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芸蓉
(湘潭大学 哲学系,湖南 湘潭 411105)
伍非百(1890-1965),近现代著名墨学家、名学家,他毕其一生悉心研究“诸子”,分别成文:《墨辩解故》、《大小取章句》、《尹文子略注》、《公孙龙子发微》、《齐物论新义》、《荀子正名解》、《形名杂篇》,合为《中国古名家言》。1983年版《中国古名家言》之“出版说明”中指出他研究的特点是:“伍先生不仅以逻辑学的观点说名家,而且说法家、墨家、道家、儒家,不限于以法说法,以墨说墨,以道说庄,以儒说荀,突破了历来的陋见,故能多有创见。”[1]2而最能体现这一研究特点的是伍非百对“名家”的界定,他把“研究这个‘名’有关的学术问题,如名法、名理、名言、名辩、名分、名守、形名、正名等等学问的”[1]5都归为名家,因此是一种广义的名家观。伍非百认为,名家中最流行的是“名法”、“名理”和“名辩”三派。其中“名理”学派,就是“研究所谓‘极微要眇’之理论的,如辩论‘天地之终始,风雨雷霆之故’,‘万物之所生恶起’及‘时、所’、‘宇宙’、‘有穷、无穷’……等问题。”[1]5本文主要集中探讨伍非百对名理学派中“宙”、“宇”、“动”、“止”等概念及它们之间关系的创见和认识。
伍非百指出,在古代名家中,“名理”学派其实是最早的自然科学理论家。在《墨辩解故》中,伍非百将名理这部分内容划为一章,分为“宇宙论”、“物理”、“物形”和“极微”四个部分,其中“宇宙论”这部分对“宙”、“宇”、“动”、“止”等概念作了重点分析。
伍非百认为,“宙”指的是“古往今来”。他借助庄子之说“有长而无本剽者,宙也”,进一步明确“宙”即“无尽之时间也”。[1]35并指出“宙”有“无尽之时间”和“有尽之时间”两种不同含义。“宇”即指“上下四方”。同时引庄子之说“有实而无乎处者,宇也”作进一步解释,因此“宇,即无穷之空间也。”[1]36并指出“宇”有“无穷之空间”和“有穷之空间”两种不同含义。
伍非百指出“动”就是运动。运动是一种形体,是“由宇之此所,移之宇之彼所之谓也。”[1]37也就是说运动,是在一定时间内物体在空间位置的改变。并且运动时,并非是物体的全体同时而移动,而是物体的各部分逐渐移动。也就是说运动者就其全体而言称之动,但就其部分而言,则有动者也有不动者。伍非百认为“止”就是静止。静止是一种状态,是“存在宙之此一时间,而继续至彼一时间之谓也。”[1]42也就是说静止是在一定时间内物体在空间位置是不变的。因此静止是与运动相对的,只有时间改变但无空间改变。这种看法带有鲜明的相对论色彩。
伍非百在对“宙”、“宇”、“动”、“止”等概念进行解释的基础上,又分别对它们的性质进行了分析,认为这些概念都可以从相对和绝对两个方面去认识。
伍非百指出“宙”指的就是时间,可以从两个意义层面上去理解。从绝对意义上去理解,时间就是“推之极前,前未有始;推之极后,后未有终。”[1]35这称之为“无尽之时间”,或称之为“宙”。从相对意义上去理解,则为“有尽之时间”,即“对今兹而溯过去,则过去为始。对今兹而计未来,则未来为终。于无终始间,计数有终始,”[1]36这称之为“时”。“时”有始有终,有久有暂,有过去、未来、现在之分。
伍非百又进一步指出“宙”与“时”之间的区别:“时”可以“缩之极短,也可以延之极长,但是无往而非宙”。[1]36所以“时”有尽,而“宙”无尽。“时”可以分割计度,“宙”不可以分割计度。所有一般情况下我们说“终始”,是指可分割计度之“时”而言的,而不是以不可分割计度之“宙”说的。所以“宙”是“无尽”和“有尽”的统一。
伍非百由对“宙”的性质阐述,进一步引发对“宙”的哲学思考:这种无始无终的古往今来是否有一个最初的开始?这种最初的开始到底是什么?伍非百对此的理解就是:任何一个时间点都可以为“始”。“始,时之初也。当时,今也。长宙之中任何刹那、皆可为今。故任何刹那,皆可为始。”[1]25对此很多学者都有相似的表达,例如范耕研说:“始,时之初也。当时,今也。任何刹那,皆尝为今,任何刹那,又皆可托始,故曰,始,当时也。”[2]而孙贻让则说:“此言始者,或时己历久而追溯其本,或时未历久而甫发其端,二者皆谓之始,但始必当无久,时若己有久,则不得谓为始也”。[3]308
那么时间到底有没有一个最初的开始呢?伍非百指出如果说有“始”,那么这个“始”之前就会又有一个“始”;如果说有“终”,那么这个“终”之后又有一个“终”。在“宙”这个没有“终”和“始”的时间中来计“终”和“始”,这是不可行的。反之,如果以日出为“始”,而以日落为“终”;或者以起念为“始”,而以息念为“终”,那么这样就可以确定“始”和“终”了。所以如果从时间的继续性角度来说,只能称之为“无始”,如果从时间的非继续性来说,则称之为“有始”。这就称为“时兼有无性”。从这里可以看出,伍非百对于时间的认识具有辩证性。
伍非百指出空间也应从两种意义层面去理解,一种理解是:“放之至大,至大无外;约之至小,至小无内。虽假吾人以极微之精,而不能穷其内外。”[1]36这称之为“无穷之空间”,或者称之为“宇”。另一种理解为:“分一物而为二,则二之所在有外。合二物而为一,则一之所在有内。于无内外中,安立有内外,”[1]36这称之为“有穷之空间”,或称之为“所”。“所”可以“分之极小,亦可以扩之极大,然无往而非宇。”[1]36所以“所”有穷而“宇”无穷。
伍非百除了论述无穷和有穷空间之外,还对无穷小空间进一步分析。他以尺为例,指出尺与尺两端相接,不可能密切相接而无间,其中一定有中空的地方。既然有间隙存在,在间隙处放质点,使此间隙中处处充满质点,如此一直到无非质点的地方,就是无有空。他进一步指出:质点的集合,虽然非常精密,但是也不可能无空间。即使取小质点来填空间,但是此小质点,又会产生小空间。如此反复,称之为“无穷小空间”。既然有无穷小空间,就可以放能容的质点,此质点称为“无穷小质点”。无穷小质点与无穷小空间,虽然人类分析千万亿年,也不能穷尽。大无穷,小也无穷。所以说称之为“无空”,是从其中有充盈的质点而言的。称之为“有空”,是从其中没有可以充盈的质点而言的。这就是所谓的“空兼有无性”。伍非百对于空间的分析细致,推理精密,对于空间的性质把握也较到位。
同样,伍非百对“动”、“止”也作出两个层面的理解。“止”有两种:一种“依时而有”,一种“与宙同存”。“依时而有”的“止”为“暂促之止”,又称“相对之止”,也就是常识所说的“止”。例如说“有岛止于鲁东门,三月不去”。这里“止”字的意义,就是与“动”相对。有时间可以计算,有终始可以推寻。如果说“止若干时”,也就是说经某个时间至某个时间。这里的“止”是依“时”而有的,即是所谓的“相对之止”。
“与宙同存”的“止”为“永久之止”,也称“绝对之止”。例如说“镞矢之疾,而有不行不止之时”。这里“止”字的意义,不是与“动”相联系的。没有时间可以计算,没有终始可以推寻。这种“止”与“宙”同悠久。
为了说明“止”,伍非百进一步用“不止”即“动”来说明。一种为“无久之不止”,称之为“相对之动”。这种动“有动有止,动止各别”,也就是所谓的“止则不动,动则不止”。[1]44这种“动”依时间而存在。另一种为“有久之不止”,称之为“绝对之动”。这种动“无止无动,亦止亦动”,也就是所谓的“不行不止”。[1]44这种“动”超时间而存在。伍非百指出这两种“不止”:一为相对,有时间可以计算,有终始可以分割;一为绝对,无时间之可以计算,无终始之可分割。
伍非百指出,“宙”、“宇”、“动”、“止”之间是相互依赖的关系。“宙以时而成,时依动而生,动因止而有,而止又依宙而存。”[1]42“宙”是无终始的长时间,其本体不可道,不可说,乃至不可思议。而平常可道可说可思议的,都是“时”。所以“宙”是相对于“时”来说的。认识“宙”就可先假定一个有终始可分割的短时间,再设想无终始不可分割的长时间,并命名为“宙”。所以说“宙”以“时”而有。然而“时”其实也是假想。“宙”为不可思议,不可分割;“时”也是不可思议,不可分割。
那为什么又说“时”是可思议,可分割呢?这就是因为有“动”的原故。伍非百指出人们有“年”、“月”的概念,也由于星球之间的运转而造成的。而古时候和现在的计时方式,也是因“动以计时”。甚至“目之一瞬,心之一念,其觉有‘时’之可纪者,亦皆以‘动’之故。”[1]42因此如果没有这些运动,也就不知道如何计时间。所以说,“时依动而有”。
伍非百指出,要想理解具有无限性的宇宙,就必须从有限的时、所入手,而要了解有限的时间和有限的空间,就必须假设一个起始点,然后依据一个运动的物体来判断。这样就将时间、空间和运动有机结合在一起。
伍非百认为运动其实也是相对的。如果没有静止,动也无从认识。假如空间万物,以同一速度运行,则彼此间距离终古不发生变化。所以我们判断一个物体是否运动,必须借助其他一个静止的物体。比如我们判断小船在动,是以岛岸为依据的。所以说如果没有静止,也就没有运动。
综上可以看出,“宙”、“宇”、“动”、“止”之间的关系大致为:宙以时相生,时以动相生,动以止相生,而止又是依宙而生。
伍非百对名理思想的研究主要采用了“以中释中”和“以西释中”这两种方法。
“以中释中”的方法体现在对观点的证明。如对究竟有无“始”的探讨,其引用了孔子和庄子的观点作进一步阐释。“冉有问于孔子曰:‘未有天地可知乎?’孔子曰:‘可。古犹今也。未有天地而有天地可乎?’”他认为孔子的观点是“‘无始’不能产生‘有始’。又引用《齐物论》观点:“有始也者,有未始也者,有未始有乎未始也者。”他认为庄子的观点是“‘有始’生于‘无始’,‘无始’生于‘无无始’。”[1]39并指出墨子与孔子的观点相当,而庄子的此说将趋于无穷。
“以中释中”还体现在对文字的注释。如对“穷,或有前不容尺也”(《经上》)中的“穷”作注释时,他首先指出这里的“穷”应借作“空”,指的是中空的意思。然后就列举“不宜空我师”(《诗经·小雅》)“空,穷也”(《左传》)“无问问之,是问穷也”(《庄子·知北游》)“所谓责空”(郭象《注》)[1]37等等相似用法,以此作为旁证。
伍非百指出宇、宙、动、止都具有无限性和有限性的双重性质,运动和时、空之间必须是相互联系才能认识,这是对时空和运动的一种科学阐发,是“以西释中”方法的体现,明显受到西方科学知识的影响。
伍非百对名理思想的细致分析,是其广义的名家观下名家研究的一个不可或缺的部分,为中国古代名学研究作出了巨大贡献,为后人进一步研究留下了翔实的资料。《墨辩解故》最早于1921年出版,而根据郑杰文的《20世纪墨学研究史》所述,在20世纪初,虽然有学者对《墨经》中涉及到的科技条文等作出注解,但现今大多数著作都难以寻觅。[4]51由此看来,其在墨学研究史更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1]伍非百.中国古名家言[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
[2]范耕研.墨辩疏证[M].上海:商务印书馆,1935.
[3]孙诒让.墨子间诂[M].北京:中华书局,1986.
[4]郑杰文.20世纪墨学研究史[M].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