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亭白桦

朱丽秋

离开故乡久了，渐渐有了乡愁。林矿区改造，拆除了家中老屋；中小学撤并，关闭了儿时就读过的学校。一缕扯不断的乡愁该到哪里寄放呢？

午夜梦回，想起故乡起伏的山岗——对了，我可以把乡愁送给它们：送给故乡的山山水水，和生长在那里的一草一木；送给山间青青的艾草，送给渐行渐远的靰鞡草，送给山岗上亭亭玉立的白桦……

1

六月的北方，山花开遍原野，鸟儿立在枝头歌唱。每到这个时节，人们会到山上去剥白桦树皮。小孩子学着大人们的样儿相邀：“走吧，一起去剥桦树皮吧？”

生活在北方，大人、孩子对随处可见的桦树皮是那样的熟悉。白桦树皮细腻光洁，用现在的宣传套话来说，那就是：“质地柔韧，不怕水，不怕磕碰，防腐耐潮，经久耐用，便于携带，还特别易燃……”

新剥下的树皮晾干，可制成碗、盆、篮、盒等各种生活器皿和用具。小孩子盛放宝贝糖果的小盒子，妈妈们盛放针头线脑的针线筐，家中存放点心、大米细粮的盒子，都是用桦树皮做的。

邻家有一位大姐姐，辫子长长的，眼晴大大的。姐姐会用桦树皮做贴画。她剪出来的小松鼠、小鹿机灵极了，一个个争抢着像是马上就要跳起来。

有一次，去姐姐家里送新掐的艾芽儿，正赶上姐姐坐在炕桌边儿上忙着剪桦树皮。姐姐说：“今儿个你来得巧，别急着走，等这头小鹿剪好了，送给你。”

“太好了！谢谢姐姐！”

我乖乖坐在那里等。

不用笔，不用纸，手里只一把剪刀。一会儿的工夫，姐姐就将一头鲜活的小鹿从一整张桦树皮里分开了。

“姐姐，你真棒！”我竖起大拇指称赞姐姐。

姐姐将小鹿交到我手上，逗我说：“快回家找个地儿粘上。要不然，到了夜里，小鹿活了，自己跑回山上，你可就再也找不着了。记好啊，不要等到小鹿跑了，来姐姐这里哭鼻子。”

我点点头，捧了宝贝飞快地跑回家。

妈妈问：“让你送的艾芽儿送去没有？他们家谁在家里？记得告诉他们用水焯出来。这东西不能放，不早早用水焯出来，搁下就搁老了……”

我顾不上回妈妈的话，急着翻找自己要用的东西。我要将大姐姐送我的小鹿粘到盛放宝贝的盒子上。一口气把小鹿粘好了，用手在上面使劲地压了又压，这才松了一口气，坐在那里仔仔细细端详起来。粘上小鹿的小桦树皮盒子白亮亮的，姐姐的手真巧！小鹿剪得和活的一样，就差一口气就能活了呢。对了，要不要我冲着小鹿吹上一口气试试？

我噘起嘴巴，对着小鹿吹起气来。

妈妈看了说：“才粘上的，不用吹，吹也不会马上干。放在那里晾上半天就成了。”

听了妈妈的话，我笑了。

“妈，你这是说得什么啊？”听我把事情来去讲完，妈妈也笑了。

“小孩子家真能想，亏你还当真吹气去。”

我才不管妈妈说什么，嚷着说：“不管小鹿能不能跑下来，反正都是我的！”

我的心和吃了蜜一样，一水甜。哈哈，真的能从头当顶一直甜到一双脚丫儿上。

2

到了做饭时候，家家户户更离不开桦树皮。大块头儿的木柴不好生火，用“松油子”引火，还要事先劈好了才成。家里要是有块桦树皮儿，可就省事多了。随手撕下细长的一条儿，划一根火柴引着，火苗在白亮亮的桦树皮上窜着跳。将桦树条儿和火苗一起伸到黑黑的锅膛里，红色的火苗儿在锅底蔓延开，很快，饭菜的香味就飘了出来。

傍晚，在山里劳累了一天的人们脚步沉重地一点点儿向家挪。等到一眼望到自家屋顶的炊烟，腿也有了劲儿。将滑下来的斧头抡回肩上，迈开步子，朝着自家院子大步奔去。

常听到大人说：“桦树皮就是好！真是当家过日子的好东西！”

虽然多次被大人们教训过：“大人说话的时候，小孩子家家的，不要插嘴讲话。”到这时节，我们小孩子还是会忍不住接上一句：“好东西！好东西！就是好东西嘛！”

白桦不挑拣，在山间、道路两旁，一片片地铺陈开。即使单株独立，也会伸出枝条和山上的伙伴招呼着，答应着。柔美的枝条在山风里摇晃，配上蓝天白云，真是一幅绝妙的动态水彩画！

我常想，白桦也一如我们小孩子盼年节一样，盼望着春天吗？

春天里，白桦最美。在夜晚的月亮底下悄悄攒足劲儿，一夜之间，白桦树枝头迸发出一簇簇崭新的绿。纯洁的白和鲜嫩的绿一起，居然想拦挡金光灿灿的太阳光。太阳当然不会和白桦一个样儿，反将长长的金色穗头儿送给白桦作礼物，帮她把一道道金边儿镶在白桦的枝叶上。

夏天，青蛙在水塘边上叫得人烦躁。抬起头，向远处一望，白桦顶着一头翠绿在山间婆娑着，顿时感到一阵儿清凉。秋天的时候，在雾和霜的掩映下，白桦换上一身亮亮的黄。金黄的叶片宛如一面面锦旗在风中呐喊，将这个收获的季节打扮得神采飞扬。

等到北风呼啦啦地刮起来，白桦褪下身上的叶子。白桦还是不争、不吵、不急，素素静静地立在冰天雪地里。白桦的沉静给北风看到心里，北风想：“这不成，我得为好脾气的白桦做点事儿。”北风停下脚，送上一身华丽的新衣——白桦有了“雾凇”作嫁衣！

3

直到学了植物学，我才知道，白桦属落叶乔木，耐酷寒，生命周期短。白桦的自我更新能力强，对环境的适应力也强。白桦的树皮为整个树体运送给养，同时保护树木不受病虫侵害。

一旦失去表皮，白桦的叶子也随之失去光泽。如果剥树皮的人是位新手，鲜亮亮的白桦可能会从此凋零，枯死。若是扒树皮的人手法娴熟，幸存下来的白桦，也要在几年后，才能陆续长出新的表皮。只是有过这样伤痛经历的白桦，再也长不出那份与生俱来的光洁和细腻。

再到春日，漫步山间时，看到被剥去树皮的白桦向着天空伸展出细嫩的枝儿，一枚枚叶片在风中招着小手，仿佛在说：“加油，加油！我要活下去！”

“顽强”一词投进我的心湖，荡起层层涟漪。熬过漫长的冬季，俏丽的白桦在最明媚的春天里给人生生扒掉树皮，这是怎样的一种伤痛经历？

在最美的季节，经历最痛的伤，最是伤心时。

4

古人盛赞“花中四君子”：兰花，淡雅清芳，谦谦儒雅。菊花，傲霜斗雪，不与群芳争艳。竹，经冬雪而不凋，美自天成。梅，迎寒怒放，坚毅脱俗。

“花中四君子”受人称颂的品格，白桦一一具备，只是白桦没有给古人写诗词的好运气。千百年来，白桦立在北方的原野上，生生不息。

从不嫌弃土地的瘠薄和寒凉。即使落在沼泽旁边儿，白桦也要顽强生长。只要有个落脚儿的地儿，白桦就会向着大地扎下自己的根，向着天空伸展出枝条，去触摸和拥抱生的希望。

青松固然好，但其过于单调的色彩，代表不了北方的绚丽多姿。白雪也不成，白雪存在的时间虽然长，但再长的雪，也只是一年中的一季。

白桦不卑不亢地生长在北方的山林中，挺拔的身姿随着四季，展示着生命的坚强和不屈。在我心中，白桦代表着故乡，在我的心里留下生生不息的永恒印象。我们的日常生活离不开白桦。我们熟悉白桦，同时也被白桦的个性所吸引，发自内心地热爱白桦。

亭亭白桦，屹立在遥远的故乡；亭亭白桦，摇曳在远离故土的游子心上。

发稿/沙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