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军庆
瞿光辉包养了一个女人,那还是以前的事。他租了一间房,经常去那儿。他的借口是开会,出差,或是和我在一起。只要有我在,他老婆就会放心。那女子叫方小惠,我陪瞿光辉去过几次。她曾经是个风尘女子,瞿光辉认为风尘女子还是相对安全一些,良家妇女比较麻烦。我承认他这么想也有道理,毕竟风尘女子可以用金钱搞定。凡是能拿钱买卖的东西,就容易简单。一旦涉及情感投入和付出,难免会有后患。如果只是想要玩一玩,风尘女子还是更合适。包养女人之前,先这么权衡一番,实在无可厚非。但方小惠看上去一点也不像那种女人。她把屋子收拾得干净,清爽,人很忧愁。她长得漂亮,模样周正。面孔、眼睛和身材看上去都不错。总之她线条清晰、优雅、妩媚中暗含着严厉。倒茶、递烟都显得落落大方。在这儿,她是个称职的主妇。
有一次在她那里,我把吸过的烟蒂顺手扔在地上。以前我也都是这么做的,我就是这么个习惯。可是这次,方小惠当场捡起了它,她把它放在我身旁的烟灰缸里。她的这一举动伤害了我,让我脸上挂不住。不过,我隐忍着没有发作。看她假的!她给我假什么呀假?把我当没素质的人?如果不是瞿光辉,我会到她这儿来?我不过是碍着瞿光辉,才没有计较她。
事后,她跟瞿光辉解释说:“他不够尊重我。”
她说:“他在自己家或你那个家,会把烟头丢在地上吗?当然不会!只有在宾馆,酒店和洗头屋,他才会这么做。而且还必须是较低档次的这一类地方。”
“我家总被她称作你那个家,”瞿光辉对我说,“她说得也还是有些道理。”
我仔细想了想,也对。虽然我就有这么个不好的习惯,但在她看来,以我这种身份的人大概不会如此吧。
这件事让我感到方小惠是个很自尊的人,同时也有她骄傲的一面。但她做得张弛有度。我把烟头丢在地上是一种经常性的行为。她大概从一开始就反感,甚至愤怒,却没有丝毫表示,照样每次都好好地把烟灰缸摆在我旁边,直到她再也忍不住的那一天。她的做法也无可挑剔:先是若无其事地捡起它,放进烟灰缸里,然后再很快岔开话头,提到另一件事。过后,她通过瞿光辉发出质问也让人无话可说。她相信她的话,瞿光辉会传给我。
瞿光辉打算把租下的房退掉,再专门给她买一套房子。他这是有了长期的想法。他还想,希望方小惠能秘密地为他生个儿子。他和老婆生的是女儿,已经在读高中。真要这样的话,他在女儿之外,又有了一个儿子。当然喽,他同时也有了两个家。在他和我商量时,我认为尽管有风险,但可以一试。瞿光辉有这个能力,钱不会有问题。要知道,一个男人若能拥有两个家,一个正室,一个偏室,那是很诱人的。谁不想啊!两个女人,两个孩子,分别在两处。不过就是要尽可能地谨慎,不能出一点差错。许多人垮台,都是垮在女人这上头。
听了我的分析,瞿光辉沉思良久。他觉得方小惠值得他冒一冒风险。“值得!”他说,“已经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在观察她。方小惠她不会乱来,我无法舍弃这个女人。”
这对方小惠无疑是个好消息。被包养的女人,梦寐以求的不就是这种事?瞿光辉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再宣布他的决定。可是在这节骨眼上,方小惠却突然消失了。真够奇怪的,我们还在策划具体做法,她人却不见了。一切都还来不及告诉她,她就离开了。她没有通知瞿光辉,也没有暗示过什么,就这样去向不明。她一定是存心不让瞿光辉知道她去了哪里,所以没有留下任何线索。她在某一处打工,还是重又堕入了风尘?这个女人肯定还活着。那么,瞿光辉继而寻思着,她到底在哪里?
方小惠的离开,对瞿光辉是个打击。关键是他不知道原因,方小惠为什么要离开呢?这问题一直苦恼着他。他反复问我:“我对她总还可以吧?”我说:“不是可以,而是太好啦。无论谁,即使是结发夫妻,也不会有你这么好。”“是啊,”瞿光辉唠唠叨叨地跟我回忆那些曾经送给她的礼物,给她的钱,还有他们在一起时的柔情蜜意。他都不能忘却。他痛苦地自问,“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会让她那么决绝地离开我?”
我也无法回答他的问题。看来方小惠的确已经逃离了,她真的不在。
瞿光辉为此消沉了好长一段时间。以他的成功,他是不可以被女人抛弃的。但事实却是如此。你以为你给了她恩典,你还准备着给她更大的恩典。你当她会感激涕零,会像小宠物一样幸福地和你待在一起。可是她居然不领情,她一走了之。太荒诞了,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呀?这世界越来越不正常。让瞿光辉难堪和恼火的地方在于,这种消沉和难过的情绪还不能流露出来。他的外在形象很重要,那么多人盯着他。他每天都要表现得沉稳,他要处理很多重大的事情。所以方小惠带给他的创伤,他得憋在心里,表面上要装得和往常一样,就像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但是他明显比过去烦躁和焦虑。经常会无端地发脾气,厉声训斥下属或身边的人。
过了四五个月,瞿光辉才缓过劲来。我很高兴,他终于挺过来了,那件事不再对他有影响。因为他有了新的爱好:钓鱼。钓鱼既能修身养性,又能帮他消磨时光。瞿光辉是这样一种人,他只要一有什么爱好,很快就会痴迷进去。而且凡是瞿光辉的爱好,在县城里无一例外都会闹出大动静。这个容易理解,有太多人投其所好。总有人在这方面操心,想办法去满足他爱好的事情。或是自己培养相同的爱好,以便接近他。
第一次好像是在秋天,初秋吧,夏天才过,刚入秋。有人试着请瞿光辉去钓鱼,那人哆哆嗦嗦的,不知道瞿光辉会不会给面子。没想到他马上就一口答应了,还让人叫上我一块儿去放松一下。
鱼池在白龙镇边上,从县城驱车去那里,用了半小时。车只能停在公路上。从公路走过去,不过一二百米,很方便。池子有两个,不是旧式池塘,而是挖掘了两块农田然后灌水做成的。从前相邻的两块农田,现在是鱼池。在它们中间,有一间用预制板搭建的小平房,形同一只小盒子,三五个平方米。那是鱼老板夜间照看鱼的地方,兼放杂物。里面有张木床,铺着稻草,稻草上铺床单棉被,又皱又脏。地上则铺着一层沙子,沙子吸潮。
我们刚到,鱼老板就从那屋里钻了出来。他笑眯眯地说:“来啦来啦,都是贵宾啊。”endprint
说着就散烟,但没人接他的烟,于是他又塞回兜里。我看到他手上密布着鱼鳞,就像是长满疮斑。
钓鱼的人散在鱼池四周,都把眼睛看向瞿光辉。鱼老板每人给了一张小矮凳,鱼竿鱼饵也由他备好。组织者让他照顾好瞿光辉,“先给这位领导安排个好地方。”鱼老板看上去还算机灵,或许是太机灵了,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基本上他一直就围绕着瞿光辉,帮他找地方,安置他坐下,帮他上钓饵,教他甩钓丝。
我不大会钓鱼,也没耐心,只鼓捣了一会儿,就钻进小屋。瞿光辉显得安静,他坐在那儿纹丝不动。我望着鱼老板,我们以前应该没见过面,但他的眉眼处却让我眼熟。很眼熟,我好像在哪见过,却又回忆不起来。他个子矮小,皮肤又黑又糙。脸是猫脸。一张猫形的脸皮,扁平地印在他脑袋上。整个人形看着丑陋。他吸着烟。衣服跟手上一样,也沾着鱼鳞。
此时,鱼老板正谄媚地对着我笑。他愈是谄媚,脸上的丑陋便又增加几分,令人不快。他笑着说:“看得出来领导们都是生手,有几位可能还是第一次钓呢。这样子钓是钓不起鱼的。我这儿鱼大,也肥,而且好。”我不太清楚他说好是什么意思。他接着说:“等会实在钓不起鱼,我可以帮你们用网捞,我一网能捞出一堆鱼来。”
我这才注意到,墙角落里果然有一张网,那是他等会为我们捞鱼的网。网上现在卧着两只狼狗。它们懒洋洋地卧着,眼睛似睡非睡地半睁半闭。狗的肚皮瘪着,像蒲扇一样上下扇着,一看就是没有吃饱过,总在挨饿。它们即使躺着,也还在喘息,像是患了病。我说:“饿狗,它们大概不怎么顶用。”
“哦,不!它们挺厉害。特别是晚上,它们一冲出去就像是两颗子弹,带着股风。它们咬人从不带声,也不吠叫,呼地一下就窜上去了。偷鱼的人都怕它们,不敢来。”
“方圆十几里,就没有不怕它们的。”他又补充说。
我有些不太相信。“这么厉害,怎么不让它们吃饱呢?”
“故意这样的,不吃饱才狠,挨饿的狼狗最凶悍。别看它们平时病恹恹的,真要有了事,一唤就来劲。”他往我跟前凑了凑,“这和人也差不多。”他说,“一看就知道你们是领导,如果让那些干活的人总能吃饱,他也就不想干活了,是吧?”
说完,他的眼睛狡黠地眨巴着。我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和鱼老板说话很不舒服,也或者说很舒服。这要看你自己是怎样的人。他总在想办法奉承你,巴结你。而且不隐晦,故意把奉承做在表面上。比如这狼狗吧,他还有另外的说法。
他说:“尽管它们厉害,可是它们又懂得认人。就像你们这些人吧,它一看就知道,不,不用看,一闻就知道。知道你们来钓鱼,还知道你们是大人物。不管白天还是晚上,只要你们来,它们就不会乱动乱来,就像见到了主人。信不信?你现在随便踢哪只狗一脚,它不但不咬你,还会站起来摇一摇尾巴感谢你。”
我一向怕狗,不信,也不敢踢哪只狗。他坚持要我踢一脚试试,或者踩它的头踩它的尾巴都可以,反正就是冒犯它,侵犯它。“随便哪一只都行,你踢它吧。”我不想踢,但拗不过他再三请求,他几乎就是在乞求我。于是我就踢了一脚,我踢的是那只黄颜色的狗。
它果真缓慢地站了起来,虽然它饿着肚皮,骨架却很大。它嗅了嗅我的腿,然后从我裆下钻过,站在我前面使劲摇了摇尾巴,才又重新躺下。
鱼老板高兴得哈哈大笑,“是不是?我没说错吧?你就是踢它,它也还要摇尾巴。它聪明着呢,知道怎么认人。”
另一只狗他也要我踢。这一次我踢得更用力,脚尖就像是踢在一堆石头上。它的表现和黄颜色狗一模一样,也是先站起来对我示一通好,再又躺下。
我们站在小屋的门口说话。瞿光辉在靠近小屋的一侧,那些请他来钓鱼的陪同人员在另一侧。他好半天也没钓起一尾鱼。但是他不收竿,别人也不能收竿。在瞿光辉的位置上,我们能彼此看见。他时不时地会看上鱼老板一眼,其余时间他都在看着水面沉思。从他那里,应该能听见我们说话的声音。这其间,鱼老板的女人送过一次开水。她拎着暖水瓶,穿过田野,一直送到鱼池边。鱼老板亲手为我们每个人的水杯都注满了水。他说:“我知道你们喜欢喝开水,特意叫老婆烧了送来。”
鱼老板显然是一个饶舌的人。一个丑陋的男人如果沉默寡言,往往会让人想到阴险。但是如果饶舌,又会觉得滑稽。鱼老板应该属于哪一类呢?我一时也想不明白。
那天,我坐在小屋边上和鱼老板聊天。他们几位在钓鱼。鱼老板告诉我,他有两个孩子。一个在镇上读初中,另一个在村里读小学。他说:“他们能读成么样子就么样子,我不会管的,管也没用。”他自己守着这两口鱼池,女人在家种着几亩地。“鱼池比种地强,只要能有人来是吧?没人来肯定不行。”说到这儿,他又望着我讨好地笑,那张猫脸上满是皱褶子。“鱼池和餐馆差不多,停的车越多越高级越好,你说是不。”
除了女人和孩子,鱼老板还有一个妹妹。
他说:“她读过高中,在我们家读书最多。她在县城里打工,据说是在一家文印社打字。不过我没也去过,她不让我去。她干了好几年,今年年初去了南方。她说那边的工资高一些。我也从不管她,相信她能办好自己的事。这不,她去了南方,工资果然高多了,寄回的钱比过去多了好多。”
说到妹妹,他显得很幸福。“你没见过她。见过的人,都不相信我们是亲兄妹。这也难怪,我长得这么丑。”他嘿嘿一笑,又接着说,“可她却那么漂亮。她高我矮,我黑她白。好像我们家漂亮的地方都长到她身上去了,丑的地方统统集中到了我身上。但仔细看,还是能分辨出来,能看出我们是一娘所生。这没什么,也许这样更好。妹妹在外面做事,漂亮一点没有坏处。我呢,喂鱼嘛,怎么着也是喂。是不是?鱼在水里面,才不会管你长得美还是丑。”
根据他的外貌,我无法想象他的妹妹能漂亮成什么样子。但听到他喜滋滋地说了这么多,我倒宁愿相信他说的话。
大家没有钓到多少鱼,合到一起还不到五斤。请瞿光辉来钓鱼的人这时让鱼老板捞一些上来,他说:“让领导带回去尝尝鲜。”endprint
一直观察动静的鱼老板,早就在跃跃欲试。一听这话,赶紧去池边撒网捞鱼。不大工夫,就捞上来银银白白的一大堆。他称了重量,又按人数分装在塑料袋里。原来在那张木床底下,还放着一捆一捆很精致的塑料袋。
我们第一次去钓鱼,就是这么回事。塑料袋里的鱼,和菜市场卖的鱼没什么两样,只是在价格上要高出一倍多。鱼池的老板们,可能正是从这种差价里赚钱的吧。
没想到,瞿光辉还真对钓鱼这事儿上了瘾。知道他有了这个新的嗜好,来请他去钓鱼的人,就和以前请他吃饭洗脚的人一样多。那些人的信息非常灵通,谁都知道风向。瞿光辉确实很难有空,但只要他稍一空闲,就会有人陪着他去放松。
我也常去,就像以前陪他去方小惠那儿。我因此和鱼老板混得很熟。我们无疑是他这里最重要,也是最大的主顾。他因此越发着力地巴结和讨好我们。他的样子越来越卑贱,笑容也越来越谄媚。他表现得如此厚颜无耻,显然是有所企图。但是没人会在乎他,也没人在乎钱的事。他想出了很多花样。开水是常备的,他老婆一趟一趟地往这儿送。另外,他还在小屋里放了些书报,让那些钓累了想休息的人可以消遣一下。墙边甚至还摆着一台小型号的电视机,尽管很难调出影儿来,但有声音。
鱼老板动了很多心事。在他难看的外表下面,实际上隐含着狡狯的一面。来过几次,他就发现瞿光辉是真正的主角,所有的人都在围着他转。所以他也千方百计地围着他转,在他身上下工夫。这些人给他带来了生意。他们可真是天底下最好的顾客啊,从不讨价还价,从不计较多少,也从不看秤。好像只要瞿光辉开心就好。那么要想留住这些顾客,只要留住瞿光辉就好。可是瞿光辉相当冷淡,他只管钓鱼,对鱼老板从来也是爱理不理。有一次我们再来时,鱼老板突然搬出了一把躺椅。它是订制的,可以折叠,能够根据鱼池边的坡度随意调节倾斜面。它简直就是一张活动床,可以坐着,也可以躺着。鱼老板把它安置好,请瞿光辉就座。那是一张十分舒适的躺椅。
大伙儿都夸鱼老板想得周到。瞿光辉笑了笑,也没说话,就拍了拍他的肩。我看到鱼老板弯着腰,俯在他耳边,告诉他鱼竿可以放在什么地方。然后,他从躺椅后面固定的位置上撑起了一把伞,瞿光辉就被罩在阴影里了。对鱼老板来说,这大概是他所能想到的最奢华的服务。
我看着他们,他们就在不远处,在我的视野之内。鱼老板忙碌着,忙碌完之后搓着手,垂立一边。瞿光辉则要沉稳得多。他按部就班地坐下,甩出钓钩,再斜躺下。他有没有观察过鱼老板呢?鱼老板在问他要不要看报?他摇了摇头。过了会,鱼老板的老婆来送开水,大家都喝了。她还打了一盆井水,请瞿光辉擦把脸。井水清凉,她把毛巾拧干递给他。弄完这些,鱼老板的老婆并没有离开。她就站在瞿光辉身边,拿一把扇子给他扇风。躺椅上的伞只能遮阴,但是这会儿闷热得很。女人没那样灵活,一定是鱼老板安排她在那儿打扇子,因为我看到鱼老板跟他老婆耳语过。
瞿光辉没说感谢,也没拒绝。鱼老板的老婆因此一直在那扇着。
我不喜欢钓鱼。总而言之我厌恶那种心怀鬼胎,又无所事事的状态。面对水中的鱼儿,我们耍弄聪明和诡计,却总能得逞,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更多的时候,我都在和鱼老板聊天,他对我几乎无话不说。他的鱼池是用掘土机挖成的。那个大铁家伙,五六天就挖就了。至于池里的鱼,则是从其他大鱼场购回来的成鱼。他的进货渠道,和菜市场的鱼贩子们没什么两样。只不过鱼贩子们就在市场里卖,他还要转一道手,把鱼倒进水里,等着人来钓。他不必购买幼鱼苗,那样的话,周期太长了,不划算。
我巧妙地提到了价格问题,他的鱼比市场里的鱼要贵上一倍多。
他竖起一根指头,在唇边暧昧地摆动着。“真正来这儿的人都不是为了鱼,而是为了钓。你们这些人缺鱼吃吗?你们谁也不会缺。是不是?你们缺的是钓鱼的乐趣。在这里待上半天或一天,对谁都会有好处。对吧?钱更不是问题。而鱼对你们来说,不过是玩儿。你们图的就是玩儿。”
鱼老板对我们揣摩得很透彻,我不认为他说错了。
因为有鱼池,又有生意,鱼老板在村子里的地位明显提高了。“过去谁瞧得起我啊?”他说,“可现在我都能和村里镇里的干部一起打麻将了”。和谁打麻将是个标志性的东西,还是面子,是社会地位。手中没钱,能和干部打麻将吗?以前他想都不敢想。他问我,“有时候你们来了,我还没睡醒,还在揉眼睛,记得吧?”
我说:“记得。”
“那是因为前一夜打了通宵,和他们打麻将我做不了主。他们要打到几点就打到几点。我陪着他们,觉得挺有意思。我两个鱼池,妹妹也经常寄钱回来,日子还过得去。所以,他们总是找我打麻将。村子里除了我,他们再不会找别人了。别人谁也赔不起,他们打得可大着呢。”
他说得手舞足蹈,很沉醉,和他们打麻将挺荣耀。但他很快又记起了我,赶紧刹住话头。我看到他的脸色燃放着一层光亮。
他说:“还是幸亏有了你们。如果你们不来钓鱼,就算我有十个鱼池,又有什么用?”
这话比较实际。据说我们来之前,他的生意向来都很萧条,在同行中也有些受气。自从瞿光辉来过以后,我们的消费对他来说算是很大的了。我们这些人,带给他兴旺。
后来,鱼老板专门从武汉东西湖进一些昂贵的鱼回来,青鱼和鲶鱼之类。等我们来了,他就给我们介绍新品种。即使钓不了多少,最终他也会用网捞上一堆,分发给我们。这成了一种惯例。瞿光辉不管这些,也不阻止。消磨完一段沉闷的时光,我们拎着大大小小的网兜,来到公路上,乘车而去。每一次钓鱼,都是这样。
其实,瞿光辉不爱吃鱼。或者夸张点说,他痛恨吃鱼。他的家里基本上见不到鱼,这我知道。钓完鱼后,分给他的那一份,他从不带回家。他总是直接交给司机小王,随他怎么处置。偶尔,他会吩咐小王送给谁或谁,那一般都是他年老的亲戚。
那么,一个不爱吃鱼的人为什么会热衷于钓鱼呢?答案是瞿光辉自己告诉我的。他说:“鱼老板是方小惠的哥哥。”endprint
瞿光辉早就知道这一层关系。他说:“方小惠以前对我说过,说她在乡下有一个养鱼的哥哥。有一回坐车从这儿经过,方小惠还亲手指给我看。她说,那就是她哥哥的鱼池。我当时开玩笑地说,什么时候来钓一回鱼吧。”
说到这些往事,瞿光辉仍然有些伤感。
我很惊讶,难怪头一回见到鱼老板时,我会觉得眼熟,原来根源在方小惠。这真是世间最为奇妙的组合,反差如此强烈,却又有着内在的牵连。瞿光辉刚一点破,我一下子就醒悟了。没错!就是他,他就是方小惠的哥哥。同是猫脸,长在方小惠那儿,是妩媚和妖冶。而在鱼老板脸上,却是猥琐、破败。有意思的是一旦知道了真相,竟然还能从鱼老板丑陋的面容里发现方小惠的容颜。或者相反,回忆方小惠的美丽,也能找出鱼老板的蛛丝马迹。一美一丑,居然都携带着对方的印记,互为影子。
“这就是你去那里钓鱼的原因吧,一看见他,你就能记起方小惠。可不是,方小惠就藏在他又丑又黑的脸上。”
瞿光辉不置可否。
“或者你还想打听一下方小惠到底在哪里?”
“不想,”瞿光辉摇着头。“方小惠太伤我的心了,她做得过于绝情。我有哪点对不起她呢?她这么做你不觉得太没良心了吗?她简直是忘恩负义。”
我觉得瞿光辉说得有道理。仔细想想,对那种女人而言,到哪里去找像他这么好的男人?“现在要找到她已经不怎么困难,”我说,“我可以很巧妙地跟鱼老板打听。”
“不必了,”瞿光辉很果断地说。“方小惠既然能那样狠心地不辞而别,我就算找到她又有什么用?再说了,你以为鱼老板会轻易说出他妹妹的行踪吗?”
“他倒是自己说起过,好像方小惠在南方,应该有一份工作,似乎工资也还不错。”
“工作?”瞿光辉冷笑着。“他知道什么?她在县里时,他不是也说有工作吗?还说在文印社打字呢。真是笑话!他这种人,可不能看得太简单了。谁也不知道,他和他妹妹之间是不是相通的。”
我和鱼老板的谈话,瞿光辉都听去了,或听去了一部分。
看来瞿光辉还在想着方小惠,这让我惊讶。他在和我交谈时显得忧郁。我不知道他是否还在留恋她,旧情未了,或者单纯就是面子上接受不了,觉得自尊受了伤害。“她决意离开我倒也无所谓,人各有志嘛。可怕的是她就连和我说一声的想法都没有,何必去找她!你也知道我的意思。我曾经有过长期打算,准备买房子,甚至还想和她生一个儿子。可是她呢,她一声不吭就消失了。”
“她会不会被另一个人包了?那个人就一定比我强吗?要不然她还和从前一样,仍是个普通的风尘女子,不停地在接待各种男人。谁能告诉我?”
瞿光辉疑问重重,他的追问更多带有自虐倾向。他的声音听着苍凉,神情憔悴。方小惠只是一个消失了的不存在的影像,现在和我们接触到的活生生的人,却是鱼老板。
“那么我们去那里钓鱼,你的意图到底是什么呢?”我问道,“你想继续施舍、支持、帮助他们?或者从另一角度考虑,只是在羞辱蹂躏她的家人?”
我习惯于这样和瞿光辉直言不讳地讨论问题,我们之间无话不说。他了解真相,想必会有想法。但是瞿光辉捧着脑袋,他的样子显得颓废。
“鱼老板的老婆老在给我们送开水。”瞿光辉说。
“是的,她老在送。”
“可是你不知道,你们可能喝的都是开水,而我每次都喝着另外的东西。她给我加了蜜蜂,并且悄悄告诉我,加的是土蜜蜂。我说我血糖高。后来便不加蜜蜂了,又冲了土鸡蛋。他们变着花样给我搞特殊,在我的水里加一些玩意。跟我说,那是他们的心意。”
原来是这样,难怪每次送水来,鱼老板或者他老婆都要和瞿光辉嘀咕一下。
“虽然做派卑贱、下作、让人作呕,可是我能理解。”我说,“因为作为商人他明白,是你带给他利益。”
瞿光辉做了一个意义不明的手势,“那倒是,”他武断地说,“但是,我也可以转眼间让他所谓的生意烟消云散。”他的手往下劈,像是在切菜。
“当然,”我说,“只要做一个廉政规定,不准钓鱼,就没一个人再敢公费钓鱼了。”
瞿光辉苦笑着,“有一次我钓起了一条十多斤的大青鱼,你还记得吗?”
“记得,鱼池边的人全都鼓掌了。”
“可那是假的,鱼老板为了逗我开心,他以放鱼饲料为名,自己下到水里去把青鱼挂在我鱼钩上。”
这么说我记起来了。当时鱼老板划着渔筏子似的大木盆,往鱼池里放饲料,没想到他在干这个。
“干得漂亮。”我说。
“真够难为他的,他在水里偷偷找到我的鱼钩,再把青鱼挂上去。又不能让别人知道,得费多大的劲。你知道我当时在想什么?”
“想什么?”
“我在想,有这种心事的人怎么就不是他妹妹呢?”
在鱼老板的脸里面,不是也有一张方小惠的脸吗,当他挂完鱼从鱼池里起来,方小惠有没有颤悠悠地从水面上漂浮而出?天啦,瞿光辉他哪是在钓鱼,分明是在钓方小惠嘛。
钓鱼还在继续,这成了一种时尚。许多人参与了这一有益身心健康的活动,我们纷纷添置一些高档钓具。鱼老板的鱼池,成了我们的休闲去处。瞿光辉不去时,还会有别的人去。一时间,那里出现了奇怪的繁荣。晚上,运鱼的车辆亮着大灯开过来。鱼被装在水箱里,整箱整箱地倒进鱼池。
鱼老板倒背着手,在水池边转来转去。
很快又到了夏天。刚开完短会,瞿光辉交办了几件具体事。离晚餐还有些时间,大约还有两个小时。有人提议,反正没事不如下去钓鱼散散心。
瞿光辉微笑着说:“大家都有这份雅趣,那就去吧。”
这天特别闷热。钓了不大会儿,竟忽然下起雨来。这种天气,雨是阵雨,估计下不了多久,但来得急。大家全都涌进小屋里去,钓鱼竿散落在鱼池边上。鱼老板淋得像只落汤鸡,一个人跳着跑着,在雨中收拾那些钓具。所有的人都在笑,他为什么就不能等雨停了再去收呢?endprint
有人说:“他这么做,是故意表现给我们看。”
“也对,别小看他,狡猾着呢。”
雨停了,大家钓鱼的情绪也跟着没了。天已晚,我们决定就在镇上吃顿饭。老在县里吃那几个馆子,大家都吃腻了,想在这镇上换换口味。问瞿光辉,瞿光辉说:“行啊,你们定。”可是去哪儿呢?镇上的餐馆谁也不熟。
我说:“请鱼老板带我们去找一家好点的馆子。”
我的话得到了大伙的赞同。有几个人还在起哄,说钓过这么多次鱼,鱼老板还没请过我们呢。正好给他个机会,也该让他请请了。
这么一说,就都看着鱼老板。我知道他们是在取笑他,拿他开心,就跟钓鱼一样,不过是图个玩儿。
但鱼老板很认真,他笑着,向每个人抱拳。“应该的,”他说,“早就想过要请请领导们,就是没机会。这下好了,人不留客天留客。没问题,这顿我请了。”
餐馆在镇子中心位置,一栋三层小楼,鱼老板说:“这是最好的。”一进去,鱼老板就大声吆喝着说,“今天要上最贵的饭菜,酒水和香烟。我请客。”
大家围桌而坐,瞿光辉坐在上首。菜很快就上齐了,果然丰盛。鸡鸭鱼肉,加起来有十几个菜,都用大海碗盛装。乡下人实在,碗里装得堆起了尖。中间戳着五瓶白酒,都是好酒,即使在县城里,也算得上高档。我注意到鱼老板有片刻的愣怔,但只是一闪而过。他打开酒瓶,给每个人斟酒。斟完了客人的,他给自己也满上了一大杯。
鱼老板开始敬酒。他说:“能请领导们吃顿饭,一直是我的心愿。今天终于请到了,我特别高兴,也很感激各位赏光。”说着,他对桌子上的人挨着个儿敬酒。每人一大杯,而且不吃菜。我劝他还是吃一点。他摆了摆手说:“先敬,先敬。”
没见过这么敬酒的,再大的酒量也会醉。何况鱼老板的酒量看上去好像并不大。他还没敬完,就摇摇晃晃站立不稳,扑通一声摔倒在地。
鱼老板没吃上一口菜,就喝醉了。他醉得一塌糊涂,蜷缩在地上呕吐。我怀疑他是有意要把自己喝醉,好躲过这次请客。从所点的酒菜来看,花费一定不少。大家都持相同看法,这谁看不出来呢?其实鱼老板大可不必,他不知道在座的每一个人都会抢着去买单,哪还轮得到他?
“这家伙真够狡猾的。”还有人在说笑,“客是他请的,钱倒不用花了。”
瞿光辉皱着眉头,让司机小王把他送回去。
我说:“我来帮忙吧,你一个人不好弄。”
小王把车停在公路边,他不愿下车,也懒得动手。还直埋怨鱼老板弄脏了车里面的空气。我只好拖着鱼老板送他,他软得不行,几乎是伏在我背上。我驮着他,在田埂上颠簸。
他醉得很深,已认不出人。他把我当成了刘老五。他说:“刘老五,还是你好啊,只有你送我回去。我们兄弟,每次总是你送。他们?他们才不会。只有你知道我讨厌他们到这儿来钓鱼,我恨他们。他们是谁?我才不管呢。他们是些什么东西?嗬嗬!为什么恨他们?这还用问吗?他们一来,我就得像爹爹一样供着他们。不是爹爹?不是爹爹那也是祖宗!凭什么?我凭什么要那样对他们?像孙子一样,我操!你知道吗,刘老五,我那两条狼狗厉害着呢。总有一天他们再来钓鱼的时候,我要唤狼狗去咬他们。他们把车停在公路边上。只要一下车,我的狗就会冲上去。我嚯嚯嚯轻轻一唤,它们就不要命地冲。咬!咬他们。他们只能返身往车上跑。我的狼狗,刘老五,你知道的,它们在后面追。”
“哈哈,跑到车上去又有什么用?我那狗,牙齿尖利,能咬他们的车,崩崩崩咬车的铁皮。就算咬不破车,还可以咬轮胎。轮胎总能咬破吧?哼!看他们还来不来钓。我不要他们来钓我的鱼。我告诉你,刘老五,没准儿哪天,我会把鱼池里的鱼全给毒死。看他们还钓!”
“你信不信?刘老五,我说到做到。把鱼全给毒死,让死鱼都漂在水面上,看他们还钓。嘿嘿,这很容易,是吧?买一箱农药就可以了。一边鱼池倒上几瓶,鱼就全死光了。”
狼狗一定是闻到了醉酒的味道,尾巴摇得格外欢。我把鱼老板放到床上,他一挨上被子就睡着了。我慢慢往外退。听了刚才他的醉话,我对黑暗中的狼狗有些害怕,我这时不想招惹它们。它们都没动,老老实实待着,像是把我当成熟人。
等我回到车上,阵雨又下起来了。突然,那两条狼狗飞蹿而来。它们箭一般直冲向我正坐着的这辆车。它们扑向车,撕咬着,就像这台车眼下成了一堆肉。小王惊呆了,车马达倒是启动了,却不知道往前跑。车门关得死死的,狼狗进不来,它们在咬车。透过窗玻璃,我看到它们在大雨中拼命地咬轮胎。就像是幻觉,却是真的。等到那两条狼狗再像箭一般飞蹿向小屋,小王却发现真破了一只轮胎。车陷在雨中了,没法开。我想着鱼老板刚说的那些醉话。酒后吐真言,他一定把我当成了刘老五,才那么说。我和小王缩在车里,等瞿光辉派人来救援。雨还在下,即使停了,我们也不敢下车。因为我们害怕,谁也不知道那两条狼狗会不会再次冲过来。
原载《文学港》2014年第1期
责任编辑:赵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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