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 光 熙
(延边大学 人文社会科学学院历史系,吉林 延吉 133002)
韩国“6·29宣言”探析
金 光 熙
(延边大学 人文社会科学学院历史系,吉林 延吉 133002)
1987年6月,韩国的民主化抗争汇集成为洪流,逼出了卢泰愚的“6·29宣言”。军事政变危险和大规模流血冲突的风险等诸多因素迫使全斗焕政权不能动武。全斗焕、卢泰愚都以宣言主角自居,但分析双方的回忆录和其他文献资料,可以认定“卢泰愚主角说”更为合理。宣言使韩国初步实现民主化转型的同时,又带来了地区派系主义。
全斗焕;卢泰愚;“六月抗争”;“6·29宣言”
1987年,在“六月抗争”的巨大压力下卢泰愚发表“6·29宣言”,成为现代韩国的重大分水岭。进步和保守力量势均力敌的政治格局、地区派系主义和地区分割格局无不渊源于“6·29宣言”,也就是说宣言对日后韩国起到了重大的规定作用,因此探讨“6·29宣言”有重大而深刻的历史意义。
从1983年开始,韩国的民主化运动逐渐得到恢复。在1985年2月的国会议员选举中,新民党一举获胜,给全斗焕的统治带来了很大冲击。新民党一再主张修改宪法,要求实行总统直接选举制。1986年2月,还开展了要求修改宪法的签名运动。在强大压力下,全斗焕被迫同意与在野党对话,协议改宪。然而,执政的民正党以责任内阁制改宪案抗衡新民党的总统直接选举制改宪案,协议改宪陷入僵局。1987年4月13日,全斗焕发表被称为“4·13护宪措施”的特别谈话,宣称宪法修改将延期到1988年的首尔奥运会之后。全斗焕宣称,为了奥运会的成功举办和国家政权的和平交替,分裂舆论和浪费国力的改宪讨论有必要延期举行。特别谈话引起了抗议浪潮,社会各界都展开了反对斗争。5月1日,从新民党分离出来的主流派成立了统一民主党,推选金泳三为总裁,金大中为常任顾问。金泳三强调,统一民主党的首要任务就是推翻全斗焕推迟改宪的决定。统一民主党联合在野民主力量组建了规模空前的“民主宪法国民运动本部”。1987年5月,首尔大学的朴钟哲被警察拷打致死的真相被揭发,成为“六月抗争”的导火线。[1]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学生举行示威游行。迫于压力,全斗焕改组内阁,希望借此平息反对浪潮。但是,人民群众的要求是总统直选制改宪。
1987年6月10日,卢泰愚成为民正党的总统候选人。民正党决定仍按照现行宪法举行大选,引起了在野反对势力的强烈抗议。延世大学学生李韩烈被催泪弹击中头部,其照片被刊登在6月10日各大报纸的头版,成为“六月抗争”的催化剂。[2]斗争逐渐升级,范围和规模愈来愈大。6月18日,首尔和釜山相继爆发了数十万人参加的大规模游行示威,全斗焕无奈之中决定与金泳三举行会谈。在6月24日的会谈中,全斗焕表示希望重新开展改宪讨论。金泳三明确提出:(1)撤销4月13日的特别谈话;(2)总统选举制提交国民投票表决;(3)赦免金大中并恢复其政治权利,释放政治犯等要求。全斗焕除了第一项,其余均未答应。同一天,延世大学数万名学生集会,进行“国民和平大游行”。6月26日,民主宪法国民运动本部在韩国17个地区同时组织了大规模的集会和游行,27日迅速发展到180万人之众。[3]
据不完全统计,仅在6月10日至26日的半个多月时间,韩国各地共爆发2 145次示威,参加人数多达830多万。警方逮捕示威游行群众17 244人,向示威群众施放催泪弹35万多发。[4]在示威群众与警察的流血冲突中,有6 000多名警察和示威群众受伤,近300个警察机构被示威群众捣毁。这是韩国现代史上规模最大、冲突最激烈的一次政治斗争,是民主力量与权威统治势力的最大一次冲突,通称“六月抗争”。
在民主化运动不断高涨和权威统治内外交困的背景下,卢泰愚于6月29日以向全斗焕建议的形式发表了八点民主化宣言,通称“6·29宣言”。宣言的具体内容包括:(1)通过与在野党的协议,迅速改宪,实行总统直接选举制,1988年2月实现政权的和平交替。虽然执政党一直主张一院内阁制改宪,但如果多数国民不接受的话,为克服社会混乱和实现国民大和解,就必须选择总统直选制;(2)修改总统选举法,最大限度地进行自由公正的选举;(3)为了国民的和解,赦免金大中并恢复其政治权利;释放政治犯;衷心希望实现民主,扩大和保障国民的基本人权。民正党经常与人权团体协商;(5)为了实现言论自由,必须对相关制度进行根本修正。修改《新闻基本法》,允许地方记者自由采访,废除记者证制度。只要不妨碍国家安全,一切言论自由;(6)实施地方自治,保障大学和教育的自治;(7)开展健全的政党活动,必须推行对话政治。但如果在野党通过暴力实现自己的主张,坚持要执政党让步也不可;(8)消除谣言,进行社会净化,创造彼此信任、充满活力的社会共同体。
“6·29宣言”的核心内容为接受总统直选制和恢复金大中的政治权利。宣言震惊了韩国朝野,一直为民主化而斗争的国民和在野党表示欢迎。对于宣言,华盛顿迅速表示欢迎。7月1日,全斗焕发表讲话,接受了卢泰愚的民主化方案。
全国各地的民主化抗争汇集成为无法阻挡的洪流,民主化运动的高涨已经使当局的镇压变得极其困难,甚至可以说根本就不可能,这促成了韩国的民主化转型。
“6·10国民大会”当天,明眼人已经看出警察无力平息“六月抗争”。釜山、大田、首尔、城南、光州等全国各地警力明显不足。警署、警车被烧,国家安全企划部支部、民正党大楼、文化广播公司和韩国广播公司被纵火或遭到投石。警力无法镇压,只能出动军队,但只有总统一人有权动员军队。然而,军队忌讳任意调动,总统不能不加以考虑。美国不仅对韩军拥有作战指挥权,而且能施加重大影响力,因此其动向足以成为军事动员的重要变数。总理等国务委员一般情况下都会服从命令,但特殊状况下存有变数。戒严令的宣布,必须得到总理等国务委员的同意。由于是政权交接时期,民正党也可以影响总统的抉择。政权交接时期不能不考虑下届领导人的立场和主张,更何况卢泰愚及其支持者对军部有号召力。军部之所以没有出动,是因为民主化力量要求的总统直选制改宪不仅直接关系到民主化,而且得到了国民的广泛支持。全斗焕一刻都无法忘记“光州惨案”,它是阻止军事动员的极为重要的因素。
1.卢泰愚、民正党与军事动员。1987年的“六月抗争”是自1960年四月革命以后唯一的全国性示威游行,一些示威队伍退进明洞圣堂坚持抗争,“领带部队”等市民积极参加示威游行且逐步白热化,凡此种种使卢泰愚和民正党陷入恐慌状态。事态在6月17日至19日间变得更加严重,示威队伍包围了釜山市政府大楼,街头传出政府采取非常措施的说法。卢泰愚一派为了阻止非常措施,奔波于各方。卢泰愚等温和派警告全斗焕,非常措施会危害奥运会的举办,还会激怒美国及其他国家。卢泰愚的军校同学郑镐容出面联合军队首脑部,集结了卢泰愚的支持力量。6月19日上午,全斗焕下达了军事动员准备令。下午,全斗焕会晤美国驻韩大使旅里。卢泰愚和国家安全企划部部长安武赫商讨能够代替非常措施的政治解决方案。在闻悉军队动员准备命令后,卢泰愚要求国防部长李基百和安武赫等人向全斗焕建议“无论如何不可动员军队”。卢泰愚在其回忆录里声称自己当时已下定决心,哪怕是牺牲自己的一切职位,也要坚决阻止动员军队。第二天,全斗焕保留军事动员,因为卢泰愚会见国民党总裁李万燮、红衣主教金寿焕,听取他们的政治解决建议。
6月21日,民正党议员总会不少人反对非常措施,主张克制。部分民正党议员还主张接受总统直选制。第二天,卢泰愚向全斗焕报告议员总会的意见,并建议会晤金泳三等各界人士。于是,全斗焕会见了金泳三和其他在野人士。
卢泰愚和民正党为何千方百计地阻止动员军队,为政治解决而奔波?因为卢泰愚和民正党惧怕一旦动员军队,所有的政治程序将会完全重新安排。卢泰愚等曾发动“12·12政变”逮捕上司,以整肃腐败为由清洗了朴正熙政权的实权派。军事政变总是伴随着血腥的清洗,戒严令如果使事态恶化,卢泰愚和民正党干部也不能不考虑自己作为替罪羊成为清洗对象的可能性。
2.内阁的态度。朴钟哲案发之后,全斗焕全面改组内阁,安全企划部部长由张世东改为卢泰愚一派的安武赫,总理和新任多数长官也是相对的温和派。之前,几乎所有强硬措施的背后都有张世东,安武赫取代张世东多少制约了全斗焕政权采取强硬措施。如果全斗焕一意孤行宣布戒严令,就极有可能招来第二个光州抗争,全罗道出身的李汉基总理不可能无所顾忌地赞成戒严令。6月13日,李汉基明确表示反对警察进入明洞圣堂镇压,他还要求警察克制催泪弹的使用,在国民和平大游行当天还强调“尽最大可能克制武力的使用”。
3.军方忌讳动员。各种资料反映,军部也反对或者忌讳出动部队。1987年7月5日,《华盛顿邮报》报道说,美国发出了反对戒严令的讯息,但对全斗焕更为重要的是韩军首脑部的讯息。6月24日,李基百向美国副国务卿温斯基表示“不会有戒严等军部的介入行动”。[5]这虽然是传递政府立场,但不能说与军部的动向无关。6月19日下午,全斗焕保留动员军队,李基百和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吴慈福才安下心。[6]可见大部分军方高层忌讳出动。
6月26日,当外界传闻政府可能发动卫戍令的时候,很多军方人员对此抱有惧怕心理,一直保持关注。很显然,并不是只有卢泰愚、民正党惧怕动员军队。韩国军方一直被光州的冤魂缠绕,光州屠杀的记忆使军方不愿出动。他们知道大学生和市民对军人的否定态度。为了平息“六月抗争”动员军队,诸多迹象表明很有可能酿成再版的“光州惨案”。很多军方要员纷纷表示“出动军队就招来不幸”,在釜山、大田、光州和全州等地的空前示威说明极有可能出现突发事态或者酿成巨大悲剧。
“六月抗争”并不是政府所宣传的少数左派学生的闹剧。全斗焕下达动员令之后,少壮派将领向郑镐溶说明示威队伍追求大义名分,如强行镇压将会引起巨大波澜。[7]军人不可能全然不知,“六月抗争”的呐喊声反映了社会各界的迫切愿望。由于军队长期沦为践踏民主化运动的镇压工具,军人的形象带有相当的否定性色彩。军队如果践踏全体国民的民主化意愿,发生突发事件酿成“光州惨案”之类的大悲剧,那么军队就再也无颜面对国民,这一点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加明显。
军部上层惧怕的还有一点,李承晚被推翻之时戒严部队保持中立,在“六月抗争”中出动部队有不服从命令的可能性,甚至无法保障不发生政变之类的犯上事件。
4.全斗焕也忌讳动用军队。当然,全斗焕在“六月抗争”中不止一次地下达动员令。其中,真正能够演化为非常措施的就是6月19日的命令。可是,除了命令军队准备出动之外,没有采取其他相关措施,因此,全斗焕是否真要采取非常措施存有疑问。6月17日,旅里携里根总统的亲笔信求见,全斗焕一直避而不见,19日下午突然予以接见也显得异常。[8]如果真要采取非常措施,他也应该在采取措施之后再接见旅里。6月19日,卢泰愚和安武赫等召开党政紧急会议,会上有人提议即使采取非常措施,也得先做政治解决努力之后再采取措施。[9]
全斗焕取消出动准备的理由更为奇怪。全斗焕称原本19日晚上要宣布戒严令,发布戒严之前打电话询问警察负责人有没有信心平息事态,因后者表示有信心,才取消了出兵。总统直接给负责治安的人打电话本已非同寻常,明知故问更为可笑。总统询问,手下几乎不可能说没有信心。从全斗焕6月19日一天的所作所为来看,除了迫不得已,也更倾向于尽力避免动用军队。全斗焕故意通过多种渠道透出要采取非常措施的消息。实际上,全斗焕多次表示不会动员军队。
全斗焕惧怕使用武力,其原因究竟何在?为解开秘密,有必要请出朴正熙。绝大多数人认为,全斗焕和朴正熙之间能力相差悬殊,前者远不如后者。可是,全斗焕从来没有褒扬或者高度评价过朴正熙。值得注意的是,全斗焕对朴正熙末期的行径及多次动用军队持有批判态度。1986年为止,因为没有发生大规模抗争,全斗焕没有动员过军队。如果当时发生比肩于六月抗争的大规模示威,全斗焕肯定会宣布戒严令。可“六月抗争”发生在政权交替期,其规模堪称前所未有,并且示威以国民的鼎力支持为后盾,很多人以决一死战的架势参加,这就使全斗焕不能不考虑各种因素。首先,他不能不考虑卢泰愚和民正党不愿看到采取非常措施的局面。对于解决时局的方案,卢泰愚一方的立场和主张也格外重要。其次,军队忌讳出动也给全斗焕重重地施压。再次,也不能无视美国,更不能搞砸1988年奥运会。[10]1987年,当韩国的政治危机持续之时,柏林、洛杉矶等城市公开表示,如果首尔不能举办,就要争取主办奥运会。
另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全斗焕藏在心底深处的秘密。1986年11月,全斗焕与政要说道:“军队就是一个奇怪的地方。当上总统以后也惧怕军队……年轻军官的魄力很可怕”。[11]张世东解释全斗焕之所以没有动用武力,是因为“熟谙军队”。1987年6月28日,全斗焕谈到“如动员军队,总有政变危险”。卢泰愚坦言,“无法确定动员起来的军队究竟会站在哪一方”。卢泰愚进一步说,“直觉告诉我,如动员军队,政权只能垮台”。在“六月抗争”时期,没有出动军队的核心理由就在于此。
可是,要更深层次地透视全斗焕的想法,还得再次请出朴正熙。6月1日,全斗焕突然与秘书金声益说,“共和党时期,军部动摇了。由于腐败问题,朴正熙总统也得不到军方的尊重。金载圭看到军方的态度,才弑杀朴总统”。如以武力平息抗争,因为民众以“决一死战的架势”示威,随时可能发生突发事件,随时可能演化为“光州惨案”之类的巨大悲剧。随着事态的变化,普通士兵甚至青年军官很可能像在“四月革命”中所表现的那样对示威队伍表示友好或者加入其中,进而发展为政变,不管是“一心会”还是其他将校,都无法担保不出现金载圭那样的“可怕之人”。全斗焕清楚地记得,“张玲子金融诈骗案”发生时,自己的核心智囊就主张处罚叔丈人李圭光。[12]全斗焕亲历过武人的无情,并发动过两次政变,以下犯上,怕出现类似于自己的“魄力惊人”的军人。更何况当时就连保守的基督教徒都加入到抗争队伍,要找一个大义名分处决全斗焕极为容易。“魄力惊人”的少壮军人,以国民的支持为后盾把他诋毁为民主主义的公敌而处死不是不可能。全斗焕目睹“6·10国民大会”之后很惶恐。
5.美国的反对。韩国的民主化运动力量与统治阶层、在野党同样极为关注美国的动向。因此,讥讽崇美事大主义的大学生反而造就了美国影响力的神话。在野党领导人和部分新教派别认为是美国阻止军队的出动拯救了民主主义,多数民主人士也都认为美国起了重要的作用。改宪争论白热化之后,美国对韩国民主化运动和改宪问题表示关注。美国虽然不满“4·13措施”,但也只是一味地要求朝野之间进行对话和相互妥协。美国参议院在5月份仅仅施加了一点压力而已。美国舆论时常报道反对“4·13措施”的运动也鼓舞了民主化运动力量。目睹“6·10国民大会”之后,美国国务院呼吁“要对话不要压制,要妥协不要暴力”。有人以旅里6月13日向韩国政府强烈要求不要让警察进入明洞圣堂为由,主张因为美国的影响力警察才没有进入圣堂。然而,在这之前,全斗焕已经明确指示不要让警察进入圣堂。
直到里根的亲笔信到达韩国之前,美国政府不愿做出足以引起韩国政府不满的行动,因此强调磋商解决问题。6月20日,温斯基访韩,紧接着美国副国务卿助理西格访韩,表明了美国反对出动军队、敦促民主化措施的态度,这在当时情况之下有一定意义。但事情的真相并不是人们所信奉的那样旅里阻止了非常措施,而是全斗焕考虑各种因素做出的抉择。
1.“6·29宣言”全斗焕主角说出现的背景。宣言的主角是卢泰愚还是全斗焕,过去有过争议。全斗焕、新军部的真正企图在于诡辩他们也是民主化的有功之臣。他们尽力掩盖或者淡化宣言屈服于民众抗争之结果这一事实,又说“6·10国民大会”几天后全斗焕要实现直选制,挖空心思赋予其特别的意义。因此,该问题有必要详细阐明。
为全斗焕美化和狡辩的典型资料为金声益所著《全斗焕口述证言》,其问世背景极为清晰。1988年11月,韩国召开“第五共和国非法听证会”并进行电视实况转播,全斗焕的兄弟和亲戚接二连三地被拘捕,大学生还组织了“全斗焕逮捕小组”。11月23日,全斗焕发表谢罪文,住进了江原道百潭寺,其形象被极度丑化,对此全斗焕及其亲信企图挽回威信。再有一个理由,就是要报复“背信弃义”者卢泰愚。要诋毁卢泰愚,用挑明宣言的真相来攻击卢泰愚的要害。不过,金声益把全斗焕和宣言挂靠在一起的主张和逻辑缺乏具体性。《全斗焕口述证言》所收录的宣言的始末部分有不少前后矛盾的内容,需要缜密的考证。令人费解的是,卢泰愚一方没有反驳《全斗焕口述证言》,等于是自动承认全斗焕的主张。由此,人们对全斗焕的主张信以为真。1999年6月号《月刊朝鲜》刊载的《卢泰愚口述回忆录》,可以看作为卢泰愚的反击。2007年版《卢泰愚口述回忆录》收录了修订的1999年版回忆录。2007年是宣言发表20周年,回忆录的目的显然是为了宣告自己才是宣言的真正主角。由此,读者设想《卢泰愚口述回忆录》会披露诸多秘闻,其实不然。有关宣言的内容《全斗焕口述证言》和《卢泰愚口述回忆录》两本书均颇为疏略,2011年版《卢泰愚回忆录》也同样。这从侧面反映了两人能够公之于众的详情不多,要隐藏、忌讳的却很多。朴哲彦在宣言的草拟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其所著《为了正确历史的证言》透露了不少内幕。该书出版时间比《卢泰愚口述回忆录》早两年。还有两本不容忽视的文献,便是李万燮的回忆录《我的政治人生半个世纪》和《政治应以胸怀》。1987年6月20日,卢泰愚通过与李万燮的对话,受到了影响。金声益也记述了全斗焕和李万燮深层次地交换了意见。需要注意的是,后五本回忆录是在阅读并研讨了《全斗焕口述证言》和其他相关著述之后才撰写的可能性非常大。
2.有关直选制商讨时间的不同主张。全斗焕和卢泰愚是何时开始考虑直选制的?《全斗焕口述证言》两次提及直选制,第一次是6月14日,第二次是6月15日,但两次都没有注明地点,也不够具体。相反,《卢泰愚口述回忆录》和《卢泰愚回忆录》从根本上否定了全斗焕的主张。即6月20日,会谈中李万燮言及直选制,卢泰愚表示即使自己愿意全斗焕绝不会同意。于是,李万燮表示愿意说服全斗焕,卢泰愚也表示同意。卢泰愚的言语和行为皆比全斗焕更为具体和富有逻辑性,而且《卢泰愚回忆录》记述了6月20日当天,企划小组以全斗焕不会接受为由表示难以接受直选制。《卢泰愚回忆录》有如下记述:6月17日夜,卢泰愚向朴哲彦表明“如今没有其他方法,只能接受直选制,需做好一切相关准备”,[13]后把宣言草拟任务交付给后者。后者从6月18日开始起草,20日和22日报告草拟情况并按照卢泰愚的指示进行修订。颇为奇怪的是,《卢泰愚口述回忆录》只字未提如此重要的事情。笔锋缜密的《为了正确历史的证言》一书也全然没有提及。6月17日,全斗焕间接表示可以通融“4·13措施”,才有人提出修正措施的部分内容。6月20日,卢泰愚接连会晤李万燮、李敏雨和金寿焕。三人均劝告接受直选制。卢泰愚则表示,总统的意志坚强,自己没法说服。于是,李万燮表明有意说服全斗焕,卢泰愚也要求李万燮向全斗焕建议接受直选制。李万燮的解释与卢泰愚多少有出入。根据李万燮的回忆录,双方在6月20日的会谈中同意以和平方式解决时局,不能采取非常措施等三项原则,有关说服全斗焕的问题是以后才提出来的。6月22日,卢泰愚和李万燮再次晤谈,李万燮劝告赦免金大中并以直选制获胜才是救卢泰愚个人和救国的道路。卢泰愚则表示无论自己怎样,全斗焕总统不下决心就没有办法。李万燮再次强调说服全斗焕的事情交给他,要求卢泰愚本人先下决心。[14]
6月21日,民正党召开会议,多数议员表示非常措施的采取应极为慎重,不少议员主张接受直选制。6月22日,卢泰愚向全斗焕报告民正党议员总会的结果,建议重开改宪协商、释放“六月抗争”被捕者、解除对金大中的软禁、会晤金泳三等人。由于事态紧急,全斗焕采纳了卢泰愚的建议。但青瓦台和民正党不让媒体报道,经过一番曲折,晚报报道了建议。
6月23日国民运动本部表示,6月26日照常进行和平大游行,但如果全斗焕和金泳三的会谈取得成果就会予以支持。以举国上下一片示威的声浪为背景,6月24日,全斗焕会见了金泳三,全斗焕遇到敏感话题就推诿给卢泰愚。每当此时,金泳三就紧逼全斗焕。金泳三宣布会谈失败,强行推进“6·26和平大游行”,使全斗焕惊慌失措。后来全斗焕一方的人士声称,是总统6月20日亲自决定允许总统直选制的。但是,根据会谈情况等判断,这一说法难以置信。
全斗焕和李万燮的会谈以金泳三和全斗焕的会谈为背景。李万燮向全斗焕逐条说明利害关系。李万燮认为接受直选制才能解决问题,要求直接回答非常措施的宣布与否,全斗焕回答绝不会宣布非常措施。[15]李万燮劝他接受直选制,让金大中和金泳三分裂。全斗焕无疑是匡正历史的第一对象,因此无法忍受在野党领袖的上台。当时的氛围是,只要实行直选制,在野党的胜利是明若观火。因此,劝告全斗焕、卢泰愚接受直选制的人士都强调,金大中、金泳三都会参加竞选,也就是说两金肯定会分裂。席间,全斗焕询问有没有和卢泰愚谈过直选制。以此来看,全斗焕和卢泰愚并没有充分议论过直选制。
3.卢泰愚和朴哲彦主张的相异之处。根据朴哲彦的说法,6月23日,全斗焕向卢泰愚说只有直选制一条路可行,卢泰愚一开始是反对,但觉得全斗焕已意决,卢泰愚要求必须赦免并恢复金大中的政治权利。根据卢泰愚的说法,全斗焕说通过直选制竞选也可赢得选举,卢泰愚否定性地反问直选制竞选能赢得选举?不可以。卢泰愚说他是因为怕全斗焕出尔反尔,为了不让全斗焕反悔用了反语法,结果被人们误解为反对直选制。全斗焕说服卢泰愚,即使赦免金大中并恢复其政治权利也能赢得选举,经卢泰愚再次确认,全斗焕才吐露内心“除此之外别无选择”。[16]于是,卢泰愚提出要求掌管全部直选制相关事宜,并且全斗焕不得干涉。卢泰愚强调当时商定的只有两项,即直选制和赦免金大中并恢复其政治权利,剩下的具体事宜交由自己全权负责。根据朴哲彦的说法,全斗焕劝卢泰愚接受直选制应该是6月22日下午。而根据卢泰愚的说法,应该是6月24日。根据6月24日青瓦台领袖会谈相关的全斗焕、李万燮和金泳三的证词、当事人卢泰愚、卢泰愚的回忆录问世最晚等情况来综合判断,6月24日晚上的说法更具说服力。由朴哲彦的证词来看,全斗焕在6月22日谈直选制问题的可能性比较大,但不是指示而是作为个人意见的可能性较大。全斗焕在直选制问题上有诸多制约,他是通过间接选举轻松地当选为总统的。如果卢泰愚和民正党强硬拒绝直选制,全斗焕不好以权压人,从这个层面而言,应该说卢泰愚的决定权更大。但全斗焕当时又是握有绝对权力的总统,卢泰愚毕竟不能无视全斗焕的意见。听到卢泰愚的报告和建议,会晤在野党领袖以后,全斗焕、卢泰愚两人商定直选制是6月24日晚上。然而,这时仍不是最终决定。如果是最终决定,可以发表在6月25日,可使在野党取消“6·26国民和平大游行”。这样不仅在名分上占据有利地位,而且不会有人说宣言是屈服于“6·26抗争”的结果。如果6月25日发表,“六月抗争”就半途而废,民主化运动力量也有可能自行分裂。可是,全斗焕、卢泰愚还不敢确定在竞选中获胜,仍妄想镇压6月26日大游行。
接受直选制的方案在卢泰愚的主导下于“6·26国民和平大游行”的前一天即6月25日才初具轮廓。根据“6·26大游行”的状况再修订文案并发表。当时政府的一位高官展望,“大游行”将成为未来政局的重大分水岭。全斗焕要求警察在初始阶段镇压,如果在初始阶段被镇压或者不成气候,事态的发展完全会是另一副样子。然而事与愿违,“6·26大游行”是韩国历史上最大规模的由全国各地各阶层参加的激烈的示威游行。目睹“6·26大游行”的民正党议员敦促领导人早下决定。他们认为总统直选制、赦免金大中并恢复其政治权利是不可避免的时代命运,消极应付不仅无法收拾困局,而且何时爆发无法应对的事态也未可知,除了屈服别无选择。卢泰愚和朴哲彦在6月27日下午长时间地修改宣言,商讨详细事宜。宣言就这样被两人最终拍板。
“6·29宣言”的核心内容为接受总统直选制和恢复金大中的政治权利,其主要影响也由此两项产生。总统直选制是民主化运动的巨大洪流逼出来的结果,也是民主化力量和统治阶级势均力敌的结果。民主化运动虽然没有取得完全的胜利,但军人独裁统治毕竟告终,基本上实现了民主化转型。民主化转型是宣言的正面影响,这一点被人们所熟知,因此本文不拟深论。
可是,很少有人关注或者探讨宣言所带来的地区派系主义的负面影响。全斗焕很清楚如果在野党领袖当选为总统,自己就是死路一条,因此为使卢泰愚当选绞尽脑汁。卢泰愚作为执政党总统候选人自然渴求竞选获胜。6月24日,全斗焕、卢泰愚两人商定直选制以后还不敢确定在竞选中获胜,所以没有立即发表。由此可以看出,全斗焕、卢泰愚两人退让的前提是执政党在竞选中保证获胜。当时普遍的氛围是,只要实行直选制在野党就能赢得竞选。执政党要想取胜必须得让民主化阵营分裂。劝告全斗焕、卢泰愚接受直选制的人士都强调只要赦免并恢复金大中的政治权利,“两金”肯定会分裂。也就是说,为了离间民主化阵营,全斗焕、卢泰愚两人才恢复了金大中的政治权利。
金大中一生历经坎坷,曾两次流亡国外、三度死里逃生、四回囚禁牢狱。其中的不少劫难直接来自于全斗焕政府。现如今全斗焕政权大发善心恢复其政治权利,其目的显然就是为了离间两金。由于金大中是象征全罗道的人物,金泳三以庆尚南道和釜山为其政治后盾,因此两人的分道扬镳直接演化为地区派系主义。
从朴正熙独裁政府开始鼓吹起来的地区派系主义在“6·29宣言”之后成为燎原之势。每次选举都呈现出地区对决局面。从1987年的总统竞选开始,地区派系主义甚嚣尘上,“两金”在各自代表的全罗道和庆尚道地区赢得了大部分选票。可是,“两金”的鹬蚌相争,不仅给卢泰愚坐收渔利的机会,还不自觉地卷进和助长了地区派系主义。在1992年的竞选中,金泳三用“我们是外人吗?”一句话赢得了庆尚道地区绝大部分选票。获胜的金泳三多出金大中的票数与庆尚道和全罗道的人口差距基本持平,足以说明地区派系主义严重到何等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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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校:张京梅]
Exploration of the “June. 29thDeclaration” of the Republic of Korea
JIN Guang-xi
(Dept. of History, College of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 Yanbian University, Yanji, Jilin, 133002, China)
The democratic struggles in Korea converged into a torrent in June, 1987, which forced Roh Tae-woo to issue the “June. 29thDeclaration”. Meanwhile, the risk of military coup and massive sanguinary conflicts compelled the Chun Doo-hwan’s regime to give up military crackdown. Both Chun doo-hwan and Roh Tae-woo claimed that they were the protagonist of the declaration. However, study of their memoirs and related documentation reaches the conclusion that Roh Tae-woo was more likely to be the leading part. The declaration not only accomplished the transition of democratization, but also triggered the regional factionalism.
Chun doo-hwan; Roh Tae-Woo; democratic struggle in June; “June. 29thDeclaration”
K312.63
A
1009-3311(2014)05-0095-07
2014-06-17
金光熙(1968—),男,朝鲜族,吉林和龙人,延边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历史系副教授,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