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的歌

2014-03-05 11:08何存中
长江文艺 2014年3期
关键词:年生婶娘活动室

何存中

年生永远记得娘的话。

年生小时候,娘就对她说:“‘南无阿弥陀佛,在人间是万能的药。痛苦时念,可以化解痛苦;向善时念,可以使人幸福。”

在回龙山的庙里,张姐是年生的师傅。张姐有儿有女,是二十年前得了绝症打死神那里回来,从张榨村上回龙山出家的。年生也有女儿,也是得绝症做手术后从黄州城体育路上山的。

二人穿着黑衣裳,跪在蒲团上做早课。庙里香烟缭绕,放着佛歌儿。那歌儿是录制的,只有一句词儿,在寂寥里反复轮回地唱:“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年生神情专一,张姐知道年生心情不错。

昨天夜里年生给继槐打手机,继槐居然能接了。那手机是女儿淘汰下来寄给继槐的。开始继槐不晓得怎样接,现在学会了。年生的手机也是女儿淘汰下来的。女儿高职毕业二十八岁了,在南方一家企业打工,没谈着朋友,手机却一直在升级,换下来的就寄给父母用。家里原来只安了一台座机,人不在家就联系不上。有了手机年生和继槐就能说话儿,说话儿心就相通了,晓得冷暖。两个都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一个在庙里,一个在凡间,温暖全靠手机。年生对继槐说:“吃了吗?”继槐说:“吃了。”年生问:“吃的什么?”继槐说:“饭。”年生说:“又吃饭?”继槐说:“我煮一次要吃两天。”年生说:“天热了,家里没冰箱,住一楼又有老鼠和蟑螂爬,要现煮现吃。”继槐说:“我改。”年生说:“你要听话。我打电话你就要接。”继槐说:“我听话。我学会了。你一打电话我就接。”年生问:“你还好吗?”继槐说:“我好。你还好吗?”年生说:“我好。”继槐能用手机了,说明他正常,这叫年生很高兴。她的男人也在进步哩。

二人念了波罗蜜经,太阳从东边露出脸儿来,雀儿喳喳叫早晨。张姐对年生说:“妹子,你晓得吗?从天堂下来的人,回想世事都是痛苦;从地狱上来的人,回想世事都是幸福。”年生双手合十,眼睛里溢满了泪水。

回龙山上,万物醒来,清风如浪,翻那青松。

一句话的歌在庙堂里不分昼夜轮回地唱。

世上竟有如此简约的歌,把佛家的精华都浓缩在里边了。隔壁灶房的电视机正在放广告,女人一句,男人一句。女人说:“浓缩的都是精华。”男人说:“简约而不简单。”

年生一身黑衣,迎风站在回龙山顶的庙门口遥望。山下就是人间,炊烟袅袅,鸡犬相闻,那里有她和继槐此生不了的姻缘。

年生的家孙家嘴与继槐的家熊家凉亭,同在一条巴水河边,山水相依,隔了二十里路。她和继槐不幸的婚姻,不是她自己找的,而是通过媒人介绍的。

年生永远记得她十八岁那年初夏的那个早晨。那天早晨椿树垸的疯婆婆,一起来就跑到孙家嘴的岗头上,披头散发唱歌儿。疯婆婆别的都不唱,就唱鄂东情歌儿:“猫儿闹夜不睡醒,为娘莫恼女儿心。世上几个十七八,世上几个二十春?”大人们听见歌儿就笑,姑娘和童子忍着都不笑。那就是纯真。大集体,出早工,下田薅秧。巴水河边,水清沙白,稻禾含露,风盈盈,水也盈盈。秧棵上的露水被脚扫落了,天地间一青二白,青白之间,一行雁翅一行人。那时候娘就赶出来,把她从田里扯回家,打扮了去“看人”。“看人”是鄂东土话,就是相亲。这时候大人们都不笑。是正事哩,有什么可笑的?大人不能见笑。姑娘和童子都笑了,因为新鲜好玩哩。那时候年生单纯,那时候年生倔强,但是单纯没用,倔强也没用,女儿是人家的人,年生不得不入套。那时候年生只得随娘盘。三个妹妹看着娘给姐梳头,穿好看的衣裳,三个妹妹羡慕姐生得好,姐是过年生的,娘给她取名叫年生。女儿什么时候生的,娘就根据季节取名字,三个妹春生、夏生、秋生,都不如年生。过年生的多好,有好吃的,有好穿的。姐大,姐聪明伶俐,娘让她读到初中毕业。姐好身材,柳条个儿,穿上好衣裳,那就是春天里的一枝花。三个妹妹不知道,就是从那时起,娘让她的大女儿,走进了一场大雾里。三个妹妹不知道,婚姻就是一场大雾,让人其中过,看不远也看不真,等到雾渐渐地散,太阳出来,显山露水,看远了也看真了,明白是怎么回事儿,这辈子也就注定了,连转去都不敢想,只有把心拿出来慢慢嚼,嚼出甜味来。

开始的许多事,若干年后,年生才搞清楚。给年生说媒的是镇粮管所开货车拖粮的黄师傅。开货车拖粮的黄师傅路子广,与娘熟也与继槐的婶娘熟。那时候继槐的婶娘在镇粮管所管票证,手里有点小权,换粮票和办粮食指标便利,自然有人求,人缘也好。继槐的爷娘死得早,继槐是婶娘养大的,尽管婶娘家儿女四个,但把继槐视同己出,继槐管婶叫娘。继槐家里穷,一个苕哥,加上一个时疯时醒的他,那就叫天地寒心。继槐一口痰下不去,就卡住了,就疯,狂躁不止,两只眼睛放神光,大雪天把婶娘给他做的新棉袄棉裤脱了,脱得一丝不挂。没有办法只得把他用铁链子拴在磨盘喂料的眼子里。这也没用,夜里他连同磨盘赤身裸体朝上巴河镇上拖,一路上鲜血淋漓,吼得像狼叫,叫人惨不忍睹。继槐醒来时,眼睛里的光熄灭了,就跟好人一个样,不哭不闹,只是做农活时无精打采。继槐二十八岁了,还未成家。婶娘为了继槐能讨上媳妇,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就同当时大队的支部书记商量,把自己的户口偷偷地下到了大队,把继槐户口替代她“农转非”吃了商品粮。后来上面清查,婶娘没有商品粮户口,丢了工作,成了农村人,婶娘就靠做裁缝过日子。婶娘为了继槐能过上正常人日子,费尽了心血,可怜天下父母心。婶娘把继槐的户口转成了商品粮,这时候国家有了接班的政策,婶娘的男人在粮食局工作,到了退休年龄,婶娘就同男人商量,让继槐接了他的班。继槐的二伯是读书人,解放前给张体学当过通讯员,字写得好,诗也写得不错,用宣纸写了,挂在墙上,镇得住人。那是副对联,上联:荜路蓝缕以启山林;下联:荆花瀚墨可传后世。熊汉章书。这副对联后来就挂在年生家堂屋正中破壁上,内行人见了说,那是遗墨是宝。继槐就到粮食局上班,因为继槐只读那么多,小学五年级,别的事做不了,只好在粮食局食堂里烧火。烧火不要紧,在农村人眼里那是工人哩。endprint

婶娘就开始托人给继槐做媒,近处的不行,近处的人晓得继槐的底细。婶娘就托开货车拖粮食的黄师傅说一个远处的姑娘。黄师傅与年生的娘熟。黄师傅晓得孙家有四个姑娘,家里穷,盼望着女儿能找个好婆家。黄师傅问年生的娘:“你家大女儿相亲了吗?”年生的娘说:“没有哇。女儿年纪还轻。”黄师傅说:“我给她说一个好吗?”年生的娘问:“哪里的?”黄师傅说:“吃商品粮,当工人的。”年生的娘说:“那当然好。要你费心。”于是就说好了,定了“看人”的日子。

娘给年生说了此事。年生却不同意。娘问:“你这个婆娘,把福你不晓得享。”年生说:“我不找吃商品粮的。”娘问:“为什么?”年生说:“要找就找个种田的。”娘气笑了,说:“想你挑水来我浇园是不是?”年生说:“对。”娘举手要打,举到半空却放了。娘说:“这恐怕由不得你。”年生问娘:“吃商品粮的为什么要找个种田的?”娘恼了,说:“我不晓得为什么。只晓得人家要找媳妇。你去用肉眼看,不就晓得了。”唉,女儿到底拗不过娘。“看人”吧,就去“看人”。

“看人”娘也去,狗也去。娘把狗叱住了,狗摇着尾巴回了家。黄师傅把拖粮的货车开到马路边停着,让年生和娘上车,坐了驾驶室,轰轰地朝城里开,风一阵沙一阵。那情景儿叫路边薅田的人羡慕。那时候坐车就是惬意事,尤其是姑娘站在公路边摇手,过路的货车司机陡地把车刹住,让姑娘大辫子一甩坐到驾驶室里,就叫男人们眼馋,然后就说荤话儿进行人身攻击。年生没想那天她竟成了那样的人。

黄师傅把车开得快,年生晕乎乎的,马路两边的树纷纷朝后倒。黄师傅把车开到城里边,就有楼房在路两边成排地立着,说明那就是城市。黄师傅把拖粮的货车停在一家粑铺的门前。粑铺不大,却是合作社开的。年生和娘下车。黄师傅把娘俩带到粑铺里。粑铺里有桌子有凳子。桌子是圆的,凳子是方的。方凳子围着圆桌子四方连着分不开。粑铺里有一个后生和一个女人坐在那儿等。黄师傅就介绍,先女方后男方,这是谁,那是谁。年生就知道那个后生是继槐,那个女人是继槐的婶娘。婶娘很热情,到柜台上交了钱和粮票儿,买了发粑,继槐慌忙把发粑装在两个盘子里堆成了尖朝桌子上掇。于是众人就坐下吃发粑。那发粑发得好,雪白松软,又是白糖和猪油包的,很好吃。婶娘量了一眼年生,年生的脸就红破了。婶娘说:“伢儿,吃粑。”年生哪敢吃,拿着发粑掰,一点一点的。年生望了继槐一眼就低下头。年生发现继槐看她的那双眼睛,直直的呆呆的,像烧红的钩子,钩到她的身上就扯不脱,一副要吃人的相。年生的心就怦怦地跳:你这个死东西!

其实发粑没有吃多少,主要是“看人”。婶娘的发粑买得多,多的就用袋子装着,让年生的娘提回去做节的。事情到了这时候双方就发表看法作结论。也是先女方,后男方。黄师傅问年生:“怎么样?”年生低着头不说话。黄师傅问年生的娘:“做娘的,说句话。”年生的娘说:“伢儿要得,有看相。”当然有看相,好脚好手,头大脚大眼睛放毫光。黄师傅问继槐:“怎么样?”那个苕东西忘记了说,只是盯着眼睛笑。婶娘说:“黄师傅,好姑娘哩。有劳你了。”

于是双方就商量继续发展的事。什么日子请媒人定亲。女方尽量推远,男方努力扯近。黄师傅就中间。年生的娘心软,就了继槐的婶娘。你这个娘哇,叫我怎么说你好!于是就皆大欢喜。年生的娘提着装发粑的袋子,黄师傅让娘儿俩上车坐驾驶室,沿原路送回家。

回到家娘把发粑发给妹妹们欢天喜地地吃。娘问年生:“人怎么样?”年生眼睛红了,哭出了声,说:“娘啦!那个人不正常。”娘说:“我看好好的,有什么不正常?”年生说:“你没看见他的眼睛放毫光?”娘说:“那是我的女儿太漂亮了,二十八岁的男人见了漂亮姑娘眼睛不放光,那不是个苕?”年生哭着说:“娘哇,你不晓得!”娘说:“女儿呀,不怕生坏命就怕落错根,人家吃商品粮,当工人,你一个农家女儿有什么条件嫌人家?不就是年纪大点。男人年纪大好,年纪大晓得心疼媳妇。”

年生就哭一声咽一口,说:“娘哇,你糊涂,你不晓得。”娘把发粑拿两个给她吃。她哪里吃得下去?家里的狗见她手里的粑,跟着她摇尾巴,她就给狗一个粑,狗兴奋得直叫唤,像个孩子。畜牲也晓得粮食好。

年生站在回龙山上望人间,人间山如浪,水如镜,山水之间,世人在其中匆忙过,地老天不荒。庙里,那一句话的歌轮回地唱:“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年生的眼泪又流出来了。

其实当年“看人”她就看出继槐不正常,继槐有病。

年生当年十八岁,真是好女儿,她大,她能跟娘顶事。她懂事儿,说话能宽娘的心。娘把她捂在心里头,捧在手心上,做梦也想为她好。

年生与继槐是三个月后闪电般结婚的。

这样的婚姻不能不快。男大女小,男家等着人进门烧火。男方吃商品粮当工人,女方是农村户口嫁到城里那是高攀。娘给女儿办了嫁妆,家里穷,没有钱大办,也就是几床被子。又是黄师傅拖粮的车来接新娘。车上继槐带人来拿嫁妆,门口几树爆竹落地开花,年生就如同做梦一样,随车嫁到黄州城里。新房在粮食局院子里的单人宿舍,继槐在食堂烧火,自然有一间属于他的。用石灰水粉白了,置了几样简单家具,门口贴上红对联,就是新房。

结婚的那天晚上年生就知道继槐真的不正常。结婚的那天晚上闹洞房的人散得早,人一散继槐的眼睛就放毫光,一整夜抱着年生不松手,做了八回还不解渴。年生问:“畜生,你不想活吗?”继槐不说话,做牛喘,只晓得点头。娘哩,这不是花痴吗?年生这才知道继槐真的是花痴。二十八岁的男人,家里穷找不到媳妇,与他同年的人都结婚了,只有他干熬,日子长了欲火攻心,淤积不散,见不得红衣的女人,见了穿红衣的女人,就发病,脱光衣裳追,所以用铁链子也锁不住。娘嘞,我说了这人不正常吧,你说男人是这样。年生的心就冰凉。

好在男人爱她,晚上舍不得她,白天离不开她,结婚后不再发病,与她声叫声应地过日子,这就是甜。尽管男人钱拿得不是很多,但每月到时候就有。发了工资,男人就把钱交给她,一分也不留,让她当家。农家的女儿晓得过紧日子,有活钱用比农村还是强。领导见她家日子紧,就让她到食堂帮忙,每月也给点钱。年生长得漂亮,人起俏,做事麻利,食堂有了她就是风景。有上级领导来检查工作,就在食堂吃饭,局长叫一声上菜,年生应一声,掇着盘子甩着辫子就来了,风就活,味也好。上级领导问局长:“这是谁?”局长说:“春来茶馆的阿庆嫂。”上级领导点头说:“不错。”局长脸上就有光。endprint

莫看继槐曾经有病,但生命力却强。结婚不久,年生就发现她怀孕了。娘欢喜,婶娘更欢喜,熊家断不了后呢。尽管落下地是女儿,但也是熊家的人。那时候粮食局是几好的单位,粮食统购统销,能在粮食部门工作是多少人的梦想。继槐在粮食局工作,年生也是粮食局拿钱。年生有家,男人有工作,年生有女儿,别人有的她都不缺。年生知足,年生幸福呢。年生没有想到天有一时风云,人有一时祸福。不久之后,继槐的病忽然复发了。

继槐发病不是为了女人。继槐与年生结婚后去了心火,见了女人就正常,眼睛不放毫光,再漂亮的他也不放。继槐发病不是为了官。继槐自知书读少了,做梦也不想当官,官再多也轮不到他。继槐发病也不是为了钱。他一生不管钱,多少不与他相干,有吃的有喝的就行。他不抽烟,又不喝酒,钱多了他还不晓得怎么用。继槐发病与“政治运动”有关。

那时候黄州城里忽然闹了起来,那阵势有点像“文化大革命”。师范的学生们忽然兴奋了,头上扎着白布,抬着花圈儿在街上游行。队伍游到粮食局所在的沙街,继槐听见吼声出来,正好碰上了。继槐哪里见得那场面,以为是无常鬼来捉他,一口痰卡在喉咙里,就犯了病,狂躁不止,多少人也按不住。这是有原因的。因为继槐当初犯病是在“文革”后期,继槐那天看见一个漂亮女人上厕所,就鬼使神差地跟着,没想到被人发现了,当成了流氓,就有人组织人来捉他,他跑着跑着就疯了。

继槐疯了,粮食局领导叫人把他绑在竹床上,送到精神病医院,住了三个月才好。那三个月,继槐什么人都不认识,只晓得抓住年生的手不放松,咬着才安静,才不狂躁。苦了年生。年生让继槐咬她的手,年生的手咬烂了。年生心在流血,手在流血。娘嘞,你咬吧,你咬吧。三个月继槐吃了许多龙骨龙齿镇定安神的药,眼睛才缓过神来,才认得她。年生问:“我是哪个?”继槐说:“我晓得,你是我媳妇。”年生的手伤痕累累,哭了,说:“我的个男人嘞,你一点也不苕。”

男人好了,是男人。粮食局的领导怕出事,就不敢让继槐再留在食堂了。食堂里有刀呢,要是继槐再犯病,六亲不认,拿刀杀人怎么办?粮食局的领导就给继槐换工作,把继槐安排到下属的粮食公司守大门。那时候粮食公司正红火,待遇好,还有房子可分。继槐就分到了粮食公司。粮食公司在体育路,当着街。粮食公司遵照局领导的意见,给继槐分了房子。那房子在一楼,两室一厅,有厨房和厕所,尽管光线不足,窗外就是垃圾场,有气味,但比粮食局的单人宿舍强多了。因祸得福,继槐和年生带着女儿就搬到粮食公司。继槐是正式工,守大门,年生不是正式工,领导安排她搞卫生。继槐不犯病,女儿也健康,活泼可爱。一家人又是新日子,又是好日子,由得人过。

那时候年生把饭做熟了,就叫女儿到门房去喊继槐回来吃饭。门房挨一楼近,其实喊一声继槐就能听到,年生却不喊,叫女儿去喊。女儿听娘的话,拍着小手去了,喊:“熊二哥,吃饭。”继槐听了,答:“来了!”女儿随娘叫继槐叫熊二哥,继槐也不恼。继槐回家,年生把饭盛好,掇到继槐的手上吃。继槐吃完一碗,年生又给他盛一碗。年生让继槐充分享受当家人的味儿。男人守门房,外面的人不把男人当人,年生在家里把继槐当人。年生知道她和女儿是吃继槐的一碗饭。各得其所,那才叫日子,那才叫幸福。

唉,如果粮食公司不破产,不倒闭,那就永远的好。

男人不犯病就是好男人。男人不喝酒,不抽烟,不赌博,夜里也不出去瞎混。不就是渴吗?不就是想把损失补回来吗?夜里年生依着男人,男人想要几回,她就答应几回。谁叫我是他的女人呢?这不是过分的事。做女儿时,娘说过一条耕牛,总要服个人儿牵。

回龙山庙里那一句话的歌仍在唱。

庙里没人来做“解”,就清静。

张姐望着年生,问:“你在想什么?”

年生说:“我没想什么?”

张姐说:“你瞒不过我,你在想继槐。”

年生说:“我想他做什么?”

张姐说:“你在想他的日子怎么过?”

年生说:“张姐,能过的都过了,我还想他有什么用?”

张姐说:“你要是心里苦,就唱吧。我陪你唱。”

二人就随着录音,嘴唇儿嚅动,同唱那一句话的歌:“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山寂静,日■。

还是娘说得好,女儿是菜籽命,撒在哪里哪儿长,肥的瘦得了,瘦的肥得了。计划经济时代叫人眼馋的粮食公司说不行就不行了,干脆倒闭,干脆让员工按工龄算断集体下岗。年生不是正式工,那就一分钱没有。继槐好在是正式工,按工龄一次算断,得了一万多元钱。一万多元钱现在不算什么,当时还是个不小的数字。夫妻俩就商量这钱怎么用。

别人家都有彩电和冰箱,年生就想买,让继槐有彩电看,有冰箱可以储藏食物。男人好歹是城里人,让他也过上城里人生活,这样就有自尊。在城里过日子,家里连起码的东西都没有,说出去不好听呢。继槐不同意。继槐说:“那算什么呢?没有那些东西死不了人。我们不图那虚荣。”年生说:“二哥,那你想做什么?我听你的。”继槐说:“大姐,我想给你买养老保险。一直给你买到五十岁,到了退休年龄你就可以享受。我比你大十岁,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老了生活就有保证。”年生说:“二哥,你可不能这样说。”继槐说:“大姐,你晓得我是个有病的人,受不得刺激,一受刺激就控制不住,说不定就丢下了你。”年生说:“二哥,你身体好得很。”继槐说:“身体好有什么用,我脑子浸了水,经常短路。这些年要不是有了你,我可能就活不到今天。”年生说:“我就怕你瞎说。”年生就用眼睛温暖男人,继槐就在女人的眼光里化了,空灵起雾儿。女儿读书去了不在家,年生就让男人做爱做的事儿。继槐做爱做的事儿,就生猛,眼睛放光。继槐做着事儿,对年生说:“大姐,你要听我一回。”年生就点头说:“二哥,我听你的。你是我的好男人。”二人就耳鬓厮磨,眼泪婆娑的。穷人在城里生活,没有比夫妻生活更能化解忧愁的事。唉,就这一点快乐。endprint

继槐就把那一万元钱拿到社保部门给年生买了退休保险,一直买到了五十岁。买了退休保险后,家里就出现了经济危机。女儿读书要用钱,家里油盐柴米和水电要用钱,那就手儿长袖子短,月月扯不过来。往年虽说经济也紧张,但每月总能盼到发工资的日子,年生农家姑娘是受过苦的人,会当家,精打细算,总能把日子过得炊烟不断。继槐陡然下岗了,断了细流,那日子就过得黄连树吊猪胆,苦不堪言。城里下岗之人的日子真是难过,比农村人还难。农村人的日子就是再难,还有田地可种,吃粮不要钱买,吃菜不要钱买,水和电都不要钱买。在城里过日子那就硬过硬点点要钱。娘放心不下,到城里走女儿,看到女儿家的那日子,眼泪就朝心里流,就时常大袋的米、小袋的菜朝女儿家拿,拿来还尽量不碰女婿的面,就放到大门外。娘知道女婿有病,不能伤女婿的自尊心。

日子过苦了,继槐过夫妻生活也提不起激情。继槐望着年生说:“大姐,我对不住你。你这朵鲜花插到牛粪上了。”年生说:“二哥,你又说傻话。”继槐说:“你说这日子怎么过?”年生说:“天无绝人之路,人生在世没有过不去的坎。二哥,职工买断了,单位不是还在吗?我带你去找单位领导想办法。”年生聪明。年生的话一点没有错。粮食公司的职工是一次性买断了,但组织还在。粮食公司临街有门面可以出租,经理带着两个副手用门面出租的钱发工资,负责处理粮食公司的日常事务。比方说计划生育,比方说社区精神文明建设,还有防火防盗、门前“四包”等等的工作要做。

年生就带着继槐去找公司经理。公司经理姓贾,人年轻,很精明,很有活力,梳着背头,穿得整齐干净,雄风不再,但派头还在。贾经理很负责,很有爱心,每天清早起床,必定在粮食公司的大院子背着手儿转,检查一遍,脸上充满笑容,然后到办公室坐一坐,有事处事,无事退朝。也打点小麻将,也到江里河里活水里钓点小鱼。贾经理的办公室在三楼,三个人共一间,有副手经常打扫,保持干净。

年生懂事,知道找经理不能空手去。年生就把一把红菜薹用红尼龙袋子装着,作为礼物。那把红菜薹是娘送来的,刚出世的,很新鲜。娘同情女儿的处境,总是把新出世的菜先送到城里的女儿家,让女儿家不断过日子的心劲儿。贾经理坐在桌子前喝茶,见年生带着继槐,提着一把红菜薹进门来,就指着红菜薹对年生说:“大姐,你这是做什么?”在大院里,年生人贤惠又漂亮,人见了总是大姐大姐地叫。年生说:“贾经理,这是我娘送来的红菜薹,刚出世的,让您尝尝鲜。”贾经理说:“大姐,有事说事。我能解决的一定解决。”年生说:“我家二哥想跟你谈谈心。”贾经理说:“大姐,二哥的事,我知道。你不找我,我正要找你呢。职工虽说买断了,单位还在呢。还是要个人当门卫守摊子,负责卫生,还有门前‘四包。”年生说:“贾经理,那真要感谢您。”贾经理说:“只是钱不多,不能按月发,只能按年算。年底收了房租一次性解决。一年三千元。不知二哥愿不愿?”年生说:“愿,愿,哪能不愿呢?三千元也是钱哩。”贾经理说:“那就这样说定了。继槐你要认真负责,拿出气魄来管事,就像单位没破产前一样,当管的理直气壮地管,共建和谐家园。”年生对继槐说:“听见没有?”继槐说:“贾经理,你放心。我听大姐的。”一年三千元,一个月也就二百五十元。有总比没有好,这还是组织的照顾。粮食公司下岗这么多人,不是人人都能这样的。贾经理对年生说:“大姐,你把红菜薹提回去吧。”年生说:“贾经理,这红菜薹是娘种的,纯天然绿色食品,没打农药,不害人。”贾经理说:“大姐呀,你就是纯天然绿色食品,我看着就健康。还要什么呢?”年生说:“经理,你这是看不起人哩。提来了,你就收下。”经理说:“你没看见办公室有三个人哩,你要送就送三把。”年生就对继槐说:“二哥,你下去再装二把上来。娘送的有好多。”贾经理就摇手,说:“算了,算了。”

年生就把那把红菜薹放在贾经理的桌子上。贾经理笑了,说:“大姐,你肯定还有事。”年生说:“没有事。”贾经理说:“大姐,你家最低生活保障的事,我们正在办。办下来每人每月有一百八十元,这是党和政府的温暖。”年生说:“感谢经理。那我们家一个月就有六百一十元。每天有二十元的生活费。”贾经理说:“不多。”年生说:“贾经理,在城过日子,几多为多,几多为少?有钱人一千元过一天,无钱人十元钱也能过一天。”贾经理感动了,说:“少了,少了。十元钱一天日子怎么过?女儿读书还要钱,赶情达礼还要钱。大姐你和二哥还要想办法。”贾经理通情达理,话说到年生和继槐心坎里了。

年生和继槐要下楼。贾经理叫住了年生。贾经理钓鱼刚回来,有收获。有权有势单位的领导钓鱼是有人请,请到鱼池里钓,鱼池里的鱼都是集中买来放的,蠢,也好钓,一钓就是几十斤或者上百斤。破产单位的领导没有请钓的,只有到江里河里活水里钓,那些鱼都是天放的,尽管小,但由于饿,有耐心总能钓到一些。贾经理钓到几条鲫鱼儿,放在尼龙袋子用水养着。贾经理把养鱼的尼龙袋子提到桌面上,从里面择了两条大的,丢到年生装红菜薹的袋子里,说:“大姐,提回去尝尝鲜。这鱼也是纯天然的,没有污染,用豆腐煮汤好喝。”

贾经理送得坚决,年生不好不收,只好提着。

说真话自从下岗之后,夫妻二人真是舍不得动荤。贾经理钓的鲫鱼用豆腐煮汤真的好喝,汤白,汤浓,酽得粘嘴唇。夫妻二人,你舀一口我喝,我舀一口你喝,喝了半天还有一盆。

继槐仍然有事做,有事做就有饭吃。继槐守大门,也就是白天把铁门打开,晚上锁。继槐兼带门前“四包”,在大门外摆张桌子,桌子放个牌子,上面写着“门前四包岗”。这牌子是上面统一制作发下来的。这都是表面的工作。继槐具体的工作就是清扫生活垃圾,配合环卫工人从垃圾洞里掏出来,定时用车朝出拖。粮食公司大院里住着的,都是下岗工人,人多口杂,单位破产后心情不好,不爱听指挥,那垃圾丢得就毫无章法,大袋子小袋子就不在垃圾洞里。说也无用,不是有专人管吗?苦的是继槐。继槐基本是在苍蝇乱飞臭气熏天中奋斗。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二哥一年拿三千元钱真的不容易。苦海无边,哪里是岸?endprint

同人争吵的事经常发生。心里有气不能不说。别人心里也有气,能听你的?发生争吵了,总是年生出面。不能说男人不好,更不能说别人不好。只能赔笑脸,只能赔小心,化干戈为玉帛。

年生深怕继槐的病复发了。男人是天,女人是地。天塌了,地怎么办?所以除了继槐一年得三千元之外,年生得想办法赚点钱。人是英雄钱是胆,有了钱日子就好过,日子好过了人就大度就宽容。年生要让二哥有个好心情。

一般人很难想象集体下岗后粮食大院里的那段时光。

要说下岗是痛苦的事,面临着吃饭的问题,不能不叫人揪心。可是粮食大院的人们,那时候却反映出空前未有的欢乐。那时候吃了早饭,吃了中饭,无所事事的人们,不约而同地出家门,聚集在大院里,摆开桌子,斗地主打七儿或者打麻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齐上阵,打得笑语喧哗,打得乐而忘忧。粮食公司的体育路临街,那一桌桌的纸牌和麻将,那一桌桌的欢声笑语,惊动了东门派出所管片的民警。东门派出所管片的民警,闻声到大院里巡逻,看到的就是聚众赌赙的场面。遇到这样的场面,按法就要取缔,轻则没收赌具和赌资,重则罚款拘留。管片的民警带着刑具,虎视眈眈地来了,人们并不惊慌,该取牌的取牌,该出牌的出牌。民警就站在旁边看,看见他们输的也出钱,赢的也收钱,只是那钱少得可怜,也就五角一块,顶多两块。有人见民警站在旁边看,就把手中的纸牌递给民警,说:“你来吧。我让你玩。”民警就笑,说:“我没时间。你们来,你们来。”民警看见,提供桌子的人也收台资,归赢的人出。赢的人收钱后按规矩将提成的钱放在纸盒子里,那台资少得可怜,半天一张桌子只收六元钱。收六元钱,提供服务,负责换零钱,提供茶水,兼带卖烟。来的都是客,提供桌子的人问民警:“喝茶不?”民警说:“不喝。”提供桌子的人抽烟给民警说:“吸一根?”民警摇手说:“不吸。”民警就再也站不住走了。民警不敢采取行动,下岗工人心里苦,无事可做,自娱自乐,最好不要激化矛盾。若是方法不当,管过了头,不好收场,会破坏安定团结的局面。晚报年轻的记者,就来深入采访,被下岗工人们愉快的心情感染了,写了一篇通讯,题目叫做《快乐大院》,发在晚报的娱乐版上,引起了反响。这篇通讯被文明办主任看到了,亲自批示:《快乐大院》说明了什么?说明开展有益无害的娱乐活动是社区文明建设的重要手段。

年生想那叫什么快乐大院呢?那时下岗工人们,就像伏天暴雨过后池塘里缺氧的鱼儿,聚在一起,浮在水面,是为了吸口新鲜空气,怕闷死了。不是快乐,是痛苦。不是水中的鱼,晓得什么是快乐?

快乐大院的快乐时光,很快就过去了。下岗的工人们要吃饭,要生存,哪能一直快乐?就要出去打工找事做。没有什么条件可讲。不论活轻活重,有活干就行。不论钱多钱少,有钱就行。顾不得尊严和体面。那时候下岗工人们做什么的都有,说得出口的做,说不出口的也做,全成了水下的鱼。

年生也想开辟门路做点事。女儿正在读书要用钱,继槐拿的那点钱,根本顾不到伙食费。这就不是节约的事。有钱才能节约,无钱就是再节约,也等于零。年生的家在一楼,窗子对着院子。年生就想开个麻将馆。年生就提了娘送的一个瓜,到三楼把这想法跟贾经理说了。贾经理想了半天不敢答应。年生说:“经理,我和继槐‘组织惯了,想争取你的支持。”贾经理说:“那是你们的家,在家里你想做什么,不消跟我说得。”年生说:“经理,约不过张飞的手不灵。哪能自作主张?”贾经理同情年生家困难,沉吟了一会儿,说:“要开不能叫麻将馆,叫老年活动室。麻将馆是赌博,老年活动室是娱乐。性质不同。”年生喜出望外,说:“还是经理英明。”贾经理说:“你莫说是我答应的。不要打招牌,自己开就行。”年生说:“我晓得的。我不能出卖领导。”年生就把娘送的那个瓜送给经理。年生说:“经理,娘送这个瓜好新鲜。”这回贾经理没推辞,就收了。

年生家的老年活动室就开张了。这叫因地制宜,得天独厚。

年生的家在一楼,阴暗潮湿,一年四季就是大白天,人进去就得开灯。因为继槐到粮食公司迟,好楼层早就分出去了,只有顶层和一楼还有,这叫顶天立地。顶层还有人要,一楼更差。得亏继槐走运,来的时候顶层被人争去了,一楼还在,不然就没得房子住。一楼当时条件最差,现在就看出它的许多好处来。你想想不是一楼能开老年活动室吗?要是在顶层,老房子没装电梯,老年人能爬到七楼来活动吗?再就是粮食公司做职工宿舍时正红火,财大气粗,那楼房就做得气派,七层高,通体瓷砖铺面,金碧辉煌,那时候是体育路标志性的建筑,叫人眼馋。每一层三米二的空间,一楼的空间更高,有三米八,这就是优势。那时候继槐见有钱人住两层小楼或者复式楼,就有野心,就想把地基向下挖半米,搞个两层。其实继槐的野心好实现,把地基向下挖半米,就有四米三,就有两层的空间,架起来楼梯一做,那就大功告成,只是没有闲钱。要是有闲钱,哪怕有一万元,那就梦想成真,不消羡慕富人。那时候继槐吃了饭,年生就发现继槐一会儿抬头看天,一会儿低头看地,年生就知道二哥在想什么。年生就说:“二哥,你那点心思,莫想了。哪能呢?不说没钱,就是有钱,人家让你挖地基吗?”继槐就醒了,笑喷了涎,说:“大姐,闲着也闲着,我想着玩不行吗?”这个男人憨得可爱。

开老年活动室的屋是有了,但还需要工具,麻将桌子要有,麻将要有,凳子和椅子也有要,这要钱买。虽然钱要得不多,但哪里拿得出?年生就愁得不行。这时候继槐的婶娘就出面了。继槐婶娘老了,也进了城,住在沙街粮食局的宿舍里,那是男人生前组织分的,按政策配偶可以终生居住。继槐的婶娘人活络,在城里熟人多,关系多,同一家倒闭的麻将馆的主人联系,说明情况,那主人大方,连买带送,婶娘花很少的钱,就把那全套的东西搬来了。

于是年生就布置,把一楼的两室一厅,包括厨房都开成了活动室。年生家穷得叫人心酸,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除了电灯和一台黑白电视机之外,再没有电器。白天把床掀起来,放麻将桌子,晚上等打麻将的人走了,才放下床睡觉。这样满打满算可以开七桌。客厅里开三桌,两个房间各开一桌,厨房里开一桌,人来多了,再在后面的小院里加一桌。年生和继槐住的一楼,有个很小的院子,这是很温馨、很接地气的地方。小院里年生用石头架成台子,养了一些花草,有杜鹃,也有兰草,这是年生从巴水河边挖来的。兰草春天开花,很香,香得人的鼻子闻不了。杜鹃夏天开花,蓝的,蓝得润人的眼睛。有凤仙花,俗名叫指甲花,那是年生从娘家带来的种,种了许多年,花开的时候她就带着女儿,用那花染指甲,将十个指头都染了,娘和女儿把手伸出去,就都好看。还有石榴树,养在盆子里长不大,年年却开红红的花,结红红的果。还有橘子树,是金钱橘,结出果子,虽然小,却甜得很,挂在树上一颗就像一盏红灯笼。还有一盆仙人球,那是女儿从外面带回的,也开花,点点的,星星的,有刺护着,人就不敢摘。小院里有阳光,有雨露,年生洒水施肥,除虫松土,人随花草长精神,那就是四季的生机。endprint

后面的小院里拐角有一个小室儿,藏着年生和继槐的秘密,不开活动室,旁人就不知道。小室长年用红布遮着,供着一尊观音菩萨像。那是年生请来的。娘生年生的那天做了一个梦,梦见半空之中的观音菩萨怀抱净瓶手持杨树枝儿,蘸着净瓶里的水朝人间洒。观音对娘说:“我过年给你送的是仙女,千万不要嫌弃,她会给人间带去幸福吉祥。”那时候娘给孙家生了两胎儿,两胎儿生下地养着养着都夭折了,祖母祖父和父亲盼望还是生儿,生女儿他们都不喜欢,这让娘很痛苦。这回生女。女儿落下地,果然漂亮,果然聪明,娘就把观音托梦的事对家人说了,家里的人将信将疑,又不敢不信。娘就给女儿取名叫年生,娘就把祖传的一件玉石观音,用红线穿着挂在女儿的脖子上,保护着女儿,不让家人嫌弃。后来娘又生了两个女儿。家人无可奈何,只是把女儿看得像草儿一样贱,日子里有气就发到年生的头上,好像年生没带好头,两个妹妹都是她带来的。年生受了气,眼泪就朝肚里落,娘就教年生唱佛歌儿。娘教年生唱的佛歌儿很简单,只一句,很好记,也很好唱,就是:“南无阿弥陀佛。”娘对年生说:“女儿,你记住,日子过苦了,你就唱这句。你只要唱这句,心里就温暖,就亮堂。人世间什么苦难都可以化解,日子里什么痛苦都可以解脱。”女儿是娘的心头肉。年生记住了娘的话,年生唱着一句话的歌,随着日子慢慢长大。

年生嫁到继槐家,知道继槐的病,就教继槐唱一句话的歌。继槐病怕了,就听年生的话,信了佛。信佛成了他们共同的信仰。妻唱夫和。清早起来,二人洗漱了,就来到花草茂盛的小院子,掀开藏佛小室的红帘子,上炷香,跪拜了,祷告了,就轻轻地唱着那一句话的歌儿,心情舒畅了,迎接一天的新生活。

这是年生和继槐夫妻俩的秘密,不为外人所知。女儿是知道的。但年生不让女儿信佛。信佛之人此生都是苦难之人。年生希望女儿过正常人的生活。

年生想起了女儿,就给女儿打电话。女儿在南方一家公司做营销,总是借口忙,不给年生打电话。时间一长,年生就忍不住打过去。电话响了半天,女儿才接。女儿说:“老娘你和二哥还好吗?”女儿随娘叫爸叫二哥。年生说:“我和你爸好。你呢?”女儿说;“你们好,我就好。”年生问:“朋友谈好没有?”女儿说:“没敢忘记。在谈,在谈呢。”年生说:“快三十岁的人了,不能不过正常人的日子。”女儿说:“我想正常,别人不跟我正常,你叫我怎么办?”年生说:“要抓紧。”女儿说:“老娘呢,不是我说你!我不急,您急什么?”年生说:“你谈好了,我就放心。”女儿说:“大不了,我一个人过。”年生说:“你想气死我?”女儿说:“老娘,我真的不是存心气你。女儿一直在努力。但是面对现实女儿不想哭,只能笑。”年生就揪心。年生想:一个穷人家的女儿,谈个男朋友为什么这样难?

年生年年盼望女儿带个男朋友回家过年,但是年年过年时女儿总是一个人回来,把一年赚的钱交给娘。也不多,就那么一点,年生不敢用。年生就给女儿存着,存着女儿好出嫁。

没有放爆竹,也没有挂招牌,年生家的老年活动室开张了。

继槐的婶娘满头白发腋着拐棍过来帮忙。这使年生很感动。为了继槐婶娘操碎了心,先把自己的商品粮户口给了继槐,后来又把丈夫的班让继槐接了。继槐的婶娘丢了工作,也不能落实政策,落实政策的人查政策,说她是自动离职的。继槐的婶娘老了,虽说住在城里,儿女们也在粮食部门,但儿女们都下岗了,日子都过得艰难。那个叫作汉章的男人死了,继槐的婶娘只能靠配偶的优抚政策,每月拿一百多元钱过日子。继槐接班时,为了感激婶娘的恩情,答应每月给婶娘一百元生活费,年生嫁过来也同意了。每月一百元不多哩。哪晓得粮食公司破产,继槐下岗了,每月给一百元,那就捉襟见肘。每月继槐和年生坚持给,婶娘坚持不要,每回扯得血儿滴。婶娘没想到继槐和年生的日子落到如此田地。手巴手背都是肉,她哪能剜肉补疮哩。婶娘把继槐当儿,只差一泡血哩。继槐婶娘一生是个要强的人,她要看到继槐把日子过好,所以每天下午过来帮忙。婶娘住沙街粮食局职工宿舍,到体育路要穿一条街过两个红绿灯,这段路对于她来说,很不轻松。继槐的婶娘晚上上厕所摔了一跤,伤了左腿的腿骨,只能腋着拐棍走路,一跛一瘸的,要从上午十一点,走到十二点。可怜天下父母心。

年生的老年活动室是每天下午开门。上午不说,上午住城的老人们有事,女的要料理家务,男的要上龙王山锻炼身体,年生家也有俗事,那门就不开。活动室别的奢华品不要,钟是要挂一个的。瞄着墙上挂的钟,走到了十一点钟,年生和继槐就早早地吃了中饭,收罢碗筷,烧水摆桌子,盼着人来。这时候就听见门外拐棍响,就听见笑声夹着的招呼声。人问:“佘太君来了?”她答:“来了!”佘太君是什么人物?佘太君是《杨门女将》中挂帅的。继槐的婶娘腋着拐棍准时进门来。继槐和年生一齐叫:“妈!”这时候住城的老人们,也陆续进门来。这就是人气,这就是保障。

于是年生就笑脸相迎,把人请到桌边坐,把茶倒到手上掇。等一桌坐好了四个人,年生就把隔日洗干净的麻将,倒在桌子上。老人们就洗牌码牌,用骰子叫头,开始娱乐。年生家决不用电动麻将机,一是电动麻将机要用电,用电必定要提高台资,老人们不愿多出钱;二是老人们认为用手码麻将,可以锻炼脑活动手,预防老年痴呆。这活动也带点“彩”。小和,放铳的人最低给五角;不管几大的和,四元钱封顶。年生制订政策,大家约定俗成,解释权归年生。老人们封年生为“全国人大常委会主任”,有争议时就停下来,听从年生裁决。虽说是活动还是要带点彩的,如果不带彩那就一点意思没有。如今是经济时代,钱是动力。

继槐的婶虽说来得早,但她并不急着上桌子。她坐在旁边看。她是来凑角的。看到哪个桌子缺人,她就把拐棍拿过去,靠在墙角上,坐上去,陪着打会儿。有人来她就让,又到旁边坐着看,等到再没人来,哪张桌子三差一了,她才上去坐定,打到散场。老人们就笑她,说她真的是佘太君,会挂帅,会摇旗布阵。她说:“哪能呢?我同你们一样,也是来娱乐的。”不熟悉继槐婶娘的老人,就佩服她,说她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会说话,会办事,老了还这么干练,可见年轻时是何等的角色。认得继槐婶娘的老人就说:“你知道她是谁的夫人?”“谁的夫人?”“熊汉章的夫人呀!”说到熊汉章,老人们都晓得,知道他生前是粮食局的大才子,当过李先念的通讯员,能诗能画,字也写得好。那人就朝继槐家客厅墙上指,说:“那正中挂的,就是他的真迹。”那真迹是三幅水墨,中间画是东坡老梅,苍石枯杆,黑花白蕊,得苏轼的真意;两边是对联,一边是荜路蓝缕以启山林;一边是荆花瀚墨可传后世。对仗工整,遒劲有力。年生和继槐本是俗家,但有这么一幅字画挂着,就雅致,镇得住人。endprint

继槐的婶娘每天来凑角,就是输了,也不要继槐和年生给钱她。这就是范儿。继槐的婶娘自己带钱来。坐上桌后,她就把钱拿出来,放在台面上。那钱是用手绢包着的,看起来一大卷,其实都是些零钱。一是有利于自己,不欠,一盘一开;二是有利于年生,牌场上经常要换散钱,婶娘只要有人叫,就及时服务。继槐的婶娘读过书,搞过工作,能说政策话,汉章的夫人气质不错,人品和脾气都好,输了不恼,赢了不骄,朝那里一坐,就是老年活动室形象大使。

有婶娘带头,以身作则,年生心里就有底气,乱不了,就能保证每张桌子能打到终场,中间不散场。不出现中间散场,每张桌子一下午就能收六元钱台资。台资由和大和的人提。和一次大和,按大和的程度,提五角或者一元。如果运气好,人来得多,屋坐满了,连同厨房和后院,七张桌子就能收四十二元。这就是希望,这就是生活的保障。

想赚点生活费并不容易。每天下午是年生最忧心的时候。年生怕人来少了,也怕人来多了。人来少了,台资自然就少;人来多了,坐不下,转去了下次就不来。好不容易盼到,屋坐满了,人坐定了,年生就满脸笑容,那是必须的,掌握火候挨桌子轮流续水,怕水烫了,也怕水冷了。怕手气好的人,赢了趾高气扬,一言不合,恼了输的人。怕输的人同赢的人争吵,拂袖而去。这就要她和颜悦色地调解,这最要会说话,不能站立场和观点。一不小心,输的人就会拿你出气,闹得你下不了场。所以年生从来不凑角,就是差人也不能凑。作为主家她要在污泥而不染,不然输了也不好,赢了也不好。输了会影响台资收入,赢了人家会不高兴。主家怎么能赢钱呢?那个继槐就不听话,差人他就坐上去,不想下来,也难怪,门前“四包”就那些事,他闲得无聊,就由自己的性子来,他智商就那么高,输的时候多,赢的时候少。有时候要输二三十元,一下午的台资就丢到黑水河去了。你还不能当着众人的面说他。他有自尊哩,红着眼说:“钱算什么?钱是个狗子卵。”你还得可怜他。你不可怜他,可怜谁?他要是气得发了病,你怎么办?这日子怎么过?这时候婶娘就笑着对年生说:“女儿,不说算了。由着他。”

莫小看了这小小的老年活动室,也是社会的缩影,参加活动的,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也分等级,不好料理。来活动的人,有南下的离休干部。别看走路和出牌都打颤儿,现在慢得人上火,但人家年轻时是何等麻利的角色?常来的人中,就有好几个正县级退休的。人家身体好着哩,脾气一点不减当年。气不顺时,是要吼人的,架势不减当年。你得按年纪按级别对待,调解时要顺着他才对。要得那台资,你得真像春来茶馆的阿庆嫂,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来的都是客,招待十六方。都是过路的仙神,哪一个也得罪不起。得点台资不容易,这是个菩萨活。逢年过节,比方说端阳,比方说中秋节,比方老年节,年生就要买些瓜子花生和糖果儿,用盘子装着,每桌子上一盘,给老人们吃。老人们就欢喜,说年生会做人。为了放松自己的身心,也为了调节活动室的气氛,年生就在屋里放佛歌儿。那录音机是送佛的人送上门,年生花五十元买来的,佛歌儿就录在里边。那佛歌配着庙堂音乐,词只有一句,反复轮回地唱:“南无阿弥陀佛……”年生想让老人们,在佛歌中去去人间火气。这也不是万全之策,有的人喜欢,有的人不喜欢。喜欢的人说:“这歌儿真好。”有的人说:“关了吧。烦人。”年生不知道怎么才是好。只有看佛经,那佛经是庙里的僧人送上门的。年生认不全,只有查字典,用指头一个字一个字地点着念,心里才平静下来。

婶娘知道年生心里苦。婶娘对年生说:“女儿,慢慢熬,总有出头之日。”年生说:“我要是观音菩萨就好了。”婶娘说:“女儿,你错了。你以为观音菩萨,救苦救难就容易吗?你以为她腾云驾雾,怀抱净瓶用柳枝朝人间一洒,就是甘露?有谁知道她是历尽人世间所有的苦难,才修成正果的。”

苦也好,累也好,年生能坚持。做女儿的时候,年生在娘家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从来没有叫半个苦字。那时候娘对女儿说,累不怕苦不怕,穷人就怕得绝症,穷人得绝症无钱诊,只有等死。年生没想到娘的话落到她的头上。日子里,年生发现自己的气力和精神,一天不如一天。浑身浮肿,发紫,走路头去脚不来。下身隐隐作痛,经常尿血,于是上厕所要带个凳子扶着,蹲下去,那红的总是干净不了,想起来,半天起不了身。

年生知道自己病了,而且病得不轻。

年生听娘说过,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如今这话真正落到她家头上了。年生念着“南无阿弥陀佛”,痛出了眼泪。年生把眼泪擦干净了,掇着凳子,打开厕所的门,才从里面走出来。

继槐见年生那个样子就上去扶。继槐问:“大姐,你怎么了?”

年生说:“二哥,人能命不能。我不行了。我支持不住。”

继槐带着年生到市医院检查,作了B超。

医生看了片子得出结论:“子宫肌瘤。”子宫肌瘤年生原来就有,也诊过,吃过药,年生以为事不大,就拖过去了。继槐问医生:“厉害不?”医生说:“有点大了,要做手术。”做手术要用钱,年生就舍不得。年生问:“不做不行吗?开点药吃。”医生说:“到了这个程度,又痛又尿血,不做就有问题。你的腿不是有影响了?”继槐问:“是良性的吗?”医生说:“这要穿刺切片,做病理检查才能判断。”继槐就动员年生听医生的话。

于是医生就给年生穿刺切片,做病理检查。结果出来了,医生把继槐叫到无人处,年生就知道大事不好。继槐的心就悬在空中惶惶不安。继槐问:“怎么样?”医生对继槐说:“不容乐观。你要做好思想准备。”继槐眼泪一漫,问:“医生,是恶性的吗?”医生说:“这要打开后才能最后确定。”

于是就做手术。年生躺在手术车上朝手术室送。医生要继槐在手术单上签字。继槐手颤颤地不敢签。继槐问:“医生,她能不能活着出来?”医生说:“凡是手术都有风险。你也不要太紧张。”继槐说:“医生,你要保证她活着出来,我就签。”医生说:“我不能保证百分之百。”年生说:“医生,他胆小,不经吓。不要让他签。我来签。”自己的男人,年生晓得继槐的毛病,怕他吓发了病。医生问年生:“他是不是你男人?”年生说:“他是我家二哥,比男人还亲哩。”医生对继槐说:“亏你还是个男人?比婆娘还懦。”继槐就颤颤地拿起笔,年生握着继槐捏笔的手,这才在手术单上签了字。endprint

年生推进手术室。继槐就低眉落眼,如坐针毡,等在手术室门外。做手术没让女儿知道,也没让年生的娘知道。女儿在外打工,来回都要用钱,用钱就不是小事。再说就是要么样,女儿回来也没用。娘年纪大了,不能让她担惊受怕。婶娘来医院看了年生,了解情况后,同年生说了许多鼓励的话。婶娘说:“女儿,托女人生,难免得妇科病。子宫肌瘤十个女人九个有,不是要命的病。长痛不如短痛,切除了就好了。”年生说:“妈,您放心。死生有命,富贵在天。要么样也没办法。女儿吃惯了苦,挺得住。”婶娘说:“女儿,你这样说我就放心。”无人在家,婶娘就回去,替年生照看活动室。一来活动室既然开张了,就不能间断,这是个信用问题;二来只要开门,每天就可以拈点现钱,可以解决燃眉之急,这就是生活来源。

手术室里,主刀医生把年生打开了,发现肌瘤很大,而且是恶性的。于是主刀医生就建议做子宫摘除。虽然手术之前做了预案,摘除肌瘤是第一方案,子宫切除是第二方案,但做子宫切除是大事,主刀医生不能擅自作主。主刀医生就征求继槐意见,说明利弊。继槐乱了分寸,不知如何是好。继槐说:“医生,你说咋好就咋好。你是菩萨,我听你的。”主刀医生说:“这时候我要把话说清楚,我就是菩萨,也要你同意。”继槐说:“菩萨,只要她好我就好。”主刀医生说:“在这种情况下,有两种处理方法。一是连子宫带肌瘤一齐切除,这是积极疗法。切除后只要坚持化疗,就可以多活几年,只是不利于今后的夫妻生活。二是保留子宫,切除肌瘤,这是消极疗法。暂时对夫妻生活有好处,但留有后患。你想好,是保命还是保子宫?”继槐说:“医生,保命。”主刀医生说;“这就对了。人生不能两全。”继槐说:“菩萨,我听你的。”于是主刀医生又要继槐在手术单上签字。继槐问:“签什么?”主刀医生说:“签同意子宫切除。”继槐就在手术单签字:同意子宫切除。然后是熊继槐。然后是年月日。继槐的字像小学生的字,很呆很板,但一字就是一字,方正好认。

主刀医生就把年生的子宫切除了。年生做了下身麻醉,躺在手术台上,头脑清醒着。护士把手术车朝出推,守在门外的继槐接过了车子。年生对继槐说:“二哥,我听见了响,切除了。”继槐问:“在哪里?”年生说:“不要看。看了会吓着你。”继槐坚持要看。主刀医生就把那切除的东西掇给继槐看。继槐看了就哭。那是血肉模糊的一大缸子,惨不忍睹。继槐哭着说:“年生,你受罪了。老天不公,让可怜人下地狱。”年生说:“二哥,莫哭。我不是出来了,我不是还活着,在同你说话儿哩。”年生喘着气儿,摸索着,说:“二哥,你的手儿呢?”继槐说;“大姐,我的手在这里呢。”年生摸着了继槐的手,捏紧了,说:“二哥,我舍不得你。”

手术后年生在医院里养了一阵子,继槐日夜相交,守在床前料理。年生恢复得不错,就结账出院了,除了能报的,花了好几千元,把女儿存的钱花光了,还借了债,还不够。娘从农村赶来,出钱替继槐还了部分债,还欠了三千元。三千元对于下岗之家来说,不是个小数字,就是再节约,也要还两三年。继槐宽年生的心,说:“人不死,债不烂。我做牛做马挣钱还。”年生的娘说:“女儿,你放心。继槐有志气。”年生觉得最对不住的是娘,娘养女儿一场,女儿没能力报答,还要娘替她还债。娘说:“女儿呀!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和你父种田,一年也能挣两千元。南无阿弥陀佛!你莫着急。”娘的话说得年生眼泪流。

出院后的年生,就继续料理老年活动室。但是年生发现她的腿病越来越厉害,扶着凳子走也吃力,要继槐扶着,才能走。年生知道这病不是切除子宫就能好的,还要化疗哩。化疗没钱,年生坚决不做。做一次就要花好几百,一个月要做四次,哪来的那些钱?继槐要年生去做。继槐说:“就是砸锅卖铁也要诊,人不值钱命值钱。”年生说:“你哪来的那些钱?”继槐说:“不是还有房子吗?我把房子卖了给你诊。这房子有七十多平米哩。二手房虽说不值钱,我问过一平米也可以卖三千多元,要卖二十多万。有二十多万,你的病不就诊好了?”年生就哭,说:“卖了房子,到哪里去住?”继槐说:“租房住。租小点的,租偏点的,一个月的房租,只要两三百元。”继槐果真要卖房子,也有人要,那人上门看了房子,觉得划算。继槐说要现钱一次性付清,对方也答应了。年生说:“二哥,你这是要我的命。你要是这样做,我就死在你的面前。”继槐说:“大姐,你叫我怎么办?”年生说:“我还没到死的时候,你要想我多活些时日,你就要听我的。医生说得我这样的病,关键在于心情,保持好心情胜过化疗。心情不好,化疗也没用,只能早死。”

继槐只能依着年生。继槐想让年生有个好心情。于是年生就继续开老年活动室。没想到手术之后的年生,不是手术前的年生。手术后的年生,受不了活动室的环境。活动室里的大多数老人们抽烟,男人也抽,女的也抽,抽起来就烟雾弥漫,呛人。没动手术前她能忍受,现在不行了,闻多了她就恶心。再就是活动室里吵人,麻将哗哗啦啦地响,响得她头皮发麻。年生发现她的腿要瘸了,她的心脏受不了,快要死了。这俗日子何时才是头?更叫年生受不了的是过夫妻生活。许多日子没过夫妻生活,继槐免不了要想。年生发现她一点心情都没有了。几十年的夫妻,年生知道二哥对那事的心劲儿。二哥一生一心扑在她身上,没有别的女人,还没到老的时候,精力还旺盛,怎能不做哩?没做手术前,二哥想做,年生就尽妻子的义务,尽管有时候心情不好,也依着他,让他淋漓尽致,自己也能找到快感。这就是夫妻。做了手术后,二哥想做,年生想依他,却怎么也找不到感觉,这就很痛苦。年生说:“二哥,你饶了我吧。”继槐就内疚,说:“大姐,是我不对。医生说了保命。”年生说:“二哥,少来的夫妻,老来的伴。我现在不行了,只能给你做个伴。”继槐说:“大姐,是我错了。我让你痛苦。”继槐就不做。年生闭着眼睛睡不着。继槐也闭着眼睛睡不着。继槐睡不着就暗中叹气。年生知道二哥很痛苦。托场人生,这点欢乐也没有了。二哥痛苦,年生心里就不好受。

既然人生这么多的痛苦,不如解脱为好,年生就想出家。那是蛰伏在她心头的梦想。那观音菩萨手持净瓶,走在云朵上,用杨枝儿朝人间洒甘露,洒到哪里人间的苦难就解脱了。那里就是幸福,就是欢乐。年生对继槐说:“二哥,人间这么多的苦难,你放我一条生路。”继槐知道年生的心思。继槐说:“大姐,今生你要好好活,给二哥做个伴。”年生流着眼泪说:“二哥,娘说我是观音送下凡的。你让我了却凡尘,上山住庙。来日苦多,我给你祈福。”继槐说:“年生,我每天给你按摩,负责把你的腿治好。每天让我陪你散步,陪你说话行吗?今生你是我的人,我是你的影子。”年生说:“二哥,你按得好我的腿,净不了我的心。我不怕吃苦,但我不愿看着你陪我受折磨。天长日久,我怕你受不了犯病。庙里有我的一个梦,我到山上求菩萨保佑你。”继槐的眼泪就流了出来,说:“大姐,我是个无用之人。原以为你嫁给我有碗饭吃,哪晓得又下岗了。我对不住你。我今生没有办法让你幸福,我没有能力让你安生,只有等来生。”年生知道二哥心里苦,理解她心里的苦。只有苦中人,才解苦中味。endprint

这事要经过婶娘。婶娘是继槐的娘,只差一泡血。继槐从小到大,逢是大事,婶娘是他的主心骨。年生要上山,婶娘却不同意。婶娘劝年生:“多少年多少苦都吃过去了,日子总会慢慢好起来的。你到山上住什么庙?说出去人家会笑话?你是有家的人。你有男人也有女儿。”年生说:“妈,如今女儿过不了俗日子,向往天堂。你要是怕人笑话,我就同继槐离婚,让继槐再找个女人料理他。我这病说犯就犯,没有钱再治了。你让女儿到山上去吃斋念佛,修心养性,修不了今生修来生。”继槐说:“妈,我不愿离婚。年生想去就让她去。年生今生是我的人,继槐今生愿做她的影子。”话说到这个份上,婶娘就无话可说。婶娘无话可说,还是说了一句:“南无阿弥陀佛!女儿,人无前后眼,今生你嫁到熊家受罪了,吃苦了。”年生说:“妈,谢谢您今生对我对继槐的恩情。谢谢您理解成全女儿,请受女儿一拜。”年生要跪,婶娘一把扶住了。女儿都这个样子了,还要她拜个什么?

继槐扶着年生,是古历二月十九到回龙山上的。

古历二月十九,传说是观音菩萨的生日。那天巴水河边,春天正旺,风和日丽。继槐从城里出发,搭车来到回龙山。继槐扶着年生,一步步艰难地爬上石级,来到回龙山山顶的庙门前。放眼望去,只见地阔天高,风清气爽,年生心旷神怡,忽然腿就不瘸了。年生不要继槐扶了,脱手站着。庙里正在放一句话的歌,那歌声如同天上飘来人间。年生哭了,说:“二哥,这就是我梦想的地方!二哥,这就是我要来的地方啊!”继槐说:“大姐,只要你好,我就好。”年生说:“二哥,你回去吧。从此凡间的日子就靠你了。妈说得不错,我是有家的人,有女儿也有男人。你要好好过。”继槐擦着眼泪说:“大姐,我听你的话。”

张姐出来接,牵着年生的手,二人进了庙门。继槐只得下山去。继槐踏着石级下山,只听见庙里的钟磬响了,那一句话的歌,反复轮回地唱,同松涛荡漾,经久不息: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继槐站在山脚回头仰望,看到那庙金碧辉煌,耸在云里头。继槐心里就祝福:“年生啊,你要好好活着。”

继槐回来之后,就过俗日子。继槐除了负责门前“四包”,兼带料理老年活动室。继槐料理老年活动室就不行。继槐脾气犟,见直见不得横,见人来横的,他就不耐烦。人说:“不来了。”他说:“不来算卵!”婶娘劝也没用。老年活动室就关门了。婶娘恨得牙痒,恨得牙痒也没用。儿大性长,由不得她。儿有脾气,有底线,还要有人格。谁说不是呢?这个世界上,有谁天生高人一等?

继槐落得自由,除了每天做自己的事,也就是每天等装垃圾的车来,帮着铲上去,拖走,就无事,然后背着手儿在街上走,显示他的自尊和人格。钱多钱少无所谓,日子能过就行,无非吃差点穿差点。年生上山了,庙里有吃有喝,不要他操心。女儿出去打工了,每月能拿工资,也不用他着急。他一个吃饱了,全家不饿,犯不着求人,看人的脸色行事。

老年活动室关门的消息传到山上,年生知道了。年生只是叹了口气,一点没有责怪二哥,反而觉得二哥是正确的。只要二哥的病不犯,其余的算什么呢?

继槐寂寞了,就学济公唱歌儿:“鞋儿破,帽儿破,身上的袈裟破,你笑我,他笑我,一把扇儿破。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哎嘿!”

这歌儿与庙里的不同。这歌儿好长,就不止一句话。

山上与人间断不了联系。

继槐最担心的是年生的病。

继槐就经常给年生打手机,通了就问:“大姐,你好吗?”

年生说:“我好。”

年生说好,继槐就放心。

年生最担心的是继槐的生活。

年生就经常给继槐打手机,通了就问:“二哥,你吃了吗?”

继槐说:“吃了。”

年生说:“吃好点。”

继槐说:“我晓得。”

继槐晓得吃好点,说明他正常。

说来真是奇迹。

年生自从上了山,在回龙山上的庙里住着,粗菜淡饭,精神好了,病也好了。年生脸上的颜色好了,柳红絮白。年生腿也不瘸了,同好人一个样。继槐到庙里去看年生,看到年生那样子就欢喜不尽。他的大姐死不了,活得鲜,活得好呢。

年生因为没受戒,自然是居士。庙里不止年生一人,居士多。他们有时间就来庙里住些时日,有俗事就下山去,来去自由。师傅也不怪。佛家对居士要求不严,下山不论,上山就得依庙里的规矩。如今人间烦恼多,有钱的人有,无钱的人也有。有钱的人把钱捐到庙上,求菩萨解脱。无钱的人把心带到庙里,求菩萨保佑。年生虽说是居士,但年生虔诚,把庙当家,住着不走,与师傅一样。年生与师傅区别只是衣裳颜色不同,师傅穿的是红袈裟,年生穿的是黑衣裳。

穿黑衣裳的年生,住在庙的偏房里。偏房里有年生一个专门的铺。陈设简单,只一床一凳。年生日食三餐,夜图一宿,有这些就足够了。年生是农家的女儿,天生勤快惯了,一天到晚闲不住。年生每天帮着师傅们洗衣裳,将那些衣裳拿到井边洗出来,晒在庙后的绳子上,晒干了后叠好,送到禅房师傅的床头上,深得师傅们的欢喜。师傅们见了年生就作揖,念南无阿弥陀佛,这是对年生的感激。年生随着季节,在庙后的空地上种菜,把空地开成菜园子。年生种各种蔬菜,种豆角也种茄子,还种各种瓜,南瓜、冬瓜,还有西瓜。年生见缝插针,把庙前庙后空地都种满了。年生浇水施肥,各种蔬菜见风长,就丰收,庙里自给有余。师傅们就把吃不完的蔬菜让香客们带下山,作为供品,吃了消灾去病。早和晚,庙里的晨钟暮鼓敲响了,年生就随穿袈裟的师傅们,走莲步来到大殿里,跪在观音菩萨像前念经。那时候大殿里就随音乐,放那一句话的歌儿。年生就随着唱,抬头仰望莲座上的观音菩萨,心里就洒满光芒。当家师傅是云游来的,当家师傅是受了戒的,慈祥得与观音菩萨一个样,光洁的头顶上,有九个圆圆的疤。那是用香烫成的。那就是功德圆满,像天上的太阳,让年生仰望,敬仰之心油然而生。

庙里正在扩建,有钱人经常上山来施功德。当家师傅不惹凡尘,不染指钱的事。张姐一个人忙不过来,盼人帮助。年生读了初中,能写会算,记账管账的事,就落到年生头上。年生记了账,收了功德钱,就把钱交给张姐。年生日清月结,一分一厘清楚得很。张姐对年生很放心。年生成了庙里的管家,里外都离不开她。师傅和张姐对年生很尊重。年生没有想到她的人格和价值,在庙里得到充分发挥和体现。在凡间有谁知道年生的能力,她就像一棵路边的草儿,谁把她放在眼里?endprint

张姐经常让年生下山进城采购买东西。山上也要过日子,百样东西都要有。年生进城采购,就顺便回家去看二哥。年生回来继槐就欢天喜地。一个男人在家,家里就乱得不成样子。年生就帮继槐打扫了,整理了,像个家的样子后才走。这时候继槐眼睛就痴迷,年生知道继槐的意思了。年生说:“南无阿弥陀佛!二哥,大姐是住庙的人。你不能亵渎。观音菩萨看着哩。”继槐说:“大姐,你不是居士吗?没有受戒吗?”年生说:“二哥,大姐正在努力,只差一步。师傅说我能修成正果的。”继槐说:“大姐,我真的好想你,让我闻闻你的气味。”年生说:“不能哩。”继槐说:“大姐,你是我的亲人。”年生不忍心,叹了一口气,就依继槐。继槐就近了年生。年生用手抚着继槐的乱发,眼泪就流了出来。年生说:“二哥,若有来生,我还做你的女人。”继槐说:“大姐,来生我不会让你吃苦,会让你幸福。你相信我吗?”年生说:“二哥,我相信你。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善良的人。”

年生回城就有许多信佛的人找上门来。信佛的人有许多人间苦难和烦恼,就把年生当菩萨,让年生说佛解脱。在信佛的人眼里,年生成了大师。年生给他们说佛,解脱他们的苦难和烦恼。年生觉得自己功力不够,就把他们带到庙里,让师傅给他们“做解”,解脱他们心灵的苦难。这些人里面,有丈夫当官妻子担心丈夫犯错误的,有患绝症不想活的,有生活压力太大精神恍惚总是睡不着觉的,年生都为他们排忧解难,解脱心结。

回龙山庙,因为有了年生,远近闻名,上山的人多,香火旺盛,年生功不可没。回龙山庙的大殿,在年生努力之下,建成了,气派辉煌。观音菩萨的坐像,高大端庄。张姐格外欢喜,认为年生能成正果,建议当家师傅在开光之日,为年生剃度受戒,正式收年生为徒。

这对于年生来说应该是梦寐以求的事。年生把这消息打手机告诉继槐。年生说:“二哥,你为我祝福!当家师傅要为我剃度,正式收我为徒。”没想到继槐在手机里哭了,泣不成声地说:“年生,我听你的话,吃好了。”年生打手机把这消息告诉女儿,女儿没说话,哭着喊了一声:“妈……我不是答应你了,一定找个好婆家。”年生的心就痛了。

年生是开光那天,当家师傅举行仪式,正式为年生剃度受戒,收年生为徒的。一切按庙里的规矩办。年生沐浴了,跪在观音菩萨的面前。钟敲响了,当家师傅念了经,拿剃刀在手。当家师傅按规矩要问年生几句话。这几句话是根据“南无阿弥陀佛”教义展开的。世俗之人出家,必过这一关。

当家师傅问年生:“你向往光明吗?”

年生说:“我向往光明。”

当家师傅问年生:“你向往智慧吗?”

年生说:“我向往智慧。”

当家师傅问:“你相信苦海无边,彼岸就是幸福吗?”

年生说:“我相信苦海无边,彼岸就是幸福。”

当家师傅问:“你愿意了断青丝,断绝凡念吗?”

当家问这句话时,年生哭了,说:“师傅,我做不到!我不能够啊!我有男人,还有女儿。”年生泪流满面。

这让张姐没有料到。

当家师傅手里的剃刀,就落到地上了,一道明亮的光。

当家师傅,双后合十,对着观音菩萨,念了一句佛:“南无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责任编辑 吴佳燕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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