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林女人漂亮,大眼直鼻,红唇皓齿,加上腰软腿长,嘴鼻中看,待人态度温恭,说话柔声细气,所以就引来了男人们的目光。
而在田林女人中,尤以百乐的妹仔最为耐看,除了兼有田林女人的这些优点外,再就是百乐的女人很白,白得就似捏泥人的师傅用寒冬里的猪油捏出来的一样。难怪在田林一带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古来十人上百乐,九个牵得美人回。
九翠就是百乐镇上的一个姑娘,和其他百乐姑娘一样,她长得美,也很白,镇上的男人都说九翠是百乐镇上的一枝花。那些自认为也很美的女子听了这话之后,心中多有不服,但暗地里和她一比,没谁觉得能比得上她,于是也就一个个垂眉低眼,不敢再说半个不字。
九翠是百乐镇上王七公的第九个女儿。王七公生于广东顺德,早年间便没了父亲,年纪轻轻地就接过了父亲撂下的担子,成了一家杂货铺的老板。他的生意主要是贩售西南等地的云耳、笋干、香菇、肉姜,还有各种珍贵的野物皮革,再就是往那边的山里运去一些布帛百货、瓷器盐巴,生意风生水起,越来越大。
一次为拓展货源,他亲押一批日常用品前往云南,沿着西江来到百乐,当他看到百乐的妹仔时就不想再走了,他找了个理由在百乐住下来,并在两年的时间里娶了三个百乐妹仔。于是就不再回家,将顺德的生意丢给他的兄弟,和三个妹仔在百乐镇上盖起了几栋大瓦房,一家四口守着几间大瓦房逍遥起来。
这王七公也着实了得,几年时间里他一直没有让这三个妹仔的肚子空闲,三个人一个接一个地追着生,但可惜生下的全是光板板的赔钱货,没有一个是带小鸡鸡的。七公不甘,又拼尽了力气让几个妹仔更卖力地生,一直生到第九个还是没生下一个满意的来,而此时的七公似乎已力不从心,竟让几个妹仔的肚子歇了下来。九翠是第三个妹仔所生,排行第九,成了七公最小的女儿。起先人们九妹九妹地喊,七公嫌难听,说“什么九妹九妹的,叫九翠”。于是上下人等就都唤她九翠。
七公的九个女儿自然都似她们的母亲,一个个美貌标致,九翠更显娇柔秀美,所以尽得七公的宠爱。
但就是这个九翠,差一点儿为百乐镇招来一场横祸,让这深山里的老镇几乎葬身一片火海之中;也是这个九翠,在大火即将烧起来的时候,她救下了老镇的数千男女。
那年国民党兵败如山倒,解放军自北向南长驱直入,广东不少有钱人家害怕被“共妻共产”,于是就集聚起几支看家护院的老枪,拉上几个庄丁,跑到深山里躲了起来。躲在百乐镇旁边九茅山上的仇天顺就是其中一个。
仇天顺家中有百亩良田,数万家产。除原配王氏外,还有五房如花似玉的姨太太。他听到解放大军占了广州城后,就将家中金银细软捆成几个包袱,让每个老婆身背一个,他自己则十字交叉背着两个,提了一支烂驳壳枪,率一百几十个庄丁来到了百乐镇的九茅山里,说是要来这里打游击。明眼人都知道,就他那几条破枪能打什么游击?分明就是要躲共产党嘛!
的确,这仇天顺是在躲共产党,家中的老宅和良田就让那些穷鬼们拿去吧,以后共产党走了,那些老宅和田地也跑不了,可几个老婆怎么办呢?她们全部妖艳无比,个个都是他花上万银钱买来的呀,他宁可让人共他的产,也万万不能让人共他的妻,于是他就一匹老马驮一个老婆到了深山里。仇天顺是个情种,几个老婆他不忍心丢下任何一个,但遇到九翠后,他就觉得再没有哪一个老婆有姿色了,在他的眼里她们全都成了黄脸婆。
而九翠从碰上仇天顺的那一刻起,就告别了纯真的童年,心灵上一种浅浅的屈辱与不平伴着她度过了漫长的一生。
在九翠的一生中,最难忘的就是她十六岁的生日。
按惯例,每年这一天九翠的母亲都要为女儿磨米打浆,让女儿吃上一顿蕉叶糍。蕉叶糍是将糯米磨粉、用蕉叶包裹蒸成,吃时剥开蕉叶,就现出雪白雪白的糍粑,咬一口即露花生、芝麻做的馅,齿腭之间立刻香软甘饴,那滋味令人陶醉向往。九翠什么都不爱,就好这蕉叶糍,旁人见后,便说九翠的白是吃蕉叶糍吃出来的,于是凡有女儿的人家便也热衷包蕉叶糍。九翠生日这一天,人们看到九翠妈在磨米,便也纷纷量米泡浸,上山采叶。而制作蕉叶糍如何包裹蒸煮的几道紧要活儿,不谙此道的人常来九翠家讨教。
麻烦就出在这蒸煮蕉叶糍上面。这天晌午,镇上开杂货铺的赵老饿的女人前来问询蒸煮蕉叶糍的办法,九翠妈说了一遍,那女人还是不甚明白,于是九翠妈就叫来九翠:“你跟她回去,蒸一锅给她看看。”
九翠应声便跟那女人走了。在蒸完一锅之后,九翠便要回家,不想刚一出门就和一个人撞个正着,当下俩人都退后了一步,九翠看到对方是个戴礼帽、穿绸衫、屁股后吊支驳壳枪的男人,当即羞红了脸,低着头快步走出这家人的门口。
这背枪的男人正是那拉家牵口“游击”到这儿的仇天顺。他到百乐之后,常来百乐镇上赵老饿家里喝茶聊天。这天他刚要进门就与一个妹仔撞了个满怀,刚想发火,一看到眼前的妹仔,眼前马上一亮,眼睛和嘴巴就再也拢不上了,他没有见过如此美的女人,那俏眼,那红唇,还有那耀眼的白脸,一下子就将他那几个老婆从他的脑子里赶了出去。
妹仔和他相撞之后,红着脸低头从他身边走开了,他马上追出门口,目送着姑娘渐远的身影,老半天都没回过神。直到妹仔的身影拐了个角不见了,他才踅回屋里,叫来朋友赵老饿,问起那脸皮白白的姑娘。
“她叫九翠。”赵老饿告诉他,“今年十六了吧?是百乐首富王七公的女儿。”
“王七公?”那仇天顺低头沉吟了好一阵,最后将一袋光洋丢到赵老饿面前说,“麻烦你明天到七公家去给说个媒,那九翠,我想娶她。”
“你?”赵老饿诧异地看着仇天顺,他刚想说你不是已经有了几房姨太太了吗?干嘛又……话还未出口,见仇天顺从屁股后抽出一支驳壳枪拍在桌面上,立即吓得不敢再说,只好改口,“哈哈!老兄真有眼力,那可是我们百乐镇的第一美人啊!好好好,我明天就去,明天就去!”
当晚仇天顺将几个老婆都赶出了他的房间,在床上呆呆地望着蚊帐顶睡不着觉,翻来覆去一直折腾到天亮。
第二天,赵老饿提一贴着红纸的礼包,一摇一摆地来到王七公家里。王七公一听仇天顺来提亲,气得吹胡子瞪眼。从百乐到顺德,这条路他近年也经常走动,他也认识经常奔波于这条路上的仇天顺,知道他已有六房太太,也知道他近来带着百十条枪来到了百乐,就住在百乐附近的九茅山上,常干一些明火执仗的勾当,实与土匪无异,他不屑于和这样的人为伍。一听赵老饿是来为仇天顺提亲的,马上抓起那盒糕点礼包摔出大门外:“瞎了他的狗眼,我家也是堂堂大户,九翠怎能嫁这种人?什么东西!”
赵老饿见这样,马上退出王家回到货栈对仇天顺说了,仇天顺脸色一沉,也不说什么,立即返回了九茅山。
当晚后半夜,王七公被一阵砸门声惊醒了,起身一看,见镇子上的居民全被赶到了他家门口,十几个黑衣骑马戴头罩的人围在周围,个个左手高举着火把,右手端着冲锋枪,枪口直对着这帮子人,他赶紧将跟在他身后的九翠拨拉到自己身后,然后慢慢地走到街中央。
为首的披一件黑披风,他走到王七公面前说:“王七公,我仇天顺明人不做暗事,我就是看中了你的女儿。我告诉你,你的女儿若嫁给我马上就立为正房,其他几房姨太太全由她差遣,家中一应财物由她一手调派,三个金银首饰匣子的钥匙也由她掌管。”
“仇天顺,你以为你是谁呀?你就是把你全家人的性命都交给她,我女儿也懒得理你!”
仇天顺一听这话马上大怒,但他没有朝王七公发作,只是对他的手下说:“听着,给他一炷香的工夫,从现在起到头一声鸡叫,如果这老家伙不答应嫁女儿,就一把火把这百乐镇烧了。我看他是要女儿,还是要镇子。”
仇天顺说完一踢马肚嗒嗒嗒地走了。在场的人全听见了他说的话,人们赶紧往街两边张望,街两边家家户户的门口都有一支火把亮着,那些茅屋在火把的烟雾中影影绰绰蒸腾摇摆,仿佛马上就要被那青烟飘走一样。
人群鸦雀无声,人们都不知该怎么办。良久,才有一人大叫一声:“七公,不能让他们烧了镇子呀!”人们一看,这人就是仇天顺的朋友赵老饿,他跪到七公面前,额头不住地往地上杵:“七公,你就让九翠嫁给他吧,不能让他们烧了镇子呀!”
赵老饿带了头,几乎所有的人也都跪在七公面前,都在高喊:“嫁吧,嫁吧,不能烧了镇子呀!”
七公看着眼前一帮子人,又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女儿,最后仰天一声长叹,依然没有吱声。乡亲们仍在苦苦哀求,时间在一片哀求声中慢慢过去。
“喔——”哪家的公鸡啼了一声,那伙匪徒中有人喊了一声:“烧!”立刻,火把就要往茅屋顶上凑,有一家的屋角被点着了火,跪着的人们开始骚乱起来,大家都在喊着,有人还跑着要去救火。
就在此时,人们听得一声喊:“住手,我嫁!”
人们猛一回头,看到是九翠在叫,一下子全愣住了,大家都一齐看着她。那些匪徒一听,立刻就收住了手,屋顶上烧着的火很快就被扑灭了。
九翠镇定地走到匪徒跟前:“不要烧房子,我愿意嫁。你们等着,我去换衣服,鸡叫二遍,我跟你们走!”
全场没有响声,大家都看着九翠,看着她从匪徒跟前慢慢转回身子,慢慢走回家锁上大门。立刻,人们就听到了大门里九翠妈那撕心裂肺的哭喊。
鸡叫二遍了,人们看到九翠红衣红裤、红鞋红袜地走出院门,一直走到匪徒旁边,轻轻地说:“走吧。”
匪徒拉过一匹马扶着九翠坐上,然后一声喊,簇拥着九翠风一般地去了,唯有九翠妈带着哭腔在喊:“九翠——”全镇的人也跟着哭喊:“九翠——”
九翠随着匪徒来到了九茅山上,因为九翠肯嫁的消息早就有人飞马报告了仇天顺,所以九翠一到就看到仇天顺正指手画脚地指挥着一众人等在布置新房,此刻他正在指点手下往大厅里挂两只大红的灯笼。
九翠就被关进了一间木屋内,屋里静悄悄的,没有人来打扰她,她拉了拉被关上的大门,大门已从外面锁死,她只好退回来坐在一张木凳上。
一个厨子模样的人打开大门,托一个食盒走了进来,在桌上摆上一碗白米饭、几碟菜肴之后又退了出去。九翠对桌上的饭菜连望都不望一眼,只是定定地坐着。
一会儿就进来一个人,九翠仍低头不理,只用眼角余光瞟了他一眼,就是这一瞟,九翠发觉进来的人就是昨天早上和她撞了个满怀、又于夜半鸡叫时向她父亲求亲的人,现在她才知道这个人是仇天顺。这是她头一次这么清楚地看仇天顺,眼见这仇天顺也不是凶神恶煞,中等身材、白净脸皮、三十多岁的汉子,头发梳得油光锃亮,看着和他的名字一样,和顺得很。
“翠翠,怎么不吃饭呀?”仇天顺开口了,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叫她九翠,而是叫她翠翠,这样更透出一种亲近一种温柔,与今早判若两人。九翠只低着头定定地坐着,没有理他。
“翠翠,不吃饭不行啊,你不吃饭我心疼啊!”仇天顺尽量把话说得柔情动听,但九翠就是不睬他。
“还是吃点儿饭吧,我的心肝。”仇天顺走到她身边把手搭在她肩上,九翠却跳了起来,从怀里摸出一把剪刀紧紧地攥着,圆瞪双眼怒视着他。
“啊,不不不,不要这样,翠翠,你不要这样……”仇天顺一边往后退,一边急急地摇着双手,“你你你,你不是愿意嫁给我吗?”
“嫁给你?你算什么人?我堂堂王七公的女儿你就这么把我抢来,我就这么嫁给你啦?”
“不是你自己说愿嫁的吗?”
“我不那么说,你们不是要烧房子吗?”
“那房子不是没烧吗?”
“没烧我就嫁啦?像你这样硬抢的,谁愿嫁?”
“那要怎样你才愿嫁?”仇天顺自己也奇怪怎么对这小小妹仔这么客气,手下有七八十人,自己有百十条枪,娶个小姑娘哪用费这么多口水?但不知为什么,在这白白净净的小姑娘面前,他说话就是硬不起来,老实说,他是不想对她来硬的。
九翠一听他这样问,心底忽地闪过一个主意,说:“要想娶我呀,就得三媒六聘九重礼,你得抬花轿来接我,我爹得风风光光地把我送出门。要不,你得了我的人,也得不到我的心。”
“那我再派人上门说媒,你就心甘情愿嫁给我?”
“那当然,只要是明媒正娶。”
“那行。”仇天顺转身出了木屋,一会儿他手捧一个匣子走进来。他打开匣子,匣子里面满是金银珠宝耳环手镯什么的,他满满地抓了一大把放到九翠面前:“翠翠,我马上派人把你送回去,明天媒人再上门提亲,后天我就抬花轿去接,一切都按你的意思办。这些东西你拿回去给你爹,也办一些嫁妆……”他想,强扭的瓜不甜,反正他有人有枪,不怕这小妹仔跑到哪儿去,把她送回去再上门提亲,为的就是娶回一个死心塌地嫁给他的妹仔。
九翠一听有门儿,心想先回去再说,离了虎口就不怕找不到生路,于是她欣然收下了那一堆金银珠宝。仇天顺连夜派人将她送下了山。
九翠去而复返,喜坏了七公一家。半夜,正当七公领一家人商量着九翠要往哪儿躲的时候,九茅山方向传来一阵枪响,之后一切又复归平静。
天亮了,正当七公一家在为一夜都想不出九翠要往哪儿躲而焦虑万分的时候,有人来报告,说九茅山上仇天顺那股土匪昨夜被人收拾掉了。
真的?正在一家人将信将疑喜不自禁的当儿,又传来消息说,仇天顺那股土匪是被解放军收拾掉的。
这解放军早些日子就说要来,但就是没见个影,想不到现在悄没声息地来了,而且一来就救了九翠家的大难。九翠不必躲了,仇天顺来不了了。一家人为此狂喜了一天,九翠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她的脑海里总浮现这样一幕:火光下,一大片男女老少都跪在她爹面前喊“嫁吧,嫁吧,不能让他们烧了房子啊!”她知道这话的意思,她不明白这伙人怎么就能让她嫁给那土匪头子呢?在房子就要被点着的一刹那,她大喊了一声,她这么一喊房子是保下来了,而她却被掳上了山。现在她回来了,镇上那些人应该为她回来而高兴才对,但她的去而复归却招来了人们对她的猜疑。他们不相信她能这样轻易回来,她就亲耳听那赵老饿说:“她为什么肯嫁?还不是看上了人家有钱有枪,一个女子被带上了山,不拿出点儿什么东西给人家,人家会让她回来?”
一夜之间,她从一个受人尊重的漂亮妹仔变成了一个不要脸的坏女人。从此人们很少在街上看到九翠,人们只知道她躲在家里纳鞋底做针线,很少有人知道其实她已不在百乐,她上了县城,在县城一家小学读书去了。这是她和她爸吵来的结果,其实也不是吵,是她爸看到她整天在家闷闷不乐少言寡笑,怕她闷出病来,所以她一提她爸就答应了,然后就派一个马驮将她驮到了县城。十六岁的人挤在一堆小孩里在教室里上课,这在那个时候不是稀罕事,和她一样大的人班上有好几个呢,所以九翠也不觉得有什么不自在。
光阴似水,一下子就过去了两年。这年九翠十八了,长得更是光灿夺目,她成了县城里的一道风景,有事无事的人们都喜欢到小学校里来看学生上课,顺便看一看这道风景。但很快九翠又离开了县城,这年省城的幼师招生,她就去报名点报了名。九翠到省城去了,县城里没了这道风景,人们怅怅然若失。但很快也就习惯了,毕竟街上走着的妹仔一个个也蛮好看的。
又过了三年。这年县城的人们传说着从省城里来了个美人,美得就似月亮上的嫦娥,于是人们又三五成群地拥去看那“嫦娥”,不想人们一看,就哧地一声笑了:“哪是什么嫦娥啊?不就是前几年和一帮小孩一起读书的百乐妹仔吗?”
当人们知道这“嫦娥”是要回来办幼儿园教小孩唱歌跳舞的时候,人们都牵着各自的小孩来了,没有小孩的就牵了隔壁家的来,没有小的就牵着和自己一样高的大孩子来,有的上午来了下午又来,为的就是要看看百乐出来的妹仔凭什么竟被人家称为月亮上的“嫦娥”。
渐渐地,人们再来看“嫦娥”的时候不再单纯地看了,看过之后纷纷问“嫦娥”,有了厮守的“吴刚”没有?上了年纪的人抓住她的手问:“可曾有了婆家?”年轻的就经常围着她转,不时地向她献殷勤。不知不觉的,那些小子们就以能和她说上一句话为荣,以能见上她一眼为幸,他们都认为这“嫦娥”就是县城里的一枝花。但九翠不为所动,对人们的好意,她只是回报一个甜甜的微笑。
人们不解了,这“嫦娥”难道真的不食人间烟火?对殷勤小伙子们的追求真的就无动于衷?很快人们发现,这“嫦娥”不是不食人间烟火,原来她早已心有所属。每当月明星稀的深夜,就有人发现“嫦娥”牵着一个男人的手在县城旁的小河畔迈步,人们不知道打哪儿钻出来的野仔竟有如此好运,能够摘下这一枝花,几个胆大的人就在黑暗中迎着这对恋人走过去,交臂的当儿终于看清了,那小子不是别人,是新近才荣升为县水电局局长的梁富才。
梁富才是随解放大军剿匪搞土改的干部,于是人们又急又恨,骂将起来:“卵蛋,野仔,不得好死……”但恨归恨骂归骂,人家毕竟是局长,骂几声又奈得人家几何?就在骂声中,局长向人们宣布:“下星期六我和九翠结婚,你们过来吃糖啊……”人们骂得更厉害了,黑暗中他们指着新房诅咒起来。
日子似是抹了一层冬蜜,梁局长和九翠过得很是惬意。不久翠翠就给局长生下了一个女儿,取名红红。
可那天发生的一件事却让九翠的日子变得索然无味起来。按惯例,九翠每天都要将幼儿园的每个小朋友送回家,那天她送完了最后一个小孩,牵着女儿红红的手正走在一条小巷里时,有个人叫住了她:“翠翠——”
那声音一响起她就听到了,没人这样叫她的,叫“翠翠”的声音留给她的记忆太恐怖了,她的心一阵狂跳,她顺着声音找到那个叫她的人时,心跳得更厉害了——她看到了一张曾经见到过的面孔,那张面孔曾经狰狞过,也曾经和善过,但现在那张脸却显得那样落魄和可怜,一身破旧衣裳上面露出的面孔是苍白的,那张脸对她说:“翠翠,是我呀——”
“是你?仇天顺?”九翠差一点儿喊起来。
“嗯,是我。”那张脸又说,“一个月前我刚从劳改农场出来就到这儿来找你了。我以前给你那么多珠宝,你给回我一些吧,现在我身上一分钱也没有了。我今天就没有吃饭,我饿呀……”
九翠看四下无人,就带着他走出小巷,找到一家食店为他要了一碗肉粉,边看他吃边听他说话。他说他那年被解放军抓住后劳改了十一年,现在老家田产房屋什么都没了,几个老婆全跟人跑了,现在是孤身一人,没有去处,就来找了她。
九翠听了也干脆地告诉他:“你给我的那些东西也已经给共产党拿去了,你要是想拿回就去找共产党要吧。你也不要再来找我,我已经嫁了人,小孩都这么大了……”九翠说完站起身就想走,看着他骷髅般的身影,她又从荷包里摸出一些钱递到他手里:“你吃吧,我回家了。”说完她就牵着红红的手急急地走了,走出老远,心还怦怦地跳。
那晚九翠反常地早早就睡了,可一整晚辗转难眠,丈夫问她怎么了,她说没事,然后一直睁眼到天亮。
日子在平静中一天天地过,九翠心里却一点儿都不平静,仇天顺没有离开县城,而是隔三差五地在那小巷里等她,时不时问她要钱吃饭,并告诉她他不打算回老家了,他准备在这里长住,现在他在县城后山上的一座废庙里栖身。
九翠无法说服仇天顺回老家,只好找了一床旧棉絮、几件破衣服、一口旧锅,还有一袋米送到破庙里。之后逢月头月尾,她就将盐、干菜、大米,有时还有一两斤肉或几条咸鱼送到破庙里来。
日子一久,人们发现了九翠奇怪的举动,后来知道了她是给一个劳改释放犯、一个过去的土匪头子、那个差一点点就娶了她的男人送东西时,谣言马上四起,说那个男人是九翠的第一个老公,现在她旧情不忘,背着现在的老公养着以前的男人,又说那梁局长自以为摘到了县城的一枝花,其实只是喝了一瓶“二锅头”,而且这“二锅头”还拿着他的钱去周济以前的男人。九翠的事渐渐在县城里传开,一些知道九翠以前“委身嫁匪救百乐”的人就说,那人是个土匪头子,九翠曾经嫁过他的,九翠是旧情不忘。
谣言愈传愈烈,最后终于传到了梁局长的耳朵里,可梁局长压根儿就没信这话,因为他在新婚那天晚上清楚地看到了她身下的那一片红,他在问清她事情的原委后,没有责怪她,只对她说以后不要再理他就是了。
九翠在自责中答应了丈夫,还说我跟他有什么关系,干嘛要去理他啊?并且在心里暗自发誓,以后再也不理睬仇天顺了,但仇天顺还是三天两头地在小巷里等她,每一次看到他的可怜样子,她总压不住心底的怜悯,她不再给他钱,而是将他领到小食店买一份饭放在他面前。
这一年很冷,腊月天过完了,却又遇上长长的倒春寒。这天一早,九翠刚刚起床就听屋外一阵嘈杂,听人说后山的破庙里死了个人,是被冻死的。她心里就咯噔了一下,后山的破庙?该不会是仇天顺吧?
她马上撑了把雨伞就直奔后山,老远就见破庙门口围了一些人。她拨开围观的人群走进破庙,见那没了热气的火塘边蜷曲着一个衣衫单薄的人,她上前扳过那人一看,果然是仇天顺。仇天顺双目紧闭,脸色蜡黄,任凭她怎样叫他也没睁开眼睛答应一声,但九翠觉得他的身体还未僵硬,鼻息间似还有进出的气,于是赶紧跑回城里将此事告知了丈夫。丈夫立即拿过一瓶酒和九翠又跑回破庙。他们找来一些柴火树枝生起一堆火,将仇天顺抬到火边,把他的衣服全部剥掉,倒上那瓶酒一阵猛擦,他们试图将仇天顺救过来,但无论怎样,那瘦骨嶙峋的身体终究没能变暖。九翠和丈夫仍坚持着,直擦得那瓶酒见了底,仇天顺却越来越凉,眼看着再没有什么希望了,夫妻俩才停下手来。
就这样,在一个寒冷的早晨,仇天顺死了。死了的仇天顺被九翠夫妇换上一套干净衣裤,在破庙后面挖了个坑埋了,他们为他垒起一个圆圆的土堆,土堆前立了块无字的瓦片,又烧了几张纸钱。
回到破庙中,火塘里的残火已灭,九翠的目光突然久久地落在火塘旁的墙壁上,墙壁上有几个用火炭写的字:翠翠,好人。
看着这几个字,九翠有些想哭,但她紧紧捂住了嘴巴没有哭出声,只是有两行清泪滚滚而落。
仇天顺死了,他的死却给九翠一家带来了很大的麻烦,先是九翠的丈夫突然被免去了局长职务,后来是九翠被调到另一个单位的食堂去煮饭。夫妻二人没有什么怨言,每天默默地上班下班,有关九翠花钱养前夫的谣言,由多到少,由浓到淡,最后自然是没有了。
几年后,她的丈夫又当了局长,她也依旧回到幼儿园做老师。倒是她的家乡百乐镇,自她那年出来后就一直没再回去过。
终有一天,九翠也走完她的人生路,弥留的那一刻,她的孩子强笑着问她:“妈,听说当年你是田林一枝花?”
九翠僵硬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那……那都是……以前的事了……”
李小雪:女。艺术学校舞蹈教师,海口作家协会会员,广东舞蹈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