罹难社会的救赎之道
——田汉对席勒戏剧的接受

2014-03-04 01:54莫小红赵炎秋
关键词:席勒田汉戏剧

莫小红,赵炎秋

(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罹难社会的救赎之道
——田汉对席勒戏剧的接受

莫小红,赵炎秋

(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席勒、田汉都是富于时代感的戏剧家,田汉的戏剧创作接受了席勒的影响,从主题的选择到题材的处理都可以看出席勒的影子。田汉对席勒的接受经历了漫长的几十年,从“浪漫主义诗人”到“为自由而战的人”,到“民主与民族自由的战士”,田汉视阈中的席勒形象随时代环境、政治形势而变化。在处理审美与政治的关系时,田汉与席勒选择了不同的道路,席勒以审美的形而上功能构建理想的政治国家,田汉直接“为集团吼叫”,为政治呐喊,让政治凌驾于审美之上。

田汉;席勒;戏剧;接受

弗里德里希·席勒(1759-1805)是德国著名的戏剧家、美学家、诗人,他与莎士比亚并称为世界戏剧史上的“并峙双峰”。田汉(1898-1968)是我国现代戏剧史上的“一代宗师”,著名的戏剧家、诗人,他曾与郭沫若相约做“中国的席勒和歌德”。田汉的戏剧创作受到了席勒的影响,从主题的选择到题材的处理都与席勒基本相似。

一、田汉的席勒式书写

1.民主主义与爱国主义主题 正如海涅所言:“时代精神活生生地攫住了弗里特里希·席勒,他和它搏斗、被它制服、又随它一起去战斗,他高擎着它的大旗。”[1]52席勒生活的年代,正是德国封建专制统治的野蛮时期,此时的“时代精神”便是反对封建专制、争取民主自由、建立民族国家。通观席勒的全部戏剧作品,始终没有离开民族与国家、民主与自由的主题。席勒的第一部剧作《强盗》的题跋便是“打倒暴虐者”,1782年《强盗》在曼海姆剧院初演时,“剧院活像一座疯人院。观众席里的人一个个瞪着眼,紧握拳头,顿足踏地,喊叫得声嘶力竭!互不相识的人也呜咽着彼此拥抱,妇女们几乎要昏厥地踉跄着奔向门口。那就像是混沌总体解散,一个崭新的世界从其迷雾中脱颖而出!”[2]116-117人们如此激动,是因为《强盗》让他们看清了封建专制的凶狠暴虐,激发了他们反抗封建专制、争取民主自由的决心和力量。席勒是一个具有民族立场和爱国热情的诗人,洪堡夫人有言:“席勒如果活到1813年而还有一点剩余的健康,是一定会参军的。”[3]221面对拿破仑侵略战争的步步逼近,席勒更加关注民族的统一与国家的命运,在《威廉·退尔》中,席勒借吕特丽盟誓号召德国人民为了统一的德意志民族而奋斗,他说:“我们要结成一个民族,亲如兄弟,碰到任何困厄危险都永不分离。我们要像父辈一样永享自由宁死不当奴隶苟且偷生,我们要信赖至高无上的上帝,决不畏惧人的权势。”[4]240这明确将他的创作与国家危亡、民族独立联系起来,席勒也因此被称颂为“头号德意志诗人”。

田汉的戏剧创作也同席勒一样,“总是充满了政治热情,充满了革命的正义感。在他的作品里面,总有一种与广大人民的感情息息相通的时代精神。”[5]55学界一般将田汉的创作分为三个时期:1920年至1929年是他创作的早期,1930年至1949年是中期,新中国成立后为晚期。“时代精神”在田汉早期的作品中便是对自由与民主的渴望,如《咖啡店之一夜》揭示了美好理想与黑暗现实的根本对立;控诉了“食人”的封建专制制度。30年代日本入侵,民族国家危在旦夕,田汉成为“第一个喊出中华民族心声的诗人和戏剧家”,[5]142他通过戏剧宣传革命,唤起人民的觉醒,鼓吹人民团结抗日,他与郭沫若、夏衍等开创了中国现代戏剧“与民主革命、民族解放战争紧密配合,为现实政治斗争服务的‘战斗传统’”。[6]93田汉后期的作品,大都取材于民间故事、传统戏曲或历史人物,在思想内容上延续了“五四”文化传统,表现了追求自由、民主的精神。如白素贞对自由幸福生活的热烈追求;崔莺莺的勇敢叛逆;关汉卿的“铜豌豆”个性等。

2.处理矛盾与突出性格的手法 “席勒是西方悲剧冲突论的奠基人”,[7]席勒认为,悲剧能通过痛苦使我们获得快乐,而这种悲剧的快感来源于悲剧冲突中所表现出来的道德目的性,“道德的目的性,只有在和别的目的性发生冲突并且占到上风时,才能被人最清楚地认出来;道德法则,只有在和其他一切自然力量进行斗争,而这些自然力量对人们的心灵都会失去力量的时候,才显示出它的全部威力。”[8]22由此席勒得出结论:敌人越是凶险,胜利便越光荣;只有遭到反抗,才能显出力量。只有在暴力的状态中、在斗争中,我们才能保持住我们的道德本性的最高意识。正如后来黑格尔所理解的:“人格的伟大和刚强只有借矛盾对立的伟大和刚强才能衡量出来,心灵从这对立矛盾中挣扎出来,才使自己回到统一;环境的互相冲突愈众多、愈艰巨,矛盾的破坏力愈大而心灵仍能坚持自己的性格,也就愈显出主体性格的深厚和坚强。”[9]227-228在戏剧创作中,席勒常常把主人公置于危机四伏的情境,通过尖锐的矛盾冲突,突出主人公坚毅勇敢的性格。

田汉接受了席勒的悲剧冲突观,将其称为“处理斗争,突出性格”的手法。他说:“我感到这位德国剧作家的伟大艺术还以很大的力量震撼着我们,他的处理斗争,突出性格的手法如此的值得我们学习。”[10]386田汉的许多剧作,尤其是其后期的作品,非常重视在冲突中突出人物性格。在代表作《关汉卿》的创作中,他将关汉卿置于与贪官污吏的激烈冲突之中,通过关汉卿拼了性命写《窦娥冤》、宁死不改剧本、拒绝叶和甫的诱惑、明知死期在即却和朱帘秀会面等情节,体现了关汉卿为平民百姓而战的决心和勇气。在改编《西厢记》时,田汉将王实甫原著结尾张生金榜题名夫妻团圆,改为张生落第,布衣回蒲州,莺莺与母亲决裂,这样“矛盾冲突愈到后来愈尖锐而不是逐渐减弱”,更突出了莺莺的叛逆性格。

3.诗意真实性创作原则 席勒将悲剧的真实性称之为“诗意真实性”,他认为、严格注意历史真实性往往会损伤诗意真实性,为发挥诗意真实性严重破坏历史真实性的行为可以理解。“悲剧诗人,其实任何诗人都是如此,只服从诗意真实性的原则;对历史真实性及其认真的注意,不能使他免除诗人的本分,也不能原谅他违反诗意真实性,写得平淡乏味的过失。”[8]48-49在历史题材的悲剧创作中,席勒让历史的真实屈从于诗意的真实。在《奥尔良的姑娘》中,为了使结局更加悲壮感人,彻底表现出约翰娜解放祖国的理想,他将历史传说中约翰娜被当作妖女焚烧致死的结局改写为约翰娜听到法国国王被俘,挣断身上的锁链,夺下士兵的宝剑,疾奔而出,解救了国王,自己却身负重伤,站在被解放的人民中死去。在《华伦斯坦》中,席勒凭借艺术的想象而不是历史的材料塑造了麦斯特与特克娜的形象,反映了18世纪末德国青年的理想,鼓舞了青年一代的爱国精神。

田汉吸收了席勒的“诗意真实性”原则,他认为许多历史剧都是为现代人而写的,历史剧照样可以反映当前现实斗争,发挥强大的现实意义。他的《汉江渔歌》取材于《汉阳志》中南宋中期三位民间英雄团结汉江渔民赶走强寇的史实。田汉根据这一史料,创作了军民合作大败金兵,保卫家园的故事。非常明显,田汉写的是南宋的故事,表现的是却是当今的抗战现实。他认为要取得抗战的胜利,就必须发动群众,发扬“军民合作”的精神。在历史剧的创作中,田汉主张把历史与故事统一起来,把史实与虚构结合起来。《关汉卿》便“把历史的真实环境和虚构的故事情节糅和在一起。”[11]132关汉卿创作了《窦娥冤》是历史事实,但是剧中的朱小兰事件、关汉卿创作《窦娥冤》的过程、因《窦娥冤》下狱的情节却都出于田汉的虚构。

4.诗的真情与我的在场 “诗是强烈情感的表达”,席勒是具有诗人气质的戏剧家,他的戏剧作品常常奔涌出不可遏制的强烈情感,作品中的主人公大多能言善辩、激情满怀,他们是热情洋溢的演说家、大胆勇敢的叛逆者、民主自由的宣传者。席勒让他们大段演说,淋漓尽致地抒发情感,这就是席勒作品的独特魅力。“诗人是按照自己的肖像来创造他的人物的”,在《唐·卡洛斯》中,我们可以听出席勒为自己命运哀叹的声音,可以看到席勒和克尔纳的真挚情谊。席勒曾说:“唐·卡洛斯的灵魂得自莎士比亚的汉姆莱特……脉搏则得自我自己。”[12]卡洛斯的确有几分像席勒,他对爱情、友谊忠贞不贰,对受苦受难的人民充满同情,有社会责任感。海涅则认为:“席勒自己便是那个波萨侯爵,既是先知,又是战士,他也为他所预言的事情而战。在他那西班牙大氅下面怀着一颗最优美的心灵,这颗心灵当时在德国热爱过也受过苦。”[1]52

田汉接受了席勒抒写真情,在剧中表现自我的创作方法,他的作品具有浓烈隽永的抒情意味,他还常常将自己的生活写入戏剧,使其戏剧“涂了浓厚的我自己的色彩”。他说《湖上的悲剧》“不过是反映我当时世界底一首抒情诗”,《获虎之夜》可以追寻出自己“纯朴的青春时代的影像”,《乡愁》“实写我自己同漱瑜间的暗云,而把另一方面隐了。”[10]299《秋声赋》则是田汉中年时代生活的缩影,剧中的主人公徐子羽在革命炮火中办刊办报、写戏写文,正是抗战时期田汉自己的真实写照。徐子羽母亲一心支持儿子从事革命工作,这正是田母的翻版。徐子羽与秦淑瑾、胡蓼红的矛盾冲突也取材于田汉自己的生活——他与林维中、安娥的感情纠葛,只不过田汉给她们“穿上了理想的外衣”。田汉就是这样一个“善于‘移情’于作品的、主观色彩极浓的剧作家。”[13]63通过作品,我们可以清晰的看到他的生活、他的情感、他的“真”与“诚”的人格。

二、历久弥新的接受过程

1916年,田汉随舅父东渡日本,开始了6年多的留日生活。通过日本这一“中转站”,田汉阅读了大量西方文学作品,自然也包括席勒。完成于1919的《梅雨》一诗,在结尾处便提到了他阅读《席勒传》引起的感伤。1919月10月,田汉回乡抵上海,曾跟“少年中国学会”的好友宗白华谈起歌德、席勒、海涅等人的作品,准备回东京后写一篇题为《歌德与席勒》的文章,“述他二人的生涯交谊与著述梗概”,后来成书的《三叶集》中也多次提及席勒及其言论。1920年3月23日,田汉应郭沫若之邀游太宰府,在山野中,两人乘着酒兴立在一块大石头上,作歌德与席勒的铜像状摄影留恋,并相约做中国的歌德和席勒。1925年10月3日,田汉以“寿昌”之名在《醒狮周刊·南国特刊》6 号上发表了《“若安·达克”与“威廉·退尔”》一文,介绍席勒戏剧《阿连斯的少女》(今译《奥尔良的姑娘》)和《威廉·退尔》的故事梗概。《奥尔良的姑娘》我国直到1932年才有安国栋发行的叶定善译本,1933年才有上海商务印书馆发行的关德懋译本,由此推断剧中的诗歌为田汉首译,故事梗概也是田汉根据外文资料整理而成。1959年,田汉在首都纪念席勒诞辰200周年的大会上作了重要讲话,介绍了席勒的生平、创作情况及席勒作品在中国的译介、影响。讲话中提到的《唐·卡洛斯》1981年才由张威廉首次译成中文,《玛丽·史都瓦特》1985年才有张玉书、章鹏高的中译本,《墨西纳的新嫁娘》(今译《墨西拿的未婚妻》)到2005年才在《席勒文集》中见诸中国读者。可见,田汉早就借助外文资料阅读了席勒的全部戏剧作品,且对内容非常熟悉。

田汉对席勒的接受经历了漫长的几十年,从留学日本接触席勒、立志做“中国的席勒”,到回国后译介席勒作品,再到晚年研究席勒,席勒形象也总是在随时代环境、政治形势而变迁。1910年代,国内新文化运动蓬勃发展,“人”的地位得以彰显,民主与自由成为时代主题,田汉虽远在东瀛却是新文化运动的主力,他鼓吹浪漫主义,认为浪漫主义促生了民主主义,宣扬了个性自由思想,没有浪漫主义的精神,人生就缺乏热情和斗志;没有浪漫主义的文学,就难于脱去古典主义的陈腐,进到现实主义的纯朴化、平民化,浪漫主义在当时的中国,是“思想家、文学家、美术家乃至社会运动家等应该撷采的!”[14]92-93此时席勒便是田汉视野中的浪漫主义诗人。在《俄罗斯文学思潮之一瞥》一文中,他认为席勒是与拜伦、济慈、斯达尔夫人齐名的浪漫主义大家,对俄国的浪漫主义文学思潮产生了一定影响,他说:“凡英德罗曼谛克杰作,如史雷(Shiller)、贵推(Goethe)、摆伦(Byron)、斯葛德(Stott)诸人之作,靡不经其绚烂之笔,远为俄语。俄国诗界以取精用宏,益增华妙矣。”[14]111920年代,中国阶级与社会矛盾加剧,归国后的田汉逐步认识到要改变中国的现状需要人民奋起反抗,席勒作品所表现出来的反抗意识、自由精神正契合了中国现实的需要。在介绍《奥尔良的姑娘》的故事梗概时,田汉称:“雪勒是一生为着‘自由’而战的人,他对于这为祖国的自由而与压迫者的英人战的若安·达克的精神,当然表示非常的敬仰与赞扬。”[14]386田汉认为,席勒创作《奥尔良的姑娘》一剧,是为了纠正自莎士比亚、伏尔泰以来对爱国少女的污蔑、嘲讽,肯定这一光辉的爱国女英雄的形象,鼓舞德国人民反抗法国的侵略。在介绍《威廉·退尔》的故事梗概时,他称威廉·退尔为“反抗的选手”,“自由选手”,认为瑞士人民“为祖国的自由而战”。田汉撰写此文是为鼓励我国的农女、农夫立志,从侵略者手中夺回自己的国土,恢复国家的自由。此时在田汉的视阈中,席勒已不再是浪漫主义诗人,而是为自由而战的勇士,鼓舞人民为自由奋起反抗的宣传者。1950年代,新中国建设百废待兴,团结各族群众和平共建新中国成为广大人民的共同愿望,田汉的席勒接受也因此涂抹了浓厚的时代色彩:席勒作品中的民族性、人民性得以挖掘。[15]此时田汉认为席勒是“民主与民族自由的战士”、“德国的民族诗人”、“未来世纪的一个公民”,号召大家学习席勒早期“勇锐、敢想、敢说、敢做”的精神,“晚期逐渐认识人民,信仰人民,依靠人民”的思想,学习席勒“为人民鞠躬尽瘁的精神”。[14]625对《威廉·退尔》的理解已不同于1920年代,认为该剧不再是贵族子弟对社会罪恶的自发反抗,而是觉悟了的平民为了抵御外敌有意识的结合,是团结起来的人民对暴君的裁判。

可见,田汉的席勒接受始终紧靠中国的现实,1910年代、1920年代、1950年代,浪漫主义诗人——为自由而战的人——民主与民族自由的战士,席勒形象的变迁凸显出我国时代精神的演进。

三、审美与政治的救赎之路

马尔库塞将“个人的解放”最终归结为“自然的解放”,它包括两方面的内容:一是人自身的自然的解放,即通过审美解放人的本能和感官,促使人走向自由王国;二是人身外的自然的解放,即人的生存环境的解放,包括通过政治斗争从外部打击现存社会制度等途径。这是两种不同的救赎之道,田汉恰恰在此远离了席勒。

席勒是一个“富于政治性的德国诗人”,起初对暴力革命满怀希望,但是面对雅各宾派专政带来的暴力镇压、流血动乱、道德败坏,他陷入了对暴力革命的幻灭之中。1793年7月13日,他在写给奥古斯汀堡的信中说:“法国人民的尝试……不仅使那些不幸的人民本身而也使欧洲的一个重要部分以及整整一个世纪倒退到野蛮与粗暴之中。”[16]11怎样才能建立真正的政治自由呢?席勒认为人们要想争取政治自由,首先必须获得内在的精神自由,即实现完美人性。“对于他们为自己争取到的外在的自由,大众在内心中尚不能胜任。倘若他们内心尚不自由,他们又如何能替自己建立一种外在的自由?”[2]373于是,政治问题的解决被假道美学问题。席勒认为美是一种“面向未来的和解力量”,能纠正现代化带来的感性与理性的失衡,恢复人性的完整;艺术是理性、审美与道德的结合,“使理智的教育和心灵的教育与最高尚的娱乐结合起来”,[17]11能帮助主体实现认识的自由、现象的自由与本体的自由;审美是一种交往行为,它深入到人的主体间性之中,是建立伦理国家、实现政治自由的“交往理性的真正体现”。正如伊格尔顿所理解的:“如果进步性的政治不能通过生理找到迂回的道路并致力于改进人类主体的问题,就必然会像雅各宾主义一样遭受失败。在此意义上,席勒的‘审美’也就是葛兰西的‘领导权’,只是说法不同,革命希望的完全破灭导致了这两个概念的政治性的问世。唯一要坚持的政治是以改造过的‘文化’和革命化的主体性为基础的政治。”[18]96-97按照伊格尔顿说法,席勒的审美就是一种“迂回”的政治策略,只是政治的势力范围从理性王国深入到了感性领域。从对革命的满怀激情,到“迂回”的政治策略的思考,席勒走上了独特的审美教育之道。他的戏剧也因此发生了变化,虽然对自由的追求、对民族国家的关注一如既往,但实现自由的手段由“物质修养”逐渐为“道德修养”所代替。如果说席勒的早期戏剧曾尝试以“以暴易暴”的方式获取自由,如卡尔的“揭竿而起”、斐爱斯科的“溺毙于水”、卡洛斯的“筹谋政变”,那么从《华伦斯坦》开始,席勒便尝试以戏剧的形式进行审美教育,弘扬人性之美。在《华伦斯坦》中麦克司对军人卸甲归田、居民悠闲寒暄图景的描绘,是诗人内心审美理想的体现;“剧中登场的人物,几乎个个都是善人,没有一个是彻底顽恶的”,[19]168表达了诗人对美好人性的向往。

作为“五四后成长起来的新人”,田汉一方面关注人生,怀着解决人生问题的热望,认为艺术应“立定人生的基本”,暴露现实的黑暗。另一方面,他又主张艺术独立,认为艺术是“美的世界,高的世界”,“万不能依草附木”。1928年,他不求政府补助,由师生共同努力,于“筚路蓝缕”中开创南国社。在提及南国社的政治态度时,他明确表示“我们在政治上不能说全无ism,不过我们对各种ism都取研究的态度。如目前在中国对抗的各种ism,象三民主义、国家主义、共产主义、安那其主义,我们社员都纯然取研究态度”。[20]42在谈及艺术创作时,田汉认为艺术是内心情感的流露,是不带有任何政治功利目的的,一个艺术家在创作之时,“只能像时花好鸟一样开其不能不开,鸣其所不得不鸣。”整个20年代,田汉徜徉在审美与政治二元之间,他既重视艺术的审美价值,主张艺术远离政治,流露出唯美主义的情调;又不忘艺术的社会价值,希望用艺术手段引发人们对社会问题的思考。

30年代田汉创作发生了明显的转向,认为艺术应服从于政治,服务于政治;“应以工人以及一般的劳苦大众为对象”,以“唯物辩证法”为根本创作方法。作为“左翼”剧作家,他创作了不少鼓吹阶级斗争、民族斗争的作品,如《年夜饭》中对上海工人年关斗争的描绘,《黄浦潮》中顾正红鼓吹斗争的激情演讲,《梅雨》中“打到一切资产阶级的剥削”的怒吼……虽然这些作品远离了前期审美的诗意追求,存在人物形象概念化,审美意象简单化,政治倾向明显化的缺陷,但在国难当头的特殊历史环境下得到了观众的普遍认同,“有时台上台下一片沸腾,演员观众同声高呼政治口号。”[21]305田汉后来也意识到了自己这些应时之作的不足,试图重拾“爱与美”的主题,“回到自己的园地”,但是随着抗战的爆发,救亡图存压倒一切,田汉认识到“中华民族解放运动有前途,中国戏剧运动才有前途”,戏剧应“与当前民族危机之突破发生较紧密的有益的联系”,[20]304从此,这个富于唯美精神的戏剧家放弃了艺术的审美诉求,毫不动摇地走上了艺术服务政治之路。他带领艺人奔赴战场前沿,鼓舞抗日将士,慰问伤员;组织大规模的戏剧公演,募捐资金援助抗日游击队;创办《抗战日报》,开展“抗战扩大宣传周”、“抗战周年纪念献金周”活动,扩大抗日宣传;创作《新儿女英雄传》《江汉渔歌》《岳飞》《土桥之战》《新雁门关》等作品,鼓动军民团结抗日。

面对罹难的现实社会,田汉与席勒选择了不同的救赎之道,席勒企图以审美的形而上功能、拯救失落的人性,实现对现存社会制度的改造;田汉却直接“为集团吼叫”,为政治呐喊,让艺术服务于政治,直接参与政治实践。但是,“艺术的政治潜能仅仅存在于它自身的审美之维。艺术同实践的关系毋庸置疑是间接的,存在中介以及充满曲折的。艺术作品直接的政治性越强就越会弱化艺术自身的异在力量,越会迷失其根本性的、超越的变革目标。”[22]192这也就是田汉部分应时之作“失美”的原因。

[1][德]海涅.海涅文集(批评卷)[M].张玉书,主编.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

[2][德]吕迪格尔·萨弗兰斯基.席勒传[M].卫茂平,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

[3]董问樵.席勒[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84.

[4][德]席勒.席勒文集(第5卷)[M].张玉书,主编.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5]马焯荣.田汉剧作浅探[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87.

[6]陆炜.田汉剧作论[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5.

[7]张玉能.席勒对美学的原创性贡献[J].吉首大学学报,2005(3).

[8][德]席勒.席勒文集(第6卷)[M].张玉书,主编.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9][德]黑格尔.美学(第一卷)[M].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

[10]田汉.田汉全集(第16卷)[M].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2000.

[11]黎之彦.田汉创作侧记[M].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1994.

[12]张玉书.浅析席勒的历史悲剧《唐·卡洛斯》[J].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3).

[13]田本相.田汉评传[M].重庆:重庆出版社,1998.

[14]田汉.田汉全集(第14卷)[M].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2000.

[15]叶隽.德诗东渐过程中的主体原则与资源向度[J].中国文学研究,2012(2).

[16]毛崇杰.席勒的人本主义美学[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7.

[17][德]席勒.秀美与尊严[M].张玉能,译.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6.

[18][英]伊格尔顿.美学意识形态[M].王杰,等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

[19]叶隽.史诗气象与自由彷徨[M].上海:同济大学出版社,2007.

[20]田汉.田汉全集(第15卷)[M].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2000.

[21]董健.田汉评传[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2.

[22][美]马尔库塞.审美之维[M].李小兵,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

责任编辑:万莲姣

The salvation of catastrophic society——Tian Han’s acceptance of Schiller’s dramas

MO Xiao-hong,ZHAO Yan-qiu

(School of Literature Hunan Normal University, Changsha,Hunan 410081,China)

Friedrich Schiller and Tian Han are both dramatists with acute perception of the spirit of the age. It’s clear that Tian Han’s dramatic writing has been greatly influenced by Schiller, both in the selection of theme and the treatment of material. Tian’s acceptance of Schiller has gone through a long process.The image that the former had of the latter has undergone a continuous change from being “a romantic poet” to “a fighter for freedom” and further, to “a paladin for democracy and national liberty”, varying with the historical background and political situation. In dealing with the contradiction between aesthetics and politics, Tian chose to be different from Schiller. Schiller tried to construct ideal political entities through the metaphysical function of aesthetics, while Tian directly “yelled for the mass” and spoke out for politics by placing it above aesthetics.

Tian Han; Friedrich Schiller; drama;acceptance

2013-09-26 作者简介:莫小红(1978-),女,湖南益阳人,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 赵炎秋(1953-),男,湖南邵阳人,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本文系2013年湖南省研究生科研创新项目“席勒与中国近代美育思潮”(编号:CX2013B189)的阶段性成果。

I0-03;I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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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5981(2014)01-013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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