家伙在家里呆不住,喜欢往外跑。女人听着,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再说,是吗,小家伙真可爱,应该多出来玩玩,快坐,坐下来。
女人说着,抓起桌子上一件东西敲着桌面,逗孩子玩。孩子听着有节奏的响声,拍着小手蹬着小脚,呵呵笑着乐成一片。在她们玩乐的时候,我看了一眼女人的脸。那是一张好看的脸,肤色白净,嘴唇饱满,笑起来,果真是一双半月形状的眼睛。
孩子在人家院子里跳过,在秋千上坐过,还抓了一把竹叶。怕小孩子给人家添乱,连忙说她喝奶的时间到了,要回家了。女人似乎不计较孩子的顽皮,还说,小宝宝,多多过来玩呀,阿姨喜欢你。
很糯软亲切的声音,一时间,让我觉得乔起说的是对的,古人的选择更加是对的,百金购屋,千金购邻,择邻而居,断杼择邻,与德为邻。
抱着孩子从芳园出来,迎面碰到个人,没想到正是高老板,眼看着避不开了,只好朝他微笑了一下,他也朝我点了个头。
回家后我想,我已经进过芳园了,见到园子里的人了,这件事情,要不要告诉乔起?
记得一个小姐妹说过这样的话,她说她最害怕春天,因为在春天,到处是穿着花裙子的漂亮女孩,害怕自己的先生走在外面,看花了眼。我也担心呢,担心哪一天,乔起又会遇见一只白狐狸,又是一只千百年前被他亲手放生的白狐狸。
可我还是忍不住跟他说了,我说我们走进芳园了,芳园也就窗外看到的那个样子,有木器,有竹子,是有个女人住在里面,不是老妇人,不过看上去也不是很年轻。
乔起听着笑起来,说,没有穿白裙子?那就好了。
没穿白裙子好什么?我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亏他还好意思说这些。
过了几天,乔起抱孩子出去,吃饭的时候还没见他们回来,打乔起的手机,手机在屋里响,只好出去找。找了几个地方,都说没有。会去哪里?不会进芳园了吧?
我来到芳园大门口,往窗子里看看,没看到人,仔细听听,好像里面有小孩子的呀呀声,一听就是我家小毛毛的声音。推门进去,前厅没有人,直接走到后门,出门来到院子里,一看,父女两个果然在。女主人也在,同样坐在桌子前。桌子的另一边,坐着乔起。他们好像正在谈论什么,看起来谈得不错,相谈甚欢吧,只见两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笑容。
我给女人点了个头,再招呼自家的,我说,乔起,家里等你们吃饭呢。
乔起看了我一眼,他的眉头稍稍皱了一下,没说什么,很快站起身来,一面把怀里的孩子递给我。孩子的手里还抓住一件东西,是一只荷花形状的木碗。乔起把碗从孩子手里夺下来,放在了桌子上,一面跟桌前的女人说,看看,和你说话忘了时间,让家里人找来了,不好意思,该回去吃饭了。
女人说,是呀,到吃饭时间了,你们快回家。
微笑着,一样是糯软香甜的声音。
我们跟人家告别出来,走到前厅,看到挂在墙头的画,停下脚步观望,只见是几幅水墨兰花。乔起也停下脚步,一起看画,一面说,这兰画得不错,凤眼眉骨,疏落有致,半世画竹,一生画兰,不容易。我看看画上的落款,芳写于孟春,芳作于梅月。芳,芳园,说不定芳就是屋子里那个女人。
出门后,我跟乔起说,她是个画家?
乔起不置可否,只说,管她呢。
我想说,看你们刚才的谈话时候的表情,好像是老朋友呢,以为你已经多了解人家了,原来和我一样呀。不过我还是忍住没有把话说出来,做女人的,有的时候还真不能多说话,多说几句,话里说不定就添加了别的滋味。我可不想把肚子里的辣坛醋罐轻易打翻,让人看着笑话。
回家后我一直没有提芳园,倒是他提了,饭桌上,他说,看人家那样的身家,真是不凡,就算那个黄杨木雕花碗,估计也抵得上我们两三年的工资。
我听了,问,就是刚才毛毛拿着玩的木头碗?这么值钱?
保姆春姐接了话说,那是一件什么样的好宝贝?
乔起说,千年不长黄杨木,一寸黄杨一寸金,再说,还是雕刻精致的古董呢,这值钱就值大了,不说了不说了,说了你们也不懂,吃饭吃饭。
春姐还说了一句,难道端着只空碗肚子就饱了?
4
我家保姆是山里人,很实在,知道我们夫妻只是上班拿点工资,家境不宽裕,也不嫌弃我们,平时买点鱼肉是一餐,萝卜咸菜也是一餐。我们叫她,也不像衣锦城别的人家,管保姆叫阿姨,我们叫她姐,有时候也叫春姐,她的名字里有个春字。
乔起和孩子有了新去处,越发喜欢往外跑。我有时候会陪他们一起出去,更多的时候他们出去,我和春姐一起做家务。养着个孩子,家里的事情总是特别多,洗衣做饭搞卫生,给孩子做营养餐,菜汤瓜汁豆泥,变化着喂她,每天都是忙忙碌碌的。
把菜粥煲上,把胡萝卜汁榨好,想再把晚上吃的菜择一下。春姐说你别择菜了,我来,外面起风了,快拿件衣服去给毛毛添上。
她怕孩子受凉,让我送衣服去。我也就丢下菜,把手洗了,取了衣服出门去。
下了楼,走上华心路,远远看到古董店高老板站在店门前。他也看到我了,朝我大声说,找人吧?来过我店里,转了一下,去那边了。
他伸了手,指了一下前面。
我笑着应答,去芳园了?起风了,给孩子送件衣服呢。
他说,是啊是啊,别凉着孩子。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高老板喜欢主动跟人打招呼,很热情的样子。只是我还记着他店里碎壶的事情,对于他的主动和热情,感觉到有些不解。我想,是不是他不再计较碎壶那件事了?或者他知道了碎壶的原因?这个原因跟邻居没有关系?
我猜想,高老板他开始以为是邻里串门,失手打碎了他的壶,就像我们带孩子去他的店里,孩子好动,失了手极有可能。后来,弄清了碎壶的原因,知道那件事跟我们不相干,所以他心里对被猜测的人有些愧疚,想用热情来弥补。可这只是我的猜想,没有得到证实。不过真要是这样就好了,压在我们心里头的石头也就可以放下了。
不管怎样,我还是不敢轻易去他那店里。
走进芳园,从后门看出去,只见竹枝竹叶被风吹得摇摆。看来风不小,这个做爸爸的怎么这么大意,起风了还不赶快把孩子抱回家去。来到院子里,乔起果然在,他的两条手臂放在桌面上,怀里没有孩子。再看,看到芳园叫芳的女人坐在秋千架上,她的怀里,抱着我家毛毛呢。小毛毛已经睡着了,睡在女人的怀里,她的身上,盖着女人的衣服。
那一刻,我忘了给孩子送衣服的来意,只觉得眼前的几个人,好像是一家人,而我,我像是一个闯入者。看他们,男人轻松安静地坐在桌子前,他的眼睛,看着不远处的女人。女人坐在秋千架上,怀抱着熟睡的孩子,低着头,哼着小曲。有风徐徐地吹着,秋千微微地晃荡。
我愣了一会,感觉自己脸上的肌肉有点僵硬,觉得僵硬着到底不好,好不容易动一下腮帮,装出个笑脸来,对着他们说,你们……
一听嘴巴里响出来的话,自己先吓了一跳,我怎么吐出这么两个字?马上意识到了什么,回醒过来,一时间心里边竟然有些慌乱,不知道该说什么,连忙讪笑起来,再说,我给毛毛送衣服,怕她着凉。
女人抬起头来,看见了我,像以往一样微笑着,说,这个小宝贝,可真逗人,笑了一阵就睡着了。
我朝秋千架前走去,没有说话,脸上应该也没有过多的表情。从人家的手上接过孩子,把带来的衣服给孩子穿上,再把她的衣服拿起来,递还给她。我想我应该向人家表示感谢,谢谢人家抱孩子,谢谢人家给睡着的孩子盖上了衣服。可是我什么也没说,我的好像喉咙里有点堵,不知道怎么了。
我朝乔起说了一句,孩子都睡着了,也不知道抱回家去。
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努力调节了自己的声音,把音量调低,把音质调柔,但就算努力调节,还是掩不去其中的一点杂音,杂夹着抱怨,说不定还夹着一点不悦。
乔起连忙站起来,没有看我,先跟女人说,是该回家了,你看你看,吵到你了。
他说的吵,不知是说孩子吵,还是我吵。
我知道,我家这位乔起,虽然和我一样是枯燥单位里的小职员,可他学习的专业和我不一样,我是财会,面对的是数字,直观明了,他学的是中文,听说以前读过不少文学书籍,还学着写过几首小诗歌。有时我会想,一个和文学沾过边的人,生活中难免会多出一些故事或情节,而面对芳园里那一些古色古色,那一个种着花草植着竹子的院子,还有院子里一副摇摇晃晃的秋千架,是不是更加容易生出别样的好感?
我想问问他,不过我还是有点识趣,觉得那样的问与答都实在多余了。
后来,在乔起的QQ空间里找到了蛛丝马迹,他新贴了几首小诗,其中有这样几句,兰香幽园的名字/竹叶婀娜的名字/一想到这些/我的心微微地颤动了……这么酸溜溜的东西,说的是什么?有所指吗?指的是什么?
乔起不在家的时候,我悄悄把我在芳园看到的情景和自己的猜忌跟春姐说了。小女人总是这样,要是有一件小事情在心头,哪怕是无中生有的一件小事,也觉得太沉重,是大石头压上了心头。为一些无端的事情,会整天去胡思乱想,又是捕风捉影,又是想当然,还会生出一些没有边际的想法在脑子里,让一些虚幻的影子在眼前晃动,分明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但是因为无中生有,也就无法排解,只能让石头压着。这个时候,就想有个可以倾诉的人,一股脑儿说出来,好像一说,石头就可以吐出来了,不说全部吐完,至少可以吐掉一些,从而整个人会轻松许多。
说了之后,怕春姐笑话我,又加了一句,姐,他有前科。
如果春姐问我是什么样的前科,说不定我会来个婚前婚后,好好地搬出一堆我们家的旧坛老罐了。
春姐没问我所谓的前科,也没有笑话我,她只是跟我说,你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之后,我不知道乔起有没有再去芳园,可能还去过一两回吧,因为有一两回他带孩子从外面回来,孩子的手心里攥着几片竹叶。只是他们出去以后,我再也没有巴巴地去找他们。那是因为我自己心里有了小念头,如果他一到哪里,我马上赶到,给人家看起来,好像我真是个怨妇。谁愿意自己浑身酸溜溜的,从里一直酸到外,被人一眼洞穿。
话说回来,乔起也应该回省,他的不着边际,他曾经带给我的伤害。再说,以前是以前,现在可不一样,现在他面对的是什么人?瞧人家那身家,在前厅在后院明明白白摆着呢,他一个小职员有想法,再怎么样的想法,也不过是一厢情愿吧。
后来有一天春姐去了趟芳园,回来说,我以为什么金屋银屋,原来只有一些木头家伙和瓷货。
5
又经过古董店,看到店门前站着高老板,还有几个面熟的,都是华心路上的邻居。
听到高老板对着众人说,店里那只壶呀,弄清楚了,是自家的猫撞碎的,这不,昨天晚上又撞碎了一只,让我逮了个正着,以前碎壶那件事情呀,让大家多想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希望邻里邻居多多担待,还希望大家跟以前一样,多来店里坐坐,多来坐。
是他家的猫碰碎了紫砂壶?还好,这一回总算弄清楚了,要是没弄清楚,那只壶的碎渣一定长久地装在左邻右里的心里,时不时把人家的心戳一下,不是个滋味。
就在高老板公布紫砂壶破碎原委的时候,芳园里又传出了意外,说是黄杨木碗不见了。
说起来,那只黄杨木碗我见过呢,毛毛去芳园拿在手上玩过,是一只巴掌大的小碗,雕刻成荷花的形状,碗的一侧雕了荷梗荷叶,很漂亮。
我知道,千年不长黄杨木,能够雕刻成一只碗的黄杨木是非常难得了,如果还是古件,那是比一只金碗更值钱。
一听这样的消息,我马上想到,芳园的人会不会同高老板一样,丢失的东西会怀疑熟人,就像我们这样的邻居,时常过去玩一玩,看一看,店家不设防,结果被人顺手牵羊拿走了。还有,像我家毛毛这样不懂事的孩子,把人家的东西抓在手上玩,玩着玩着忘了还,带着回家了也不知道。
我明明知道我家毛毛没有拿回人家的东西,我还当一回事责问了乔起,问他,是不是你带孩子经常过去,让孩子随便玩人家的东西,玩丢了。
乔起说,没有没有,那只碗毛毛是玩过一两次,是她自己拿给孩子玩的,玩过还回去了,后来再没有碰过。
我说,不管人家到底是怎么丢失了,去过那里的人都逃不了嫌疑,以后长点记性,有事没事少去别人家串门。
乔起摇头笑笑,说,我还不知道你的小心思?好吧,以后与邻居间鸡犬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画地为牢,你满意了吧?
我说,安耽一点没什么不好。
从那以后我再没有去过芳园,就像当日古董店一样,见了远远避开。乔起应该也没有再去,他去外面挂职了,要挂比较长的时间。别的邻居,会不会也和我们一样?后来一次春姐说,那个芳园,阴森森的,鬼都要跳出来了。我问她是不是进去过了。她说没有,只是在门外张望。
乔起走了之后,我每天上班,下了班买菜,买家里需要的日常用品,带着回来。家里全靠春姐了,她抱孩子,喂孩子,等孩子睡着了,还要做家务,一天忙到晚,把孩子照顾好好的,把家收拾干干净净的。
一个傍晚,我们正在哄孩子睡觉,听到敲门声,我以为是乔起回来了,连忙去开门。门打开,门外站着一个女人,好好看了一眼,认出来了,是芳园的女主人。她怎么找来我们家了?她来干什么?心里这么想着,嘴里连忙说,稀客稀客,快来屋里坐。
她站在门外没动,微微笑着,说,不进屋了,我是来跟大家道声别的,我要走了。
我问,你要走?离开芳园?芳园不是你的家吗?
她摇了摇头,脸上现出一丝阴郁,马上又笑了起来,说,我来只想跟左邻右舍说一句,黄杨木碗找到了,塞在角落里呢,当时没找到,以为丢了。
我听着暗暗松了口气,说,找到就好。
女人还往我家屋子里张望了一眼,好像想看到什么人,我家小毛毛吗?不会吧。那她想见到的人是乔起?乔起不在屋里,她当然见不到。很快她垂下了眼睑,轻声说一句,打扰了,不好意思。然后转过身去,走了。
我关了门,转身跟春姐说,芳园那个女人来告别,她说她要走了。
春姐说,邻里邻居,走就走了,有什么好告别。
我说,她说先前丢失的黄杨木碗找到了。
春姐说,是吗?
春姐的脸上有些惊疑,或者她认为东西早就找到了,没必要跟别人解释,我便说,她跟大家说一声,大概是希望大家安心。
不久后芳园的大门上果真落了锁,再过几天锁上积了灰尘,只是后来门上的锁不见了,门又打开了。是女人回到了芳园,还是有别的人住进了芳园,这些,不得而知。
我想我是不会再去推开芳园的那扇门了。
6
一转眼,孩子会叫爸妈了,会走路了。这时候孩子的爷爷奶奶来电话,说跟我们商量,想把孩子接到他们身边侍弄。说实在,我舍不得孩子离开,半天没看到小脸我都感觉心里会发慌,如果数月半载没见着,不说发疯,至少很难受。但是乔起想让孩子回老家,他说父母年纪大了,让孩子陪陪他们,给暮年人带去一点欢笑,让他们过得快乐一点。我想也是,含饴弄孙,是每个老年人最乐意的事。再说有爷爷奶奶照顾孩子,我也可以放松一下,消除消除生孩子养孩子带来的劳累疲惫。
这样一来,要把春姐辞退了。不知怎么了,和春姐相处的时间并不长,可我舍不得她走,就像舍不得孩子离开一样舍不得她离开。还是春姐明理,她说乔起在外面,我们两个女人带着个孩子也不容易,让孩子去爷爷奶奶身边呆一阵,尽管放心。还说她今后有空会来衣锦城,来我们家看看孩子,也看我们。
很快孩子走了,春姐也走了。她们走了,乔起又不在,屋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一个人守着个大房子,感觉空空荡荡的。出门走走吧,楼下窜过门的几爿店里已经许多时间没去了,都生疏了。和邻居聊聊吧,左邻右里不过照面时打个招呼,没有多少交情。这样想想,还是算了,哪里也别去,呆在家里吧。一个人呆着,特别想孩子,想得厉害,就坐不住了。站起身来,还是干点什么吧。也没什么可干的,就做家务吧。把该洗的洗了,把不用洗的也洗了,洗完了擦地,角角落落里擦,连桌底床底下也不放过,拿着抹布,一点一点去擦。擦床底时,发现床底散落着几件东西,把东西拨拉出来,有孩子的玩具,有找了许多时间没找到的钥匙,还拨出了一个纸包。纸包?里面是什么?没用的东西塞在床底,尽落灰尘,能卖的就当废品卖了,不能卖就扔了。这么想着,就把纸包拿起来,把纸撕开来。
看到纸包的东西了,是一只碗,一只木碗,荷花形状的。这,这是什么?是不是,是不是黄杨木碗?一想到这里,我的心头咯噔了一下,把一双眼睛睁大了。黄杨木碗?我家怎么会有黄杨木碗?总不会,是芳园丢失的碗?
这样的一只碗我看过,在芳园看到过,一只木头碗,就像一朵刚刚绽开的荷花,荷花的边侧,有梗有叶。
这件东西是哪里来的?怎么会在我家床底下?
房间里的这张床是搬新家的时候买的,搬来架起来,我亲眼看着,当时床下没有东西,什么也没有。之后,这里做了春姐的房间,一直是春姐睡。春姐走了之后,床一直没动过。那么,碗是春姐放的?对了,是不是一件仿品?也许是春姐在芳园见到了这么一只碗,觉得好看,上街时在地摊上看到一只差不多的,觉得好玩,就买了回来。
不,不像是仿品,看木纹,条条清晰,看木质,不一样的细腻,再看颜色,深黄色,透着光泽,这样看来,手里的碗很可能真的是千金难求的黄杨木了。再看这碗的雕刻,只见一刀工整细致,看得清荷叶上的一颗露珠,这样的做工,怎么会是地摊上的东西。
春姐把黄杨木碗藏在床下?她是从哪里得来的?为什么没带走?
还有,芳园的女人不是说她家丢失的黄杨木碗已经找到了吗?既然找到了,怎么在我家的床底下生出一只碗来?
一时间,我的脑袋发胀了,我拍了一下脑袋,捧着一只空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把脑子里一团乱七八糟的东西赶走,让自己静下来,好好静一静,好好吸口气。然后,我想,说不定真的是春姐藏的,春姐从芳园偷偷拿来了这只碗,藏在了床底下。她为什么拿来?又为什么没有拿走?凭我对她的了解,她拿这只碗,并不是为了占有,很可能是,她听了我的倾诉,替我鸣不平,也可能她自己无意间发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要出一口气,所以一气之下拿了人家的一件东西。也许,她想借丢失东西这件事,给人家一点提示,留一点警告,或者干脆挑起一点事端,引发一些事情。说不定事情果然引发了,而且致使那个女人在芳园呆不下去了,走人了。
芳园里,闹过什么事情?
不管什么事情,我不必去想,也不想知道。
现在我还想,这只碗如果真是春姐拿来的,她怎么没拿别的东西,只拿了一只碗?也许是因为我们在她面前提起过这只碗,当时乔起还说值我们两三年工资,她听了这些,知道了这只碗的价值。
至于芳园的女人说丢失的东西找到了,那她会不会是说谎?她真的是说谎了吗?她为什么要说谎?我慢慢地想,想芳园掩闭的门,想女人一个人坐在秋千架上,想满屋子里一动不动的木器和瓷货,想一个穿黑衣服的女人在堆满古件的屋子里飘来飘去,一天又一天,一夜又是夜。我想,也许她说谎,说丢失的东西没有丢失,是因为想让别人轻松,释怀。东西已经丢了,不管找不找得回来,她不想给左邻右舍的心里留下猜忌,留下沉重,留下负担。
如果换成我,也许我也会这样,我也不想邻里间因为猜与被猜,另眼看我,回避我,绕着我走,就算我走了,我也要释怀了走,轻松了走。
那么以前古董店高老板的那件事呢?也一样吗?碎壶,并不是猫撞碎的?可不是,高老板他说是他家店里养的猫碰碎的,什么时候见他家店里养猫了?
7
现在,黄杨木碗在我的手里,我拿这只碗怎么办?
我可以重新包好,塞回床底,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碗在床底下,积满灰尘,越积越厚。有一天,很长时间以后的一天,这只碗已经被人遗忘的一天,我才把东西拿出来。到时候,拿出去卖了,说不定会卖出个好价钱。或者不卖,留给女儿,等女儿出嫁的时候给她做嫁妆,这可是一件体面的嫁妆。
这是一件体面的嫁妆吗?
我看着手里的木头空碗,好好看着,一只碗,木头碗,雕了花的木头碗,掂了一掂,有点沉,再沉也不过是木头的分量。不由地,我笑了起来,一面摇了摇头。
想好了,我要再一次推开芳园的门,不管园里的人是不是愿意看见我们,也不管我愿不愿意走进那个园子。我要去,一定要去。
我一定要找到芳园里的人,最好那个女人,那个和我们说过话的女人,那个坐在秋千架上抱过我家孩子的女人,找到她,当着她的面,把木碗交给她。
我能想到,说不定会有别的事情,当我拿着东西上门,人家接了东西,肯定还要追究原委,追查东西怎么到了我的手里。这样一来,很可能会有警察介入,警察找我问话,问我怎样拿到这只碗。我要是实话实说,说我不知道人家东西是哪里来的,只是在我家床底下无意找到的,这么几句,人家信吗?肯罢休放过我吗?那么我说床是春姐睡过的床,我是从春姐睡过的床下找到了东西。说完这几句话,我可能就能脱身了。可是,我不肯说呢?他们是不是会认定是我偷盗?会不会把我抓起来,关起来?真要是这样,别人一定认为了干了见不得人的事情,成为了犯罪。这样一来,周边的邻居怎么看我?我的家人我的同事怎么看我?以后我的孩子长大了,知道了这些,又怎么看我?
不过我想,就算把我关起来,我也不会供出春姐,决不。
我还想,可能是我看多了电视剧,看到电视剧中的人一个个勾心斗角,狠毒无比,而我们周边的人并不是剧中人,不会那样的狠毒。我还了东西,人家拿回东西,拿回就拿回了,失而复得,事情也就过去了,未必会揪出个死活。毕竟,大家是邻居,左邻右里的,相傍为邻,相依而居,千金难买好邻居,千金难买邻居好,有缘在一个地方住着,抬头一声问候,低头一个微笑,你好我好,大家都好,其乐融融的,这样多美好。
这样想着,我也就轻松了,把木碗小心包好,放下,起身给乔起打了个电话,把事情跟他说了一遍。
乔起听了,说,好的,你等着我,等我回来,我们一起过去,把东西还给人家。
我说,那你早点回来啊。说着忽然又想到了一件事,再跟他说,芳园那个女人来过我们家,她跟我们说她要走了,来告了个别。
乔起说,知道了,我和她聊过几回,她说芳园主人是她的一个朋友,她是给朋友看家的,她也是个喜欢安静的,看中这里的环境过来,一个人在园里也写写画画,搬出芳园,很可能是因为丢东西受了责怪,也可能是自责,所以才离开了吧。
停一会,乔起又说,我在外面好好的,别担心我。
我笑了一笑,说,我才不担心你,你不会也不担心我吧?你挂在外面,孩子也不在,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
他说,是啊,你一个人在家,要当心,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要过得好好的,万一遇到了什么意外,就趴在窗台上喊吧,大声喊,左邻右舍的,大家听到了,不会不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