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苑辉
一、出逃,或者回归
两个褐色的皮箱拉开了我们回乡的路程。咕噜、咕噜,尾巴似的轮声跟随身后,它暗示一段流浪的开始或结束。意犹未尽的黄玉兰还剩下一丝尾声,几片微卷细长的花瓣恰好落到箱面,仿佛枕上了一张温床。这是一次出逃还是一次回归?我无法准确地定义,十几年来的漂泊生涯就这样被皮箱拖来拖去,梦想、激情以及灵魂深处的坚守,几近七零八落、奄奄一息了。但我深信,故乡仍在原地,等我姗姗来迟的脚步。
路上颠簸了八个多小时,客车抛出一声长叹,将疲倦不堪的我们放下来,交给家乡圩镇十一点的夜晚。几盏昏黄的灯光麻木地照着陈旧、灰暗的彩色招牌,街道冷清、空旷,像潮汛前某个撤离的场景。四五个摩的司机挤过来,争先恐后,因行李多,我们选了辆敞篷的三轮车。八里多的山路,三轮车一会儿爬坡,一会儿俯冲,晃得晕乎乎的妻儿紧拽着我手臂,仿佛一撒手就被稳定和安全感远离了。那些高耸的山峰分列两排,被人点了穴位般绵延过去,三轮车碾过它们迷蒙的影子,惊起山风一阵阵悠长的悲鸣,仿若哀恸。一粒粒微尘在车灯的光线里飞舞着,弥漫着,悄无声息,恍惚间我看见了自己浮游的命运,如尘埃一样卑微的命运,希望被寄托在等待上,偶然的一束光打过来,便受宠若惊地、用力地舞动起生命的羽翼。
车子爬上了山巅的坳口,眼前便豁然开朗了。一座山的阻拦,在村民的智慧和力量面前,像上了案板捆绑结实待屠的羔羊,根本无法反抗。它腰身被截断,大风藉此凶猛地灌来,我们的衣襟、头发和情绪,随风飘舞起来。左拐,道路开始俯冲而下,哗哗的溪水声和香气四溢的稻田扑面而来,鼻尖上仿佛嗅到了故土的芬芳,质朴、亲切,沁入心脾。那些沉潜于时光隧道的往事,恍若打了个挺幡然醒来,一幕幕掠过眼前。这些年从故乡到异乡,或从异乡到故乡,我像一尾不甘心被搁浅、被圈养的鱼,日复一日储蓄着向上游动的力量,而关于宿命的行程一直无法预知或解读出来。犬吠声此起彼伏,乡村的夜被撞击得更加空旷、寂然。村民习惯了早醒早睡,隐藏在山上、树丛里的夜虫却没睡着,唧唧、唧唧地叫着,这些叫声我是非常熟悉的,像熟悉自己身上每个成长的秘密。每经过一户人家,我都可以清楚地触摸到他们的音容笑貌,扮演某帧记忆的主角或配角。回乡前,我曾盘算过如何不动声色地潜入村庄,如何避开他们的目光和闲话,几天后,再不动声色地返城,像一枚扔进海底的哑炮,连气泡都不会冒出。但,此时却有些念想,甚至幻想能回到从前,在缕缕的茶香萦绕中唏嘘过往。
当三轮车“突突突”停靠在大山怀里的楼房前,才算完成了异乡与家的交接。
夜色中的狗发出警惕、凌厉的叫声。哒哒哒,传来熟悉、沉重的脚步声,接着听到几句苍老、低沉的斥唤,大门吱呀一声开了。狗接收到主人的讯息,加上我轻唤双亲透出的亲切,立刻收起了凶狠的嘴脸,灰溜溜地跑到我们脚下蹭来蹭去,一副迟到的百般讨好的模样。如水的月光轻纱般笼罩着村庄,屋旁父亲种下的柚子树、桑葚、琵琶和荔枝默立着,等候着,似乎迟到的我们会带来什么惊喜。关于它们,这一年多来,我们只在电话里无关痛痒地问候了几句,而对于抽芽、拔节、开花和结果是毫无增益的。
门前、客厅、走廊、房间,再到厨房、厕所,每一处的灯光都比城市柔弱、暗淡,如同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黄纱。5瓦的灯泡,能量何其微弱,以前我是习以为常的,而今外出十几年,城里的繁华、绚丽宠坏了我的眼,刺痛之感从眼角处传来。灶旁的双亲忙碌着,点火、烧柴、热饭菜,动作已不利索。忆起第一次外出打工的清晨,我也是坐在这张泛黑的八仙桌上心安理得地等吃,那时他们的身影是高大、厚实的,而今,岁月呈现了两幅类似的画面,一为外出,一为回乡,时间仿佛一瞬间被静止了,无法计算这十几年来,有多少我不知道的变故,植入了他们硬朗的身体,令其苍老、锈迹斑斑?当然,我也在一天天改变着。以时间和效率为模板,城市是一台巨大而冷酷的切割机,渐渐切掉了我身上的棱角,青春还剩下一条尾巴,日益暗黑的脸庞和干瘪的皮肤失去了涉世之初的光亮、鲜活和温热,卑怯在心田上肆意地疯长,长成了一大片黑压压的恐惧、荒凉。
一边温习故土气息,一边感受着亲情的浓郁,心中坚硬的部分开始柔软起来,仿佛一块被城市冷冻成型的冰,在故土上化成了柔润的清水;又仿佛憩息到一片温润而广阔的空地,上面飘荡着迷人的花香,白云,以及悦耳的鸟语。
二、夜凉如水
家,总给人一种无法言说的踏实感。交谈中亲切、熟悉的方言,餐桌上美味可口的饭菜,都给人一份恬淡和安适之感。最舒坦的事莫过于睡眠,没有任何压力,也没有烦躁和敏感的侵扰,闹钟在这里是多余的。躺在母亲新洗的床单上,一股清爽和舒适顿时从身体里蔓延开来,萦绕到脑门之上轻柔地笼罩着,像祥云一般。
乡下的夜晚清凉如水,犹如一台天然的中央空调。熄灯后,躺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床上,眼前黑乎乎的,什么东西都看不见,仿佛置身于茫茫宇宙中的黑洞,又像掉进了一个远古时期遗留下来的山洞里,你无法看清周围的一切,但是你又非常放心,四周不会出现诸如蟒蛇、蜥蜴、蜈蚣之类的攻击物。睁着眼睛,连近在眼前的蚊帐、床沿、衣柜也无法看见,可我知道,它们一样也不缺,默默守护于我们的身旁。一袭袭凉意从四面八方涌来,逐渐漫到头上、身上、手脚上,心灵的软表层,身体的每一寸领域、每一个感官都是凉飕飕的。时钟是夜行进的见证,滴答滴答的挂钟,在大厅永不疲倦地敲打着夜的静谧——这是时间行进的脚步,每一步都踏进了我和老婆的心坎上。窗外是削劈而下的山壁,高几丈,背光,亦是黑蒙一片。正当我们淹没在清凉如水的境界里,挂钟“当当当”地响了十下,颇有“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的意境,悠长,空茫,与某种冥冥的禅意相吻合。
山上的夜虫比赛似的叫着,我披衣而起来到门前草坪上。如水的月光流泻下来,景物都穿上了银装。远看,细枝末节相交叉的树枝静立于月光下,纹丝不动,宛如一尊尊雕像伫立在时光中。走近去看,被晚风一逗弄,披光的叶片偶尔翻起了侧影。这调皮的背光处似乎不甘心被阴暗覆盖,一有机会就晃荡出来和月亮嬉笑一番,而后,又赶紧隐匿了身子。山上天然生长的松树和种植在房下路旁的杉树,都是乡村极为重要的生活成本,桌子、凳子、床、门板、柱梁、建楼用的角板、做饭菜时的柴木,都可以找到它们被拆卸的身躯。时隐时现的溪水,从一块块稻田中弯弯曲曲地穿过,潺潺流淌着,你分不清是哪个转弯或跌宕奏出的音符。听着熟悉的旋律,我仿佛看到了童年。年少时,我对汩汩流向山脚而后隐没的溪水充满了好奇,每次心血来潮地跑到山那边去追寻,却一次次失望而回——蜿蜒绕过重峦叠嶂的溪水根本没有尽头,童年,被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忧伤。endprint
房屋,是我长期以来内心深处的一道暗伤。眼前居住的这一层楼,墙身裸露着泥沙和红砖,水纹流过处,长出了一片片青苔。这可是老天的杰作,每下一场雨,苔痕便加长、加厚一些,像喂养长大的一条条蚯蚓,我们只能默认着这些馈赠。当然,我已不敢道出楼房的年纪了,从建成到现在,我们未曾给它添加一件可以防寒或御暑的衣裳,体无遮掩,任凭时光的手蹂躏它的肌肤、血脉。它已不复崭新和年轻,彷如一个人的生命,暮气沉沉终将替代蓬勃的青春与朝气,不可避免。下午爸的叹息一声,打断了我久久站立楼前的思绪。他说再不装修,这层楼估计就成为危房了,你在外面争气一点,钱不够,就借一点吧!如今藉着这淡淡缕缕的月光,我又触摸到一九九七年的伤痛……
那一年,历经半个多世纪风吹雨打的老屋如释重负地放倒了一半身躯,父亲的脚被屋梁砸伤,红,肿大,触目惊心。那一刻,突然意识到我们并非老屋真正的主人,只有岁月才有资格和能力支配它生命的长度与宽度。幸好天无绝人之路,我们得以暂宿一邻居家中。寄人篱下终究不是办法,四个多月后,父亲寻了村尾一块山地,用土砖垒起四间茅草房,两间住人,另两间分别养着几头猪、一头牛,我和哥则宿于旁边一间废弃的瓦房里。一九九八年的春节,一家六口人在拥挤、困窘中度过了。这样过了四、五年,直到外出谋生的哥不幸被电焊灼伤眼睛,四处寻医治了一两年,倔强的父亲终于咬紧牙关借钱建起了这层像样点的楼房,以红砖、水泥、钢筋为原材料。那几年是不堪回首的,我们几兄妹被命运之手拨弄得举步维艰,没有一个令双亲省心的。现在,日子渐渐充实了,哥嫂育有一儿一女,大妹出嫁了,小妹因病耽误了婚事,我也成家并生了小孩,生活的压力有增无减。尽管过去了这么多年,倒下去的那栋老屋,却常常在我的记忆中站立起来。
月下的大山一座连着一座,线条把它们勾勒成一幅朦胧、静态的画卷。城市的夜是绚丽、狂欢、不眠的,甚至是歇斯底里的,而清凉如水的乡村之夜有别样的美妙和感慨——这是我一个人的乡村之夜!
三、一边构建,一边瓦解
我猛然惊觉,城市发展的气息早已沾染到乡村之上,故乡正悄然切换着模样。毫无避讳地说,我不清楚跟我一样漂泊在外的村民究竟做些什么生意,什么行当,发达似乎是一夜之间一蹴而就的事,与原地踏步的我一下子拉开了差距。差距无处不在,它往往能考验一个人内心的承受能力和强大程度,可惜,我的自尊心经不起考验,被村民的对比声一寸寸瓦解。与其伤口被他们撒盐,不如蛰伏家中,让清静和安逸给自己做个屏保。
双亲见我整日落落寡欢不愿出去散心,就有些担忧。敏感的他们似乎看透了我的内心,知道我在顾虑什么和畏惧什么,可又不忍心捅破那层纸。知子莫若父,一天午饭时,父亲呷了口白酒自言自语地说,这几年村里变化大,你一个大人成天待家里,会憋出病来的,出去走走吧。母亲正喂着钦儿吃饭,深陷的眼窝里欲言又止的样子写满了无数的期待、爱意。扒了几口饭,我暗暗对自己说,勇敢点,走出去,走出去就意味着战胜了自己。
在我个人的字典里,青山绿水是属于乡村的,无喧嚣,熙来攘往的街道也不存在,宿于山腰,开门即可见山。无所事事的清晨,搬张凳子,目光随阳光的脚步缓缓移动是一种享受;傍晚,独坐草坪望断空中袅袅升腾的炊烟,至暮色四合、家禽归栖才把思绪收拢了,简单而美好。如此舒适的日子曾随我踏进青春的入口,写下一段岁月静好的影象。而今,小心翼翼地走在熟悉而又陌生的村道上,故乡的印象正一寸寸还原,还原。青壮年都外出打工了,整个村庄空荡荡的,给人一种扑空的感觉。偶见一两个年老的熟人,目无表情地点下头,或招呼几声后又各顾其事。我按着自己的丧气,不让它们流露出来。来到村庄的集聚地,我的呼吸变得格外急促、强烈。
一幢幢盛气凌人的楼房耸立于山脚、路边、水田上,被金色闪亮的阳光一照射,更显耀眼、挺拔。朱红色的琉璃瓦,锃亮锃亮的铝合金装备,雪白得刺眼的瓷块,饱满、霸气的楼牌名……这些突然冒出来的新鲜玩意,看上去并不比城里的高楼大厦逊色多少。高大、豪华、气派的楼房,好像一张张巨型的魔掌直插苍穹,富有力量和气魄,站在它们的身下,更衬托出我身体的渺小,微不足道。我想,假如它们当中的任何一栋扑倒下来,都足以令我粉身碎骨,匿于尘土之中。走在盛气凌人的楼下,仿佛被一块又大又黑的帆布盖住了鼻孔,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光亮越来越少,整个脑袋昏昏沉沉的……
理想是块掩体,虚荣常扮演先锋的角色。命运却是一张美丽而牢固的网,困在里面的我,卯足了劲左冲右突却无济于事,网,牢不可破。自欺欺人的话说了太多之后,残酷的现实让我学会了沉默、凝眸和独自疗伤。在高楼大厦的映衬下,我仿佛看见了远在城里的栖身之所。那是一间逼仄、阴暗、潮湿的出租房,每一寸肌肤都被时光吸去了光泽与韶华,剩余的光阴已经屈指可数。陷在民办学校沼泽里的我,像一条束手就擒的鱼,始终无法跳跃而出,往纵深处游,游向自由和宽阔。在城市,我没有一寸土地,更没有一平方米的房舍,它发展的速度令我望尘莫及;在故乡,我又被它蜕变的速度所超越,甚至把我远远甩到了身后。一位大婶见我茫然的样子,告诉我,这些生意场上干得风生水起的人,都是上学时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学业半途而废的家伙哩,狗仔,傻勇,灿古,等等。一边仰望着他们的楼房,一边在心底默念着那些熟悉的绰号,一丝丝苦涩就蔓延到了心里,瞬间扩散出去,直到浸透全身。越来越多的高楼把农田侵占了,可以用来耕种的土地日益减少。故乡,渐渐陌生的故乡,你是否一去不复返了呢?
小汽车,往往是一个人身份、地位的象征,它流动、张扬、惹眼,跟房产证的隐秘和房子的固定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回家路上,几辆高档的轿车从我身后呼啸而来又绝尘而去,嘀、嘀、嘀——,叫声划破长空,喇叭按出了神气,也按出了不耐烦、高调的气场。我快速地闪在路边,我知道得罪不起,唯恐避之不及。汽车的档次不低,外壳鲜亮高雅,按理说在农村是极为少见的。车轮卷起的细尘朝空中弥漫开去,一下子迷蒙了我前行的路向。停下脚步的我,用手臂挡在鼻孔前,本能地拒绝尘土入侵鼻孔或者呼吸管道。阳光下,这些飞舞的小沙尘升到了一个高度,又像瀑布般四散飘落下去,有的落在路面,有的飘向路旁的菜园里,没有一丝挣扎的声响,它们跌下去重回大地怀抱的样子,多像我平凡而卑怯的命运。细尘飞扬之时,还滚出一股股乌黑的浓烟,它们迅速成长和扩散开来,被风一吹,逐渐消逝于半空中,像某个作恶多端狞笑着逃走的妖怪。面对这些霸道的灰尘和尾气,我只能小心谨慎地让着,待尘埃落定之后,才重新上路。endprint
复制着城市模板的故乡,在构建的同时,也在瓦解着自身的模样。耳畔响起一种声音,这声音决绝、支离破碎,有一个呼声却在我心头响起——那么强烈,那么悲怆。
四、时间是张停尸床
触摸过往,仿佛触摸在自己最敏感的腹肌上,那种感觉无法言说,却从指尖传向心房。望着墙上多年前写的几个大字,旧时光的气息又飘到了鼻尖。宣纸已蜡黄,乌黑的斑迹一点点粘染在上面,边角处微卷,像一片抽干水分的叶子。斑驳的桌下,一摞摞书籍落满了灰尘,手指往上一抹,一条灰白的痕迹形如父亲犁过的田地,裸现出细长的沟壑。
突然,路上传来了一阵喧闹,细听,锣鼓声声,哀鸣沉沉,吵醒了下午四点时分的冷静。出门坪,只见劈里啪啦炸开花的纸炮声后面,拖着一条长长的送葬队伍。走在最前面的是一束束挽联,细竹挂着黑布,黑布上写有“千古”“悲恸”之类的宋体粉笔字,由一群十几岁的孩子们擎着,一步步向前。队伍中间,是头扎白巾的死者家属,他们紧跟棺木缓缓前行,隐约传来无法抑制的细碎的啜泣声。走在最后的自然是观看者,他们多半已经上了年纪,弓着虾米般的身子,佝偻着腰,走路时两条手臂弯曲着,一晃一晃的。他们一定是死者生前的玩伴、朋友,现在送其最后一程。我想起了去世几年的大伯,也想起了病殁十几年的堂嫂。天国那边的生活还好吗?还有烦恼、贫穷和病痛无休止般的折磨吗?死和往事都无法修改,像已经上交的错误答卷。
思念打开了一扇窗,翻开时光的页面,我望见一张张熟悉、苍老的脸庞。“你阿聋叔公走了……”踏上异乡路第一年,我回家后与村民交谈时突然发现,那一年走了好几个老人,根本不止“阿聋叔公”一个,我却一点儿不知情。人走了,名字还在,常被人不经意地提起,换来一阵感慨。于是,当我再想起这个人,不论这个人是年老,还是年轻,就像突然掉进了某个大坑,周围是死一般的寂静、黑暗,伸手不见手指。第三年开始,我叫母亲及时告之我去世的村民名字,包括他们死的方式、年龄。母亲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好几秒,才轻轻地“嗯”了一声,仿佛有些顾虑。那一年的三、四月份,母亲拖着绵长的伤感告诉我沙古表舅英年早世,接着是……细数这十多年来,母亲用低沉的语气陆续告诉我——“你的叔祖母病死了”“立汉叔公也走了”“你权华大舅的老婆被河水淹死了”……最近的一次,是我大舅患食道癌去世,母亲的凄腔让我再一次想起他的容颜和我外婆。九十有三的外婆,每次返乡,我必去看望她的。
风烛残年中挣扎的外婆,用一根棍子支撑起走路的摇摆和岁月的残忍。她张口说话,裸露出里面空荡荡的牙床,双唇朝里陷进去,似乎吞噬了数不清的风霜和雨露。她耳背,常常听不清我们的话语,可她特别记得我老婆的名字,令芳激动不已。我蹲下去抱紧儿子,不停地教他喊“阿太”(客家话,意为太外婆)。外婆笑起来的样子跟孩子似的,真诚,可爱,像一块石子推开的涟漪。外公的遗照挂于一房中,黑框,白底,看上去有些肃穆。喜欢一个人静静待着的外婆,看了几十年的景物依然没有看厌,一张八仙桌,几条长凳,腐蚀斑斑的家具,苔藓爬满的屋檐,以及青苔显露的天井,每一处都氤氲出远去而熟悉的时光。有时候,外婆的目光转移到外公的遗像上,似乎所有的记忆都凝聚在上面又一一铺展开去,如宣纸上滴下一滴墨水,迅速晕开。外公跨鹤西去的那一年我读初三,正如火如荼地迎备中考,入土那天我居然没回去,结果愧疚和遗憾,就跟随了我近二十年。
时间是一张冰冷而无情的停尸床,任何事物都要死在它怀里,最终被腐蚀得尸骨无存。从长长的送葬队伍中,从十几年来母亲告知我去世村民的消息以及步履蹒跚的外婆身上,我似乎看到了双亲的将来——他们的生命迹象日日退化着,终有一天也会被病魔击倒,最后,就把住处永远留在了青山,这该是令我多么撕心裂肺的事啊!不知多少个夜晚惊起,“子欲养而亲不待”反复盘旋脑海,久久不肯消去。哎,老人的留守问题,一直像阴霾,密布于我的心房。孝道这一块,我已留下太多遗憾,那么就算再苦再难,我都会把孩子留在身边,不让它们沦为留守儿童,他们应该有更美好、更广阔的未来。
五、挥别故乡
春节是一个终点,又是一个起点。年头从端点出发,年尾又回到端点,故乡的家就像打工一族暂时宿居的旅馆,父母便是招待来宾的侍从,忙碌了整个春节后又把心安理得的儿女们送上旅程,年复一年、循环往复。往年,我也是在春节返乡的,春节的故乡给我留下过很多美好、难忘的片段。如今,一种微妙的心理改变着我的回乡计划,就像刻意躲开一条龇牙咧嘴的毒蛇,与春节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回乡的热闹、和谐只维持了几天,又复归到往日的孤寂、时光的煎熬之中。守着空房子的老人,日夜盼望着子女的归期,而每一片流逝的光阴都将残忍地从他们身上扯下点什么,直到生命无法承受,化成一抔泥土。远方儿女的一个电话,或不确定的归期,却可以让他们每一个等待的日子春暖花开,生气昂然。
黎明,是我每次返城的必定时间。双亲像往年一样起个大早,做好热气腾腾的早餐,预算时间再喊我们起床。借着朦胧的光线翻开手机,一看,离我们预设的闹铃提前了二十多分钟。屋前屋后,曾经栖息在我文字意象里的鸟儿,多半还没有醒来,也许昨夜的梦,将要靠近收获的季节了。父亲的沉默寡言和母亲的强颜欢笑跟往年一样,沾染了岁月的气息,投进我心湖的中央,泛起了一阵阵波纹。吸口烟,放出一大团烟雾,父亲开口说话了。省着花钱,好好攒,积少成多,房子一定要装修,否则真的无法住人了。这些语重心长的话,一定在他心里盘旋了无数回,最终才被一股无法抑制的爱驱使着释放出来,每一个字都像锋利的绣花针爱怜而冷峻地刺进我的心窝。我什么也说不出口,咬紧牙关用力地点头,似乎这样,就给了双亲某种自欺欺人的安慰和保证。
载满了双亲春风化雨般嘱托的客车,穿越家乡的重峦叠嶂,一路颠簸起伏、哼哼唧唧地开往高楼林立的城市。沿途的村落,早起的村民让炊烟从房顶上升腾起来,像瓶口释放出所罗门囚禁的不羁魔鬼。坐在客车的最尾端,左边是妻子和孩子,右臂靠窗户,玻璃微启,微凉的山风顽皮地钻进来,粗鲁地梳理着我内心深处的卑怯和愧疚……
通往城市的路我走了那么多年,但我依然感觉到,自己像一只首次迁徙的夜鸟,黑暗中一次次前往它所不能了解的终点。
山风翻起了记忆的页面,幕幕往事仿佛重回眼前。十几年来,从撞到枪口上的年龄出发,挥舞理想的旗帜一路前行跋涉,途中的辛酸与愁苦、失败和泪水,都悉数烙进了时光的载体。不经意回头一望,那些歪歪斜斜的身影、深深浅浅的足迹,竟把人生之路写得如此潦草、惨淡。而今,过了三十门槛两袖清风的我,依然平平凡凡地耕耘于民办学校的三尺讲台,偶尔写些不痛不痒的文字。文字和讲台,困我于一个狭小的空间,我习惯依靠这些微薄的薪水与稿费,去慰藉凌空蹈虚的理想。当然,偶尔也会借助酒精的醇香,去祭奠渐行渐远的青春、梦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