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 君
电视剧《父母爱情》剧照
《父母爱情》是一部家庭情感剧,但是该剧的名字却生动而切帖地概括出家庭情感剧的一个亚类型“父母爱情剧”:通过跨越年代的时间架构,讲述父母一辈从年轻时期开始的爱情故事,以颇具现代性的价值视角回照传统的爱情理想与婚姻观念;审美上体现出一种怀旧式的想象。把到了观众想象怀旧的脉搏,拨动了人们以现代审美价值重塑美好旧时光的心弦,参与到当下年轻人爱情想象的互动中。家庭情感剧在中国受众广泛,市场稳定,有很多变形和亚类型。“父母爱情”作为一种文化现象,不论小说、戏剧、电影还是电视剧,不论街谈巷议还是网络论坛,大众通过话题性的关注,进行着对美好旧时代的向往与重塑。
回顾家庭剧的发展脉络,不难想到《渴望》,这部1990年开播、在整个90年代红遍大江南北的家庭伦理剧是中国电视剧发展的一个重要坐标,不论从题材类别、拍摄手法还是传播方式和效果上。《渴望》当年的收视率空前绝后地达到了90%,再无可比。如此轰动的话题效应与20世纪80年来以来社会变动中人们的家庭观念、情感关系、伦理意识所受到的冲击和变化有着密切的关系。
20世纪末至新世纪以来,不论电影、电视剧抑或戏剧、小说等其它艺术门类,均出现了一股怀旧的浪潮。
以此类比,“父母爱情”一类电视剧在旧时代的故事中勾连起对美好爱情的怀旧式重构,对逝去的纯真青春的怀恋与想象。在现代的物理时空、现代的文化场域,现代的生存境况让现代人失去了自我生命体存在的安全感和稳定性,现代人成为精神上流离失所现代人,人们渴求一种稳定、永恒的情感,于是在父辈们的表述中找到了失落的永恒,以怀旧一解通往生命来处的乡愁,精神的家园、情感的纯真形态被集体想象在了父辈来处的旧时光里。当下越是变化陆离,怀旧越是浓烈。当下的青春越是爱情流离,“父母爱情”越是在怀旧的想象中重塑现代情感的伦理意义。
甚或,组织介绍、老式相亲、婚后恋爱都被涂上一层想象的浪漫色彩,连强扭的瓜也甜起来,就如“激情燃烧”的石光荣与褚琴。在这个浪潮中我们还看到了走向“金婚”的文丽和佟志,看到了“王贵和安娜”们,看到了“六十年里的咱爸咱妈”,看到了很多个“我的父亲母亲”们跨越时代的爱情故事,看到了“父母爱情”。
只有时间才能塑造往日情怀,只有时间才能勾勒历久弥新的当下心态。
讲述父母的爱情故事,必然以年代架构时间脉络,因此跨越性成为“父母爱情”剧叙事时间的特点。《咱爸咱妈六十年》从1943年开讲,《金婚》、《父母爱情》等从建国后50年代展开故事,《我的父亲母亲》(电视剧)、《王贵与安娜》的叙事则开始于70年代的氛围。以新中国历史背景的特点,父母爱情的故事都走在历史发展的主线上,叙事上个人家庭故事的讲述为主体渗透着宏大历史的脉络,微观讲述与宏观历史背景结合,人物为主、情节为主、生活的机理为主,时代氛围为辅。相对而言《咱爸咱妈六十年》这部献礼片的时代氛围更为浓烈一些,情节上是微观的人物命运冲突,价值上多少有着宏大叙事的味道。
家庭情感剧,戏剧矛盾的构成和来源必然有性别、性格、成长背景或者说原生家庭带来的问题。但是时间跨度大又勾连几个特定历史时期的作品,出身、政治背景、阶级、阶层等均成为构成人物矛盾的主要来源。
“父母爱情”剧,独有特色的是基本都有一个城乡关系的矛盾。女人来自城里男人来自乡下(也可翻转),城乡背景带来的二元对立的冲突构建起人物矛盾的重要方面,戏剧矛盾从这种差异大的关系中产生,互相难容、互相改造的矛盾贯穿始终,既是编剧的特点也是编剧的局限。王贵来自乡下,娶了城里布尔乔亚式的安娜;石光荣是苦出身,直接用力于城里小业主的未来岳父处,赢得了与褚琴的婚姻;泼辣村姑张翠花爱上了下乡知青陈志;《父母爱情》同样,大老粗文化扫盲阶段的姜德福攻陷了资本家大小姐安杰。从《金婚》、《王贵与安娜》、《我的父亲母亲》、《父母爱情》等作品中城里人、乡下人这样城与乡的向度,到《父母爱情》直接呈现为资本家与贫苦出身的阶层的差异,同时也呈现了读书人与大老粗、精致与粗糙、文明与粗鲁等等所谓的文明与非文明对立对位关系。这些现代与非现代的代表性特点和细节作为一种戏剧矛盾的对立关系推动情节进展。
但是《父母爱情》又有所不同的是,它最终不仅仅是打了一辈子爱了一辈子,从矛盾到和谐,从小家庭到大家庭,从一代到多代,而是实现了“角色互换”,这正是《父母爱情》作为这类题材中标的式作品的原因之一。
共性上,家庭情感剧一定有性别矛盾,男性和女性在情感关系中从性别差异的角度上与生俱来的矛盾。比如男性粗糙、女性细腻,男性寡言、女性聒噪,男性不轻易承诺、女性需求承诺,男性不善于表达、女性长于言辞,爱情在男性女性的心理和价值体系中所处比例失衡等等。这些都是情感剧的矛盾缘起。
此外,最直接的矛盾点便是性格。不论现实生活还是剧作技巧,性格矛盾既好看、难于解决又考验编剧的功力,《金婚》最主要的矛盾也是编剧最扎实的处理便在于整个六十年的编年体家庭剧最核心的戏剧矛盾根植于文丽和佟志的性格。这也是《金婚》与其它“父母爱情”类电视剧的不同之处。
“父母爱情”讲述的是父一辈的爱情,呈现的却是子一辈的需求。不仅父母所处的年代与情感被想象,观众同时通过电视这种大众媒介对“父母爱情”进行了消费。父母年代的时尚被想象性地消费,苏联口味的咖啡、女士的布拉吉(俄语意思为连衣裙)、咖啡厅、西餐厅、甚至浪漫的爱情理想均被消费,虽然没有驾着七彩祥云的英雄,但是却有穿着白西装打着红领带的绅士。
从视觉呈现上,也可以看到,此类题材的制作更趋精良,镜头上逐渐具有了电影化特点。景深比较浅,人物的造型感强;对话虽然一如既往地作为主要方式呈现剧情,但是镜头的变化却更为灵活,不再是传统对话的永恒正反打镜头。剪辑上,叙事更为简洁,过渡性段落直接省略,受众的视觉叙事接受能力更强。
画面、灯光、色彩以及摄影构图上更为精致,这和技术进步而带来的整个电视剧的制作趋势有关;主创团队的结构也逐渐发生变化,受视觉艺术熏陶、在网络媒体环境中成长起来的年轻创作者逐渐融入创作群体。
“父母爱情”一类题材的主人公故事无一不以都市为故事发生的主要背景,而都市正是现代性的标志空间。如前所述,虽然父母二人往往有着城乡差异,但是城市空间更不稳定,更多变,能利于展开戏剧情境,更能考验人物性格。
故事时间不论是从20世纪50年代还是70年代至今,这种时间长度的连续性、人物在这个时间中所行径的自我成长与环境变化均符合现代性“持续进步、合目的性、不可逆转的发展的时间观念”。而人物在这个过程中所进行的社会活动,比如姜德福、欧阳懿等对海岛的改造推进了社会和国家的进步,是一种现代性的历史实践。
现代的叙事视角,如《王贵与安娜》中女儿安安的叙事角度,打破了传统全知无缝隙叙事,而插入这种颇具现代感和间离感的内视角叙事。《父母爱情》的结局部分,并非在这个家庭中成长起来的王海洋,作为旁观者的王海洋,以女婿的身份竟做起了编剧和导演的传声筒,直接分析了父亲蒋德福和母亲安杰一辈子的爱情模式,他们一城一乡,一洋一土,一个大小姐一个大老粗,一个喝咖啡吃蛋糕一个喝白粥吃馍馍的两个人,在靠拢对方走近对方的过程中,在改造对方和抵御被改造的过程中竟然发生了“角色互换”,“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母亲走向了父亲来时的乡土路,父亲却开始了戴礼帽的洋格调,正是润物细无声,也是被润细无声。以讲述者的方式总结了城与乡互动互盼、互相走进的爱情模式。
人们日常生活中的伦理作为一种社会法则,主要是以姻亲关系为中心而形成的一种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伦理本位是中国社会的基石,也是中国文化的“本质核心”。家庭情感剧自然就具有伦理属性,“父母爱情”亦在此列。家庭纠葛、人际关系、人伦情感成为关键词,而父母时代基于婚姻而缔结的爱情,甚至先有婚姻而后培养的爱情,伦理的意味更重。
“父母爱情”以家庭伦理故事比拟了现代进程中的城乡关系,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代表城市的走向了乡村土路,代表乡村的披上了城市符号,他们实现了角色互换。这是一种最理想也是最和谐的城乡关系,或者说现代关系。
以父母的名义来怀想爱情的理想,是一种典型的现代性怀旧想象,不论对于创作者或者观赏者,都“几乎是一种隐含的记忆”。自从离开了原生家庭,离开了出生和出身的家园,可以说父亲是母亲对于乡土人情的情感“乡愁”,母亲是父亲对于都市文明的精神“乡愁”。“乡愁”与“怀旧”英文中同为“nostalgia”,随着现代都市社会与文化变迁,怀旧成为一种集体性的情感和心理需求。病理学意义上的“乡愁”被诗意地取缔,而社会学意义上的怀旧与乡愁成为现代伦理的典型概念。可以说现代都市变化得越快,怀旧的情绪可能约浓烈,以此稳定现代的失衡。
每一个“父母爱情”故事的时间段几乎对应了中国现代进程的时间段落,每一段“父母爱情”故事的发生地基本都是城市或城镇这类现代空间,而站在2014年当下的杂糅着后现代情绪的现代观众对“父母爱情”这种家庭情感剧亚类型的热捧恰体现了现代审美的伦理意义。
在中国,家庭情感类电视剧倍受欢迎,不论是中国国内的家庭剧还是日本、韩国、印度、美国等外来的家庭剧。这除了和受众、创作主体有关外,和中国人际社会模型也有一定关系。相对于西方国家,中国主要以家庭为社会伦理和道德关系的轴心,家庭是人际关系的枢纽。在此背景下,作为家庭情感剧,它所传递的伦理价值既反映也参与到现代家庭关系的建构中来。《父母爱情》剧名本身准确地把握了观众心态、伦理价值和文化脉动,它生动贴切且颇有号召力地命名了“父母爱情”这一家庭剧的亚类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