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颜
莲之于江南,几乎是贴在脸上的标签。“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自汉代起,这个标签一直贴到今天,算是坐实了这个名头。莲是红粉,莲是佳人,莲是镶嵌在水乡里的一道明媚眼波,无可避免地要在每个生长在江南的人生命里留下印痕。
人们论莲,总忘不了来一些形而上的譬喻,将之上升到品格的层面。比如《离骚》中的“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比如《爱莲说》里写到的“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其间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高洁之意一望便知。但是真的,我对莲的喜爱却与这些全无关系。小时候,囿于活动范围的狭窄,我只在村前的小河边看见过莲。即便如此,也充满了偶然的意味。那个小池塘原本是村民用于养水浮莲喂猪的,用竹竿隔成了数个小格子。大概是哪个小年轻好玩,不知从哪弄来一节藕,扔在了池塘里,谁知竟落地生根,愈来愈旺盛,最后居然占领了整个池塘的地盘。也幸好池塘无主,村民们都懒得去清理门户,它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在池塘里站稳了脚跟。那年初夏,我第一次看见莲花开放,惊喜之状真是难以形容。那会我尚未入学,还没有学会任何与美有关的形容词,只知道惊讶地大张着嘴巴,许久都没有合上。我疯了似的跑回家里向母亲报告:有花!有花!母亲被我硬拽到池塘边,不禁失声大笑。于是我的幼稚为整个家庭留下了一个恒久的笑柄,到现在仍时不时被翻出来炒了又炒。
如今想来,对美的亲近与喜爱,真真是天生而就的。我屡屡地盼望着夏天,盼望莲花开放的季节。特别是清晨,我愿意早早地起床,借着洗菜濯衣等事,奔向小河,奔向必经的莲塘。早上的空气总是特别的清新,再有莲花那股清幽的暗香加入进来,不啻于锦上添花。我踮着脚尖儿使劲地嗅呀嗅,不知道世间还有什么味道能比得过莲花的香味了。那时我喊不出“生活多么美好”之类的感叹,但这种感觉却真实地存在于我的脑海里。我经常久久地停驻于池塘边,盯着那一朵朵硕大的粉红出神,然后联想起《西游记》里的观音来,恍惚间就有了如入仙境的意味。清晨的花和叶上面总是擎着大大小小的水珠儿,更加鲜嫩欲滴,我爱得情不自禁,却连一片花瓣也不舍得摘下来赏玩。等它四散凋零时,我才如获至宝地捡拾起来,盼着那一抹粉红能在我怀里多存些时日。
初次结识写莲的文章还是初中课文里周敦颐的《爱莲说》。盖因我念小学时,朱自清的《荷塘月色》还未编入课本,而课外书籍又匮乏之至。我读到“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这样的句子,恰与我儿时的体验一般无二,于是愈读愈爱,愈爱愈读。爱到极致,竟然第一次提起笔来写了一篇未经老师命题的作文,谓曰《我亦爱莲》。文章好坏自己无从评判,我却不知天高地厚地想到了投稿,也就是唯一的订阅读物《初中生之友》吧。似乎看到每篇作文上都有老师的评语,我便煞有介事地捧到教语文的张老师面前,请她写批语。张老师刚刚毕业,对教书激情澎湃,她对我的勇气首肯有嘉,大笔一挥,给予了诸多的溢美之词。那篇文章终究是没能发表,稿子早已成了散佚的孤魂,无处可寻矣。但如今提笔,年轻的张老师帮我写批语的样子仍清晰如昨。她弯眉垂首,面若莲花,白皙里透着粉红,纤尘不染,是我心目中如莲般美丽的女子。再次见到张老师,已是数年以后。我们在大街上相遇,双双立住脚步。叫声老师,她早已念出我的名字。我惊喜交集,她说,怎么不记得,那时候你的作文写的真是好。那份感动,恰如从云端投射至心间的亮光,让我无端地振作了精神来经营文字。在一次文学颁奖会上,我写下《把心低到尘埃里写作》作为获奖感言,以莲自喻,坦陈为文为人的态度。在文中,我又一次动情地提到张老师,关于她对我文学上的发蒙,其实一言难尽。这篇发言稿后来被收入个人作品集,我专门寻到张老师的办公室,将作品集郑重地奉到她的手中。看着她静静翻看的样子,我忽然瞥见潜游在她眼角的鱼尾,一时泪湿。许多年过去,莲依然纯净,却无可避免地奔向沧桑。
师范实习是在莲子之乡石城,真正是合了我的心意。那是一所村完小,有着极好听的名字——丹阳。学校里的孩子,和莲一样,都是那样朴实而不染尘埃。正是夏天,莲花在村前村后,校园的四周铺天盖地地盛开着,昭示着一场丰收在望。我带着一个三年级的班,也就20多个孩子,不多时的相处,他们便与我极亲了。傍晚,我喜欢走出校门,前往莲田散步。行走在花团锦簇的田埂上,我整个身心皆被陶醉,闻闻这一朵,摸摸那一株,爱不释手,流连而忘了归时。待得暮色四合,方在蚊虫的驱赶下匆匆返校。这样的景况不知怎的在孩子们中间迅速传开,直到有一天,几个孩子喘着粗气,面色红润地出现在我的房间里。我闻到一股香气,熟悉的。果然,他们把背过的手伸到前方,各擎一枝荷花,举起来说,老师,送给你的。我又是心疼又是喜欢,矛盾极了,不知是应该感谢还是应该责备。默默地插在瓶里,任清香在简陋的房间里飘荡。要知道,在莲乡里,人们可以允许你随意摘下一串莲蓬尝鲜,但是采摘莲花,则属暴殄天物了。孩子们顶着被大人责骂的危险采下花来,只为博老师喜欢,却将我弄得又羞又惭。我只有紧急宣布再不收花,一场即将发生的莲花之殇才得以避免。两个月的实习转眼结束,孩子们哭着和我送别,用哽咽的声音反复地说:“老师,还要回来……”可是我却始终没能达成再来的愿望。几年以后,我写下《莲的怀想》。那时我教过的学生已是数以百计,却再找不到和实习相似的感觉了。
前些时,一个同在石城实习过的同学打来电话,邀约重返石城。事情就有那么凑巧,一个来自石城的小伙子,竟然分到我同学所在的学校任教来了。据说二人一凑情况,顿时分外亲热,勾引得同学倾情回忆实习时光,彻夜长谈而不得眠。大概换了我,情难自禁,亦会如此罢。对于这样的邀约,我自是欣然应允。于是再一次提到莲,此季莲正当时,睽隔多年,如若成行,不知道会怎样的触景生情呢。与莲乡石城的缘分其实并非仅此一宗。与文字结缘的同时,认识了一位根在石城,漂在东莞的作家。她以“莲子”为笔名,对莲的情感丝毫不次于我。打开她的博客,满目皆莲,不由分说地掠夺你的目光。在博客的一隅,《爱莲说》一文被郑重地端上席面,主人的品性和追求由此可见一斑。捧读她倾力创作的长篇留守儿童题材小说《暖村》,用笔朴实,却有如莲的清香拂面而来。
在我的教书生涯里,莲似乎也不忘给我带来好运。那会我教着一年级的语文,其中有一篇意境极美的课文——《荷叶圆圆》。我教得如有神助,孩子学着亦非常喜欢。为此我还专门制作了教学课件,美仑美奂的荷花与荷叶,在悠扬的古筝民乐声里,一帧一帧地推向画面,交相辉映,把孩子们的心整个儿勾进了莲的情境之中。那一堂课,我从县里上到市里,又上到省里,还数次到邻县作观摩交流,给我带来诸多的荣誉和辉煌。而今回想,那时的我,大约是一副口吐莲花般的情状,与那莲那文浑然一体了。在毛主席亲手开挖的红井旁边,如今正种植着大片的莲,我常常领着自己的孩子前往看莲,因此她很早就知道什么叫“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什么叫“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我不知道,如果一个地方没有莲,他们的孩子背诵着这样的诗句时,那些不可名状的东西,要怎样才能够进入生命的体验里?
一个小时候一块玩大的伙伴,有多年未见了吧。只听说他经历爱情失败,婚姻破碎,创业破产,后来酗酒赌博,借钱借到大家都避之不及。突然有一天,他把我们带到乡间,将浩瀚的几十亩莲田指给大家看,说这是他包下的产业。看着他被阳光舔得黧黑的面孔,看着他在自己的鱼塘里熟练地钓起一条三四斤重的草鱼,没有人相信他就是那个曾经玩世不恭的男人。更可喜的是,他还在这乡间收获了爱情和一个新藕般鲜嫩的小婴儿。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偏偏是莲?忽然想起他说过的一句话:“它们能让我安静。”细细玩味,深以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