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三元
开始时他们彼此说好,终有一日会分开。
所以她与他是君臣,是良友,却从不是夫妻。
一、
庆开七年冬的第一场雪下了整三日,所有人是第二天才发现皇帝不见了。
皇后沈妱病中惊起,在宫里乱成一锅粥前,彻底封锁了消息。
又过一日,京郊冰封的路终于被打通,沈妱一身滚金朱红宫装立在及膝积雪中,面前是一辆从山坳挖出的马车。
马死了,车夫也摔断了脖子,正是御前伺候的于海。
这情景就像利刃,一下刺进沈妱心窝。
意外还是人为?是太后还是广昌王?皇帝绝不可能如此大意的啊!为什么他悄悄出宫,连她都毫不知情?
公公王喜见沈妱神色大变,忙解了披风去擦她凝了冰碴儿的衣摆,却被狠狠一脚踢翻在雪里。
“废物……一群废物!一定就在附近!还不给本宫赶紧找!”
沈妱的嗓音比北风更刺骨,御林军分了几路往更深处去,王喜也囫囵爬起追上:“娘娘大病刚愈,受不了半点寒啊!请娘娘回车里等吧。”
沈妱白着脸吼:“滚!怕死就别跟着本宫——”
她一意孤行,不知是不是老天开了眼,竟真让沈妱寻到一个隐蔽洞口。
探察动静惊了洞中人,有低沉的男子嗓音自内传出:“谁?”
仅一字,令她欣喜若狂。
“皇上!”沈妱拂开王喜率先钻进去,突来的昏黄火光令她有片刻不适,模糊视野中,草垛上一双男女正相拥而卧。
那女子连忙下地叩拜,看见礼是个宫女,男人倦色难掩,正是失踪的皇帝都离。
他眸光微动:“皇后怎么来了?”
沈妱后来答了些什么,她记不清了,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刚才那一幕,却不得不按照惯例请示,问给她封个什么合适。
“苏素护主有功,跟宠幸的事不相干。”又冲角落道,“跪够了就起来吧。”
那新晋宫女怯怯抬头,十五六岁模样,五官并不艳丽,却像是山巅初雪般纯真。
沈妱刚放下的一颗心登时提到了嗓子眼。
她与都离早殁的太子妃至少有八分像,而沈妱只在画中见过的那位太子妃,是都离心中唯一储过的人。
回宫后,太医署人进人出、忙得不可开交。
沈妱梳洗后端坐殿中,从暮色四合一直候到灯火通明,月上柳梢,只收到一句回话:皇后有心,时辰太晚就不必过来了。
沈妱垂着眼,令传话的小黄门去请江太医,后者面露难色。
王喜呵他不开眼,吓得小黄门连连叩拜:“娘娘明鉴!陛下令江太医去给一个宫女问诊去了,奴才实在是……”
江太医是众医之首,原本只伺帝后。
“这样啊!”沈妱点点头,“那就让江太医问诊后过来便是。”
小黄门如获大赦告退,王喜刚送走人,还没回头便听一阵疯狂动静。
与刚才的雍容判若两人,沈妱将一整桌菜全扫到了地上。
她惯着金红二色,震怒中容颜如凤凰浴火般艳丽,只是此刻那火凤像是失了方向,摇摇欲坠间令人心惊。
“定然只是皇上待下宽厚而已!娘娘珍重啊——”
“但愿如此!”
沈妱抓紧下裳似是忍痛,王喜才想起她今日在雪里站了多久,酸溜溜磕了响头跑向太医署。
当万籁俱静,沈妱终于脱力般坐下,身旁悄然递来一只白玉瓶。
那只手修长素净,主人更是不食人间烟火般清雅。
青袍高冠的年轻道士,这个时辰出现在后宫深苑,他似乎并未觉得不妥。
沈妱不理他,他便蹲下探她裤脚。
“莫一天你大胆!”
“仔细腿疾。”道士将药送到沈妱手心,“何时随我离开?”
沈妱冷笑:“被你救了命就得跟你走?七年前你已为你我做了决定,如今又拿什么身份与我说是走是留!”
莫一天轻叹口气。
“此次下山我是为破你杀劫而来,若你执意留下,不会像之前中毒那么简单了,只怕连沈伯父与沈兄都会受牵连。”他歪着头看她,犹如少时每一次惹她生气后的讨好,“妱妱,我护你离开不好吗?”
那亲昵口气,将沈妱席卷入回忆的旋涡,她差些就要忆起暌违多年的夏日竹香,和林间舞剑的少年。
流年似水、物是人非,沈妱心神恍惚,到底只有一瞬而已。
在莫一天不解的打量中,她立身退开,金裙逶迤。
“莫道长。”她这般称呼曾经毁约的未婚夫,“本宫乃当朝皇后,此名由不得你唤,以后更不必再来!”
二、
沈相家幺女沈妱有一门娃娃亲,她的小未婚夫是江湖赫赫有名的名门之后。
沈妱从记事起到十五岁,没有哪一天不盼着出嫁,她惊艳于初见时舞剑的白衣少年郎,更盼望来日能与他一起仗剑江湖。
——莫哥哥刚才那招好生厉害,再舞一次给妱妱看!
——莫哥哥你对妱妱真好,母亲都不会给妱妱买这么多糖葫芦喔。
——莫哥哥你等等妱妱,妱妱马上就十五岁了……
十五岁的沈妱最终等来的,是一纸退婚书。
莫一天说他决意寻道修仙,身心不寄红尘。
那日盛夏酷暑,沈妱抖得身如落叶,将退婚书撕得粉碎,噙泪高喊道:“莫一天,从此你我恩断义绝!”
未几,却听一声淡淡叹息,沈妱回头便看见树后的明黄身影。
那人掏出手帕递给她,嗓音如水般温柔:“你已没有婚约在身,可愿意嫁给朕为后?虽然沈相已答应,朕还是想亲口问问你。”
沈妱是第一次面圣,眼下却伤心得不管不顾了:“他不喜欢我便退了婚,我不喜欢你,又如何嫁给你!”
十八岁的都离在沈相扶持下刚刚登基,称帝前却不巧殁了太子妃,多少双眼睛盯着的这个后位,只有沈妱是不二人选。
“朕知晓你自幼不喜束缚,朕答应你,少则五年多则七年,到时你愿意留下,你永远是朕的皇后,沈家百年昌盛;若不愿,朕绝不强留。”他笑时,眼神好像能融化人,“其实你不喜欢朕更好,因为朕也给不了你夫妻之情。”
沈妱看呆了。
帝王怎么能这样平白对人笑呢?她想,而且笑意还是苦的,弄得她的心也跟着苦了起来……
沈妱瞥见不远处父亲立于廊下的身影,知道已是骑虎难下:“可我,不知进宫后需要做些什么。”
“为朕而战。”都离执起她的小手,“你将是朕最忠心的臣子,朕亦愿与你并肩。”
油然而生的使命感让沈妱忘了情伤,十五岁后,从不施粉黛的她日日浓妆艳抹,在都离教导下成为最善妒残忍的沈皇后,权掌六宫,制衡众家。
多年来,都离一直未能有子嗣,太后会推举立亲生的五王爷为储全在意料之中,眼下广昌王即将入京述职,苏素又顶着这样一张脸接近都离——
必是异动。
沈妱令王喜将苏素提了过来。
后宫逼供手段她早已烂熟于心,两盏茶时间,苏素身上已找不出一块完整皮肉,她满面清泪地求饶喊冤,终于晕厥过去。
都离就是在这时出现的。
他入门一脚踹得主审的王喜呕血,又挥手打翻沈妱的茶杯,如冰剔透的青瓷落地刹那粉碎。
“朕不封她,只是不舍后宫脏事污她耳目。朕不信你不懂!”
沈妱强作镇定:“此女身世查无可查,臣妾不能不疑。”
“身世清白也是错?这么说,皇后并不相信这世上有人能一心一意爱慕朕,不带半点目的和算计了?”
不,她信这世上有。她沈妱便是。
但沈妱说不出口,只能劝诱:“苏素貌似太子妃,皇上会垂帘是人之常情……”
都离开始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她:“谁也不是谁的替身。朕是天子,却也是血肉之躯,心门总有被叩开的一天。朕今日干脆与你说清楚。”
他一字一顿:“朕喜欢她。”
沈妱猛地一震,怔怔望向与她共枕七载的男人。
二十五岁的都离,面容沉敛气度非凡,此时却暴躁得如同情窦初开的少年。
他竟认真了。
沈妱连忙膝行,额头深深抵在他脚边:“后宫专宠是大忌,此种时期,还望陛下三思!”
“最后一战朕志在必得,皇后多年忠义护君、心意拳拳,朕不是不感谢你的。”都离敛眸,似是叹息,“要将苏素调来御前的是朕,要带她去赏雪的也是朕,若将来真有不测,那就让朕一力承担。朕,甘之如饴——”
说罢抱起苏素,大步离开。
沈妱心口抽搐频频,就像之前毒发时的生不如死。
遭太后毒手不是头一回了,既然为莫一天所救,她也无意惊动都离,只是想不到她生死徘徊之际,都离正带着苏素往小燕山赏初雪。
她多想问,如果有人能叩开他心门,为什么那个人不是她?明明那一年中秋夜后,她对他早已不能只是君臣。
那时就决定好,七年之约满时,她会向他倾吐克制多年的爱意,若君心似她心,她就一世都做他的皇后。
三、
都离还是听了她的谏言,又或者是为了保护苏素,最终只封了个四品美人。
每一个都离去苏素处歇息的夜,月亮都特别的冷,沈妱彻夜难眠,而更让她焦虑的是,他们的七年之约转瞬即至。
沈妱摸不清都离对待此事的态度,更没想过他会在那日就寝前毫无征兆问出口:“七年期满,不知你做好决定没有。”
沈妱为都离系衣带的手顿在空中,抬头时双目灼灼:“臣妾留下。”
便轮到都离讶异了。
他几乎是抿唇看了她半天,直到沈妱手心汗湿才开口。
“倒是出乎朕的意料。毕竟你是厌恶这里的。”
入宫头几年,沈妱常闹脾气,所有能砸的都被她砸了个遍,嚷嚷着悔不当初被父亲和皇帝骗来锁到宫里。
政务之余,都离几乎是寸步不离地看管她,皇帝对皇后用情至深的美传,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可没人知道,他们之间与男女之情从来无关。
就好比现在,同卧一张榻,她满心旖旎地握着他的手——已是最亲密的举动——他却还当她是那个十几岁,一个人睡就吓得哭的小姑娘。
黑暗里,都离轻拍她的手:“留下便留下罢。你在,朕也踏实。”
说着要抽手翻身,却被她一把抓住。
“臣妾愿留,只因臣妾对皇上,对皇上——”
都离轻轻“嗯”了一声,好像明了她的心事:“朕不重情事,一直以来,与你最是亲近。”
她点头,他接着道:“听闻你自幼是个爱恨分明、争强好胜的,可这一点实在不该用在朕身上。苏素她与你原本就没得比,因为皇后——是朕最忠心的臣子。”
臣子。
臣子。
沈妱气急败坏,抓来玉枕就猛地向外扔,几番下来,枕头没了,被子也没了,还想再扔,都离才钳住她手腕:“沈妱!你多大了?”
不多时,太监总管与王喜同时进屋,沈妱还在气头上,大喊“狗奴才滚出去!”,总管却抢先一个头磕在地上。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苏美人她——她有喜了!”
空气都仿佛凝结了。
“真的?”皇帝开口,声音有些抖,总管连忙说了一堆吉祥话,又试探地问是否现在摆驾?
都离没有惊动其他人,吩咐王喜照顾沈妱便只身离开,已经是在人前给她留足了面子。
沈妱盯着腕间绯红的指印,脑子里乱成一团。
什么君君臣臣,臣臣君君。
她是皇后,她才是他的皇后。
如同苏素被封时的低调,她有孕一事也被皇帝压了下来。
偏逢朝中立储之争白热化,就算是权倾朝野的沈相也挡不住悠悠之口,其实只要宣布苏素有孕,立储之难便可迎刃而解,都离却宁可不化解这危机,也要保护苏素。
早朝后沈相不知触了皇帝什么逆鳞,被勒令在御书房外罚跪。
三九天,正是化雪的时候,消息一道道往沈妱耳朵里传,每传来一道,她的心就沉一分。
巳时,沈相已经跪了三个时辰。
未时,沈相依旧滴水未进。
酉时,沈相终于晕倒御书房外。
沈妱焦急赶过去时,沈相仍有些迷糊,颤抖地在她手心描下三个字——五、太、广——然后坚定地点了点头。
震惊至极,欣喜若狂,他们多年猜测终于得到了证实——五王爷真是太后和广昌王之子!
皇家血脉不容混淆,只要将此事公诸天下,铲除逆贼不费吹灰之力。
可难就难在,皇帝始终舍不得动太后。
宫人送走沈相后,沈妱在御书房前立了许久。
如果只是皇后,她此刻就该不闻不问,可如果是臣子呢?
身为陛下最赤诚的臣子,她该怎么做?
沈妱拾级而上,慎重地跪在门前,清声道:“臣妾求见陛下。”
此事其中利弊想必不用沈相分析,都离比谁都明了,但沈妱依旧要硬着头皮说与他听。
直到殿中越来越静,最后一个字音湮灭,都离才冷笑。
“皇后究竟是何时变得如此精于算计的?前朝也好,后宫也罢,这天下不是姓沈的说了算!”他目光凌厉慑人:“这种诛九族的话朕以后都不想再听见。朕少时孤苦无依,若非母后收养抚育早就死了!谋反是广昌王一人之意,如果皇后还记不住,就代替沈相接着跪!”
都离一把拂落镇纸,惊得沈妱双膝瘫软。
她知道他感念太后养育之恩,才会被逼得一退再退。
这些年在宫中,都离宠得她无法无天,唯独只有在太后那里遭的罪,他可以只字不提。
她曾经那么敬他重孝,如今却也迷失在他的仁慈中。
“苏素不能动,太后亦不能动……沈家人不畏死,父亲不畏,臣妾也不畏,只是陛下——陛下又将自己的安危摆在哪里?上位者怎可如此优柔寡断!”
蓦地巨响。
耳边像是先有惊雷劈下,才觉脸颊灼烧,铁锈味在被打蒙了的沈妱嘴里弥漫开来。
天子震怒中的一巴掌岂是她受得住的,至此,沈妱左耳失了聪。
四、
那一夜仿佛是转折。
新的世家崭露头角,沈氏沦为众矢之的。
当沈相终于求得进宫探望时,万语千言化作混浊双眼的湿意。
原来父亲真的是老了,上次匆匆一见时沈妱还未发现,曾经笔挺的官服在这个三朝重臣的男人身上,已经显得有些宽松。
还记得父亲送她入宫那日,他高大的身影立在宅前,直到轿子走出很远仍不肯回返。他曾那样慎重地嘱咐他,只有皇权稳固才能造福天下,进宫后万事要以帝为重,必要时,连性命都不能犹豫。
而今父亲却道:“天下诸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老臣万望娘娘保重自己。”
数日后,广昌王顺利抵京,皇帝大摆筵席,率群臣行猎。
都离动身前,沈妱嘱咐了不少,她不放心,又递书信给官拜骠骑大将军的沈锐,求哥哥一定贴身保护好皇帝。
但沈妱没想到,太后才是第一个出手的人。
太后以喝茶的名义召苏素前去,等王喜来报时,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的事了。
上次也是皇帝不在,沈妱被太后单独召见后就中了毒,苏素若死了也就罢了,可她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
那是,是都离的骨肉啊!
沈妱急忙赶过去,下轿时还崴了脚,进门见苏素正好品完太后赐的一盅茶。
“皇后还是个急性子,上次到哀家这里听经算是白听了。”
太后手持佛珠,笑眯眯地望着沈妱。
沈妱恶狠狠环视众人一圈,抓过苏素就起轿回殿,一路无人敢拦。
苏素哀怨啜泣:“为什么娘娘始终不能容下我。”
“苏美人肯分享他的爱?那你就永远比不上本宫!”
沈妱亲手将苏素绑了个结实,一整筐鸡蛋,搅散后开始整碗整碗地灌。
腥咸滑腻令人作呕,苏素没多久就开始狂吐,直到空气里都是酸臭,苏素奄奄一息,沈妱还不肯罢休。
她双手死命挤压苏素上腹:“给本宫吐,吐啊——他要有半分不测,本宫让你人头落地!”
须臾苏素哀号起来,痛得打滚,满头大汗的沈妱惊慌低头,只见她裳上已浸出血来。
无论怎么用鸡蛋催吐,药性已融进她血脉,这孩子可能是保不住了。
都离,都离的骨肉……
沈妱的眼泪竟比苏素更早一步夺眶而出。
她不顾满身秽物,一瘸一拐立身大喊起来:“莫一天!我知道你在,你出来!孩子!救救孩子!”
可无论她怎么呼喊,始终无人回应。
孩子还是没了。
关于沈皇后的传言变本加厉,说她用私刑落了苏昭仪骨肉。
苏素被晋昭仪,沈妱则被禁足,每日要在院中跪满三个时辰。
孩子头七那日,都离是自离宫后第一次出现。
鸦发雪裘,青白月光映得他孤傲冷漠,都离居高临下看沈妱,看得她满腹委屈,热泪盈眶。
“不是我做的。”
“若是你,你以为还有命活到现在?”都离双眉紧促,“朕且问你,你这个皇后,究竟是怎么当的!”
沈妱仓皇地捂紧左耳,天子雷霆般的咆哮让她旧伤作痛。
而心里更痛。
这种话他不会随意说,说出口,便代表动了心思。
“……已经晋了苏素成昭仪,她还有什么不满意?若非这个后位让给她,她才肯罢休吗?陛下您说过的啊,除非是我请辞,否则永不废后!”
沈妱步伐踉跄,执意向都离走去,长夜露重,她身形不稳滑了一跤,意外跌进一个暌违已久的温暖怀抱。
都离的身体快过意识,牢牢接住了面前人,他脸上亦有惊慌来不及收敛,而沈妱却因太过神伤而未捕捉到。
她只顾得上用力环住他的腰身,再也忍不住满腔爱意:“都离,我也爱你啊,比她们任何人都早,还多!我不想做你的臣子,我想做你的妻子……”
沈妱从没想过,这句心间辗转悱恻多年的话,会在这样一个极不恰当的情景里说出来。
果然,她被都离轻轻推开了。
男人面上写满了失望:“沈妱,我本以为你跟其他女子,会有不同。”
不同?
如何不同?
她似哭似笑:“十五岁的时候,天下最优秀的男子已是我的夫君。他文治武功,崇礼重孝,才情姿色天下无出其右,可偏偏我却不被允许爱上他。你知道这是多残忍的事吗?若你真想断了我的念想,当初那时,就不该吻我的,此时此刻,更不要出现在这里!”
沈妱穷尽一生爱恋的倾诉,最终只换来一句叹息般的“如你所愿”,都离头也不回地离开,剩她一人卧倒在积雪中泪如雨下。
五、
太后的奸计得逞了。
成功落了苏素的孩子,还将沈妱推向一个万劫不复的境地。
这种时候皇帝如果少了沈家支持,与广昌王和太后斗根本不可能有胜算。
但都离却似乎不这么认为。
先是工部的一个旧案牵扯到沈家门生,紧接着又是礼部,或大或小的案子层出不穷,仿佛为沈相量身设计,要令他永无翻身之日,都离痛斩了一批官员,一顶弄臣的帽子扣下来,压得沈相心灰意冷。
年逾花甲的沈怀非不得已辞了官,几十年忠心耿耿最后落得一身狼藉。
祸不单行,弹劾沈将军的折子又掀浪潮,沈锐被一贬再贬,昔日威风凛凛的大将军沦落到夜守城门。
沈氏一族终于树倒猢狲散。
都离遵守承诺没有废后,只是盛极一时的重华殿如今也堪比冷宫。
莫一天再次出现的时候,带来了沈父的信物及沈兄的书信。
自沈怀非辞官后,沈家许多事都受了莫一天照拂,沈锐信上说父亲为皇帝的妇人之仁痛心疾首,一病不起,自己现在虽然只能守城门,但绝不会叛离。可沈妱毕竟不同。
“速离是非之地,随莫兄避难,可信。”
火舌撩噬信笺,留下青烟袅袅,莫一天问:“沈兄说了些什么?”
“他让我去跟陛下求情。”
“胡说。”莫一天斥她,“你为什么不愿睁眼看看清楚,皇帝早就决意舍了你,舍了沈家。”
“你既然身心不寄红尘,又怎能明白红尘中人所想?后位我可以不要,但绝不能白白交出去!”
沈妱盛装打扮上了宫轿,却没有立马动身,她探臂撩开轿帘,颔首冲空无一人的庭院低道了句“谢谢”,才令王喜高唱起轿。
抵达养心殿时,天际依旧笼罩着阴沉的烟灰色。寅时未过,卯时将至。
沈妱直直跪在大殿中央,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广昌王狼子野心,这种时候哥哥不能不在陛下身边。千错万错都是父亲和臣妾的错,望殿下不要算到哥哥头上。”
都离冷冷扫过她:“沈怀非是沈怀非,你是你,沈锐是沈锐。朕在你心中是就是那么不明事理的昏君?”
“臣妾不敢。”
“那你一大早跑来,又是想做什么?”
她伏于地上,狠狠磕头:“臣妾恳请陛下恢复哥哥官职。”
他不应,她便又是一磕。
于大殿回响,每一下都又重又沉,她是在拿自己赌都离心底的不舍,彻底眩晕前,那双温暖大手还是托起了她。
第一道曙光自帝王背后照进大殿,让他仿若身披万丈光华般耀目。
沈妱内心始终抱有一丝卑微的希望,却听他道:“让沈锐复职也不是不可,全看你拿什么来换。”
天旋地转,心神俱碎。
原来,原来。他是在拿他自己赌她心底的不舍。
沈妱轻勾嘴角,取出袖中早已备好的凤印。
多年前,她被八抬大轿请回宫那日,百花齐放,百鸟齐鸣,被国君金口玉言奉为国之瑞兆。
当初缓步迈过白玉长阶,走上万民朝拜的凤位,有没有想过会在这样一个清冷的拂晓草草结束?
沈妱跪倒。
“臣沈妱,为后七年,辅助陛下清君侧、靖内难,今日交还凤印,请辞离京,还望陛下恩准。”她匍匐在他脚边,长呼:“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都离侧身负手,道:“准了。”
当夜就随莫一天离开。
卸下宫妆的素面清淡雅致,谁能想到这样青衫白裙的沈妱是昔日执掌六宫的艳后。
王喜送了一程又一程,终止步在宫门前。
莫一天载着她打马离去,踏雪无痕。
许久,身旁一个声音问王喜:“你可见过这样的皇后?”
“陛、陛下?!”
“你觉得皇后穿青衣好看,还是朱裳好看?”不待王喜回答,他又道,“朕怎么觉得,都好看呢。”
王喜用了很久才明白这些话背后的意思,呆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都离望着城门的方向许久许久,眸光渐渐暗淡。
曾经拼尽全力也要为他而战、并肩同行的那人,今夜之后,恐再难拥有。
六、
皇帝与沈相共演的一出戏,终于引出广昌王这只恶虎。
广昌王反,被都离亲自领兵斩于马下,五王爷亦在乱战中丧命,这招险棋终于将多年前的逆党一网打尽。
太后一夜白头,根本想不到就连她派去都离身边的苏素,都是沈相一手培植的。
她以死相逼求见皇帝,那把比在自己项间抹了毒的匕首,最终扎在了焦急赶来的都离身上。
“你看!你就是如此心慈手软,根本不是当皇帝的料!为什么就是不肯把皇位交出来?”
黑血从伤口流出,都离心间隐痛:“母后,朕早知都恒身世,绝口不提,只为留存您的颜面。大恩大德不敢相忘,如今这一刀,就算儿子全部还给您了。”
奇毒令都离在短短数日内沉疴不起,太医署束手无策,沈锐押太后于龙床前迫她交出解药,她才肯说上次算计沈妱时取了她的血,又用血制了这毒。
“那贱丫头的血就是解药,皇帝何不速速召她来?”太后夸张地自问自答,“哦,差些忘了皇帝不能,因为她被你逼走了啊!”
沈锐听罢转身要走,被都离一句虚弱的“站住”定在原地。
“末将去请皇后回来!”
都离苦笑不迭:“你是嫌我欠她的……还不够多吗?”
就算是汗血宝马,日夜兼程,沈妱都不可能赶上了。
都离心里明白,今晚恐怕是最后一夜,悔只悔无法再见一面,亲口解释那些乔装的残酷与冷漠。
与沈相谋划时,都离从头到尾只提过一个要求,就是最后这战,一定要将沈妱排除在外,还要请回莫道长护她周全。
沈相那时向他长跪不起,只是身为一个父亲的感激。
可本来不就应该如此吗?她毕竟是他的妻子,他怎么舍得。
思及此,都离忍不住笑出声:“可惜。可惜了。”
沈锐通红了双眼,宫人亦低低呜咽,太后环顾四周满意大笑:“不错,她赶不到了,赶不到了。”
就在此时,一个嗓音劈开混沌。
“谁说赶不到了!”
沉重的宫门被推开,夜风汹涌,那青衫女子大步前行,直直跪在床前:“臣救驾来迟,请陛下赎罪!”
竟是沈妱!
太后错愕,说着这不可能,沈妱便笑她:“既然你可以扮作茹素崇佛的太后,我为什么不能出演一个为爱痴狂的皇后?你千错万错算错了我,我和陛下之间,从来就只有君臣之义。沈家人忠肝义胆,又岂会为那些情情爱爱左右!”
都离不可置信地看向人群中的莫一天,后者解释说并非是他泄露计划,而原来沈妱一早就猜了出来。之前种种都是她顺水推舟,直到出京后甩了广昌王眼线才快马加鞭赶回。
太后被宫人架得动弹不得,气急攻心:“不……哀家不要,不要这个儿子当皇帝!”
“住嘴!”沈妱高呵道,“你为妻不贞、为母不仁、为臣不忠,总说陛下优柔寡断,殊不知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都留了给你——你本该是天底下最尊贵的母亲,为什么就不知道爱他!”
太后被训蒙了,莫名流起泪来,都离眸中也氤氲了湿气。
“承诺让沈家百年昌盛,我……还是食言了。”
沈妱摇头:“比起江山社稷,这些虚名父亲不会在意,陛下珍重龙体,臣这就取血为陛下解毒。”她紧握他的手低声安慰,“臣还等着看陛下治下的盛世江山呢。”
都离微微闭目,再睁开时已有泪意,吃力去触沈妱左颊。
他什么也没说,偏生沈妱明白了,笑道:“不疼了,早就不疼了。失聪也是装出来的,臣很好,臣无碍。”
热意猛地涌上眼眶,都离的手紧握成拳。
他想象不到,她要有多忠于他,才能坚持走完那么多苦楚。
心疼如绞,不知是为沈妱所受的种种劫难,还是她那句“只有君臣之义”。
深埋心底的情意,在平定天下之前不敢张扬,只怕会害了她。
那双在无数寒夜里紧握着他的手,何尝不是他在这寂寥皇宫之中,唯一的温暖。
原来多年前醉酒的中秋夜,因为那次浅浅亲吻而动心动情的,从来只是他一人。
三日后都离转醒,沈妱贴身伺候,他几次装作不经意问她往后打算,她都笑而不语。
半月后都离刚能下地,几番召见都不见沈妱现身,一路人仰马翻赶去,却见重华殿又一次人去楼空。
沈妱什么都没带走,只留下一封字数寥寥的信。
她说:望陛下兑现诺言,予我自由。
尾声
为了调理身子,沈妱随莫一天回到凌云峰,痊愈后,她又赖着不走了。
彼时,沈妱似模似样地盘腿调息,莫一天问他:“那时那句只有君臣之义,可是故意气他?依我看你们红尘中人独爱相互折磨,不死不休。”
沈妱幽幽叹气。
“这些年我对他唯命是从,其实就算明知道全部都是演戏,心里还是会疼的啊!”她的表情固执又认真,“就让我一人疼,这不太公平。”
说罢,又患得患失地望着京城的方向。
时有小道童慌忙入房,被莫一天教训后才哭着脸说有贵客到访。
沈妱反应过来后触电般回头,先是看到一旁的王喜,然后才是逆光中那个人。
他一步步径直走来,向她伸出手,眉目如旧时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