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洪 放
清明雨
◆ 洪 放
一
一坡的青草,清明到了。
柏守一是在清明的前一周赶回柏庄的,他带着小儿子柏宏,两个人从北京坐飞机到省城,再坐长途汽车,下午四点时赶到了县城。在县城接他们的是外侄孙王平。王平开着一辆二手的宝马,外观气派,声音却很大。一路上,王平说今年的清明将很热闹,村子里已经确定回来的人就有上百人之多。有一部分人本来是不准备回来的,听说守一小舅爷都从北京回来了,他们便也不好意思,几乎都约着清明当天去祭祖。
“这在我们柏庄这三十年还没有过。”王平说着,拿眼看看守一小舅爷。柏守一闭着眼,他有些心慌。不知怎么的,越是临近柏庄,人心里头越加发虚。算起来,这三十年来,他这是第三次回来。
第一次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最后一年,他的老姐姐去世,他夫妻二人回来奔丧。老姐姐也就是王平的奶奶。他父母死得早,十二岁那年,刚解放,父亲在村子里是土改小分队队长,结果被人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杀了。母亲本来身体就不好,没过三年,也随父亲去了。大他三岁的姐姐,就照顾着他,硬是让他上学读书,然后工作。姐姐嫁的人家,也在柏庄,不过在下柏庄。柏庄是个大村子,分上柏庄和下柏庄两个自然村。上柏庄清一色的姓柏,下柏庄杂着几户外姓,比如王姓、刘姓、高姓。姐姐二十岁,也就是柏守一上大学的第二年,为了照顾家,就近嫁给了穷人家出身的王三喜。三喜人诚实,姐姐一生倒没有吃什么大亏,只是死得太早,还不到六十岁就因为食道癌走了。姐姐走后,三喜竟然偏瘫了,好在下人都孝顺,上一次也就是三年前柏守一回柏庄时,三喜还坐在床上有说有笑。这次柏守一确定回柏庄做清明时,也打电话给三喜,三喜中气很足,说:“好啊,好哇!回来吧,正好要喝两杯!”三喜这话是真话,他长年偏瘫在床,难得有人陪他喝酒。而他又是好酒的,所得的毛病也大概和酒有关。
三年前,柏守一第二次回柏庄,那次的心情是沉重的。和大儿子柏强一起回乡,是专门安葬妻子的骨灰的。妻子本来是山东人,但从小就成了孤儿。他大学毕业到部队时,营房就在妻子的庄子边上。一来二去,他们好上了。也不能算他们自己好上的,做媒的是团长。与驻地老百姓结婚,他是破例。破例的原因很简单,大胡子团长在全团干部会上一挥手,大声道:“柏守一是大知识分子,人家从大学到咱们部队来,觉悟多高?咱们部队就得为他解决问题。当下最要解决的是什么问题呢?就是他的男女问题,不,是婚姻问题。我和团里几个领导都看好了,在咱们炊事连帮忙的驻地的那个刘侠不错。姑娘人长得好,心眼也好。这样的姑娘咱们不介绍给柏守一柏大学,介绍给谁?这事就这么定了,全团的决定,特事特办。”结婚后,刘侠就在炊事连一直干活,后来跟他一道到北京,按军转家属安排了工作,在街道上干妇女主任。三年前,她高血压突发不治。在此前,也就是上一次回柏庄奔姐姐丧时,刘侠就说过,将来要是死了,就葬到柏庄来,这地方风水好,风景好,清净。虽然不比咱山东那么广阔,但是清秀得让人留恋。刘侠走后,柏守一就按照她的意愿,事先通过外侄子王存山,与村子里商量。村子里没说二话就同意了,他和柏强回来时正是冬至。乡下人有习惯,葬坟得在冬至之后。那次回来,柏守一第一次感到他又回到柏庄了。全部的下葬事宜,都是柏姓老堂兄柏礼和操办的。柏礼和柏守一共曾祖父。柏守一祖父只生了柏守一父亲一个孩子,算是单传。柏礼和比柏守一大五岁,在柏庄也是个德高望重的长辈。他操办刘侠的下葬事宜,样样都合规矩,事事都让柏守一和柏强满意。而且在操办下葬事宜的过程中,柏守一才算真正地回到柏庄老柏家窝里了。临走时,他与村子里的人约好:三年后再回柏庄做清明。好好地做回清明!
当然,对于柏守一和柏宏,还有另一件重要的事情,就是到刘侠的坟头上看看。三年了,也不知道坟头上的草是不是长满了?这个山东女人躺在异乡的黄土里,不知道还有梦没有?
车子过了座小桥,王平回了下头对柏守一说:“舅爷,这桥记得吧?”
“记得,叫柏家桥。”
“对,不过原来那桥去年发水时倒了,这是重修的。听说舅爷还出了钱?”
“出了点儿。”柏守一记得这事,去年五六月份,礼和大哥打电话给他,说村头上的柏家桥被洪水冲跨了,村里老人孩子出行都不方便。大家伙商量着要重修,钱呢,不指望上面政府的,就家家户户出点。那些在外的都打电话了,都愿意出。守一老弟也出点吧?柏守一痛快地答应了,寄了一千块钱回来。两个月后,礼和大哥又打电话告诉他桥修通了,不过修桥的曲折,真的让人很伤心。他想问明白,礼和却不讲,只是在电话里叹气,说:“如今这柏庄怕也存不了多久了。唉!”
好端端的柏庄怎么会存不了多久呢?柏守一笑话礼和大哥,这是遇到点小事就往大的上面扯。但在电话里他没说。他这会儿问王平:“这桥修时上下柏庄都出了钱的吧?”
“大部分出了,也有几户没出。礼和大爷做主,听说淘了不少气。”王平继续说:“关键是有钱没人。只好找柏大明。柏大明倒是答应了,从自己的工程队里拨了十几个人过来。那些人不知道是太忙,还是嫌工钱少,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把个礼和大爷急的整天围着桥转。为这事,礼和大爷专程到城内找了柏大明,你瞧柏大明怎么说。他说:我的工程真的太忙,这十几个人还是看在大爷你的份上,看在柏庄的份上才拨出来的。你到我工地上走走,看看哪里有闲人,你就领去。这话说的光滑又呛人,礼和大爷回来后就病了,说等把这桥修好再也不问村上的事了。”
“那倒是,现在做事难。”柏守一想起今年春节后,他几次与礼和大哥通电话讨论做清明的事,礼和的态度似乎也不那么热情了。他又打电话问三喜,三喜说礼和现在很少过问村子里的事。再说村子里也没什么人,事情也少。真的有了事,也过问不了。“那做清明这大事呢?”柏守一问王三喜。三喜说:“这个我听存山说礼和舅爷还在操持着。但具体的情况我们也不太清楚。”柏守一理解三喜说的意思。毕竟三喜不是柏姓的人,他不便过问,也轮不到来问。等到上个月他又打电话问礼和大哥。礼和这回倒是说了:“人都通知了。”他觉得那就好,等到这次出发前,他又打了电话,礼和大哥语气里有些忧虑:“我就怕人回来得太少,祭祖这大事,人少了,不成体统!”他劝道:“那不会吧,既然通知了,应该都回来的。”礼和大哥说:“但愿如此吧,回来再说。”
又走了十来分钟,路开始向上,是浅山路。下柏庄村口的那棵大樟树,这时就“哗”地一下扑到车子前面来了。柏守一有些激动。第一次他同刘侠一道回来时,因为奔姐姐丧,来不及细看这老樟树。第二次要葬刘侠,也没好好看。这回,他让王平到樟树前停了车,说要好好看看这樟树。下了车,他马上奔向樟树。这樟树真老,也大,他对柏宏说:“这樟树我出生时就有了。总有几百年了吧。”柏宏惊讶地伸手想围住樟树,但没能围住。柏守一又说:“樟树一年四季都有叶子,但春天落叶。我听老人们说,跑日本鬼子反时,这樟树就成了了望哨。村民们爬上树,老远就能看见西大路上的动静。一有鬼子来了,就拉响树头上的铃子,上下柏庄的人一听到铃声,就赶紧往山里跑。这一招很灵,跑反七八年,上下柏庄竟然没有一次被日本人扫荡过。村子里都说这是神树,也是柏庄的祖宗树。
“祖宗树?柏庄按理应该有柏树。”柏宏边摸着樟树的黑褐的树皮边问。
柏守一睨了他一眼,道:“柏庄又不是因为柏树而命名的,柏庄是因为我们的老祖宗姓柏而命名的。”
“啊!”柏宏回到车子前,看天色,快黄昏了。四月的风,清爽中还有稍微的凉意。他拉着柏守一坐上车,王平说:“还有几分钟就到了。翠花已经准备了酒席,晚上舅爷和我爷爷,好好地喝一杯。他老早就盼着了。”
“那是得喝。”柏守一说:“今天晚上就和三喜喝酒,其它什么事都不管了。”
“那可不行。爸,酒得控制,不然血压又得高了。”
“我知道,知道。”
二
车子沿伊洛河谷而上,不到五分钟,转过一个小弯,就有了房屋。是楼房,面河背山,一排排的,还真的颇有美感。车停在其中的一座楼房前,王平一下车就喊:“翠花,舅爷到了。”
“哎!”应声而出的是个个子高高的女子,红脸膛,大眼睛,腰上系着围裙,风风火火地出来,跑到车子前,接着刚下车的柏守一,说:“舅爷还这么劲悍,不见老。快,快,屋里坐。”又望了望柏宏,说:“这是小表叔吧,第一次来,农村里土里土气的,将就点儿。”
柏宏几乎听不懂她说的话,好在王平翻译了,说:“她是跟你打招呼呢,说这乡村里条件不好,别见怪。”
“哪里见怪?好,好得很。”柏宏说的是真话,这两山之间幽静的河谷,这漂亮的楼房,还有门前屋后的河水与青山,怎么能叫不好?这情景,比他在法国看到的那些乡村,也差不了多少。
进了屋,柏守一直接到了厢房,那是王三喜的卧室。王三喜侧坐在床上,手伸着,见到柏守一,赶紧拉了过去,说:“又回来了啊,老弟弟!”说着朝柏守一脸上端详了会,才道:“也见得老些了,瘦了。不过比我好,我这身子去年入冬以后就疼得厉害,看来是爬不过今年了。”
“别瞎说了,我看你这身子骨好得很,还得活个十年八年。你今年才多大?比我大五岁,也才八十嘛,好好活,争取到九十,到一百。”柏守一朝外屋喊柏宏,柏宏进来,柏守一说:“这是你姑父。”
“姑父好!”柏宏叫了声。
三喜又端详了柏宏一会,说:“像你,这像你。柏强呢?”
“公司太忙。没时间。现在这些孩子们哪,整天忙着脚都不沾灰,我都不知道他们忙些什么?本来说好也回来的,可是临时又出国谈生意去了。”柏守一拍拍三喜的手:“不管孩子们,我们老弟兄今晚好好喝点儿。”
翠花还真的做了不少菜,桌子就放在王三喜的床边上,他靠着被子,同柏守一一杯一杯地喝了起来。王平也同柏宏喝了几杯,柏宏实在喝不惯这酒,便推说不胜酒力,王平也没再强拉。柏守一喝得倒挺尽兴。三喜说:“这回,你们回柏庄来做清明,我还看得见,下回要是再回来,我怕就看不见了。”
“别说这老伤心的话,喝酒。”柏守一往三喜的杯子里倒了酒,用自己的杯子碰了下,说:“还记得你们第一次到北京吧?下了车找不着地,硬是在火车站呆了一晚。那时天气冷,我姐都差点给冷坏了。”
“是啊,那是六一年。我们这正大饥饿。我和你姐去你那儿,也是想讨点吃的。”三喜说着擦了擦眼睛:“我们的存水,就是那时候硬硬给饿死的。想想她死的时候,瘦得连针都挑不起来肉。唉!”
“后来,幸亏你给的那些粮票,不然我们一家也保不住了。”三喜端起杯子,喝了酒,看看柏宏,又看看王平,说:“现在日子好了,可惜你大姐……不说了,我们喝,也代你大姐喝一杯。”
“爷,不能喝了。”王平上前来劝止道。
“今晚高兴,就多喝点。再喝三杯。”三喜撇着嘴,柏守一因为刚才三喜说到大姐,他心里有些不太好受了,强喝了杯酒,擦了回眼泪。两个人又连喝了三杯,都不说话。等饭上来了,柏守一问:“存山他们在外都好吧?”
“都好。”三喜说话已经有些哆嗦。王平接口道:“我爸他们跟在王壮那边,今年在新疆。过年也没回来。可能要到明年才回来了。”
王平说的王壮,是王三喜的大孙子,王存山的大儿子。王三喜和柏守一姐姐结婚后,一共生了四个孩子,两个出世就夭折了。最小的是个女孩存水,六零年饿死了。最后只剩下一根独苗存山。存山结婚后养了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大儿子王壮和女儿、女婿,长年全家在外做生意;小儿子王平,一直在门口做活。王存山夫妻俩轮流为大儿子和小儿子带孩子。每家两年。这两年正轮着大儿子家。因此,这下柏庄的家里就只剩了王三喜和小孙子一家。王三喜说:“像我们这样的,在柏庄算是人口多了。就下柏庄,老刘、老高,还有那个跛子,都是一个人过。人老了,作孽啊!”
“快别这么说,爷这么说,就像我们虐待了你老人家一样,让舅爷笑话了。”翠花插了句嘴,这一句话就见出了这女子的性情。说得得体,却含着骨子。三喜转了头,躺到床上,说:“舅爷是家里人,笑话什么呢?我是享福的人了,享福啊!”
柏守一听着三喜的话,有股幽幽的凉气。柏宏出了门,说是去看月光了。三喜说这是月底,哪来的月光?就是有,也是毛毛月。柏宏说我只是去走走。三喜说那得当心点儿,村里有狗,别走远了。
灯光不是太亮,柏守一看见三喜弯腰叩烟灰时后脖子僵得像根瘦棱棱的树棍子,便问道:“三喜,刚才你说爬不过今年了。我看你那是心里有事。这么瘦,不会有什么……是不是……”
“这……没呢,没呢!”三喜嗫嚅着。
柏守一道:“我们老弟兄,有什么话就说。是不是孩子们不尽孝,还是有病了?如果是孩子们的事,我来说。我不信我这舅爷说不上几句话。要是有病,那得赶紧上医院,拖不得。”
三喜抬起头,擦了把眼,又朝门边上看了看,才轻声说:“去年底我就觉得身子差了,人一个劲地往下瘦。你看现在,就剩骨头了。吃不下。就是吃得下,也没人做。他们都忙。王平要跑生意,翠花在学校食堂里做工。每天早晨是做了饭放在床头上,管一整天。唉,人老了,死了好,也耽误孩子们这么多年了。只是我这病,想死都不容易。不过也快了。”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不能这么想。你在床上这么多年,孩子们算不错了。我看这被子都是新洗过的,也干净。明年存山回来了,就会好些的。”柏守一劝着,又问:“姐夫,你说今年这清明,能做得起来不?”
“能。”三喜说:“虽然我一天到晚躺在床上,但村子里的事多少知道点。有时候老一班辈的也来坐坐。如今清明是越来越重了。你今天回来了,说不定明后天,村子里人就越来越多。就是过年,也没清明这么隆重。守一,你不知道,就是过年,村子里也找枪打不着几个人的。”
“过年也是?那不会吧。”
“怎么不会?都到城里去了。本来平时村子里还有些老人、孩子和妇女,但到过年,都一窝蜂似地被接走了。去年大年夜,我数了下儿,上下柏庄只有十来户放了开门鞭。也不见人拜年,年味儿是一年年地没了。”
“唉!这不仅农村是,城里也是。”柏守一喝了口茶,王平说这是后山头上自家的茶园里刚摘的新茶,香,味道正。确实不错,想早些年,茶叶曾是柏庄人主要的生计来源。不过三年前回来,他就听说茶园都废了,一部分是学大寨时改成了梯田,另外一些是由于没人管理,一年年的就荒了。王平说现在也就三几户人家摘点茶,其实应该算是野茶,平时没人管,到了春天发了叶子就上山采摘。还说这回要多摘点,到时候让舅爷带点回北京慢慢喝。
“礼和大哥还好吧?”
“还好吧?我也个把月没见着了。上一回我让王平把我搬到门口场子上晒太阳,见着礼和。他腿脚有些不便,说上柏庄那些年轻人现在都忘了本了,有出息了,连祖宗都不记得了。说着很气愤。我当时还劝他别想得太多,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活法,哪像我们这些老古董。前天听上屋老柏家说,礼和又喊柏姓人开了会,专门讨论做清明的事。钱没问题,就是人有问题。礼和说总不能就让我们这些老头子来划拉吧,那叫什么做清明?叫什么祭祖?”
柏守一想这可能就是礼和在电话里有些吞吐的原因。人是大问题,没人,特别是没年轻人,这做清明显得就断代。他这次特意让柏宏跟着回来,也就是显示一代代人都记着祖宗的恩德。不过回头想,三年前他和礼和大哥、还有村里头的几个年轻一辈,像大明,像春苗,像春风,都在场,都答应好好的说一定都回来,都组织人,要让老柏家的清明做得像模像样,不说在全县有影响,至少在方圆十里八里也有声势。老柏家也是出了许多名人的,古代的不说,就现当代,也有在北京的,比如小爷;也有在国外的,而且有好几个。也有大老板,像柏强,像大明。不说柏强,就是大明,在县里也是个出了名的大老板了,县里有一半的工程都是他搞的。还有春风,在省直做到了处长,这不是坟头发热哪能有这般好事?因此清明就更得做,当时大家还商议要把柏家祠堂给重修起来,大明拍着胸脯保证:钱没问题。我出大头,其它人象征性的出点儿。大明说话是算数的,年初,礼和就在电话里说大明给了他一万块钱,让他筹办做清明的事。大明的公司就在县城,回来应该是没问题的。那么,其他人能不能回来,或许就是礼和大哥现在心里也没底。
柏宏在外转了一圈回来,说真安静,一条狗也没碰着。
翠花提了热水进来,说要给爷爷洗了。柏守一和柏宏就出来到了堂屋,柏宏说:“连灯光都少。人呢?”
“都进城了。”
“我听说,乡下人喜欢热闹,我们这来了也不见有人来串门。前不久看一本书,说中国的农村正在没落,大概这就是吧?”
柏守一没回话,翠花从屋里端着盆出来,他便进去,说:“看来这翠花也还不错。”
“不错,不错!不错啊!”三喜的话听着总有些别扭,柏守一也不多问,两个人又说起上下柏庄的事。三喜说这三年庄子里死的人多,上柏庄的柏二和柏大头、柏天木都死了,还有好几家的女人。下柏庄这边也死了好几个,老高家的老大、老二都死了,一年死的。老刘家老夫妻两个都是去年春上走的。我那堂弟兄六喜,你记得的,个子矮,人特精明,上个月死了,喝农药的。
“喝农药的?”
“是啊!喝了一瓶农药,他一个人住,儿子媳妇都到城里去了。药喝得太多,人难受,从屋子里爬到屋外,第二天早晨才被人发现,喉咙都被自己抠烂了。在他之前,正月,上柏庄柏援朝老婆,同媳妇吵嘴,过后钻到水库里了。人捞起来时胖得像只大皮筏子,整个变了形。”
柏守一叹气,三喜又道:“死倒是好事儿,就怕死了没人管。村子里人少,连抬棺材都难找人。”
柏守一又叹气,柏庄早年可是个大村子,上下柏庄总有千把来人,热闹哄哄的。村里一家有红白喜事,家家都来帮忙,红得喜气,白得隆重。就是上一次姐姐去世那年他和刘侠一道回来,村子里也还是人头沸沸,接他们吃饭那得排着队等。现在村子里富裕了,富裕了,村子难道就得成了空心么?
晚上,柏守一要和三喜睡,翠花说什么也不让,说爷爷身子不便,床上虽然天天换洗,也没那么干净,不能让舅爷为难了。三喜望着柏守一,有些无助。柏守一也不好再坚持,只好同柏宏一道,到客房去睡了。临睡前,他来到厢房,趁三喜一个人,就塞了一千块钱。三喜枯瘦的手握着钱有些发抖,说:“其实,这钱对我来说是没用的。真的,没用!”
“让王平给你买点补品。”
“用不着了,老了。”
柏守一将三喜的手塞进被子,三喜说:“不过这回你回来了好,有些事就好办了。”
“好办?什么事啊?”柏守一问。
“没事,没事。过去睡吧。”三喜推了推柏守一,说:“好好休息,跑了那么多路,也累了。明天起来还得到上柏庄去。”
“那好,我就过去睡了。”
柏守一回到客房,从窗户上向外一望,没有一星灯光。再望高些,毛边的月亮才升起来,是下弦月。小时候母亲告诉过他:月初月叫扫眉,初九后叫上弦,二十三后叫下弦,一月的最后一天不能望月,没有月,也即晦日月。记得考大学那年,他和姐姐一道上山做父母的清明。姐姐特地带了些饼子,还有半瓶酒。祭拜过后,饼子和酒就放在坟头上,按当地风俗,要到晚上才能拿回去。意思是先人已经尝过了,剩下的可以自己吃了。
那天晚上,他和姐姐到山上拿饼,到处都是火把,都是来拿祭品的人。他们拿了饼子,坐在坟边上就吃了起来。饼子经了露水,格外的香甜。月亮也是扫眉月,浅浅的,淡淡的。他问姐姐:爸爸和妈妈也在看月吧?姐姐说应该是。他又问那阴间是不是也是这一轮月呢?姐姐说应该是。他便想那就好了,反正都还是在一轮明月之下。如今,姐姐也早去找爸爸妈妈去了,他们今夜是不是也在月光下等待着他来祭拜?应该是的,一定是的。
想着,柏守一眼睛发酸,泪水禁不住涌了出来。
三
第二天吃过早饭,柏守一就带着柏宏到上柏庄去见礼和大爷。
上柏庄与下柏庄之间隔着约一里地。其实都还是沿着伊洛河谷往上。柏守一指着两旁的青山,告诉柏宏那叫伊洛山。柏宏问为什么叫伊洛山呢?是不是跟河图洛书有关?柏守一说应该无关,至于为什么,你等会儿可以问礼和大爷,他从前是这里的老师,有学问。不过你看,山上那两棵高大的树,我是认得的,那叫白果树,也就是城里吃的银杏。柏宏说这我知道,也叫公孙树,寿命特长。特别是秋天的叶子,金黄,好看。柏守一说那两棵树我小时候就有,听说大炼钢铁时想挖了,被村子里人拼死护着才算过了关,听说那是神树,我们的祖坟就在那神树不远的地方。向阳,前面有河,后面是更高的山,这叫好风水。
哪有什么风水呢?柏宏咕噜了句。柏守一却听见了,马上正色说:“风水当然是有的。你们这些在外国吃了点洋墨水的孩子啊,这都是根,不能丢的啊!”
“看,看,上纲上线了吧,我也就是一说。”柏宏看看那老远就能望见的白果树,确实繁茂,只看见一团绿色,荫盖着伊洛山和山下这河谷,以及河谷边的上下柏庄。再回头,下柏庄村头的大樟树,这时候仿佛在接应着山上的白果树似的。原来它们都是这村庄的神,彼此相望,守护和保佑着这生生不绝的村庄。
四月的河谷里,清凉,河水清幽。安静,除了阳光的声音,很难听到其他的声音。这是早晨九点钟,孩子们都上学去了。快到上柏庄口时,两个一路谈笑着的女人迎面走来,其中一个朝柏宏瞟了眼,另一个说:“昨晚我可看见有人进了你家的门了。”
“别瞎说,要出事的。哪有呢?”声音里有些娇嗔。
“我不瞎说,又不是你一个?怪不得我们女人。那些男人在外吃喝嫖赌,凭什么我们在家守活寡?”那女人从柏守一他们身边过时,还在说:“我们不出去倒嫖就算好了。”
“你啊,尽胡说。快别说了,刚才那两个人是外人,要是听见了多不好。”
“听就听见了,这上下柏庄,屁股那么大地方,谁不知道谁?不过,刚才那年轻男的还真不错。”
“别再说了,难为情。我就担心过几天柱子回来,要是……”
“怕什么?大家都担着。”声音越来越远了,柏守一皱皱眉头,柏宏基本听不懂这方言,便问柏守一。柏守一说:“她们在说田里的事呢。”
进了村子,碰见一头牛,水牛,在场子边上的树下反刍。柏宏想上前看个究竟,柏守一拉住了他,说有什么好看的。乡下多的是。正说着,从边上的屋里出来一个老妇人,佝偻着身子,手上拿一只小筐,筐里是一些家常小菜。她移动起来很慢,一步步地往井台那边去。柏守一上前喊道:“老嫂子,还在做事呢!”
妇人抬起眼,眼睛有些浑浊,望了柏守一好几眼,才道:“守一吧,回来了?”
“是我,守一。”柏守一有些激动,毕竟在这庄子上能认出他来的人不多了。老嫂子是他礼发大哥的妻子。礼发大哥死得早,丢下五个孩子,都是老嫂子一个人养大。不容易啊!他问:“这是……”
“洗菜。中午还有两个孩子在吃饭。”老嫂子正说话,旁边又过来一个年轻点儿的女人,说:“她一个人在家带两个小孙子。其它人都出去打工了。”
“那不辛苦吗?”柏守一扶着老嫂子坐在凳子上,老嫂子说:“习惯了。孩子们都有孩子的事。我现在还能动,给他们带带孩子。不然,又被嫌弃。人老了,可怜哪!守一,这是你……”
“我小儿子。过来喊婶婶。”柏宏就喊了声。老嫂子说:“别生分了。回来做清明吧,我听礼和说你们都要回来,今年清明要大办。事情肯定多,可惜我一个老婆子搭不上手。”
“没事,有很多人呢。”柏守一这会儿记起老嫂子应该叫艳阳,她跟礼发大哥结婚的场面,现在仔细一想还有些印象。那时,艳阳干练清爽,到村里来后担任妇代会主任。在上下柏庄,艳阳是个出色的女人,就是现在,虽然老了,脸上也还能看出几分干练和出佻。他问:“老嫂子,该有八十多了吧?”
“八十二。不行了,没几年活头了。礼发都在底下等好几十年了。”
“哪能?还早!”
“不早了啊。”老嫂子移了移凳子,捡起筐里的菜,说:“记得你当年出去的时候,才十七八岁。柏庄第一个大学生,威风得很。现在也七十多了吧?你在城市好啊,哪像我们这些孤老婆子?你看这上下柏庄,荒得很。人都跑哪儿去了呢?”
“都出去挣钱了。”旁边的女人接着说:“留着这些老的,小的,要么就是女的。那些年轻的女人,闲得慌,跟在男人后头母狗似的。这年头……唉!”
柏守一起身说:“老嫂子先忙,我得到礼和大哥那去。回头再来看你。”
其实,礼和的家也就在老嫂子家往前过四五幢房子。是个三层小楼,门开着,没人,只有一条大黑狗懒洋洋地趴在水泥地上,见了人也不叫唤。柏守一喊道:“礼和大哥!”
没人应。
他上前一点到了门边,又喊:“礼和大哥!”
这时里面传来了声音:“谁啊?我爷不在家。”
“我是守一。”柏守一话说完,里面的人出来了,是柏礼和的大媳妇。三年前,柏守一回来葬刘侠时,他们见过。因此,她马上道:“快进来坐。”然后又到桌子边拿了茶壶泡茶,嘴上说:“不巧得很,我爷他昨天下午到城里去了。老毛病,去住院了。”
“那……今年做清明的事?”柏守一有些紧张了。
“没事吧,他下午可能要回来。柏钢说用车送他回来。这些天我看他都在联系这事儿。我不是说小爷你啊,做清明是好事,不过也太麻烦了。要是有年轻人来主持也好,靠我爷这么个八十多岁的人,哪主持得了?何况还生气。”
“生气?这是好事啊,生什么气呢?他电话里说过,是人的事吧?”
“就是。别张罗了一圈儿,结果没人,那就……”礼和的大媳妇倒了茶,指着礼和的房间说:“这大半年来,就是张罗这事儿。眼看这几天,花炮,表纸,幡子,都要送来了,可是找不到人去上下联系。我爷也是气急了,高血压犯了。你看他那房间,桌子上长年就是那个记着电话号码的小本子。一个月的电话费也不知多少。反正我们也不问,人老了,找点事也是乐。可是,这……守一小爷,你这回来了,就好了。下午,我爷回来就打电话给你。还是住在王平家吧?不过那个翠花……不说了,不说了,看我这又多嘴了。”
柏守一喝了几口茶,他明白与礼和的大媳妇也说不出太多的事来,就说下午等电话,和柏宏出了门。柏守一说我们到山上去看看,你妈的坟你还没去过呢。
出了上柏庄再往上,就到了伊洛山。一抬头,两棵大白果树正压过来,铺天盖地的,叫人有些沉重。清明时节,草都长高了,树也都发齐了叶子,天是澄明的,正如古人所说:此时“万物皆洁齐而清明”。柏守一说:“知道寒食节吧?清明前一天,是纪念介子推的。介子推当年辅佐重耳,四处流浪。等重耳继位时,他却又坚决不愿意出来做官,躲在首阳山里。后来被一心想逼他出来的重耳给一把火烧死了。寒食就是纪念他的,清明是节气,也是骨气。”
柏宏掐了根路边的青草,捻在手上道:“想不到老爸还有这么高深的学问,这么宽大的情怀。以前真是小看老爸了。”
“不是我有什么情怀,是清明有情怀。为什么大家都回来祭祖?祖宗都不要了,就没有了根。没了根,到处飘着,还有什么意义?”
“那倒是。清明是个形式,关键是回家。”
“这就对了。”
两个人边说边走,就到了白果树跟前。确实是大树,也是老树,仰头一望,天空被分成了网格。柏守一站在树下,望着上下柏庄,幽幽地叹了口气,说:“如今炊烟少了。以前要是站在这里,炊烟从家家户户的屋顶上升起,整个河谷里都被烟岚笼罩着。那多美!比现在京郊搞的那个什么古村落要美得多,自然得多。”
柏宏就想像着炊烟升起的气象,应该是很美的,古典的美,中国式田园的美。这种美是小心翼翼的、精巧细致的,却是润物无声、动人心扉的。在这种美之下,连老爸这个不苟言笑的人,也有了诗意。
“这树,该看着多少柏庄人走进黄土了啊!”柏守一抚着树感叹道。
柏宏说:“生老病死,自然规律。不过,有这青山绿水,柏庄还真是个好地方。”
“好地方吧,说不准我就在这儿不走了。”柏守一看似无心地说了句。
柏宏没理会,只是想这乡村田园虽好,可是没人,再怎么看也是没落。田野草木都有生气,就是人气少了。人气少了,山川风烟就都是死的了。
又走了一段草丛中的小路,到了个小坡上,柏守一用手一指,说:“你妈妈就在那儿。”
“啊!”柏宏突然有种说不出的震动,好像那里真的就是妈妈了。就如同小时候放学,总是到了校门口就巴望着,有同学喊你妈妈在那,赶紧就跑过去,且跑的动作里还有兴奋与自豪。父亲指的那里,满是青草,看不出坟头。旁边有几棵松树,还有一棵高大的青杆子的树,柏宏不认识。他加快了步子,快到坟前时才回头看看父亲。柏守一走得很慢,一步一步的,慢慢地,往坟前走。柏宏眼眶有些湿润了。到近前看,坟都显出来了。这一排都是,这坟不像城里陵园里的坟,都用水泥砌的,这坟都是一个一个的土堆。土堆上长着青草,上面还有去年做清明时留下的标子纸。柏宏蹲下身子找妈妈的坟,就在第三个,土堆前立着碑,碑上写着:故显妣柏母刘侠之墓。下面是立碑人:儿柏强、柏宏,媳吴英、方梦梦,女柏惠,婿冯伦,孙柏立,孙女柏简,外孙冯自然。最后是时间:公元二零零九年冬月谷旦。
柏宏摸着墓碑上的字,哽咽着,心里有些难受。三年前,母亲回柏庄安葬时,他在国外。母亲一生不能算是个享福的人,父亲脾气燥,在家里说一不二,母亲跟在后面受罪。及到年老,父亲脾气渐渐缓了,母亲却又倏忽去世。母亲家在山东,家中已无亲戚。现在死了,葬在柏庄,不知道她是不是感到了一些回归大家族的温暖。听父亲说,葬到柏庄是母亲的意思,将来,父亲说:“将来我也得葬在柏庄,就在你妈妈的坟边上。留了一个穴位的。”柏宏这会儿看看妈妈坟边,确实空着一块位置。他想这就是爸爸将来终老后的家了,想着,心里又升起一缕悲悯。
柏守一坐在妻子坟前的青草地上,望着墓碑,用手慢慢地擦了遍,又起身,绕着坟转了圈,把坟头上长的杂草给拨了,边拨边说:“这老家人就是有情。看这是去年的标子。有人给你妈妈上坟了。而且还不止一个。你数数,有七八根标子呢。”
柏宏上前想用手理理那标子纸,可一碰,便散了。一年的时光了,纸经过了风雨日晒,早已碎了。柏守一说:“不知你妈妈在那边可好?前不久她托梦给我,说见到公公婆婆了,都是好人。还有一回她在梦里问我:小立、小简和自然是不是都还好,想不想她这个奶奶?你说想不想?能不想吗?当初我把她从山东带出来,可是没想到她在我前就先走了。”
阳光照着坟头,青草更青了。
柏守一说等过两天再来正式做清明。还有你姑姑的坟,在那边,离这不远,也得烧纸,放炮。不过这一切都得等柏庄祭祖的仪式结束后再做。按老辈人说法,得先祭公亲再祭私亲。黄泉路上也是有秩序的,底下人也都讲说法的,乱不得。柏宏说现在这人世间都那么乱了,恐怕阴间也不会好到那儿去。柏守一白了他一眼,然后说:“回去吧!”
往山下走的时候,柏宏看着河谷里的上下柏庄,觉得也就如芥子一般,那么的小。又有些奇怪,自己从北京开始一路上都涌积的对妈妈的感情,竟然在妈妈的坟头上渐渐地平静下来了。一堆黄土,本来就是普普通通的黄土,可因为妈妈睡在里面,这黄土就变得有感情了,就与自己的心连在一块了。就像清明这个普通的日子,因为祭祖,就成了一个心灵上的日子。然而,无论是怎样的日子,过了就是过了,近了就是近了。越近,便越失去了原来的生动与紧张。
四
柏礼和是第三天上午才回来的。他的大孙子柏钢用车子送了回来,车子没有到上柏庄,而是停在了下柏庄王三喜的家门口。事前,电话就联系好了,柏守一等在门前,他看见柏礼和跛着脚从车上下来,身子比三年前矮了一截,马上迎上前搀扶住,说:“礼和大哥,总算回来了。病都好了吧?”
柏礼和躬着腰,边咳嗽边沙哑着嗓子道:“这把老骨头说什么也得回到柏庄来啊!守一,让你等久了。”
“哪里哪里,柏宏,过来见了大伯。”柏守一待柏宏喊了,又道:“昨天上午我们到上柏庄去了,你不在。我就担心这做清明的事。现在看来不用担心了,礼和大哥回来张罗,一切就都好办了。”
礼和用手帕擦了擦嘴,咳嗽的唾沫发出微微的腥咸气息。柏钢打了招呼就回城了。礼和随着柏守一进了三喜家。翠花泡好了茶,又递烟。礼和点了烟,居然不咳嗽了。他问柏宏:“小的?不是说在国外?”
“是啊,老小,正好回国探亲。”柏守一正说着,三喜在屋里打了招呼:“礼和大舅爷,我这不得起来,怠慢了啊!”
礼和起身走到三喜门口,朝里望了会,说:“你躺着,我们商量点事。你要是有好点子,听了就说。”
三喜说:“那好,你们谈。我一个废人,能有什么好点子?都是烂芝麻陈谷子,上不了台面。”
柏守一笑笑,等礼和到桌子前坐定,就说:“要是有什么要办的事,就请大哥吩咐。我这次回来就是为老柏家做点事的。还有柏宏,年轻人可以跑路。只要有用处,就支会一声。做清明是族里的大事,都得出力。”
“目前是没什么事。在等着人回来。东西都置办得差不多了。当天的伙食,我也让柏钢在城里打量好了,等清明那天早晨就买着送回来。关键是人哪,我就担心这。”礼和吸了口烟,大概吸得太快了,又猛地咳了阵,然后用手帕擦痰。柏宏一眼瞥见那手帕上有血,就知道这礼和大伯病得不轻。也难怪,八十多岁的人了。不过他不明白病到这地步,怎么就不治呢?而且看他那擦手帕的动作,还像是在有意遮掩似的。
翠花站在边上,应该也注意到了礼和大舅爷手帕上的血,她退了一步,皱着眉,说:“小舅爷,礼和大舅爷刚回来,人也累,赶紧让他先回去休息吧,有事下午再谈。清明毕竟还有几天,事情慢慢来,不耽误。”
三喜在屋里也咳了声,没人应答。礼和已经站起来了,说:“是得回去了。还有账得算算。总得在他们回来前,搞清楚到底要花多少钱。虽然大明说要出大头,但钱要出在明处,让族里人都晓得。”
“也好。”柏守一说:“我送大哥上去。”
礼和说:“也不用了。这上下柏庄的,我闭着眼睛也能走通途。在这村子里走了八十年,那个旮旯里没去过?不用送,我一个人还能走。下午你们过去,我等着。”
柏守一还是不放心,又说要让柏宏送。柏礼和更不愿意了,出了门,就往路上走。柏守一要上前,翠花说:“小舅爷,没事的,他那骨头硬得很。”
中午,王平没回来,翠花搞了点菜,柏守一又陪三喜喝了两小杯酒。三喜竟然吐了。柏守一问他是不是有什么病瞒着,三喜说没有,就是喝不下去。大概人躺在床上久了,消化能力差,不胜酒力了。柏守一又叹息。三喜说叹什么气呢,也快了,人哪,总有一天翘了辫子,那就彻底地快活了。活在这人世间,也是苦。尤其是要死不死的像我这把骨头……正说着,翠花端着菜上来。三喜掐了话头,说吃不下了,你们慢慢吃。我先睡了。
下午,到上柏庄的路上,柏宏对柏守一说:“我看姑父心里有委屈。”
“委屈?”
“你听他说话就知道,心里有气却不敢出,憋着。那个翠花不简单。”
“家长里短,说不清楚。我看她也还不错,这年头能在家服侍一个瘫子,就很难得了。”柏守一说:“儿子儿媳都做不到,何况孙媳妇?这样就不错了。”
柏宏不好再说什么,到了柏礼和家。柏礼和正戴着眼镜看小本子,本子上记着些数字,他指着数字说:“这都是各家各户出的钱,总的是两万二千一百块钱。”
“还得算上我的。”柏守一从口袋里掏出两千块钱,放在桌子上。柏礼和掂了掂,又沾着口水数了遍,边记边说:“这么多?不过也该。柏庄在北京的,也就那么几个。你守一混得算最出息的。”
“出息谈不上。这做清明的事,出点份子钱,应该。”柏守一拿过本子,数了数,上面大概有百十户人家,上下柏庄姓柏的几乎都到了。但有几处是只记着名字没有数字,柏礼和解释道:“这八户,都长年在外,好几年没回来了。电话也联系不上,只好记着名字,空着数字。”柏守一说:“这么多人家,一个个联系,礼和大哥辛苦了。”礼和说:“辛苦倒无所谓,就怕搞不起来。再说我年龄也太大了,不知还能活多少时候,要是这回搞不起来,将来想搞就更难了。山那边光家去年清明就搞了族人大祭祖,听说热闹得很。我们也不能输给人家。柏是大姓,要更风光些。”
柏守一说:“是得风光。”柏宏却想这祭祖也有个拼比,其实拼来拼去还不都是拼活人的面子,黄土里的祖宗们哪里知道?
“现在最紧张的就是人。上周我联系了一遍,就有十几户原来说好要回来的,不回来了。都是这样那样的事,一个字:忙,忙得连祖宗都不要了。唉!我是气得去住院的。大明到医院里去看我,我说这事儿,你一定得回去,不仅你自己回去,还要将你手下的那些柏庄的人都带回去。祖宗们要看的是人,不是纸不是花炮。大明答应了,说清明那天至少回来五十人。在城里的柏姓人,谁不回来他负责。”柏礼和说着有些激动,就又咳嗽了,照例又迅速地擦了下唾沫。
柏礼和讲话快,柏宏照例是听不懂。他出了门,在四处走走,就看见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站在门前的河岸上,一个人在抽烟。他走过去,男人偏了头,朝他望了几眼,说:“北京来的吧?做清明?”
这回柏宏倒是听懂了,男人讲话偏了点腔。他就答道:“是从北京来的。这村里人还真的少。”也确实,这两天,他看见的不到十来个人。
“人少?都搞钱去了啊!没钱,算个屁!”男人拿出烟盒,从里面掏出支烟递给柏宏。柏宏摆摆手,男人说:“不抽烟,好!不过搞钱也有个度,上个月,柏二海家的二儿子,那个在重庆发了大财的柏光仁,出车祸一家都报销了。那么多钱,据说有上亿,都给别人搞了。人没了,钱要着干什么?还是我这样好,没钱,但有命;不出去,自有神仙福。”
“哈哈,想得好!”柏宏觉得这人还真旷达,如今乡村上人都出去搞钱,他能在村里悠哉游哉,真的不容易,便笑道:“神仙也得有钱哪!你这样子还神仙?”
“我不是神仙谁是神仙?”男人怪异地笑着,又点了支烟,正要开口,听见有女人喊他:“柏皮,过来帮我搭把手!”
男人笑笑,朝柏宏摊了下手,说:“这一村的女人都靠我帮,你别以为我在闲逛,其实我真的很忙!”说着,就朝村里跑去,柏宏目光跟着他的身影看着,在偏西的屋子门前,一个穿绒衣的年轻女人正在站着。
这是柏宏到柏庄后见到的第二个相对年轻的男人,一个是王平,另一个就是这柏皮。他往回走,在门口遇着礼和的大媳妇。他喊了声嫂子,礼和大媳妇说进屋喝茶吧,他就问:“刚才那男人,叫柏皮的……”
“他啊!二流子,一生都到处浪打浪,成了家不管家。以前在外小偷小摸,这几年不出去了,就在村庄上偷。不过不是偷东西,而是偷女人。搞得许多人家鸡犬不宁。作孽啊!”礼和大媳妇说着还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柏宏也不好再问,这偷女人的事,复杂。不过他想,依柏皮刚才那样儿,怎么就能搞得许多人家鸡犬不宁呢?或许,礼和媳妇是夸张了。
晚饭就在礼和大爷家,也就四五个人。礼和大爷,柏守一父子,礼和的一个正在读初中的孙子,礼和大媳妇没上桌。三个人开了瓶老烧,柏宏多一点,其余两个老弟兄平分。菜都是小菜园的菜,看着就新鲜可口。也有肉,咸肉,香。还有一盘小干鱼,据说是门前河里的小鱼。礼和大爷边喝酒边劝柏宏吃菜,说:“这小鱼也就这两年才又有了。绝了好多年了。”
“绝了?那怎么又有了?”柏守一说:“记得小时候这河里到处都是,还有大的弯勾丁,通黄的,肉特别鲜美。我在庄子上面那个河潭里,曾经一次摸过十几斤鲫鱼。我姐姐给晒了,带到学校吃,同学们都羡慕。”
“那时候鱼是多。可是这河没鱼都二十年了。用农药,鱼都死绝了。还有黄蟮、王八,都没了。这几年倒好,这些东西又都慢慢回来了。我看不是别的,没人种田了。农药用少了。守一啊,你没到上坂那边去看,大片大片的田都荒着。当年学大寨时造的梯田,如今都成了荒田。可惜啊!”礼和说着敬了守一一杯酒,说:“草长得比稻深,田里都出野兽了。”
柏宏就问:“不种稻,哪吃的……”
“都买。有钱什么买不到?这世道。”礼和大爷喝着酒,又咳嗽了,而且咳得厉害。礼和大媳妇赶紧跑出来,说酒再不能让老头子喝了,他有病,喝了会出事。“这酒,我来替他喝,我敬小爷和叔叔。”
说着,她就将酒干了,这下弄得柏守一和柏宏有些尴尬,好在礼和马上停了咳嗽,说:“没事,你们喝。她有酒量。只是现在家里都靠她,也累。我那大儿子,在城里给大孙子带孩子。她在家服侍我这个老不死的,还有这第二房的孙子。他父母都在宁夏打工,就把他丢在家,好在有他大娘照顾着。”
大媳妇喝完酒又回厨房了,柏守一说:“别搞菜了,够了,多得很。”
“没呢,还有个汤。我知道你们城里人喜欢喝汤。就好了。”大媳妇其实也六十岁了,柏礼和说:“这村子里,现在乱得很。没生气。没人气。”
柏守一将酒喝尽了,又回到做清明的话题上,就说:“还要不要我和柏宏,明天挨个的再联系一次?这样保险些。”
柏礼和顿了会,点点头,说:“也好,保险。我就担心这事。”
喝完酒,柏宏有了些醉意。这烧酒厉害,这年头在城市饭店里喝的都是四十多度的酒,哪有这么刀子般的烈酒?不过过瘾。柏守一和柏礼和又将做清明要添置的纸、花炮、还有毛笔、幡子、表纸等等,一一地算了遍,同时又确定了到时由礼和大爷主祭,全族人按辈份大小再按年龄长幼依次排序。柏宏在边上插话问要不要考虑下出钱多少?柏礼和说:“这祭祖不比开会,要按族里规矩办。出钱那是应该的,辈份那是改不了的。大明去年捐钱修中心学校,结果落成仪式时,坐在主席台县领导的边上。那是看着钱的面子。我们不管,我们只管他是老柏家的子孙。”
“这个对,应该这样。”柏守一说:“族有族规,凡事有规矩就好办。”
算来算去,花了一个多小时,结果总算搞清了,初步预算这次全族人祭祖,需要开支四万块钱左右,其中纸、花炮等祭祀用品大概在五千元,族里本家男女老少都参加中午的聚餐,要三万块钱。同时预备五千块钱作机动。这钱,现在已经有了两万四千多,其余的就都得由柏大明扛着。
柏宏听着突然有些莫名的激动,一是因为酒,二是因为礼和大爷说其余的都由柏大明扛着,他掏出钱包,拿出一沓子钱来,放到桌上,说:“我也出点吧!多少,我也是老柏家的子孙。”
柏守一一时呆了下,柏礼和也呆了。柏宏说:“收着吧!”
柏礼和马上道:“大侄子是见外了,用心了,我只是说说。柏大明他那钱都是不明不白来的,用他的,活该。你这就……守一,我看,就免了吧,你已经出了。”
“既然孩子有这心意,就随了他吧!”柏守一慢慢道。
柏礼和这才说:“既然这样,我得过个数。”他拿起钱,一张张地点着,总共是六千一,就抽出一半,递给柏宏,说:“有这就够了。”
柏宏想再放回去,柏守一碰了他一下,他便收回钱。柏礼和在本子上记了:“柏宏,三千。”
五
晚上离开时,柏守一将柏礼和的电话本带了回来,准备第二天一一地打电话再联系一次。父子俩沿着伊洛河谷往下柏庄走,没有月亮,路有些黑,柏宏扶着父亲,四野里有蛙鸣,还有新鲜的露水的气味,路边人家的灯大都熄了,河谷里静悄悄的。出了上柏庄,走一段浅山路,柏守一告诉柏宏,他从前在这路上走了无数回,还有祖父和祖母。“你祖父当年被人害死后,就倒在这河边上。等发现时,一身霜花,都冻硬了。”
沉默。柏宏无法接父亲的话,父亲也不再说。又走了十来分钟,就到了下柏庄。柏宏看看手表,已经是十点多了。到了三喜家门口,他看见楼上的灯光亮着,柏守一喊开门,楼上的灯光却一下子灭了。过了好几分钟,才听见翠花答应着:“就来了,就来了。”灯接着就亮了,翠花披着衣开了门,对着楼下喊:“小舅爷吧,我就来。”
柏宏眼睛一直朝着楼上看,刚才灯熄和灯亮的那一段,他似乎看见有人影从楼上的门里出来,沿着过道闪到楼后面去了。那影子模糊,却迅捷。他有些疑惑,等到翠花开了门,便问:“王平回来了?”
“没呢。黄昏时打电话说在城里不回来了。有事。”
“啊!”
翠花张罗了热水,等柏守一和柏宏都洗了,睡下,才自己上楼,又叮嘱说:“舅爷晚上有什么事就喊我。”柏守一说:“你安心睡吧,没事的。”
等翠花上了楼,柏守一到三喜的屋里,他刚要开灯,三喜说话了:“守一吧,别开灯,坐,坐!”
柏守一摸着坐到三喜的床头,三喜递了卷东西给他,柏守一问:“这是什么?”
“钱。你给的钱。”
“你这?不是说给你买点补品吗?”
“不用了。”
“瞎说。”
三喜重重地叹了口气,说:“刚才你都看见了什么?”
“没看见哪。”
“那就好。”
柏守一不明白三喜讲的意思。三喜也换了话头,说:“守一,你这次回来正好。我这瘫身子在床上也好几十年了,为难下人,自己也难受。我早就想着还不如死了好。可是我怕死了没人替我办事。现在乡下办丧事的人都少。没人,到处都没人。你回来得正好。”
柏守一心一颤,忙打断了他的话头,说:“老哥,你虽然躺在床上,下人也没为难你,活得好好的,说什么胡话。我看就是翠花对你也不错,这床单洗得清清爽爽。别乱想了,我还准备将来回柏庄来住,没你做伴,那哪成?”
“你的意思我清楚。唉,不说了。时候也不早了,睡去吧。”三喜躺下身子,不说话了。柏守一替他牵了牵被角,回房上了床。柏宏翻了个身轻声说:“爸,我刚才看见楼上有人。”
“是有人啊,翠花嘛。”
“不对,还有别人,一个影子。”
“这……快别乱说。睡吧。那是你看走眼了,乡村上野猫野狗多,容易花眼。”柏宏不再做声,又翻个身睡了。柏守一却睡不着,想着刚才三喜问他的话,也很古怪。难道……他没再多想。乡村的夜晚有些凉意,他赶紧将身子缩进被子,不一会儿就睡着了,且有了梦,梦里似乎见着了刘侠。刘侠说你今天带小儿子到我的坟头来,我都看见了,你们都还好,我就放心了。我在下面什么也不缺,跟你爹妈、还有我爹妈在一块,乐着呢!他想问问爹妈的情况,刘侠却掩去了。他再努力地梦,都不见了。
柏守一再次醒来,是被王平的大声吼着的声音惊醒的。他坐起来,听见楼上屋里“咚咚”地响,接着是王平在骂:“你个骚女人,给我戴绿帽子。今天晚上,你不交出那男人,我非杀了你不可!”
这下坏了。柏守一心想果真有这事,刚才柏宏说得不虚。这时候,他要是上去拉,怕王平更没面子,要是不上去,出了人命,可不得了。他正想着,楼上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扔下楼了,接着是翠花的哭声。他觉得再不出去不像话了,就起来朝楼上喊道:“王平,翠花,干吗呢?大半夜的,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回应他的是楼上更大的响声,好像又有什么被扔到楼下了。他赶紧朝窗子外望,是被子,还有脸盆什么的。他怕王平再生气,会将翠花从楼上扔下来,赶紧出门上了楼。一上楼梯,就见翠花正蜷缩在走廊上。王平气呼呼地站在门口,嘴里骂着:“这个婊子,说,那是谁?什么时候的事?今晚要是不说,你看我会不会剁了你。”
翠花哭着,说:“真没有。你看见了吗?”见柏守一站在楼梯口上,她又道:“晚上舅爷都在家,我有什么还瞒得住他们?你问问舅爷,哪有什么男人,都是你心里有鬼,瞎疑心。舅爷,你说说,你说说啊!”
这下柏守一有些犯难了,他照直说,那事情结果可想而知。说假的,又觉得对不住侄孙。左右为难,只好说:“王平,我也是没看见什么。夫妻之间,要信任。何况这大半夜的,让人笑话。都算了,睡吧!”
王平跑到柏守一跟前,跑的过程中还不忘踢了翠花一脚,说:“没男人?那被子里怎么有男人味?我回来时,怎么有影子从墙头上翻走了?我早就发现这骚女人骚得很。踢死你,我让你骚!”
柏守一上前拉了王平一把,说:“这样,你跟我下来,都别说了。有事天亮再讲。”说着就半推半拉着王平,柏宏也上来了,一块儿拉,总算把王平拉下楼梯,到了客房。柏守一说:“你跟柏宏睡,我去跟你父亲睡。”
王平这下倒不说话了,上了床倒头就睡,也许是刚才气累了,不一会儿竟打了鼾。他的鼾声时高时低,有时又突然停止,你替他着急时,又猛地呼了出来。柏宏听着鼾声,知道这晚上的觉算是白睡了。他只好用眼看窗外,朦胧的月光下,河谷对面的山隐隐约约,一只山猫子婴儿般地叫了一声,接着又有另一只在回应它。柏宏想这大概就是书上写到的叫春吧!
六
天亮,柏守一从三喜的床上醒来,外面有鸟叫,婉转清脆。
他穿衣出门,王平已经在扫门前的水泥地了,翠花在捡菜,见着他,王平说:“舅爷昨晚没睡好吧,不好意思了。”他说:“没事,没事。”王平说:“昨晚多喝了点酒,有点发酒疯,让舅爷看笑话了。”
“哪里,都好,都好!”柏守一悄悄看了眼翠花,她正低着头,看不清脸面。他往河岸上去,翠花在后面喊了句:“舅爷,河岸上早晨有露水,滑,注意点儿。”
早饭时,王平和翠花都没事儿似的,同往常一样,劝舅爷和柏宏吃菜。王平要出车,翠花将一个大缸子放到车上,说是带给在城里读书的儿子吃的。临走时,王平说:“中午多搞点菜,不能怠慢了舅爷和叔。”
翠花脆脆地应着。
柏宏摇摇头,柏守一说:“路上开车注意点,路那么窄。”
这一天,柏守一和柏宏两个就围绕着打电话,忙活了整整一天。上百个电话,打通了一大半。大部分时间都耗在解释上。对方一接电话,总是问:“你是谁呀?”等你回答了,又问:“哪个小爷?北京的哪个?怎么回来了?怎么又你打电话了?礼和大爷呢?”
柏守一又一一说明,对方仍然不罢休:“做清明不是由礼和大爷一手操办吗?都进行得怎么样了?纸买了吧?鞭买了吧?幡子都写了吧?还有吃饭,那么多人都准备了吧?”柏守一又一一回答,这样讲着就是七八分钟了,末了,对方撂下一句:“我可能不能回去了,生意太忙。过两天再定。”
肯定答复回来的,大约也就十来个。这让柏守一有些心急,在给柏大明打电话时,柏大明似乎正在陪领导,听说是柏守一小爷,马上小声说:“我等会儿回给小爷。”不到三分钟,果真就回过来了:“小爷回来了,好啊!那我们老柏家做清明就有个样子了。柏强柏总回来没有?要是回来了,县里领导还想见见他,想招他回县里来投资啊!”
柏守一说:“柏强在国外,没回来。倒是柏宏回来了。”
柏大明马上转了腔调:“做清明的事,我不是说过不够的钱都我出嘛。我太忙,除了出钱做不了什么。”
“我是问人。”柏守一关心的是这个。
“人?没事。放心。我挂了。领导在。”柏大明挂得异常干脆。柏守一叹了声,柏宏说:“暴发户心态!”
柏守一批评道:“不可这么说。人家是忙。后面那么多人跟着,不忙才怪?就像你大哥,我也是个把月有时好几个月才见到一面。不过,忙来忙去忙什么呢?”他像是问柏宏,更像是自语。
到清明前三天,柏守一和柏宏把礼和大爷小本上记的号码都打了两遍,然后到礼和大爷家汇报情况。全村一百多户,已经确认不能回来的八十二户,确定回来的二十五户,还有八户无法联系,另外有三户没做最后决定。即使这三户能回来,也就二十八户,按每户一到两人,也就四十来人。加上村里现有的男女老少,总数应该在百把人。这结果让礼和大爷差点气倒,他咳嗽着说:“这帮不孝的子孙,让祖宗寒心哪!”他又看了遍不回来的那些人名单,其中就有他的三个儿子。他马上拿出电话,一一拨去,拨通了,只说一句话:“你小子要是清明不回来,以后就不要回柏庄了。”
放了电话,礼和的咳嗽更重了,擦手帕的次数更多了。柏守一一边让他喝点水,一边问:“这人不多,清明……”
“就是一个人也得做!祖宗是不能骗的。”礼和说得决绝。柏守一心又一颤,就说:“再等等吧,也许这两天有些人会决定回来的。”
王平这两天倒是每天晚上都回家了,跟翠花之间,虽然话少些,但也看不出有什么大的动静。柏宏觉得这乡下人处理起事情来,就是跟城里人不一样。要是在城里,摊上这事,不闹个天翻地覆,那是不会收尾的。放在这里倒好,吵着打着,过后就没事儿一般。
只是三喜,柏守一发现三喜是话越来越少了,他坐在三喜的床头上,三喜也不说话。就两个人时,柏守一问到王平跟翠花的事,三喜才开了口:“是隔壁村学校的,早有了。他们欺我不能动弹,可是他们没想到我耳朵还是好的,眼睛还是好的,我还能听得见,我还能看得见哪!这事我跟存山在电话里说过,他说管不了,现在年轻人的事,老辈们看不懂。何况,我那孙子也不是好东西,在外面有好几个女人。有时还带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回来,你说,翠花能不生气?都不是好东西,都不成体统哪!”
柏守一就劝三喜:“反正在床上躺着,就装着听不见看不到吧,只要有吃有喝,不虐待你,就得知足了。我们都老了,老了,得有老相。”
三喜说:“谁说不是?我也这么想。不过,该走的时候还是得走,命里定的。”
柏守一又劝了几句,三喜说今年存山不回来,明天让王平到他奶奶的坟头上去培点土,也给舅娘的坟上培点。坟要培土,不然就锉下去了。又说,守一你定好了舅娘边上那穴位,那是好穴。就是这么多年我没上山,心里也清楚。我要是走了,守一你记着,把我葬在你姐姐的坟边上,她都等了二十多年了,我早该去了。柏守一说可别这么想,姐姐在底下也想着你在上面多少还能照顾些儿孙。儿孙总得有人照顾着,家里有老人,是福;等着老人都走了,才知道那家不成了样子。姐夫,这点我尝过滋味儿。现在存山在外面,家里就王平和翠花,你在家,虽说不能动弹,但多少也可以看着点门儿,听着点动静。有个老人,家才像个样子呢。
三喜便不说话了,只是吸烟。柏守一出来喊了柏宏,说明天王平要到山上去挑坟,你也过去,挑点土,给你妈妈和你姑坟上添点。后天是寒食节,不能上山的。
柏宏正在手机上上网,抬起头来,问柏守一:“那重耳为什么非得烧死介之推呢?”
“他不出山嘛!”
“不出山就烧?最后不是还没出山,人倒是烧死了吗?”
“重耳本意是好的,但结果不好,所以才有寒食节。”
“这么说,这寒食节既有纪念的意思,更有忏悔的意思。那它跟清明节其实一点关系没有。清明是节气,寒食是纪念日。”
“也许是吧,正好挨着。一挨着,便几千年了。老祖宗都这么纪念过来的。早些年,寒食是不能动火的。记得我七八岁的时候,寒食家里都是吃冷饭。”
“其实节只是形式,哪需要那么讲究?”柏宏说着又回到网络中去了。
七
村子里陆续有些人回来了,有的正好趁做清明回来修修房子、捡捡屋漏。有的是送在城里的老人回来,说看看祖业。
这些回来的人,大都到礼和大爷那里去报个到,意在说自己回来了;有的就同时到下柏庄三喜家,既见见从北京回来的小爷,也看看长年瘫在床上的三喜。尤其是几个在外的老年人,见了三喜,禁不住流泪。说在外面好是好啊,可是再好,哪有我们柏庄这里这么好的空气,哪有这么甜的水,哪有这么香的菜?上柏庄的柏四强比柏守一大两岁,是堂兄弟,这十几年一直在城里跟儿子住。见了柏守一,一拉手就说还和从前一样,没变;又对柏宏说:我跟你爸从小在一个茅坑里拉屎,谁的卵子多大都清楚。柏守一憨厚地笑,说当年我没了父母,跟了姐姐住,多亏了村里的长辈和堂兄弟们。两个老弟兄说着,就开始谈到当年的那些堂兄弟。结果是十之五六都过世了。柏四强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过世也正常。不过,有几个死得冤。像东头柏济,还记得吧,头大大的,左脸有个疤,前年钻水里寻死了。”
“寻死?”
“那也是该死。他在家带两个孙子上学,不知怎么的两个孙子跑到河潭那里洗冷水澡,结果一个死了,另一个幸亏救得及时,才保住命。儿子回来一气之下打了老头子,当天晚上,他就钻到孙子死的那潭里了。”
柏宏听着,虽然不是全懂,也总算明白,但他更惊讶的是柏四强述说这事的表情,竟然那么的自然、平静,就像山上的黄土一样,一点也看不出内在的风雨。
柏守一也感叹,柏四强问这次做清明能回来多少人,听礼和大爷说守一小爷也在参与。柏守一说人数肯定不会太多,都在忙。柏四强说:“我也这么预料着。能回来三股之一的人就不错了。我儿子也不同意我回来,我说再怎么着这回祭祖,我一定要回去。他们说没车。我说我就是爬也得爬到柏庄。这下他们没话说了,把我送到家自己却又都回城里去了。”
“不过也有积极的。像柏家祥家的两个儿子,一个在县一中,一个在省城,听说明天都回来。尤其是在县一中的老大,积极得很,说祭祖不仅是一种仪式,还是纪念,是教育,是传统文化的表现。我就说,这年头,再怎么说还得读书。知书才能识礼,那老大就是个识礼的人。”柏四强这么一说,连柏守一也有些激动。他对柏宏说:“明天上午,再给那些人打电话联系一次,争取嘛,多一个总比少一个好。”
柏宏说:“没必要了吧,都打了两次了。再打人家也烦。”
“这事不能怕烦。你看礼和大爷八十多岁的人了,不知打了多少电话。我们才打几个?”柏守一正说着,自己的手机响了,是柏大明。柏大明一开口就问准备得怎么样了?只有三天时间了,要赶紧准备,免得到了清明那天,一切都还是乱的。“这一点,我最不放心。”柏大明最后一句话,提高了声调,柏守一听着有些戳人。但是他没说,只是说:“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就是人。人的问题是最大的问题。”
“人?那还不好办,我来想办法。那些不回来的,还能拿枪去捉他?他都不认祖宗了,我们有什么办法?”柏大明接着道:“这事要将村里已经回来的人组织一下,我通知了电视台,到时有记者去采访。另外,我还准备请几个演员去助助阵。”
“这……”柏守一呆了一下,他还真没想过要电视台来采访,更没想过请演员来助阵,他只好含糊说:“这事可能还得跟礼和大爷商量下儿,整个的事由他做主。”
“不要商量了。到时我找个车子,一车子放过去,搞得热热闹闹的。我们老柏家有的是人,有的是钱,祭祖这么大事能不搞出气势来?”
放了电话,柏四强问大明都说些什么,柏守一说电视采访和请演员,柏四强笑了下,说:“他在城里,搞什么开式典礼、仪式搞多了,连柏庄的祭祖也搞得像他一样了。”
柏宏觉得柏大明的想法有点儿滑稽,不过他想现在这乡村上什么事都有,比如前不久听说有地方老人死了,家里人给扎个小姐陪葬。这事有些荒唐,可是都有缘由。柏大明说那些话,财大气粗,一股子蛮劲。可是他一定觉得有理,觉得风光。处在他那样的一个位置,没有请领导来参加祭祖仪式就算收敛了。
柏守一和柏宏一道去见柏礼和,柏礼和一听柏守一转述的柏大明的想法,立时气得一口痰涌上来,堵在喉咙里半天也说不出话,整个脸憋得猪肝般,把礼和的大媳妇吓得在边上手直哆嗦,好在柏四强有经验,立马用手使劲地拍柏礼和的背部,拍了十几下,终于一口浓痰“唿”地吐了出来,直溅到门柱子上,浓绿的,看着叫人恶心。柏守一说赶紧喝点水,礼和大哥,这事急不得,气不得。柏宏转身出了了门,一直走到门外河边上,胃里还一阵阵作呕。
等礼和大爷平静下来了,大家再商量柏大明提出来的事。礼和大爷说:“立即给柏大明打电话,一不要采访,二不要演员。如果他坚持要搞这些,就不要回来了。”
柏守一随即就打柏大明电话,将柏礼和的意思说了,柏大明哼哼了几句,然后说:“我知道了。”竟自挂机了。
“现在这年头,不怕没知识,不怕没文化,不怕不讲理,就怕有钱。有了钱,烧得慌,什么事都要搞得鸡飞狗跳的,不然不得安宁。”礼和大爷又咳嗽了一回,面色渐渐回缓了些,说:“我已经打了电话,柏家祥家的老大春苗,明天就会回来。有些事就请他做主。他有纲纲,热心,整个祭祖仪式也请他先搞个程式出来,到时候别乱了套。”
“这好,是得有这样的人。”柏四强道。
第二天上午,柏春苗果然回来了。学校放假,他就带着妻子和孩子一道回到了柏庄。他一回来,先是去见了柏礼和,又到下柏庄来见了柏守一和柏宏。柏守一一看春苗,端端正正的,一副教师的样子,人也谦和,举止有礼,打心眼里就喜欢。背后他对柏宏说:“如今,这么守正的人太少了。”柏宏道:“我知道爸爸的心思,就喜欢这样的老夫子。你是不是有些遗憾:两个儿子都没成为老夫子?”
“遗憾什么?都是造化。伊洛山上的那白果树,就该长成白果,不会长成别的树。人也各有资质。你啊,就是想成夫子,也成不了。”
柏宏说这倒是,有哲理。
下午,王平和柏宏到山上挑坟。挑着挑着,王平说:“叔,你说这下面的人,还真的能指望着我们给他挑这些土、烧这些纸?那要是没人挑的坟、没人烧纸的坟,怎么办?”
柏宏觉得王平这问题看似简单,其实是个根本说不清楚的大问题。他边将土在坟边上垒好,边看着边上的青草说:“下面一定会有一个世界的,只是没人去过,也没人知道。这挑坟烧纸,或许都是我们这些活着的人的想法,他们需不需要,也很难说。但既然大家如此,那挑坟总比不挑好,烧纸也总比不烧好。至少心里安稳些。”
“这我就明白了,其实还是求得心里安稳。”王平说得认真。
柏宏又问道:“王平,我早晨起来看见翠花脸上有伤,不是你打的吧?打老婆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王平显然有点发窘,回避了眼光,才说:“她该打!我打她是打她的肉,她伤我是伤我的心。这事,在我们乡下普遍得很,去年过年,上柏庄的柏松树回来时,发现老婆跟柏皮混,一气之下就把老婆腿打断了,到现在还不能走路。那个柏皮,你见过的。就是那天你说在上柏庄看见的男人,周边一半的女人都被她沾了。”
“那没人管他?”
“谁管?男人们都出去了,女人在家里,闷得慌。平时有些力气活又没人做,柏皮正好填了这个缺,帮那些女人做些事,讨着女人们喜欢。一来二去,干柴烈火,不出事才怪?总有一天,他会被那些男人们打死的。”
柏宏觉得后背发凉,这么敦厚的乡村,如今也变了啊!
八
寒食一天很快过去了,柏守一和柏宏这天搭乘王平的车进了城,两个人在城里转了一天,买了些补品,也买了些药,一部分是给王三喜,一部分准备送给村子里的老人们。同时,他们还买了些糖果饼干饮料,准备发给孩子们。明天清明,正好家家户户的人都在,送点东西,也表示从北京回来的礼数。
晚上回到下柏庄时,礼和大爷打电话来说人数最后定了,五十人左右,连同留在村里的男女老少,大概有一百多人。仪式明天上午十点巳时举行。十一点半中餐。下午大部分人还得赶回城里。下午仪式结束后,如果时间充裕,他还想请守一小爷和其它几个人在一块商量下柏氏祠堂的修谱的事。柏守一说这一切都好,有礼和大爷安排,又由春苗来实施,一切都会好。
清明的早晨,阳光格外的亮。这在往年是不多见的。柏守一和柏宏都起了早,柏守一梳洗罢,就到三喜的房间里说话。三喜说:“今年应该不少人吧?大祭,该回来的一定都回来了。”
“百十多人,不少了。”柏守一替三喜点了烟,然后道:“阳光很好,我记得小时候每年清明,好像都是阴天。很少有这么大阳光的。”
“是啊,清明雨啁啁。年年都是。今年却好了,大太阳,绿晃晃的。好兆头。”三喜说着却叹了口气,又道:“守一啊,今年清明你带着孩子回来祭祖,明年清明要是方便,就到我的坟头上也烧点纸。不能指望孩子们哪!”
柏守一心里又颤了下,他赶紧说:“三喜,说好了,明年回来我们还得喝酒的。其他的想法,不能再有了。”
三喜笑笑,说:“好,好,不再有了。”
八点半,柏守一和柏宏从下柏庄出发到上柏庄。柏礼和大爷的屋子里已经挤满了人,都是回来做清明的本村人,平时也难得见面,这会儿三个一堆五个一笼,谈各种各样的事,难得的亲热与和谐。春苗和几个年龄轻的,已经早将祭祖要用的祭品以及表纸、鞭炮等挑到了山上老坟那边。礼和大爷穿了一身黑色的对襟装,这也不知是哪朝的古董,穿在他身上,显得异常的严肃与正经。柏守一问还有什么事要做?礼和说没事了,现在惟一的事就是等大明那一拨人回来,同时就等时间。
九点半,有人从下柏庄打来电话,说柏大明他们回来了。大客车无法通过柏家桥,所有的人都下车了,正往上柏庄走。柏礼和问到底多少人?还用了大客?对方答说看来人不少,总有七八十,而且还有许多穿了红衣绿衣的男男女女,鲜艳得很。柏礼和马上明白了,柏大明这小子还是将电视台和演员们领过来了。他心里一生气,手立即就发抖,接着就咳嗽,咳着就又吐了一口腥咸的血。那血稠稠的,没来得及擦拭,就吐到了地上,乍一看,如同一大朵四月山上的野桃花。柏守一马上让人去请医生,并且扶住礼和大爷,让他到床上休息。礼和挣扎着说:“告诉柏大明,要是让那些人上山,这祖就不祭了。”
柏春苗亲自出门,去跟柏大明交待礼和大爷的吩咐。他们在快到上柏庄的河岸上相遇了。柏春苗一说,柏大明就跳了起来,说这祭祖,就得让祖宗们高兴、热闹,我请这些人,还是花了老大的面子才请来,不上山干什么?让他们白跑一趟路?另外,这祭祖我也出了大份子的钱,我说怎样就得怎样。今天,这采访的和演戏的都请来了,山肯定是要上了,到坟前肯定是要去的。马上就十点了,我们直接上山去。
这真的不行!柏春苗说:“刚才礼和大爷都气得吐血了。我看这样,采访的上去,演戏的就算了吧?”
“那不行。”柏大明态度坚决。
柏春苗说:“既然这样,那就只好请你们都不要上山了。”
“包括我?还有后面那些姓柏的?”柏大明朝后面挥挥,二十多个在他工程队里打工的姓柏的就都拢上来了,他问:“他们说不准我们上山祭祖,你们说怎么办?”
所有人都面面相觑,柏大明又道:“那就我们祭我们的,他们祭他们的。我知道礼和大爷的脾气,说一不二。我柏大明可也是这脾气,说一不二。春苗,这事你上去问问:要么就同意我的安排,一道上。要么就各上各的。”
柏春苗心里气得不行,可面子上还是笑着说:“好商量,我先上去给礼和大爷和守一小爷说下。你们先且等着。”
礼和大爷自然是绝不同意,柏守一和柏四强、还有柏四维等几个老一班辈的,也都觉得柏大明这做法十分不妥。做清明不是开堂会,哪需要搞得如此花花绿绿,祖宗们看了也不会高兴的。
柏春苗说:“现在柏大明提出来两种方案,请长辈们务必尽快选一个。十点就快到了。”
柏守一看着柏礼和,柏四强和柏四维以及其它的人也都看着柏礼和。柏礼和从床上坐起来,声音很弱却很坚定地说:“那就各祭各的。我们先祭。他们怎么搞,我们不管。过后,春苗记着柏大明的钱就不收了,钱不够我来贴。”
“哪需要礼和大爷贴呢?再各家摊些就是了。”大家都道。
柏礼和也没再说,就让人扶了他,所有人开始上山。春苗已叫人通知柏大明他们,等这边祭祀结束,他们再上山。柏大明也没再执拗,一大班人就在路口边歇边等。这边,大家走了约摸一刻钟就到了老祖坟。
柏家老祖坟修在伊洛山的南边山腰上,前面有伊洛河,后面是深山,整个地形是所谓的靠椅形。前有水,后有山,两边有扶手,好风水。这坟这两天才由春苗安排,那些回村的柏姓人大都上来挑了坟,因此,整座坟看起来更高大、庄严了。黄土是新的,散发出微微的地腥气。老坟四周已经插满了各色的标子,柏春苗将上山来的人都按照辈份和长幼排成了五排,然后请柏礼和大爷上前,宣布柏氏家族祭祖仪式正式开始。
柏礼和甩开一直扶着他的柏守一和柏四强的臂膀,走上前,张开嗓子道:“伊洛山柏氏家族祭祖现在开始!”声音竟是十分的宏亮,在这不太深的山野,竟也撞了几个来回,似乎将整座山和上下柏庄都罩住了。
鞭炮。
柏春苗宣读祭辞。
烧纸。
柏礼和在前,依次磕头行礼。
仪式简短,除了鞭炮声外,几乎没有人声。整个老坟都肃穆着,柏宏站在人群中,也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神秘的涌自心灵的力量。那力量让他定着,沉在这庄严而清洁的气息里。有一瞬间,他想到国外的那些教堂。但心思很快就被这老坟上的气息给拉回来了。他仿佛沉入了无限的幽远,在这幽远中,许多模糊的面孔、许多模糊的往事都在慢慢地翻动。他不明白是否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是如此感觉?而他看看父亲柏守一,柏守一端正着身子,恭敬地正向老坟磕头。那背影,也就如同他所看到的那些模糊的面孔一样,朴实,虔诚,充满着追远之思与悲悯。
仪式结束后,大家都下山。柏礼和最后一个离开,他绕着老坟又走了一圈。柏守一回头看了看,也没再喊,就同柏宏一道去刘侠和老姐姐的坟地烧纸。等他们烧完纸回到上柏庄礼和大爷家,流水席就开始了。大家正端起酒准备喝时,山上传来了音乐声、歌唱声和嘈杂的人声。大家都知道那是柏大明那一路人上山了。可是谁都不说话,只是喝酒。只有柏礼和放下杯子,叹了口气,又咳嗽着说自己有些累了,先回去休息,让大家多喝点,好好喝。
柏守一也喝了两杯,正跟柏四强老兄弟俩要碰杯,王平匆匆地跑来了。王平贴在柏守一的耳朵边说了几句,柏守一端在手里的杯子颤着掉了下来。他没说话,跟着王平又拉着柏宏赶紧往下柏庄跑。后面,柏四强和其他几个都在喊:“小爷,有么事吗?”
回到王三喜家,柏守一直奔三喜的房间。一眼就看见三喜躺在床上,他上前摸了摸三喜额头,已经冰凉了。他马上问:“怎么回事?早晨走时还好好的。”
翠花在一旁只顾哭。王平说:“我也不清楚。我刚才回来到爷房里,喊他他不应,再看,人已经走了。”
柏守一再上前,拉开被子,王三喜穿得整齐。他再细看三喜,就发现三喜的脖子上有勒痕,他拉过王平到隔壁,问那勒痕是谁做的?王平这才小声说:“舅爷,我回来时就发现爷用绳子将自己吊在床头横梁上了。只有一尺高,我解下时,已经没气了。这事我想不能外传,所以没说。”
柏守一手在一个劲儿地抖着,但只过了几分钟,他马上吩咐王平准备放鞭,并且告诉王平:从现在起不准谁再提勒痕的事。同时他回到三喜的床边,仔细地找了找,除了烟和打火机,什么也没找着,包括前几天他给三喜的钱,也不见了。
柏守一重重地坐在三喜的床头上,想起这几天三喜说的那些话。那其实都是三喜在作交待啊,只是他太木头了,一点也没听出来。他想着,心一阵疼。柏宏显然失了方寸,只在屋里转。柏守一说:“转什么呢?坐下来。让人通知存山他们赶快回来!”
外面,刚才还大太阳的天突然下起了小雨。清明雨,是真正的要让人断魂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