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罗洛普“巴塞特郡”小说叙事者的情感结构*

2014-03-04 09:52马识途
关键词:维多利亚中产阶级叙述者

马识途,曹 丰

(湘潭大学 外国语学院 国际交流学院,湖南 湘潭 411105)

引 言

特罗洛普的“巴塞特郡”小说是一组以教区生活为背景的具有独特风格的文学佳作。一直以来,国内外评论家们对该系列的文学批评都集中在其创作艺术和作品所蕴含的社会批评上,而“研究一个社会新的情感结构形成的征兆通常在文艺作品中出现。文学家和艺术家往往对时事具有敏锐的触觉,首先捕捉到那个时代流动着的社会意识,并通过文学作品反映出来”[1]79,因此从叙事者的情感结构这个视角来研究“巴塞特郡”小说,可以了解小说叙事者真实的意识形态,从而更深刻的理解小说的真实内涵。

不同的叙事者对事件有着不同的观照及不同的表达形式。显然,在文学作品中,叙述者在叙述故事的时候,究竟是采用全知叙事,任意转换叙述视角,将叙述者置身于故事之外,还是仅仅以单一的或多个人物各自的视角来观察事物,或是在采用了全知叙事后,为了增强作品的新奇感和悬念感,又在作品中时而转换为限制叙事,这的确与作者的表达习惯以及理性调整有着紧密的联系,并且对作品意义的构成有着重要作用。

特罗洛普有着不同于维多利亚时期其他作家的习惯,他在进行文学创作时,常常利用介入性叙述者的评论旁白,作为全知全能的叙述者随性之所至对作品中的人物、情景以及生活进行评论,将日常的人或事物介绍给读者。特罗洛普在《巴彻斯特养老院》中,作为交流的核心,在故事一开始就特意打破故事情节:“我们必须再提一下哈丁先生的另一个特色”[2]9,“我们可以想象得到”[2]11,试图借由对哈丁先生的性格特征与道德准则做出解释、评论与概括,进而取得与隐含读者①伊瑟尔指出:隐含读者不是实际读者,而是作者在创作过程中预期设计和希望的读者,即隐含的接受者。它存在于作品之中,是艺术家凭借经验或者爱好,进行构想和预先设定的某种品格。并且,这一隐含读者业已介入创作活动,被预先设计在文艺作品中,成为隐含在作品结构中的重要成分。显然,这个“隐含读者”排除了许多干扰因素,更符合作者的“理想”,甚至可以说,是第二个作者,即作者自言自语时的聆听对象。的亲密关系,拉近与读者的距离。他认为,“悬念”的设置如果是人为的,就等于是小说家在“玩弄读者”,这就必然会破坏读者对小说家的信任;而所用计谋不老道的话,当读者翻到小说的最后一章时,所谓的“悬念”也就完全落空,不复存在了。因此,在《巴彻斯特寺院》里,在写到女主人公艾琳娜有两个求婚者时,特罗洛普就事先直截了当地向读者做了交代:艾琳娜不会嫁给两个求婚者的任何一个。这种叙述形式与许多的作者不一样,他并没有在此“卖关子”。在描写英国乡村牧师生活的“巴塞特郡”系列小说中,特罗洛普之所以能对牧师的家庭生活进行深入揭示,并能以幽默、巧妙的手法对那个时代的道德标准、政治思想提出挑战主要源于特罗洛普的文化身份。

一、叙事者特罗洛普的文化身份

“社会出身与影响作家写作事业的受教育机会和谋生方法之间存在着多种关系。”[3]2651815年,特罗洛普出生在一个典型的中产阶级家庭:高等律师家庭,曾在哈罗公学及温彻斯特大学接受教育。从1834年到1867年,他就职于邮政部门,并曾参加过议会竞选,与此同时,他还长期坚持业余写作。特罗洛普生活的年代正值维多利亚女王在位,英国处于当时世界最强大的殖民帝国时期。这一时期,英国国内民众的精神状态呈现出了一种相对自信的状态,对其权威观念表示出绝对服从。而维多利亚晚期英帝国出现衰弱,社会道德观念日益腐败,功利主义伦理思想成为当时人们的主导思想,维多利亚时期固有的准则受到了严重的挑战。人们纷纷从沾沾自喜、自我陶醉的精神状态中解放出来,开始审视甚至怀疑其顶礼膜拜的维多利亚精神,亘古不变的社会规范、家庭观、宗教观、道德标准,逐步从自我信赖走向自我怀疑,乃至自我否定。

特罗洛普的文学生涯始于1847年。他是萨克雷的崇拜者,虽然如此,他并没有完全模仿萨克雷的风格,而只是吸收并发挥了其中的某一方面,进而形成了自己特有的写作风格以及自己独特的小说理论。他的小说一直是以“再现普遍性时间”为宗旨,致力于描写日常的、为大家所熟知的事物和情景。亨利·詹姆斯曾说过,特罗洛普“拥有表现日常生活的天赋才能”,他的强项是描写家庭生活,并给人以真实的感受。然而,特罗洛普与简·奥斯丁的不同之处在于,他不仅仅只限于描写家庭生活,在社会、政治与文化各个方面他也有所涉及。不过,特罗洛普写得最多,也最擅长的是描写英国上层社会的生活,这和他的生活背景是密不可分的。他所进行文学创作的时期,英国社会正经历着从资本主义到帝国主义的过渡,内部矛盾日益尖锐,在许多作家的作品中,道德榜样被极力刻画:一些优良的品德如利己不损人、仁爱、吃苦忍耐、劳作勤勉和认真的态度也被极力倡导。在经历了19世纪40年代紧张不安的、随时会爆发冲突的时期,目睹了期间在爱尔兰发生的马铃薯瘟病以及随之而起的骚乱,走过了趋于平静的50年代,到充满自信声音60年代后,人们在意识形态上发生了极大的变化①工业革命,议会改革,识字率的提高,国家法律和经济结构的变化带来了人们思想观念上的演变。。作家们运用批判现实主义的手法揭露和批判当时的种种社会矛盾,并表达了他们不满的情绪。但在特罗洛普看来,这种现实主义并不是刻板地摹写现实中的人和事,而是还原读者一种“现实感”,让读者感受到小说家自己的真实思想与真实感情。特罗洛普清楚地看到了英国的一种新伦理道德关系的到来,而这种新伦理道德关系正是由于功利主义以及道义论的盛行所带来的。即因为特罗洛普的人生观及价值观受到了新伦理道德观念发展变化的影响,他的文学创作也随之发生了变化,从而影响了小说的主题[4]。

二、中产阶级的意识形态与叙事者生活体验的矛盾与对立

情感结构②“情感结构”是英国文化理论家雷蒙德·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的“文化唯物主义”(Cultural Materialism)理论中使用的一个专门术语。他最早在《电影序言》(Preface to Film,1954)里提出了这个词语,后来在其很有影响的著作《漫长的革命》(The Long Revolution,1961)和《马克思主义与文学》(Marxism and Literature,1977)中不断延伸和发展了这个概念。的潜意识特征说明,“人们对世界的认知不是有意识进行的,而往往是通过经验来感知的”[1]79。一个时期的情感结构,多体现于官方意识与民众实际体验发生冲突的领域。在维多利亚时期,英国社会的情感结构主要体现在中产阶级世界观与作家们亲身体会的对立之处:一方面,小说家充分意识到了这种社会制度的不公正性,从而对工业社会持强烈批评态度;另一方面,许多人又畏首畏尾,在灵魂深处惧怕社会变革。

正如马克思主义所认为的那样,在阶级社会中一切社会关系往往集中表现为阶级关系,每个人都必然生活在一定阶级的政治、经济、法律、道德的地位中,其性格也必然打上一定阶级的烙印,这就形成了人物性格系统中的阶级烙印的元素。中产阶级成了维多利亚时期的新兴阶级,新兴的资产阶级和那些没有特权但是拥有地产的人也包括其中。中产阶级成为维多利亚社会的主要核心力量,理所当然地,他们也就成了维多利亚时期小说中的主人公。然而,由于中产阶级群体往往存在于各种不同的部门,有着各自不同的职业、拥有不同的文化背景,甚至在经济、意识形态上都很难成为一个统一的整体。因此,不论是在现实还是在小说中,他们并非总能表现为一个界定明确、一望可知的集团。

对于维多利亚时期的中产阶级而言,其价值观和宗教观给他们所带来的只有一种明确的信仰危机,一种强烈的无所适从的痛苦。情感结构最初被用来“描述某一特定时代人们对现实生活的普遍感受。这种感受饱含着人们对共享的价值观和社会心理,并能明显体现在文学作品中。因此,一个时期的情感结构,就是这个时期的文化”。[1]80查理·达尔文发表的《物种起源》将人们从禁锢的唯心主义思想中解放出来,使“生存竞争、适者生存”理论深入人心。工匠的自立精神、自由贸易的国际眼光和君主政体沙文主义的奇特混合成为19世纪后半叶英国公众生活的基调,其中的伦理文化,以讲究道德而著名。尤其自阿诺德继承和发展了卡莱尔的批评传统后,其文学批评作品中用“非利士人”(Philistines)①非利士人(Philistines,希伯来语 ,plishtim)是居住在迦南南部海岸的古民族,其领土在后来的文献中被称为“非利士地”。一词来代替中产阶级,并归纳出了它的四大特征:1)把财富等同于伟大;2)鼓吹个人自由,轻视国家的作用和利益;3)高傲自负;4)趣味平庸低俗。正因为有了阿诺德的这些批评,英国中产阶级内部主张自身修养(尤其是道德情操的陶冶)的呼声渐渐高涨,在很大程度上,这对物质至上、盲目追求发展速度的潮流起到了遏制作用。“为了维护统治,出于维护贵族、资产阶级利益的需要,十九世纪的英国资本主义用其认可的‘道德’来规范人的行为,于是祭起了‘道德’这一法宝”[5]。“当我们看到作家从新的社会集团涌现出来时,绝不能只看到他们,还要看到他们所属的社会集团所创造的新的制度规范和形式”[3]266。“巴塞特郡”小说中许多人物的心态复杂而又矛盾,这是当时普遍存在的情感结构:“中产阶级的意识形态与小说家实际生活体验的矛盾与对立”,而小说家们的文学创作深深地受到了这种心态的影响。因此,我们在研究维多利亚时期的流行小说时,很容易就能发现某种“流行元素”——处于当时英国社会主导地位的价值观是中产阶级价值观,这一价值观深深地渗透到其他思想价值观中:努力不够导致贫穷,奋斗可以获得显贵;道德责任感已不是值得尊重的象征,财富已占据拥有社会地位的首要因素。正是由于受到这些中产阶级价值观的影响,具有该阶级属性的作家们在创作时,往往帮助那些陷入窘迫境地的中产阶级主人公重燃荣归故里与幸福生活的希望,从而使中产阶级价值观的实现成为可能。中产阶级作家们正是通过对作品中情节的巧妙安排,使得维护本阶级的价值的意愿成为现实。《弗拉姆利教区》[6]中就体现了这一点:原本山穷水尽、濒临绝路的马克,没有受到压迫,也不用经历苦难,没有感受到社会变革带来的恐惧就得到了宽恕。在读者看来,这样的结果确可接受,但是问题的解决过程似乎又显然太不真实。对于特罗洛普自身而言,对故事进行这样的处理完全是他的潜意识在作怪,因为只有这样才可以使他的价值观与他实际生活感受的矛盾与对立在最大程度上得到缓解。然而,也正是这种在作品中时常出现的“自欺欺人”,更能映照出作者的一种退缩意识:“面对自身不堪忍受的处境时的逃避与面对自己无法解决的社会问题时的焦虑不安及无所适从”[7]14。

三、特罗洛普与中产阶级的对话

在母亲和当时英国的社会现实伦理观的影响下,特罗洛普一生都对福音派教会毫无好感,对黄金时代传统价值观有着深深的质疑。他的中产阶级身份产生的道德焦虑更使他对金钱、地位、社会等级、爱情、家庭等问题展开了复杂、矛盾的思考。就个人情感来说,特罗洛普更喜爱教会中那些天真甚至软弱无能而心地善良的老派人物,厌恶善于经营的“革新派”,尤其在面对“异端”对正统教会的冲击和社会的变革后,在政治上,他对英国中上层阶级的同情感油然而生。特罗洛普对贵族及其道德观念的反对,对教会的寄生性质、封建性质、内部的派系之争、教士的世俗性、教会人物享受肥缺等弊端和不合理现象的厌恶都在《巴塞特郡》系列小说中得到了切实的体现。

特罗洛普作为全知全能的叙述者,在《巴塞特郡》小说中以轻松幽默的方式讲述着英国乡镇牧师和中产阶级的日常生活,含蓄地揭示了教会人事倾轧和假仁假义的黑暗面。整幅画面是教区城镇恬静的田园生活正受到新兴资产阶级反传统力量的袭击,“弥漫于英国人内心深处的那种危机感和茫然感”[8]100被描写得淋漓尽致。但是由于叙述者矛盾的意识形态及世界观,故事结尾总是传统的道德力量和安定的社会秩序取得胜利:特罗洛普让哈丁先生失去了海勒姆养老院院长的职务,却将他树立成了一名维护英国道德良心的象征[9];索恩医生的道德力量挽救并恢复了格雷莎姆伯里园往昔的活力[10];露西嫁给了勒夫顿勋爵并且至少在名义上成了弗拉姆利勋爵府的女主人,因此也成了“最幸福的人”[6];贝尔拒绝了伯纳德,最终与自己爱的人结了婚[11];亨利的姐姐格里塞尔达嫁给了邓贝洛勋爵为娘家带来了财富和头衔[12]。特罗洛普用他擅长的现实主义手法将黄金时代早期的英国教会内部的权力风波及中产阶级的社会生活进行了细致的刻画,用以表现教会政治与世俗政治对普通人生活的影响,也关注了世俗的婚姻和爱情的失败,对传统的英国价值体系进行了讽刺。

结 语

伍茂国认为,“小说叙事中,叙述者对人、对事发表看法、见解与评价时,都夹带着叙述者特定的伦理立场”[13]134。特罗洛普自称是个“先进而稳健的自由党人”:他赞成社会改革,但又不是个激进派;他既承认特殊阶层的存在,又主张人人都应有为自己创造机会的“自由”。因此,他一方面信赖贵族绅士统治的社会,一方面信奉“自由主义”。作为全知全能的叙述者,在《巴塞特郡》小说中,特罗洛普矛盾的情感结构得到充分的体现。他将我们带入了一个特殊的小世界,在这里我们可以体会教会的日常生活,了解这个圈子的特点,也可以体会民众的真实生活,了解他们在以中产阶级价值观为主导的社会下矛盾的意识形态。特罗洛普的目的“不是描写作为神职人物的教士而是描写作为社会人的教士”[12]760。事实上,特罗洛普是把教会比作维多利亚时期英国社会的一个缩影,借由教会来讽刺、抨击资产阶级社会的整个价值体系。

[1]赵国新.情感结构[J].外国文学,2002(5).

[2]安东尼·特罗洛普.巴彻斯养老院[M].主万,译.上海:新文艺出版社,1957.

[3]爱德加·斯诺.漫长的革命[M].(1961)哈蒙斯沃思:企鹅出版公司,1965.

[4]阿尼克斯特.英国文学史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

[5]马娅.19世纪英国现实主义小说与伦理道德[J].贵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5).

[6]Anthony Trollope.Framley Parsonage[M].(3 volumes,London:Smith,Elder,1861;1 volume,New York:Harper,1861).

[7]张漫,吉胜芬.《玛丽·巴顿》中的情感结构[J].神州,2011(6).

[8]胡强,殷企平.灵魂的沦落与“道德上的发现”——论康拉德的《诺斯托罗莫》[J].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4(2).

[9]主万.“译本序”[M]//养老院院长.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6.

[10]特罗洛普.索恩医生[M].文心,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4.

[11]Anthony Trollope.The Small House at Allington[J].in Literature Resource Center,Gale Research,1999.

[12]特罗洛普.巴赛特的最后记事(上、下)[M].周治淮,臧树林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

[13]伍茂国.现代小说叙事伦理[M].北京:新华出版社,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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