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
【引子】
夏梨香都不知道,自己还能忍多久。
她披头散发地坐在地毯上,目光呆滞,衣裳凌乱,露出光滑白皙的肩膀,上面还残留着引人遐想的粉色痕迹。
一双黑色军靴停在她面前,笔直修长的双腿被军裤包裹得严实。
夏梨香缓缓挪动目光,顺着军靴往上看,撞入一双漆黑如墨的双眸之中,心脏微微颤抖,原本清脆明亮的声音,此刻却沙哑得不像话:“杀了我,求你……”
军装男子眸光动了动,冰冷硬朗的面容有片刻的松动,但随即又慢慢眯起双眼,将眼底的浓重情绪完全遮住。
只听见叮当的声响,他从身后拿出一套银色手铐,蹲下身子,拉起夏梨香的手腕,小心翼翼地为她戴上手铐:“这是特制的手铐,无论是刀砍火烧,都不会断裂。钥匙只有一片,在我身上,你离不开我的。”
夏梨香看着手腕上的锁铐,怔了片刻,禁不住红了眼眶,沙哑的嗓子透出深深的绝望:“贺重楼,我恨你。”
每个字,都混着血肉,痛彻心扉。
男子微微一笑,亲吻她的脸颊,温柔地舔掉眼泪,夏梨香,我爱你。
【壹·腊月雪】
夏梨香第一次见到贺重楼,是在七年前的隆冬。
连绵三日不绝的大雪,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银装素裹的姑苏城,比往年更加冰冷。
十四岁的夏梨香穿着红色棉袄,被祖父牵着手,跨过贺家大门。
如今军阀混战,到处都弥漫着战火的硝烟,只有这贺家老宅,依旧保持着数年来的庄严肃穆。作为江北一带最大的军阀,贺家一直都保持着严谨的门风,名声颇佳。
路上,祖父一遍遍地告诫夏梨香,夏家是贺家的左膀右臂,对待贺家,就要像对待祖宗一样敬畏忠诚,还警告她等下见到贺家少爷,千万要谨言慎行,不可冲撞了贺重楼。
贺家宅院非常大,门槛一道接着一道,夏梨香被绕得头晕眼花,祖父的告诫却是一个字都未记住。
到了一处拱门之前,祖父松开夏梨香的手:“我要去向贺元帅请安,你先在这儿待着,莫要乱跑,我很快就回来。”
祖父离开之后,夏梨香看着满地白雪发呆,寒风吹过,冻得她直哆嗦。
她吸了吸鼻子,也不知道祖父还要多久才能回来。
一个雪球忽然从天而降,不偏不倚地落在她头上,雪球被砸散,雪块顺着脖子,滚入衣领里面,寒冷刺骨。
夏梨香手忙脚乱地去掏衣领,奈何雪块遇到体温就化成了冰水,任她如何掏,都掏不出来,模样很是狼狈。
始作俑者就站在不远处,扶着大树,笑得前仰后合。
夏梨香抬起头,恶狠狠地瞪向他,十五岁的少年,裹着白色呢大衣,黑色的眼眸弯成一道月牙儿,像极了夜晚的璀璨星空。
就是这一眼,看得夏梨香心跳加快,也更加恼怒。
她弯腰挖出一大坨白雪,迅速揉成一团,猛地朝那少年砸过去!
少年被砸得满头都是雪,当即发动反击,两人谁也不肯让步,竟在雪地里扭打成一团。
“梨香,你在做什么?”
一声严厉的呵斥,吓得夏梨香心头一颤,顾不上满身的雪,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她瞅见祖父皱紧的眉头,赶忙解释:“是这个人先欺……”
啪的一声,耳光落在她脸上,硬生生打断了她的话。
祖父常年带兵,手劲很大,这一巴掌下去,毫不留情,立刻就在夏梨香的脸颊上留下一个红色手印,火辣辣地疼。
夏梨香垂下脑袋,抹掉嘴角溢出的血丝,委屈得想哭。
祖父拎着她的衣领,强迫她向那名少年低头道歉:“贺少爷,实在对不住,属下没能管住这丫头,让她冒犯了您,还请您能见谅。”
这人便是贺重楼?夏梨香诧异之余,更加愤怒,凭什么他先欺负人,还得让她道歉!
她挣扎着要抬起头,又被祖父狠狠抽了一下,疼得她龇牙咧嘴。
见她死不服输的倔强模样,贺重楼扬起眉毛,轻笑出声:“没关系,我不跟黄毛丫头一般见识。”
夏梨香气急败坏,狠狠瞪着他的鞋尖,贺重楼,你等着瞧!
【贰·八月夜】
夏家三代男人都是贺家元帅的副官,夏梨香是夏家的独女,自小就被家里人捧在手心里呵护,从未受过半点委屈,如今竟被贺家那个臭小子如此欺负,她心里那个怄啊!
从此以后,夏梨香就算是跟贺重楼杠上了。
贺重楼写字的时候,她就捧着笑话书边看边笑。
贺重楼喝茶的时候,她就偷偷往茶水里放盐。
贺重楼午休的时候,她就吊着嗓子唱大戏。
……
反正不管贺重楼做什么,夏梨香都要对着干,只要看到贺重楼皱眉生气,她就觉得万分高兴。
她觉得自己真是越来越变态了。
春去秋来,正值中秋佳节,恰是贺重楼十六岁生日。贺家摆下宴席,请了不少亲友,夏家也在受邀之列。
巨大的生日蛋糕被缓缓推进宴厅,顿时奶香四溢。
贺重楼穿着精致简洁的白衬衫,在众人的祝福声中,缓缓切开蛋糕。
站在人群中的夏梨香忍不住撇了撇嘴,暗自腹诽,长得倒是人模狗样,偏偏一肚子坏水!
宴席进行到高潮,夏梨香被祖父拽到贺家父子面前敬酒,对上贺重楼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夏梨香自觉失了面子,死也不肯敬酒。
祖父好说歹说,她就是不听,气得又甩了她一个大耳刮子。
清脆的响声立刻引来众人的注目,夏梨香不禁觉得疼,更加觉得丢人,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她捂住红肿的脸颊,不顾祖父的教训,扭头就跑出去宴厅。
以前祖父从来不打她,自从认识贺重楼之后,她三天两头就被祖父教训。
夏梨香跑到花园里的假山后面,蹲在地上,缩成一团,积压多时的委屈终于决堤,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
明明不是她的错,却每次都是她倒霉,她真是恨死了贺重楼!
“原来你躲在这里哭啊!”
听见这个充满戏谑的声音,夏梨香猛地抬起头,恶狠狠瞪过去:“滚开!”
贺重楼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原本只是抱着看好戏的心情,但在看清她满脸的泪痕时,心头竟是微微一紧。他掏出手帕,声音出乎意料的温柔:“擦擦脸吧!”
夏梨香一掌拍掉他的手帕:“不用你假惺惺!”
见她张牙舞爪的模样,就像只奓毛的小野猫,贺重楼非但不气恼,反倒笑得越发温和,弯腰捡起手帕,强行扣住她的下巴,仔细帮她擦拭眼泪。
白皙修长的手指,细腻柔软的手帕,干净皎洁的月光,以及他灿若星辰的眉眼……气氛太过美好,以至于夏梨香忘记了挣扎,而且还不争气地脸红了。
其实,这小子不使坏的时候,还挺好看的。
【叁·三月花】
许是那晚月色太惑人,贺重楼在夏梨香眼中的形象竟是越来越好了,无论夏梨香怎么折腾,贺重楼都不会生气,偶尔还会陪着她一起胡闹。
书房里,夏梨香穿着白色洋装裙,端坐在床边,阳光落在她光滑的前额,泛着白皙温润的光泽。
贺重楼坐在距离她两米外,认真地看着她,挪动手中炭笔,在画板上落下细腻流畅的线条。
安静的空气中,只能听见炭笔沙沙的声响。
夏梨香坐得不耐烦了,斜眼瞪着他:“还没画好吗?动作真慢!”
贺重楼温柔地笑了笑:“别乱动,小心我把你画成斜视眼。”
夏梨香收回目光,用鼻子发出轻哼。
今早她来找贺重楼,正好见他在画画,就对他的画技百般鄙视嫌弃。贺重楼竟也不生气,反倒请她当模特,要为她画一张人物素描。
夏梨香也觉得自己脑子被门板夹了,居然就这么乖乖地照做了,害得她挺直腰板在这儿坐了一个早上,要是画得不好,她非得狠狠揍他一顿!
“画好了,”贺重楼停下画笔,微微笑着。
夏梨香立刻跳起来,大步冲到他面前,一把抢过画纸,对着阳光仔细端详了片刻,最终红着脸颊冷哼一声:“画得一般般。”
说完,她像是生怕画纸被抢走般,赶紧将画纸叠好,塞进口袋里。
贺重楼笑得越发温柔:“我也觉得没有画好,真人比画像要漂亮得多。”
这话藏匿了太多甜腻的暧昧,夏梨香连耳尖都被染红,心跳如擂鼓,害怕被他看破心思,登时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算你还有点眼光!”
说完,她也不敢去看贺重楼的表情,抱着画像就跑了。
美好的日子总是过得特别快,转眼又是新的一年,三月春日,正是乍暖还寒的时节,院子里的梨花开了又谢。
贺家夫人忽然故去,贺家对外宣称她是病逝,但与贺家走得比较近的人都知道,贺家夫人是因为得知旧情人战死的消息,抑郁成疾,方才匆匆辞世。
贺元帅面上不说,但心里万分憋气,每每看到儿子那张酷似妻子的脸,就像是看到了头顶绿油油的大帽子。
贺家父子间的感情越来越淡,直到贺元帅从外面接回来一对母子,这份本就单薄的亲情终于被彻底抛弃。
谁都没想到,深情款款的贺元帅竟然也会在外面养外室,而且还有个十五岁大的儿子。
如今私生子登堂入室,昔日的嫡长子转眼间失了宠,戏剧般的翻转,引来众人的八卦热情。
似是为了印证这番猜想,没过多久,贺元帅就正式宣布更改继承人,贺重楼被禁足。
此事一出,引发一片哗然。
【肆·四月雨】
细雨霏霏,夏梨香顾不上打伞,冒着雨水冲进贺家大门。
白色的皮鞋踩在石板路上,发出急躁不安的闷响,雨水飞溅,带着泥泞沾上裙角,弄脏了她新买的呢子长裙。
那扇熟悉的拱门紧紧闭着,无端生出几分萧索。
夏梨香使劲拍打大门,高声大喊:“贺重楼,你给我出来!”
厚重的木门被她拍得微微发颤,厚重的声响一圈圈漾开,最终消失在老宅深处。
良久,木门方才被人从里面拉开,露出面无表情的贺重楼。他看起来精神很不好,眼底发青,声音沙哑:“找我有什么事?”
见惯了他优雅从容的气度,乍然见到他如此落魄的模样,夏梨香神色一顿,千言万语最终也只化作一句干巴巴的话语:“我来看看你。”
“哦,”贺重楼转过身。
夏梨香赶忙跟着他走进去,昔日里被人精心打理过的院落,此刻杂草丛生。屋子里面空荡荡的,那些用人都是些势利的货色,见到风向不对,都赶紧跑了,临走之前还不忘搬空屋子里能卖钱的东西。
茶壶也被拿走了,夏梨香只能捋起衣袖,自个儿去后院的井里舀水。
一口冷水下肚,夏梨香丢开水瓢,气呼呼地骂道:“这群落井下石的浑蛋!”
贺重楼坐在台阶上,自嘲一笑:“世道本就如此,是我没本事,没道理怪别人不愿跟我一起受苦。”
曾经风光无限的贺重楼,此刻的眼睛里竟是满目荒芜。
夏梨香感到心疼。
沉默良久,贺重楼蓦然出声:“你也走吧!”
他的目光是那样坦然,看得夏梨香甚是气恼。
她大步走过去,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使劲将他拽起来:“贺重楼,你就这点出息!稍微碰到一点挫折就开始自暴自弃,你还是不是个男人?别让我瞧不起你!”
贺重楼目露诧异,视线落在她微微皱起的眉毛上,然后慢慢滑到黑白分明的眼眸……那么生动的情绪,竟让他感到莫名心悸。
四目交错,他仿若回到了两年前的雪地里,初见她时,她也是如此倔强。
贺重楼缓缓吐出胸口的郁结之气,嘴角微微上扬,笑得无奈且纵容:“还真是拿你没办法。”
【伍·六月风】
贺重楼被人遗忘在老宅深处,衣食皆无人管,全靠夏梨香每天从外面带来的食物为生。
那些粗糙的食物,几乎难以下咽,但贺重楼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吃着。他曾经劝过夏梨香离开自己,说了几次,每次都惹得夏梨香生气,见到她态度坚决,他便没有再提起此事,偶尔问一句:“你打算陪着我到什么时候?”
夏梨香将棉被摊开挂在绳索上:“不知道。”
“你该不会打算陪我一辈子吧?”
夏梨香反问一句:“有何不可?”
贺重楼失了声音,良久都没有说话。
偌大的院子里,如今只剩下他们两人相依为命,盛夏的知了在树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贺重楼闭上眼睛,耳边不停回响着那四个字。
有何不可?
那便是可以的吧!
烈日当空,夏梨香刚迈出家门,就见到祖父站在院子里。祖孙俩隔空对望,她下意识地将食盒藏到身后,低声问道:“爷爷,您有什么事吗?”
“你又要去贺家?”
夏梨香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立刻回屋去,以后不准再去贺家。”祖父的声音很严厉。
夏梨香捏紧食盒:“不行。”
“这事由不得你说不行!”
祖父的呵斥令她心头一颤,她咬了咬牙,壮着胆子抬起头,大声说道:“爷爷,您曾经说过,夏家是贺家的忠臣,对待贺少爷要像对待太子一样,您不能出尔反尔!”
祖父微微一愣:“可如今的‘太子已经不是他……”
“但在我的心里,他一直都是,我会守着他,永远不离开!”
坚定的眉目,不可动摇的神态,令祖父都为之动容。
夏梨香顾不上其他,拎着食盒飞快地跑出夏家,穿过大街小巷,冲进贺家老宅。
揭开食盒,菜香扑面而来,贺重楼忍不住赞道:“今日的菜色不错。”
夏梨香一边将饭菜端出来,一边得意地笑道:“这可是本小姐亲自下厨做的,虽然菜都是厨娘事先切好了的。”
“那我可得好好尝尝,”贺重楼夹起一块芦笋,放进嘴里,“味道还不错。”
夏梨香笑得更加生动,眉眼里尽是开心。
饭后,夏梨香又拣了一些最近发生的趣事讲给贺重楼解闷,瞧着贺重楼的气色还不错,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告诉他:“贺元帅病了。”
贺元帅早在上个月就已经病了,当时只是有些咳嗽,并不严重,便没有太放在心上,直到病情越来越重,请了医生仔细诊断,才知道他患上了肺痨。
如今他已经卧病在床半月有余,身体每况愈下,情况不容乐观。
三日后,贺重楼取出一封信,交给夏梨香:“帮我个忙,把这封信送给乔染。”
“哦。”
“梨香。”
“嗯?”
“如果我做错了事,你会不会原谅我?”
夏梨香看着他充满期待的眼睛,心不由自主地软下去:“应该会吧……”
【陆·九月霜】
信被封了口,夏梨香心中万分好奇,但还是记着贺重楼的嘱咐,没有私自拆开信封,亲手将信送给了乔家大小姐。
第二天中午,夏梨香提着食盒按时来到贺家报到,发现那道熟悉的拱门前站着士兵,她想进去,却被人给拦了下来。
“乔小姐正在里面,闲人免入。”
乔家是总统的嫡系,虽无兵权,但有总统做靠山,乔家在江北的势力并不比贺家小。如今乔家千金竟会登门拜访,想必是因为昨日那封信,也不知道她和贺重楼在里面说些什么悄悄话……
夏梨香不敢贸然打扰,怕耽误贺重楼的正事,便抱着食盒来到贺家的门房,一边等着乔染离开,一边跟门房里的老大爷聊八卦。
经过老大爷的一番叙说,夏梨香这才知道,乔染跟贺重楼是中学同学,关系很不错,两人算是青梅竹马,小时候还差点订了婚。
一直等到太阳落山,夏梨香才见到穿着蕾丝洋装的乔染走出贺家大门。
乔染的心情看起来很不错,眼角眉梢都带着喜意。
不知怎的,夏梨香的心情忽然变得不太好。
待乔染离开,夏梨香摸拱门,见到贺重楼正坐在客厅里沉思,桌上放着两只空茶杯。她将食盒放到桌上,将饭菜端出来,稍微热了一下,便招呼贺重楼来吃晚饭。
贺重楼很听话地将所有饭菜都吃干净,并嘱咐道:“明天你就不用来找我了。”
“为什么?”夏梨香顿了顿,“明天乔染要过来?”
“嗯。”
夏梨香心中万般酸楚,很想让他别再跟乔染见面,可是这话说不出口。她很清楚,贺重楼不是甘于寂寞的人,他有自己的雄心壮志,而她,根本没有能力帮他实现这份雄心。
既然没有用处,那便只能主动让位,多么残酷的自知之明。
夏梨香埋头收拾好碗筷,逃也似的离开贺家。
次日,夏梨香无所事事地在姑苏城里瞎逛,等她回过神来之时,已经是夕阳时分,抬起头,面前赫然是贺家大门。
怎么乱转都能转到这里来?
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一日未见,心里其实挺想那小子的,反正人都到这里来了,进去看一眼就走,肯定不会耽误他办正事。
夏梨香走进贺家,一路摸到拱门前,今日竟没有人守门,想来乔染已经走了。
她走进院子,里面空无一人,她又穿过客厅,走到卧室门前。
透过虚掩的门缝,夏梨香清楚地看见贺重楼跟乔染紧紧抱在一起,他们鼻尖相触,彼此眼中盛满了脉脉柔情。他们口中诉说的甜言蜜语,像一颗炸弹,在她脑子里轰的一声炸开。
如果我做错了事,你会不会原谅我?
应该会吧……
夏梨香捂着生疼的心口,慢慢地后退,在眼泪掉下来之前,飞快地逃出贺家。
【七·拾月露】
一个月后,传出贺家与乔家联姻的消息。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这次联姻的对象并非贺家的新任继承人,而是被禁足了两年的贺重楼。
这次的联姻,对整个江北派系而言,意义极其重大。
乔家老爷亲自找到贺元帅商谈儿女婚事的具体事宜,明确要求不能委屈了他的宝贝女儿,否则就跟贺家没完。
迫于诸多压力,本就卧病在床的贺元帅更是病上加病,但为了贺家的未来,他还是解除了贺重楼的禁足令。
贺重楼离开院子的当天,就主动找到贺元帅,充满药味的房间里,白发苍苍的贺元帅躺在床上,曾经威风凛凛的眉目已经彻底腐朽。
他看着贺重楼慢慢走近,忍不住感慨:“你长大了……”
贺重楼淡然道:“您也老了。”
“是啊!我的日子已经不多了,接下来都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贺元帅想要笑一笑,却不想刚一扯动嘴角,就不可抑制地咳起来。
贺重楼蹲下身,轻轻拍打他的脊背。
待气息平稳下来,贺元帅看着曾经最喜欢的儿子:“你恨我吗?”
“那你恨我娘吗?”
贺元帅陷入了沉默,良久,从枕头底下抽出一封信:“这是遗书,你拿着吧,贺家还得靠你撑着。我老了,也累了,想要去地下看看你娘亲,但愿……她不会恨我。”
见他露出疲倦的神态,贺重楼拿着遗书起身离开。
当天夜里,贺元帅就故去了,根据他留下的遗书,贺重楼成为贺家唯一的继承人。
为了赶在热孝之前结婚,贺重楼与乔染的婚事定在贺元帅病逝后的第三天。
由于时间匆促,婚礼没能办得太过复杂,但还是邀请了姑苏城里所有数得上名号的家族,夏家亦在受邀之列。
看着手里鲜红的大婚请柬,夏梨香使劲吸了吸鼻子,这才将眼眶里的泪水给逼了回去。
祖父说她这是自作自受,她也觉得自己挺蠢的。
看,别人是青梅竹马,郎才女貌,天造地设,她在中间折腾个什么劲儿?这下好了,眼看着别人百年好合,她只能拿着请柬自嘲。
翻出贺重楼为她画的肖像,闭上眼睛,撕成碎片,扔出窗外。
婚礼是在教堂里举行的,夏梨香站在人群中,看着身穿白色婚纱的乔染走进礼堂,带着幸福的微笑,与贺重楼交换婚戒,并在牧师面前许下不离不弃的承诺。
多么完美的一对新人,夏梨香含着眼泪,与众人一起鼓掌。
【八·十二月】
在乔家的鼎力支持下,贺重楼顺利继承元帅一职,他的继母和弟弟试图夺权,可惜兵变失败,混乱之中,母子二人皆被当场击毙。
至此,贺家的权力被贺重楼全部集中在手心里,无人再能撼动他的地位。
同年冬日,乔染偶感风寒,卧病在床,久未出现在人前。直到除夕前一天,夏梨香忽然收到乔染的请帖,邀请她前往贺家吃茶。
夏梨香跟乔染的交集次数一只手都能数得清,乔染怎么会突然想起她来?
她心中感到奇怪,但还是按时赴约,刚迈进贺家,熟悉的气息就迎面扑来,令她心神一荡。
自从贺重楼结婚之后,她就再没有迈进贺家一步,现在想来,已经有三个多月没有再见到他,思念再浓,也都被她牢牢锁在心底。
刚见面的时候,夏梨香差点没认出来,面前这个苍白单薄的少妇,竟然就是那个漂亮精致的乔家大小姐。
乔染穿着素净的白色旗袍,眉目之中满是愁绪,宛若即将凋零的百合花,散发出颓败凄凉的气息。
她淡淡笑道:“你一定很好奇,我为什么忽然想起你来?”
夏梨香坐在她对面,没有说话,静观其变。
“我一直都知道你的存在,也知道你和重楼之间的事情,你们两情相悦,而我是横在你们之间的一个障碍,对不对?”
夏梨香无言以对。
“你不说话,便是默认,”乔染垂下眼眸,浓黑的睫毛衬得肌肤越发苍白,“如今我就快病死了,你们之间没了阻碍,终于可以双宿双飞了。”
她要死了?夏梨香抬起眼眸,满脸诧异。
“不用惊讶,从我嫁给重楼那天开始,他就已经在算计着我的死亡,因为只有我死了,他才能得到你,”乔染忽然笑起来,眼角含着几分水光,“多么无情的男人啊!利用我的满腔真情,只为促成他跟你的感情……可我即便是死了,也不会让他称心如意。”
最后一句话,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夹杂着浓浓的怨恨。
夏梨香走出房间,神情恍惚地往大门走去,却在路上碰见久未见面的贺重楼。
他拉住她的手,关切地询问:“你怎么来了?”
夏梨香不答反问:“乔染的病……是不是你动的手脚?”
呆愣片刻,贺重楼很快恢复镇定:“你刚见过乔染了?是,我买通了她的主治医生,在她的药里下了慢性毒,她活不过这个冬天。”
他的语气很平静,就好像在叙述今天午饭吃了什么,丝毫没有害人带来的愧疚,哪怕那个被害的人是他的结发妻子。
这一瞬间,她觉得面前的贺重楼很陌生,陌生到心寒。
见她眼神渐渐变冷,贺重楼忽然有些心慌,更加用力地抓紧她:“你答应过我,无论我做错什么事,你都能原谅我。”
夏梨香说不出话来。
【九·梨花香】
大年三十,元帅夫人乔染病逝,所有的热闹气息都在今晚散去,寒冷的大街上,行人匆匆,家家门窗紧闭。
丧礼办得很周全,夏梨香受邀参加吊唁,但在离开的时候,却被贺重楼强行拉到从前的旧院子里。
夏梨香愤怒地瞪着他:“你想干吗?”
“我有话对你说,你先在这里待着,等我忙完了,就来找你。”
说完,他就转身离去,将她独自留在这里。院门被落了锁,门口还有仆人守着,她根本出不去,这是变相的软禁。
这是贺重楼以前居住的院子,他曾经在这里被禁足了两年,而她也在这里,陪了他整整两年。
如今物是人非,夏梨香独自坐在台阶上,望着冷清的小院,有种大梦一场的错觉。
苦等三日,依旧未见贺重楼的身影,夏梨香心生疑窦,有种隐隐的不安,她偷偷从院墙翻了出去。
一路狂奔着跑出贺家,当夏梨香气喘吁吁地跑回夏家时,看见大门上的白色封条,顿时手脚冰凉地僵在原地。
旁边的路人见到她傻站在原地,以为她是来探亲的,便好心地提醒她:“别看了,这家人犯了大事儿,昨天全被枪毙了,死得可惨了……”
枪毙,死了……
夏梨香回想起祖父教训自己的严厉模样,还有母亲为自己缝补衣裳时的慈祥,以及美好的童年……全都没了。
亲人、幸福,一夕之间化作乌有。
她蹲在地上,失声痛哭。
天色已黑,贺重楼回到旧院,发现房间里没有点灯,黑漆漆的一片。
贺重楼推开房门,一个人影忽然扑过来,将他牢牢抱住。
他闻到熟悉的香吻,心中一喜:“梨香,是你吗?”
说着,他便要去点灯,却被夏梨香叫住。
“别点灯,是我。”
确定是梨香,贺重楼便安了心,紧紧回抱住她。她踮起脚尖,将嘴唇送到他面前,他欣喜地吻住她。
衣裳半褪之际,寒光一闪,一柄匕首忽然扎入贺重楼的腹部!
他捂住鲜血直流的伤口,渐渐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声音沙哑:“你……”
夏梨香松开握住匕首的手指,冷冷地看着他:“夏家上下五十余口人命,被你攥在手里,不觉得烫手吗?”
贺重楼有片刻的慌乱,踉跄着后退,如同一只受伤的野兽:“你的祖父勾结敌军,出卖情报,证据确凿,三军会审,所有人都要依法惩治,你让我怎么办?!”
“所以你就杀了我全家,还让我像个傻子一样在这里等你回来,我夏梨香也是个人,也有感情,凭什么被你这样玩弄于股掌之间!”
夏梨香越说越激动,眼眶泛红,泪水不争气地往下掉落。
贺重楼顾不上伤口带来的剧痛,伸出手,想要帮她擦掉眼泪:“别哭,我跟你道歉,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哪怕杀了我报仇也行。”
刚才那一刀,已经是夏梨香能够使出的最大狠心,可还是没能刺中要害,她没有勇气再来一次。
她惨然一笑:“杀了我吧,这样我们就都解脱了。”
“不行,想都别想。”
【尾声】
夏梨香被彻底软禁,她试图逃跑,却被贺重楼发现,又将她捉了回来。
贺重楼将她压在身下狠狠惩罚,满足之后,他穿好军服,拿出特别定做的手铐,将夏梨香的双手锁住,温柔地笑道:“这是特制的手铐,无论是刀砍火烧,都不会断裂。钥匙只有一片,在我身上,你离不开我的。”
夏梨香被折磨得几近绝望:“贺重楼,我恨你。”
贺重楼微微一笑,虔诚地亲吻着她:“恨我吧,想复仇的话,就杀了我,只要你别离开我,想怎样都行。”
夏梨香无言以对,内心的痛苦令她陷入绝境,每天醒来,她甚至都会自我询问自己为什么要能醒来,为什么不能就这样安安静静地死去。
亲人、自由、幸福,全部没有了,世界于她,只剩下荒凉一片。
她摘下手指上的钻戒,这是贺重楼求婚时送给她的,她不同意,他就强行将戒指套到她的无名指上。
嗬,多么自欺欺人的做法,他们之间,还有结婚的可能吗?夏梨香闭上眼睛,张开嘴巴,将戒指吞了下去。
片刻过后,腹痛如刀绞,她死死咬住牙关,就是不出声。
等贺重楼发现她的时候,她已经没了气息,看着她苍白的脸颊,贺重楼忽然想起乔染在弥留之际对他说的话。
“既然你不让我幸福,我又凭什么忍住委屈,看着你们幸福!”
如若不是乔家在煽风点火,他又怎么会被逼着当场处决夏家五十余口,连拖延时间的机会都没有。
说到底,这都是报应。
贺重楼失魂落魄地抱着夏梨香,一遍遍地说着。
“你答应过我,要一直陪着我。”
“你答应过我,无论我做错什么事,你都能原谅我。”
“这些都是你答应过的,你不能食言,咱们得同生共死,永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