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荞麦坐在吞口的阶沿上,望着前面的山峰和天际的交汇处。此刻,黄昏正在无可挽回地逝去。四周的一切正在渐次模糊。所有的物体都在黄昏里隐退,陷入混沌之中。惟有天空还在做最后的努力,在天与大山的交汇处用力地睁着眼睛,保持一点点薄羽般的亮光。但它不可能止住时间的手指。时间无可抗拒的力量会轻易地按下天际的眼帘,让黑夜顺利抵达。公公和婆婆就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乘凉。没有发出一丝细响,一如他们的呼吸被阻塞了一般。但警惕的触须却布满四周,随时都在监视着荞麦的一举一动。
公公今年五十五岁。名叫丁四宽。中等个头。脸膛饱满。身体就像山里那些圆滚滚的石头,异常硬朗。行动也是异常敏捷。略微显出老态的,只是硬撅撅的头发和胡子里掺杂着的少许花白。模样与山里那些普通人没什么区别,也是大山结出的一枚果实。有一双粗大的胳膊和粗壮的双腿。那双讨生活的手也是出奇地大。不大不小的眼睛里,看上去也装着善良。其实,他的内心深处装着千万吨的能量,愤怒时的咆哮几乎能淹没整个村庄。他搬了把木椅,坐在稻场里。上身打着赤膊,下身穿着一条淡黄色的西装短裤。恰如一只青蛙潜伏在那里。一双塑料凉鞋被他脱了,放在脚前。脚则放在凉鞋上,脚尖向上,那十根乌黑的脚趾似乎是在向天空讨要着什么。坐在那里的他,尽管看上去如一只懒猫,身上的每一处都放置在悠闲里。然而,那却是一只真正的老虎。现在的样子,是一只吃饱喝足后处于休闲状态的老虎。那些狂风暴雨般的凶暴就在悠闲的背后潜伏着。
婆婆今年五十二岁,叫杜红芝。她连一根白发都没有,脸膛红润,身材中等。看上去与山里那些普通的家庭主妇没有什么区别,同样是经过大山打造之后的家庭生活主宰者。微胖的脸上,粘贴着穿越生活之后的和解。身体里透出的活泛,一如一只呼噜呼噜转动的陀螺,时时都在表明她有着充沛的精力和旺盛的激情,那对羊眼里似乎装着母性的温柔。然而荞麦知道,那都是假象。她那张脸其实就是个魔术箱,能根据需要随时变幻出符合情境的表情。尤其是她那张嘴,能根据所需随时掏出锋利或是温柔来。她就坐在吞口下。上身穿一件罗汉衫,下穿一件灰色的薄裤子。脚上穿了一双红色的拖鞋。手里拿着一把大蒲扇。恰如一只灰色的母狼守候在利益的门口,那刀子般的凶狠就隐藏在悠闲背后。
荞麦坐在婆婆另一侧的阶沿上。她是丁家刚刚进门半年的新媳妇。娘家离这里三十多里。她今年二十四岁。模样不说如刚刚出水的芙蓉,起码也像山里那些饱满的水果。饱满、匀称、晶莹剔透。那份美丽能让见到她的男人瞬间失去知觉,好半天才回归现实世界。苗条的身材和姣好的五官,把她放进美女中,绝对出类拔萃。青春的气息一如亮光,从她的身体里冒出来,也能点亮她身边的一切。当然最亮的部分是她的双眼。那是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双眼皮,宛如成熟的葡萄那样诱人。那里装着无邪,如清澈的河水,河底的一切都一清二楚。她穿了一件极为普通的灰白色连衣裙,坐在寂寞的深处,接受着公公和婆婆的监视。
此刻的她,并没有关注眼前的黄昏,也没有对天空的努力产生任何兴趣。她的思维与情感正在一个看不见的地方向下坠落。因为她怎么也弄不明白,新婚的丈夫刚一走,家里曾有的和谐就那么轻易地被打破了。
打碎和谐的原因其实很小。就是她的丈夫离开之后,公公和婆婆怕荞麦耐不住寂寞跟别的男人睡了,做了对不起丈夫的事。或是她的思想开了小差,偏离她的男人,沿着一条他们所不熟悉的轨迹,依附到其他男人身上。而且最初也不是以打破的形式出现的。公公也没有参与。记得是丈夫离去的第二天,荞麦吃过晚饭之后,去百合家玩儿。百合也是从外地嫁到这里来的新媳妇,只是时间比荞麦略早一些。模样也长得好看,经历也大体与荞麦相似。因而,她与她之间就有一根看不见的红线紧紧地系在一起。尤其适合打发寂寞。俩人在亲热时一点点靠近心灵取暖,并在交流之中积累生活经验和穿衣打扮的心得。而且两家离得近,大约半里地的样子。荞麦迈出大门的时候,太阳已从西山的山口归了巢,睡觉去了。乡村也在傍晚按下骚动,准备洗脚休息了。没想刚刚一出大门,婆婆的声音就跟着她的脚后跟赶了过来:“荞麦,晚上你到哪里去?”语气的背后依旧是一如往常的温柔,不愉快的东西一件也没见到。
当时,荞麦的心里并没有提防之类的东西。哪怕一只小小的蚂蚁也没有,只有新媳妇的无邪。所以她便回答说她要到百合家去玩儿。
婆婆接着说:“一个女人家,晚上出去做什么?”
这句话,让荞麦捕捉到婆婆话背后的意思了。就笑起来:“我又不做坏事。”挂在脸上的笑,如一朵艳丽的花。
“牛娃子不在家,你晚上不要出去了。”
“我行得正,怕什么。”说过,荞麦还是去了。
荞麦万万没有想到,她的那双脚一迈出去,就是迈进了一个深渊。
这天晚上,当她从百合家回来,一推开大门,就发现公公和婆婆都没有睡,而是坐在堂屋里等她。灯影里的他们,如坐在那里守候着猎物的凶猛动物。脸上凝重的色彩如岩石,生硬、冷漠、毫无生命力。堂屋里的一切也似乎在灯影里屏住了呼吸。荞麦一出现,他们就轮番地对她进行了教育。
一开始,他们也是好言相劝,并没有恶意。所说的话语也无非是谆谆教导她,要爱护自己的名声。女人必须行得正,坐得稳。女人的护身法宝就是好名声。有了这个法宝,女人一生才会平平安安。所以女人必须小心地把这个法宝握在手心里。当然还包括农村的现实。因为现在农村的单身汉多,那些臭男人对女人都是虎视眈眈。即便你荞麦有保护自己的意识,即使那意识钢铁一样强硬,但外来侵略都是虎狼之师,一点小小的破绽就会弄出天大的事来。荞麦实在听不下去。在她的意识深层里,那种相劝,如把不存在的污水往她身上泼。劝说的情形,也如他们站在一个高高的山岭上,对她指手画脚。即便他们的出发点很善良,结果却是对她自由的严重侵犯。所以她就顶撞了他们几句。就这样,家里的和谐被打破了。从此,他们恶语相加,什么“骚货”“你痒呀”“你过不得呀”之类的话就如恶浪一般将她深深地淹没。公公咆哮的声音犹如响雷,爆炸在乡村的空间里。婆婆刀子一般的嘴,划得荞麦的心里鲜血淋漓。除了恶语相加之外,他们还严格地把她看管了起来。他们规定,她的身影不能离开他们的视线。晚上睡觉之后,他们在她的门前放上一把铁锹。那把铁锹就是他们设置的第一道防线。只要荞麦从屋里出来,一绊动铁锹就会给他们发出信号。他们就会做出相应的反应。除了这道防线之外,他们还加了另外一道也是最为保险的防线,那就是公公和婆婆就睡在她的屋外。倘若荞麦要逃出,必须经过他们那一关。就这样,荞麦像被包裹在壳中的核桃仁或是花生仁之类的东西,被紧紧地看管了起来。
这件事情让荞麦明白,尽管打破和谐的引子极小。背后所隐藏的动因却很大。那个动因就是自私。顺着那个线头,荞麦朝深处走去,结果却让她大吃一惊。因为她发现自私那东西可不一般,它们并不是长在人心里的植物,而是恶性肿瘤。那个恶性肿瘤到底是从母腹里带来的,还是后天长成的,荞麦也一无所知,但她知道那是万恶的根源,可以把一点小小的事情弄得不可收拾。而且它们的力量也巨大无边,覆盖了生活的所有区域。力量一旦施展起来,就如隐藏在人性之中最锋利的剑,可以摧毁一切。至少眼前的事实告诉她,表面上,公公和婆婆是为她好,其实是为他们的儿子好,为他们自己好。倘若荞麦真的出轨,伤到的只能是他们的尊严,荞麦或许会过上另一种新的生活。而且农村的现实也确如他们所言,不仅是那些单身汉,包括留守的女人在内,全都是虎狼之师。他们耐不住寂寞的膨胀,全都张开虎口狼牙。任何藩篱都形同虚设。
然而这种看管却严重地伤害了荞麦。在他们那种一日严似一日的看管里,荞麦逐渐发现,她已不再是荞麦,也不再是丁家的媳妇,而成了他们的一件私人物品。他们可以随意地处置、监视、看管,甚至伤害她。因为现在的农村,娶媳妇的难度是压在老百姓头上的一块天。养儿子的家庭,均会被这块天给压得弯下脊梁。生命也会在那种压迫之下被摧毁。所以一旦拥有了媳妇,就必得如同焊接一样,牢牢地焊住。原因在于外面的诱惑是一张无形的、宽阔的、甜蜜的大网。他们怕荞麦经不住甜蜜的勾引而心生翅膀,跟着别的男人振翅而去。所以他们就轻易地揭去那张虚伪而和谐面皮,用另一张更加严密的网把她严严地罩起来。
由此看来,原来的那些和谐不过是装出来的,经不住任何考验。一旦破裂,那种爆炸比现实之中的任何炸裂都要惊心动魄。听不见一丝声响,它们就如炸裂的气泡,消失得无影无踪,连一片碎渣也寻不见。或者如一条虚拟的蛇,消失在历史的天空。但它的杀伤力却比现实里的炸裂要严重得多。现实里的炸裂最多不过血肉横飞,可那种炸裂却伤及神经、尊严和人格。内心的鲜血流成河,却看不见伤口。所以从那个时候开始,荞麦的思维与情感就开始坠落了。
那种坠落自然也非现实里能看见的坠落,而是如飘在空中的柳絮,缓慢地,同时又是钝刀子割肉般地坠落。她能明明白白地看见鲜血、刀子缓慢进展的进度,但就是不能痛痛快快地解决问题,一刀到底。坠落的四周,也全都是那种没有软乎乎的质感、没有黑洞洞的黑暗,更毫无温暖与拥抱感可言的沼泽。它们类似于一种透明的、悬浮的、无底的,同时又连着血肉与筋骨的沼泽。那样宽阔,那样的白雾茫茫,怎么也找不到分割的边界。在这样的一种坠落中,她觉得她的呼吸越来越细了。仿佛谁用一种她不明了的方式正在一点点收缩她呼吸的通道。怒火也正在某个看不见的地方隐隐地燃烧。意识的视线能清晰地看到那些山头上的怒火。它们就那么明目张胆地,同时又是温吞吞地燃烧着。一点点烧毁她的生命植物和绿色的激情。淡淡的烟雾笼罩上空。而她自己却又无能为力。更让她不能承受的则是神经正在一点点接近极限。似乎那里有一双巨大的手捏住她神经的两端,朝两边用力的拉扯。神经在那种拉扯中只有一根细细的丝线相连了。那种丝线细得宛如蚕吐出的丝,随时都有可能绷断。
这样,当荞麦心头的怒火在坠落中慢慢地旺盛起来,她便没等天空的眼帘合下,就呼地一下站起来,返身回到她和丈夫房间里。
二
房间是新婚不久的新房。粉刷得雪白的墙壁、大红的囍字、洁白的蚊帐、叠得整整齐齐的铺盖、隔绝外界的淡绿色窗帘、头顶的日光灯以及她的一些私人用品都在静静地看着荞麦。因为丈夫离去多时,房间里已经没有他的气息了。现在这个空间里,剩下的惟有荞麦的体香。它们从荞麦生命内部涌出来,塞满每一片细小到看不见的空气中。淡淡的,又浓浓的。时值盛夏,从外面涌进来的热气带着火热的热情推波助澜,使它们更加活跃。每一丝、每一缕似乎带都着火红的、昂扬的激情。
打开灯后,荞麦便返回灶屋,提了一桶温水过来。然后关严房门,开始脱衣服,准备洗澡。
当她把自己完全剥光的时候,却停了下来。如她在不经意间触动了一枚制动的按钮,她便犹如一根木头,直直地站在了那儿。那个只对极少数人展示过的优美祼体,静静地立在时间之中。雪白的肌肤如刚刚剥出的竹笋,鲜艳欲滴。梨形的乳房坚挺地站立着,宛如两只美妙绝伦的精美瓷器在幽暗之中发出神秘的光芒。娇美的身体曲线似乎来自于天工之作,每一处起伏,每一根细小的线条以及线条的变化、走势,都是那样的恰到好处。但她的那双美丽的大眼睛却被某个看不见的东西给钉在了那儿,与前面叠得整整齐齐的铺盖连成一条直线。尽管那里的神采依旧,但成了一副凝固的画。青春的脸上似乎也僵硬了,置了大片的荒凉。仿佛一座停摆的钟,不再对这个世界呈现出喜怒哀乐。
房间里塞满了寂静。它们如听话的猫,待在空气里,静静地看着眼前的荞麦。房间的物件也都一动不动,似乎傻了一般。乡村坐在静谧里,如听话的孩子。通过空气传播过来的邻家的日常性话语以及偶尔的几声狗吠,更是增加了寂静的厚度。鸟也歇了,睡在它们的巢里,歇息累了一天的嗓子。但这一切均没有进入荞麦的内心,只是擦过荞麦的意识边缘就消散了。此时的她,正沿着思维的绳索,回到事情的原点。
荞麦是在东莞同丈夫认识的。丈夫叫丁松,小名牛娃子。今年二十六岁。是一个长得还算标致的男人。将近一米八的个头,还算周正的五官,以及那浑身劲爆的肌肉,都能给人一种牵引力。当然这一切都没在荞麦的内心占据极为重要的位置。占据那个最高峰的是牛娃子会木工和水泥工,以及他的眼里和行动透露出的诚实。就木工和水泥工来讲,它既是牛娃子的两门手艺,也是荞麦可以依靠的靠山。当时,他正在东莞帮人装修房子。荞麦则在一家电子厂做普工。就辛苦程度而言,她似乎比牛娃子还要累,结果却完全相反,他每月的收入几乎要比荞麦高出一倍。作为一个女孩子,以身相许之前,必须先让男孩子用稳固的生活相许。所以她不选他的家,不选他的父母,单单选中了他本人。至少那两个手艺让她看到了,他们通过双手可以驾驭生活驶向光明。
更为重要的则是牛娃子的诚实。那是女孩子最好的靠山。牛娃子的眼睛并不大,也不算小。长在他那张略显消瘦的脸上恰到好处。当然那也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他的那两只眼睛里时时露出的诚实。那诚实如水中的鹅卵石,无须特别注意,就清晰可见。在他们交往的一年多时间里,她从来都没从他那两只眼睛里看到过虚伪。
还有,尽管他的嘴并不多说,他的行动却随时都讨荞麦喜欢。他既舍得为她花钱,也知道投其所好。吃的、穿的、用的,都能送到她的心坎上。跟他在一起,荞麦总是觉得潜藏在内心的快乐让她有一种春风拂面的感觉。这样,她就认定他了。
不过严格说来,认定牛娃子时她内心深处有过异常痛苦的纠结。因为荞麦一开始就没打算找一个鄂西山里人结婚。从鄂西大老远跑到广东漂泊数年,最终还是回来吃窝边草。这让她觉得她真的如一只兔子,漫山奔跑之后还是回到旧窝。几年的时光算是白白地浪费了。所以她有点儿不甘心。但当时恰逢荞麦的爱情遭遇了阴雨天。一个与她相爱的小伙子突然和她吹了。那个小伙子是湖南人,与她在同一个厂工作。所不同的,只是那小伙子是大学生,在厂里从事管理工作。而荞麦不过是一个国家不承认学历的大专生而已,俩人的地位隔着一条鸿沟。那小伙子之所以看上她,原因还在于看上了她的漂亮。当另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出现的时候,荞麦就被击败了。同时被击败的还有她的地位。因为那女孩子也是大学生。就是在这个时期,荞麦通过同厂女友的介绍,认识了牛娃子。很快,牛娃子就占据了她内心的那块空白,驱走了连阴雨。相识一年多以后,验证了牛娃子的勤劳与诚实,荞麦就不打算再选择了,把希望的准星对准了牛娃子,将自己的一生托付给了他。这其中还有一个重要的因素,就是她的年龄也在催促她,让她不能再等。她已经二十四岁。这个年龄对于山里的女孩子来讲,已经是大龄青年了,再也经不起折腾。倘若放走了牛娃子,再重新认识一个男朋友,起码又得花去几年时间。那种无可把握的折腾,说不定会拖到二十七八,甚至三十岁都未可知。所以去年从东莞回到鄂西之后,他们就办了结婚手续,并于腊月十四办了婚宴。
婚宴自然也说得过去。无论是她的娘家还是婆家,均倾其所有,为他们办了一场热闹的婚礼。因为她和牛娃子都是独生子,父母积累了大半辈子的人情,也都指望在这一铳药上放个大的响声。响声自然很大,亲朋都到了场。门槛差点儿挤破。那种热闹、排场、浓浓的亲情、做新娘子的美好,都成为最美好的回忆,牢牢地收藏进了她的记忆。有时,还拿出来晾晒一番。
婚后,她也在幸福里陶醉了一段时间。与牛娃子的痛快而又温馨的缠绵,刻在了记忆的底版上,如太阳一样鲜活。
可是今年开春之后,牛娃子与村里的建筑队出去的时候说什么也不再带荞麦了。他的理由很充分:“你就老老实实地在家里生孩子。”因为当时她的例假停了。
“那不行。”荞麦不同意,“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还不要把我困死呀。”
“你说你跟着我,我怎么照管你?”牛娃子说,“我们搞装修,没个固定的地方。”
“谁说要你管了?”
“还进那些破厂呀?”牛娃子说,“能挣几个钱?”
这样,荞麦就只好留了下来。
可是没有想到,当牛娃子的身影从山口消失之后,荞麦的灾难也就接踵而至了。
三
“荞麦,你洗个澡怎么洗这么长时间呀?糊的些什么洗不干净呀?”
婆婆的声音如摔碎的沙罐,生硬地从屋外传来,一下子就切断了荞麦的思维。随即,怒火在她心里燃烧起来。然而荞麦并没有回嘴,而是坐下洗澡。因为她知道,她的单纯无法应对现实的复杂与人性中的凶险。别说接嘴,即便行动上做出反抗的姿态,都会被他们凶猛地打压下去。如将一棵鲜嫩的菜苗放进开水锅里。所以在经过了他们凶猛的打压之后,荞麦一方面在痛恨自己的单纯,另一方面也在寻找出路。
单纯并不是荞麦的错,错的是现实。是这个复杂而凶险的现实世界,让她的单纯没有生长的土壤。
当然,荞麦的单纯与她的年龄有关。人生是一个由单纯到复杂,又由复杂到简单的过程。一个个体总是从单纯起步,逐步认识这个世界,逐渐知晓人生是怎么回事的。荞麦自然不可能跳跃过去。没有十年媳妇熬成婆的经历,没在复杂那口大锅里煮上几回,她不可能学会用简单应对复杂。
除了这个因素之外,另一个重要的因素自然与她的善良与经历有关。荞麦出生在一个叫壶口嘴的地方。那是鄂西大山中一个最普通的村子。百十户人家犹如一张面饼,贴在一座大山的半山腰。白墙青瓦的房屋如是谁不经意间撒出的一把种子,散落各处。有的依山而建,有的临水而居,有的被绿树包围,有的则在某个山包上。海拔约在一千米左右,算是半高山。出产油菜与水稻。主粮以苞谷为主。荞麦的家在村子的中部,是单家独户,与邻居最近的距离也在半里地左右。荞麦的学名叫覃荞麦,因为她出生在荞麦生长的季节,她的父母就望着山间那些绿油油的荞麦随口起了这个名字。出生在这样的地方,加上又是独生女,荞麦就只能与独孤为伴。因为孤独位于生活的另一侧,从来不与生活搭界,不可能教会她复杂。
她父亲叫覃世好,五十二岁。正如他的名字一样,也是个善良的好人。父亲中等身材。生得秀气,像烟杆一样精精瘦瘦。笑容如山里的野花一样,开在那瘦削的脸上。脑子里从来没有算计别人的那根弦。对女儿百般宠爱。所以父亲也不会教给她复杂。
比较而言,母亲周兆红对荞麦要严厉得多。与父亲相反,母亲的身体胖胖的,现在年已五旬,脸上还有两团红晕。模样也算好看,在村子中人缘极好。母亲对她的管教扩展到生活的方方面面,哪怕细小的角落也不放过。不过,母亲的严厉是慈母那厚厚的土壤里长出的参天大树,送给荞麦的是绿荫般的保护伞。因为她怕女儿受到伤害,就强行地给她灌输生活经验和保护自己的意识,也并非教她如何狡猾,怎样应对这个复杂的世界。
就信息而言,公路也通到了山里。卡车、轿车的引擎声时常与山里的鸟儿们遥相呼应。电视作为连通外界的桥梁,也已经有了数年。但外面所发生的一切,最多只是牵引出荞麦的羡慕与向往,并没有教给她复杂。
所以在成长道路上,荞麦从来都没有被灌输过“凶狠与复杂”。她的内心涌动的全是善良朴实、勤奋好学、努力向上之类的正面能量。
至于爱情,曾经也有过异常丰富的幻想。而且那种丰富有着数不清的层次,如亿万年的堆积层。并在过往的岁月里浇灌过她的心灵,让她觉得前方的一切都是那样美好。但认识牛娃子之前,真正算得上的恋爱只有两次。一次是在读大专的时候,与一个叫毛四开的同学有过一年多的爱情经历。毛四开来自于农村,长得也算标致。但那个愣头青留在她记忆里的,只能算个哥们儿。爱情的温度并不高,不过是男女青年排解寂寞的相互吸引而已。尽管她把初吻给了他,尽管他曾不止一次地要求出去租房,或是去宾馆开房,荞麦始终没有让他突破那道防线。即便内心的激情高过世上最高峰的时候,她也只让他摸过一次。并且点到为止。此外就彻底止步了。一走出校门,面对日常生活,他们的那点儿细嫩的感情就在时光里蒸发了。如今想起来,记忆天空只有几朵淡淡的白云。
另一次就是在东莞那家电子厂认识了那个湖南小伙子。那小伙子叫周叶青。人长得并不怎么样,不过也没有什么突出的缺陷。基本上算拿得出手。最初她也没对他产生过一点好感。因为在她的内心深处,人家是正规大学毕业的,又在电子厂从事着管理方面的工作。她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打工妹。他们属于不同的层级。就如同墙内与墙外的风景,隔着厚厚的墙壁。他的鲜艳属于墙外的风景,与她毫无关系。她和他的恋情,是周叶青在她的内心点燃的一把火。最初,那把火由他的那双不大不小的眼睛擦出火星。他见到她的时候,总是来电,荞麦在他的电光中也一点点察觉了他对她的好感。但那时火星还有些微小,并没在荞麦那里产生一点点热量。直到后来,他请厂里要好的姐妹把那层纸捅破,她才知道他来真的了,荞麦内心的那把火就点燃了。随着一点点走进他的内心,她发现走进了一个风光秀美的避风港。周叶青聪明,又有幽默感,而且也知道讨她欢心。她便把初夜交给了周叶青。可没想到,周叶青却用喜新厌旧深深地刺伤了她的心。那里的伤痛直到和牛娃子相识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渐渐愈合。
不过总体说来,在爱情的路上漂泊五六年,谈了三场恋爱,也同样是前行在单纯的路上,并没有见识险恶,学会复杂。直到嫁给牛娃子,进入丁家,才算真正地进入了现实世界,开始与人性最恶的那一面迎面相遇。
可是,出路又在哪儿呢?
倒了洗澡水,荞麦躺到床上,被黑暗轻轻地包围。她再次启动思维的按钮,开始寻找出路。
这种寻找她记不清有过多少次了。但每一次她都像一只闯进人群中的绵羊,只能左冲右突,就是找不到出路。因为与公公和婆婆闹僵,被他们严严实实地看管起来之后,她曾数次找过牛娃子,也曾找过母亲,希望在他们那里寻找到办法。可是他们却给不出任何方案。
牛娃子只是在电话里和稀泥。“至于吗?我的父母我知道,他们是为你好。”
“牛娃子。”每次一听他那无关痛痒的腔调,荞麦内心的气就呼呼冒出。“你再这样,我不理你了。”
牛娃子就在电话里嘎嘎直笑,如公羊发情。
“牛娃子,你再要这样,我就和你离婚。”
“至于吗?荞麦。”
“我在家里受不了你父母的压迫。要不我也到东莞去。”
“你来干什么呀?我给你说过多少回,我们漂泊不定。”
“我没说一定要去找你。”
“你敢。你别想一个人出去混。我不会同意。”
“反正我也没怀上。”
“没怀上也得等等。你说为一颗种子我大老远跑也不划算。”牛娃子乐了,“反正养孩子迟几天无所谓。到时我会一打一个准。”
“不和你说了。”
每一次,总是荞麦先挂断电话。
而回娘家找母亲。母亲在听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之后,脸上竟然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这有什么不好?说明他们在乎你。”
“妈,不是你想的这么回事。”
“你行得正、坐得稳,时间一长,不是一切都解决了吗?”
母亲的态度也是让荞麦急死。
也曾有过快刀斩乱麻的想法,干脆与牛娃子离婚算了,彻底逃离这个地方。可是荞麦还是下不了这个决心。因为到目前为止,牛娃子还算对得起她。他们之间依旧有一根感情的线索相连。她并不想一下子扭断。所以那样的想法也只是一丝淡淡的影子,经不起风吹,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可是这样下去哪是头呢?
出去打工,也是一条行不通的路。打工当然不是不可,她随时都可以出发。问题是打工也只是暂时逃离公公和婆婆,并不能彻底解决问题。他们的包围圈依旧明明白白地摆在那里。心里的石头也会顽强地存在于那儿。
四
黄昏的尾巴轻轻一摆,终于消失在时间的深处。荞麦的婆婆杜红芝站在荞麦的门前。先前郁积的愤怒情绪正在慢慢回落,对于打压荞麦内心的骚动和思想中的不良观念,看来愤怒确实是个很好的方法。至少目前荞麦变得乖了。既没有像先前那样公然反抗,也没有使性子、甩脸子。这也就是他们要的结果。站在那里,杜红芝一动不动,呼吸也听不见一丝。倒是那张圆圆的脸绷得如牛皮一样紧,眼睛也瞪得圆圆的,手里拿着的蒲扇静静地吊在她的大腿一侧。这样,直到听见屋内传出水响,她才返回到吞口下,重新坐到刚才坐的那把椅子上。坐下时,椅子没能忍受住痛苦,发出了一丝轻微的叹息。杜红芝把手里的蒲扇用力扇了几扇。头发和罗汉衫在风力的作用下,掀动了几次,又重归平静。
现在,无论是丁四宽还是杜红芝,都已经驶进了平静的港湾。风平浪静,青山绿水。因为管住了荞麦,他们觉得生活里再没有烦心的事来干扰了。他们完全可以停泊在宁静的港湾里认认真真地休整。
不过在管住荞麦的事上,他们确实费了一些周折。尽管这些周折不是背一捆、挑一担。但那种情绪的付出,让他们的身体曾有过一种透支的感觉。那种繁重甚至比背一捆、挑一担还要累人。好在他们在前进的路上心往一处想,力往一处使,拧成一股绳,一致对付荞麦,终于挺过了那段艰难的日子。
那个时候,他们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即便是个烫手的山芋,也必须握紧。”
“那还用说。”如果回答者是丁四宽,他会说,“就是块火炭,是烧红的钢球,也必须握紧。”这么说时,丁四宽的语气可以斩断钉,截断铁。脸上全是刚毅。
“嗯。”如果回答者是杜红芝,她会说,“现在娶个媳妇比登天还难。就是要了我这条老命,我们也不能让她乱来。”这么说时,尽管她的语气背后没有斩钉截铁那一类的东西,而且还有一丝忧郁,她的神情也同样是坚定的。
严格说来,丁四宽也好,杜红芝也罢,他们都认为他们的意识里并没有邪念纯洁得如同白纸,纤尘不染。所做的一切,均在合理的范围内,经得起检验。因为在他们的内心深处,认为那一切都是为了自己的儿子和荞麦好。
这样的观点来自于他们意识的那个瓦盆。那里面只装了那么多内容。对于超过那个瓦盆容量的一切观点,均不在那个容器之内。更无法接收新鲜的东西。多一点儿则呈现出排斥状态。必定如同水溢出那般把多出的内容挤出那个容器。如果细细地察看杜红芝的那个意识瓦盆。她认为那里装的全是良心。在她看来,良心是世界上最珍贵、最有用的东西,难道还有错吗?如果凭良心办事都错了,那这个世界就真的无可救药了。因为她认为,她做任何事、说任何话,始终都把良心都放在最居中的位置,不偏不倚。比木匠弹出的墨线还要准确。除了思想上不出现任何骚动,观念里没有不良念头之外,她还在性格里栽种了勤劳、质朴、节俭等优良品质。那是人性中最优良的品种,如秋收之后精选出的最饱满、最优良的种子。那是繁育希望、获得丰收的母本,珍贵至极。就其勤劳而言,还在娘家的时候,她就学会了生活里的一切,掌握了持家的本领。无论是地里的活,还是家里的事,都手到摛来。所花的每一分钱都是实实在在的汗水,从来都没用过一分不干净的钱。也无须父母教,自己知道该干什么。做事从来不偷懒耍滑。一双手勤快得如欢快的鱼。嫁到丁家之后,更是成了生活的主宰者。她里里外外地操持,地里侍弄得不比谁家差,庄稼长得绿油油的。苞谷、红薯、土豆、黄豆、绿豆、豌豆等等,哪样粮食都不缺。小菜年年丰收,吃不完的就洗净、晒干,为过冬做准备。多余部分还送人。猪、羊、牛、鸡、狗,一个也不少。每年杀一头猪,出售数头。羊也是,除留用的外,其余的一律出售。家里打整得有条有理,干干净净。扫帚、撮箕、锄头、刀具、斧头、碗筷等,该放什么地方放什么地方,从来都没有乱放过。尽管家里不富裕,也没多么值钱的家具,但是整洁。人一进屋就觉得舒心,看哪儿都顺眼。除了生病之外,一睁眼就不停地劳动,整天转得如同转珠子一样。相夫教子,孝敬公公婆婆,也从来没有落人后面。牛娃子尽管没有读大学,但那不是她的问题,而是牛娃子的问题。牛娃子没有读书的天分,高中毕业后没有考上正规的大学,后来接到过一些不承认学历的入学通知书,是他自己放弃不读的,也不能怪大人。至于自己的丈夫,既不在人前,也没在人后。至少没有不良嗜好,不赌不嫖。公公和婆婆走的时候,也都念她的好。
就其节俭而言,当家了才知柴米油盐贵。能用一勺盐的,不能两勺。菜油、猪油等能少用尽量少用。衣服能多穿一季的就多穿一季。袜子破了补好再穿。血汗钱不乱花一分,算计着用。即便是走路,能顺带捡回一把柴火就捡回一把。哪怕是一把鲜嫩的猪草,也得顺手捞回来喂猪。兴家如同针挑土,非常不易。只有一头扎进了生活,才知道细水长流。节俭不单纯是美德,也不仅仅是生活的深刻道理,而是严肃的哲学问题,它关系着长久,关乎着世代兴旺。
总而言之,她在丁家就是掌舵人,掌握着家庭的方向。她是丁家的红太阳,照耀着家庭的每一个角落。她爱这个家,爱家庭的每一个人。
现在,荞麦成为他们家庭的成员之一,她也同样爱着自己的儿媳妇。记得牛娃子第一次把荞麦领进家的时候,她慌得如打慌的野猫子。因为她没想到她的儿子能领回如此漂亮的媳妇。热热闹闹地找人陪了荞麦之后,又给了她重重的打发。一出手就是五千块。等她走了,她的心还忐忑不安的,不知道这个漂亮的女孩会不会成为她的儿媳。直到他们办了手续,又办了婚宴,她那颗悬着的心才落地。现在,她用她的良心对待荞麦,难道有错吗?不会错的。
丁四宽的意识瓦盆里,装进去的除了良心、勤劳、质朴、节俭之外,还有正直与公正。丁四宽共有兄弟三个,他排行老三。父母尽管也是地地道道的农民,父亲却是参加过抗美援朝的军人,有着正统思想、毫不褪色的荣誉感和刚直不阿的品质。他的正直与公正,就是父亲给的。那是父亲留给他的最为宝贵的精神遗产。母亲善良、正直、温柔、贤慧,她身上的光辉如月亮的清辉,照耀在他的心坎上。在这样的父母的教育之下,他们兄弟三人的瓦盆里所装的东西不会有错。成家之后,在村里也都不落人后。他们个个正直,人人自强,说话办事都力求公正。尽管丁四宽的脾气大了点儿,嗓门也大,但那脾气对准的是歪门邪道。在村子里,还没人说过他什么坏话。在家里,他作为副驾长,他勤劳、安分、厚道、实诚。就如一头老黄牛,默默地干活,从来没有抱怨。家里的背、挑、担、拿、搬、扛等一切重活,他全部包揽。不抽烟,酒喝一点儿,只是逢年过节喝一点点,从来不喝醉。不赌不嫖。看见漂亮女人尽管也多看一眼,但心里坦坦荡荡,不存在非分之想。更不会与女人调情。调情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尽管他没有杜红芝那般爱自己的儿媳妇荞麦,但在他眼里,荞麦的出现就预示着他的人生责任又少了一桩。在他的意识里,所装的东西只有一件,那就是责任。结了婚就对自己的女人有责任。添了子女,就对子女有责任。上有父母就对父母有养老送终的责任。现在,儿子结了婚,有了儿媳妇,那笔责任就从心里划掉了。现在剩下的最后一桩责任就是抱上胖孙子。对于这样一个正直、公平,又勤劳、质朴的公公而言,难道与杜红芝一起管住儿媳妇会有错吗?当然不会有错。
正是因为这样,对于丁四宽和杜红芝来说,只要荞麦回归到正常的轨迹,思想不出现骚动,意识里没有非分之想,自然一切都万事大吉。即将要发生的什么重大变故,他们均毫无察觉。
五
荞麦嫁过来的这个村子叫雷打冲。至于为什么取这个名字不得而知。有没有这方面的传说,荞麦也不知晓。这是一条自上而下的峡谷,如张开的一个贝壳,铺展在鄂西深山里。酷似被雷打出的一条山冲,山谷的走势气势磅礴。山里人家就镶嵌在两面山坡上。山没有壶口嘴那般险峻,视野极为开阔。站在自家门口,可以望见数个村庄的房屋在阳光下闪烁。荞麦的家就在西边山坡的半腰。是村子的中心地带。土筑瓦盖的房屋三正一偏,带吞口。牛娃子打工几年所积攒的钱足够盖水泥楼房了。家里的统一意见是暂时不盖新房,等购买高档电器的钱积攒够之后,再来个鸟枪换炮。因为只摆一栋空屋在这里,怎么看都堵心。屋宽不如家厚。村里的学校、卫生室、村委会也集中在这里。这里便是消息的发源地和传播中心。峡谷中间有条小溪流过。长年叮叮咚咚地唱着歌谣。仅在雨季里咆哮那么几回。也成不了多大事,停雨不过两三个小时,汹涌的气势就矮了下去。就其海拔而言,雷打冲也比壶口嘴低得多。大约在五六百米左右。尽管可以算在半山范围内,但低山的柑橘,高山的漆树均出产。因而这里的经济林木品种就比壶口嘴多出了许多。柑橘、桃子、李子、葡萄、杏子、枇杷、苹果等等一样不缺。这里算得上河谷气候。鄂西秀美的清江就在山溪出口的地方。
这里父辈们的婚姻主要靠自产自销。阴阳两坡的男女相互通婚,不浪费一笔优势资源,这样自然就形成了一个盆地。大山是盆沿,村庄就是盆内的全部内容。婚姻,连同认识均在盆地里自我划着圆圈,自我招摇。最远只能看见对面的山峰和头顶那块蓝天。因其只有巴掌大地方,村子里男女偷鸡摸狗之事只能用秘密的形式进行。对象也多半选在寡妇、鳏夫。他们一般趁月黑风高的夜晚,从家里出来,然后选择人迹罕至的毛狗路朝着目标靠近。但近些年,情况彻底翻了烧饼。那个贴在锅底,被熏得黄沁干色的性事浮出水面,彻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偷情的男女从地下转到地上,不再避人。不再是秘密。野男人可以自由地进出那些女人的房间和田边地头。即便是逢上红白两事,他们也双双在公开场合出现。露水夫妻相处的时间比真正的夫妻相处的时间还要多。这些年,村里的男男女女一波又一波地拥入城市。本地的女孩子见了世面之后,不再浪费自己的优势资源,将自己嫁到了城市,或是外地富裕的村镇。养育她们的鄂西被隐藏在记忆的最底层。野心大的则怀揣着更大的目标,等自己足够强大了,把父母也从鄂西接走,彻底割断与鄂西相连的脐带。这样,鄂西一带,包括雷打冲这样的村子,就特别出产单身汉。单身汉如结了满满一树的果子,密密麻麻地悬挂在乡村。据不完全统计,现在雷打冲仅三十岁以下的单身汉就达二百多人。
这样的现实荞麦自然心知肚明。只是在她这里,也只是作为一个局外者的视线而存在。她并不知道这到底有多么汹涌,多么混乱,多么糟糕。像分析化学成分那样分析她的意识,那里堆积的成分非常单一,只有厌恶。因为在她看来,留守女人们那般疯狂,那么招摇地偷情,当然并不是为了内心的情爱,更多的是为了获得利益。她们把诱惑当成最珍贵的稀糖,引来财富的增长。
明亮的光线大胆地从窗外涌进,抚摸着每一处地方。鸟儿开始演唱,荞麦却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只有望着窗户的那两只眼睛表明她已经醒了。美丽的睫毛在一眨一眨中把眼里的电不停地送出来。不过,因为思维的用力,脸上的神情如驶进了幽暗的领域,与眼前的光明形成了反差。思维则在继续前行:如此说来,内心召唤也好,寻找真正的自我也罢,现在惟一的出路只有反抗。至少不能让丁四宽和杜红芝那两个老家伙给收拾了。就反抗而言,必须从过去的战役里退下来,用不着继续与公公和婆婆吵了。即便把喉咙吵破,和他们也讲不通道理。根本就没有相通的地方,只能各按各的程序运行。继续在思维里探索,荞麦很快就找到了方案,那就是找一个合适的对象与他调情,激发公公和婆婆更多的愤怒,把他们气得半死。尽管那样做也充满了风险,会把某些男人撩疯,但目前只有这种选择。
这个机会不到一个月就光临了。这天,村长回头青五十大寿,荞麦便选中了一个叫汰子的人。
汰子是个三十三岁的老单身汉。大名叫丁永树。长得还算标致,脸上既不疤也不麻,除了额头上的一条深深的皱纹之外,其他地方均说得过去。眼睛不大不小,嘴巴不斜不歪,鼻子虽然小了点儿,但还算周正。平时爱打扮,总是西装革履,梳大分头。头上使用定型胶。走路总是伴随着响声,不是打口哨就是唱着歌。行动也异常敏捷,走路如青蛙跳跃,那种青春的活力被他顽强地保持着。脑袋也聪明,思维的反应速度如翻牌,能够瞬间变换观点。尤其是那张嘴特别会说,一如快板,噼里啪啦地总是不停。他家里只有母子两人生活。母亲年过六旬,头发花白如雪,又常受病痛困扰。汰子却把家里的一摊子事全丢给了母亲。家里乱得如猪圈,房屋年久失修,桌椅东倒西歪,灰尘到处都是。地里的庄稼也因为缺乏照顾年年歉收。汰子就是整天东游西荡,到处胡吹。打工下力那类事情也瞧不上,干不来。那身西服因为不常换洗,所有的边角都翻了卷,起了毛。穿在身上,就像披着一张硬撅撅的牛皮。皮鞋也是,因为长久没有保养,套在脚上就如同两只癞蛤蟆。这样,他的婚姻便成了拦路虎,将女人们堵在了进入他家的路口。不过他的身边总是不缺女人。据说村里的豆叶等数个女人都与他有染。
汰子在村长家帮忙。荞麦与百合等大姑娘小媳妇们坐在一起拉家常。叽叽喳喳的如一堆喜鹊,引来了无数的眼光和笑脸。汰子趁着歇息的空当过来与女人们调情,讲公佬烧火之类的下流故事。并与女人动脚动手。荞麦一见,突然就有灵感冒出了头。因为她发现,婆婆杜红芝就坐在对面,她正与村里的一帮大妈们说着家长里短的话,婆婆更多的时候只是一个倾听者,时不时插上一句。其实她的意思昭然若揭,就是不让荞麦逃出她的视线。荞麦觉得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就伸出手,摸了一下汰子的嘴:“让我看看,你这张嘴为什么这么能说呀?”
这一下,自然就捅了马蜂窝。汰子借势扑过来,在她身上乱摸。那双手比游动的鱼还要灵活。脸上的兴奋像燃烧的火苗呼呼乱冒。他摸了她的下巴又摸身子,摸了奶子又摸屁股。当占的便宜全都占了。笑声、起哄声顿时就风起云涌,将他们满满地覆盖。尽管荞麦也装出一副躲躲闪闪的样子,并连连还击。但脸上的笑容依旧是灿烂的阳光。心里的兴奋也翻越了山头,到了广阔的平原,正在快速地朝前驰骋。因为她眼里的余光已经捕捉到了这次调情的效果。婆婆的脸瞬间黑成了锅底,并放着奇光。她拦也不是,走也不是。只好把眼光移到别处,装作没看见。
荞麦没有想到,她还没来得及做一回真正的自己,现实就张牙舞爪地迎面扑来了。
六
黑暗笼罩着一切。敲窗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进屋来。那声音如老鼠啃噬门窗,在那种声音里,传来了轻轻的呼唤声:“荞麦,荞麦……”
一听这声音,荞麦内心的怒火轰地一下就旺起来。因为她听清楚了,那声音就是汰子的。尽管与汰子调情之后,婆婆也没像前几次那样,一回屋就开始咆哮。公公知道后,也同样没有动用他的大嗓门。他们如过去,当干什么依旧干着什么。如果说有什么新的变化,那就是那两张脸将整个屋场都罩暗了。那情形,如将一口黑锅倒扣在上空。显然,他们已经将什么阴谋合计成熟,已经无须再吵。现在不过是在等待时间,或是积累能量而已。一个更大的凶神正在轰隆隆地朝着荞麦驶来。
可是哪里想到,公公和婆婆的惩罚还没有到来,汰子的欲望却被勾引上来了呢。
“汰子你个狗日的,你讨死呀?”黑暗中,荞麦对着窗外吼叫。尽管声音压得很低,但语气背后的怒火却异常的大。
“荞麦,开门,开门。”
“你滚不滚?小心我报警!”
汰子的声音还没有传来,婆婆的声音就劈过来了:“荞麦你和谁说话?”婆婆的声音如利斧,锋利的声音让黑暗颤了几颤。
“野男人。”荞麦在黑暗里将更为的锋利的声音甩过去。
没有回音。但那边屋里随即就传来了开门声和脚步声。婆婆已经朝这边走过来了。荞麦依旧睡在床上没动,也没有再对屋外的汰子发火。汰子的声音也消失了。那里什么动静也没有,死一般的静。
“你把门打开。”过了一会儿,再次响起婆婆的声音。伴着剧烈的拍门声。
这声音一下子就劈开了荞麦内心的泄洪闸,愤怒在内心里冲刷、淤积。荞麦没做声,呼地一下就盖上铺盖。钻进了被窝的深处。
“哎呀,叔,你别打了。是我,汰子。”窗外响起了汰子的求饶声。
“狗日的,你犯到老子这里来了。”公公炸雷般的声音炸开了黑夜,在乡村里快速地滚动。“老子今天打死你。”接着就是木棒狠狠地砸到地上、墙上发出的声音。
“哎呀,哎呀!”汰子像猪一样叫喊起来,“叔你别打了,我再也不敢了。”
“滚!小心老子连你妈一起打。教出他妈的这种儿子来。”
接着,就听见了远去的脚步声。
而这边的婆婆因为没见荞麦的反应,也放弃了继续拍门。朝那边走去。接着就听见那边的房门被重重地关上了。因为用力过猛,门被关上时发出了痛苦的喊叫,似乎整栋房屋也跟着颤抖起来。这个震天的声音再次告诉荞麦,婆婆内心的愤怒依旧宽大无边。
声音消失,夜再次安静下来。钻在被窝深处的荞麦在内心的愤怒里周游了一圈之后,便拔出腿来,再次回归到兴奋的彼岸。这就是她要的效果。一次调情,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们:别逼我。逼急了就真找野男人了。
然而,兴奋很快熄灭,意识再次爬上了忐忑不安的领域。如登上了风浪中颠簸的小船。因为这反抗确实只图了一时的痛快。却招来了更大的风险。汰子敢来半夜敲窗,其他的男人就更敢来骚扰她了。雷打冲比汰子更加胆大的男人多了去了。沿着这个思维的指引,朝着更深处想,荞麦这才发现,随便所说的话千真万确。她是与这个现实合得更紧了。这就验证了那句古话:母狗不摇尾,公狗不上背。荞麦的挑逗,就如母狗的摇尾。这可如何是好呢?
就这样,荞麦发现她如浮萍,在意识的海面上随波逐流。找不到一个停靠之地。
被窝深处的呼吸十分不畅。荞麦被闷出了一头的汗。只得将头从被窝里伸出来,让呼吸变得顺畅。
就在这时,公公的声音从那边屋里传了过来:“荞麦我跟你说,这件事不会这么轻易地下台。”
公公的声音有着砍刀的力度,每一字都下得极重。说过,又传来的一声响。那显然是公公打汰子用的那根木棒,它被公公扔到了地上。
荞麦没有回话。不过意识里有一丝不屑快速地擦过。
令荞麦没有想到的是,她的不屑是一个极其严重的错误。因为接下来凶猛扑来的现实令荞麦措手不及,无力招架。而且直到后来她才知道,公公和婆婆确是高手,竟然一声不响地在她身边织了一张强大的网。把她严严实实地罩在了网内,让她无法动弹。
这张网是以家庭为核心一点点向外编织的。就在公公说过那话进屋不久,牛娃子的电话就到了。
“荞麦,你个狗日的,你在屋里搞的些什么?”牛娃子的第一句话就暴了粗口。显然是公公或是婆婆把那件事情告诉牛娃子了。而且速度是那样快。
一听这话,荞麦自然也是气不打一处出:“你个狗日的。”
“你和汰子怎么回事?”
“没有怎么回事。”
“荞麦我警告你,你给我在屋里消停点儿。不然没你的好果子吃。”说过,那边就挂了电话。
手机里再没有声音,荞麦气得将手机狠狠地扔到了床的另一头。手机砸到床头发出的声音也极大,夜又被掀开了一角。
不过,荞麦很快就撤下了怒气,转身朝睡眠里走去。因为她知道牛娃子的电话来自于公公或是婆婆的告状。她用不着生气。
又过了几天,母亲突然来了。来之前电话也没打一个。当母亲的身影出现的时候,荞麦确实大吃了一惊。那个身影在这种敏感时刻不声不响地出现在这里,显然非同一般。
母亲进屋之后,公公和婆婆显得异常热情。那种烈火般的笑脸、亲热的话语、隆重的招待,似乎快要将母亲蒸熟。母亲也全盘接受了他们的热情。脸上的笑如鲜花艳艳地开着。话语也姐妹般亲热。在他们粥一样浓的话语里,坐在旁边的荞麦连半句话也插不进,显得那样多余。等热情过后,母亲把荞麦拉到荞麦的卧屋里,情况就变了。她先收拾了脸上的笑,然后告诉荞麦,她是她的公公和婆婆催来的。最初她不愿意来,因为现在发生的事情属于他们的家事,她不想参与。但他们催了数次,又说得那样恳切,而且事情也非同一般,所以只好来了。她问荞麦是不是有她公公和婆婆说的那种情况。她在外面与别人调情,让他们丁家的颜面丢尽?没容荞麦回答,她接着又问她嫁过来的情况,是不是遭受他们欺负了。
望着母亲,荞麦觉得有了个温暖的依靠。原来那么多疑惑,也有了可以询问的人,至少可以解开部分扣子了吧。荞麦便把嫁过来之后所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向母亲做了汇报。并强调了自己受的委屈,人格和尊严所受的伤害以及她是如何孤独,公公和婆婆又是如何的凶狠。
荞麦没想到,母亲竟然强硬地站在公公和婆婆一边。这让她伤心透了。母亲说她的公公、婆婆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的,他们是为她好。至于言语上重了一些,那是方式方法的问题,并没有恶意。她不认为他们是恶人。
“女人最重要的是什么?不就是名声吗?”
母亲说,如果一个女人不学好,坏了自己的名声,没有好下场。眼前发生的都是这样,自古以来也是这样。这不是传统不传统的问题,这是做人的根本。这个世界给女人的出路只有那么多。而且必须沿着那个出路向前走,才会有真正的出路。女人自己把自己不当回事,谁也救不了。名声坏了,不仅婚姻没有了,家庭没有了,一切都没有了。走到哪儿都一样。世界容不下那些坏女人。她举了自己作为例子告诫荞麦,她一生都忠实于她的父亲,尽管两个人有过争吵,但从来都不做出格的事。所以她和她的父亲和睦相处,风平浪静。
母亲接着又说,当然,她不相信她的女儿会是那样的女人。从小她就给过她那方面的教育。自己把她一手抚养成人,女儿是什么样子的人,她心里清楚。但现在诱惑多,而且人也是容易变的。所以她特别地嘱咐她,再大的诱惑也不能动心。内心里必须时时刻刻有那把尺子。迈出错误的一步,一切都晚了。世上没有后悔药。
“妈,不是这样的。”听母亲噼里啪啦地说着。荞麦觉得浑身冰凉。先前的温暖感也不知逃到了哪儿。
“你就听妈的话,这对你没坏处。”母亲说,“如果真的学坏了,到时别说当妈的也不原谅你。”
看来,现实并非她所想象的那样。有着更加邪恶的本质,而面对这种邪恶,她却无力反驳。而且事后她也明白了,母亲的到来,就是公公和婆婆织的第二层网。
母亲走后的第二天,村里的妇女主任赵贵兰来了。赵贵兰四十来岁,个子矮小,微胖。嘴很尖利、粗糙。眼睛也毒辣,没什么能逃过她的眼睛。脑袋里弯弯绕也多。别人想不到的,她想得到;别人说不出的,她说得出。而且据说她也不干净,与几个男人关系暧昧。
她一进来,也不避讳。坐下就开始噼里啪啦地乱说一气。
“荞麦,你是新嫁来的媳妇,而且也是有知识、有教养的人。再说这也是家庭矛盾,当干部的也不好调解。现在谁个家庭没有矛盾?就是牙齿和舌头还打架不是。家里有了屁大点儿事都要干部调解,那干部不吃饭了?虽说我们拿了几个工资,还不够几双草鞋钱。但是你的婆佬一遍遍地苦求,我就不得不来了。怎么说我还叫了她几十年的婶子。而且仔细想想,这还真算一件事。有人半夜三更敲人家的窗,那是对妇女合法权益的严重侵犯。现在不是要建设和谐社会吗。这就不和谐了,是破坏现在的大好形势。所以我就只好动步了。不过荞麦我给你说,你和汰子动脚动手,那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男女之间嘛,开个玩笑,活跃一下气氛很正常,死不了人。但是汰子来敲窗就不对了。他胆敢来敲你的窗,除了破坏和谐之外,你也得检查你自身。这个行动的背后,只能说明你还是有些问题的。你不要听了不高兴。你是我们雷打冲村新过门的媳妇,又在外打工这么多年,对我们雷打冲可能还没有真正了解。我告诉你,在我们雷打冲,真正被男人明目张胆地敲窗的女人没几个。至少我当妇女主任以来,还没因为男人半夜敲窗而调解纠纷的。俗话说得好,母狗不摇尾,公狗不上背。如果你在公开场合没有进一步的表示,就是借他三个胆他也不敢来敲你的窗。所以这件事情你要好好地检讨自身,接受教训。好啦,我也不说啦。大叔、婶子,你们也别往心里去,毕竟没有造成什么后果,今后荞麦多注意就是了。再说你们这么一张扬,没问题也弄出问题来了。这么好的媳妇,你们去哪儿找呀?是不是?汰子也实在不像话。什么时候看见了他,我得好好地教训教训他。好啦,走啦。”
荞麦坐在那里,脸红一阵,白一阵。本来想解释几句,但妇女主任那张嘴说得密不透风,连水都泼不进,根本就没有她插话的空当。她就如同被剥皮一样,被当众扒下了一层皮来。望着公公和婆婆送走赵贵兰时那满脸的讨好笑容,荞麦觉得她内心的怒火已经烧了大半边山。脑袋里某个爆炸装置已经拉开,只差引爆了。她呼地一下站起来,如愤怒的母牛那般朝屋里横冲直撞而去。过门时,那门被她甩得爆发出震天的怒吼。
然而这一切什么用处也没有。第二天中午,村长回头青也上门来了。回头青刚过五十岁大寿,看上去还相当年轻,说他只有四十岁没人会怀疑。此人长得精精瘦瘦的,如一棵旗杆竖在那里。还没开口说话就一脸笑。那笑从嘴角的八字纹那里开始向外伸展,一点点伸展到最大限度,好像两条对称的弧线。坐下后,他也没说出个正经事来,假装是路过,顺带进来看看。说是矛盾妇女主任已经调解过了,无须他再插手,但毕竟是一个村的人,怎么说也得关心关心。他对荞麦的公公丁四宽说:“丁哥子,你说是啵?”
丁四宽赔着笑脸回答:“那是,那是。我们家的事你村长不关心谁关心。”
回头青又把荞麦喊过来,用一种长辈的语重心长的语气告诉荞麦别把那事放心里去。荞麦没有问题。即便荞麦先摸了一下汰子的嘴,那也不能证明什么。那嘴又不是什么稀罕之物,没什么不能摸的。别说摸他的嘴,包括村长的嘴在内,她都可以随便摸。问题出在汰子那里。他是蜂包,不能撩;他是坏酒的粬子,不能沾。所以昨天他就狠狠地教训了汰子一顿。让他别打正经人家女人的主意。丁哥子、红芝姐都是正经人,规规矩矩一辈子,与周围的人关系都处得极好。牛娃子也有教养,又肯吃苦。攒够了做水泥平房的钱,正在准备购买家具的钱。这都是和谐人家的楷模,他汰子怎么能对荞麦动那样的心思呢?如果他不听招呼,他会好好地修理他。弄不好把他送到派出所去关几天也有可能。
这么说时,他脸上的笑依旧划着最大的弧度,看上去一脸的无邪,如日光灯放出的光芒。那背后表现出来的关心也如眼前的大山,明明白白地屹立在那儿,让人无法怀疑它的真实性。所以村长回头青走后,荞麦再也不甩脸子,不甩门了。那种身体内部的寒冷一下子就将她彻底冻僵了。公公和婆婆送走回头青之后,看也没看荞麦一眼,就转身去了地里。就如同她根本不存在一样。
七
东莞一栋建筑物内。尘土、木屑、铁屑、纸张铺得满地都是。工友们都在忙碌着,牛娃子躲在卫生间一个角落里,身子靠在墙上,就像竖着的一根木料。脸上布满凝重的色彩。牛娃子拿着手机,拨了一个号码。但对方没接。再拨,还是没接。又继续拨。那个号码正是汰子的。这之前,他就与汰子进行过无数次交涉。因为隔着距离,牛娃子也不可能快刀斩乱麻。倘若是在村里,这件事情早就了结了。牛娃子牛高马大,汰子自然不是他的对手。他在他手里不过就是一个面团,他想把他捏成什么样就可以捏成什么样。但隔着距离,有力使不上,自然就要多费些口舌了。
牛娃子一遍一遍给他打电话,电量打光了,充满电接着又打。上班的时候打,下班的时候打,吃饭的时候打,白天打,半夜三更也打。到最后,汰子连电话也不愿意接了。牛娃子提出的一切条件,均被汰子否决了。
牛娃子是那种锲而不舍的人。汰子趁他不在家的时候调戏他的老婆,那就是当众把他的人格与尊严一脚给踩死了。而他半夜三更去敲窗,想打他老婆的主意,就更是如同把他杀了。这种仇恨如果不进行反击、报复的话,就只能如狗一样活着,今后就别想在人前抬头了。荞麦是他内心的珍珠,生命里的钻石。自从荞麦走进他的生活,成了他的老婆之后,他始终把她放在内心深处最重要的位置上。所以,他不可能允许汰子那样的人为所欲为。
“你他妈的不接电话你以为逃得脱?”
“我已经给你承认错误了。”汰子的声音蔫蔫的,宛如被挤干了水分,只剩下一个空空的躯壳。“你到底想怎么搞?”
“想怎么搞?”牛娃子的声音有着火烧般的力量。“我给你说过多少遍?到底是私了?还是让你的狗头下地?你快点儿给我句痛快话。”
“你是想私了吗?”汰子说,“那样不如直接把我杀了。”
“你说多少?”
“五百。”
“放你妈的屁。一万块一分也不能少。”
“……”
“听清没有?”
“我没那么多钱。”
“好。”牛娃子想了想说,“看你今天态度还算好,那就八千。”
“八千我也拿不出。再说,我真的没把荞麦怎么样。”
“你个狗日的别说了。你直接说,能拿出多少。”
“五千。”
“好吧。五千就五千。看在我们一个村的,就饶你一回。不过汰子我警告你,你别和我耍滑头。赶紧把钱给荞麦送去。”
“这么多钱我哪能一下子拿出。”
“你要挨到什么时候?”
“我得慢慢挣。”
“不行。就是借你也得先把我这钱拿了。否则等我回去把你废了。”
“借也得花时间。”
“行,给你一个月时间。”
“好吧。”
挂了汰子的电话,牛娃子又拨通了荞麦的手机。荞麦很快就接了。荞麦倒是每次都接了牛娃子的电话。无论每次吵到何种程度,下一次再打电话的时候,对方的声音总是很快就传了过来。然而,这个电话却让牛娃子觉得烫手。烧灼的感觉从手心传到心尖,那里似乎很快就被洞穿了。每次打电话都是吵,已经吵成粥一样了。提起提不起,放下放不下。因为他们之间曾有的那种心心相印只存在于记忆之中。在他内心深处那个最重要的位置上也不知怎么安放荞麦了。出现了那样的事情,谁又说得清楚?谁能证明她没有做对不起他的事。即便把信任作为内心里最牢固的基石,相信她没有做对不起他的事情。他让荞麦到他那里去,她也不再同意。他说回家来接,她也不走,杀死也不走。俩人甚至说到了离婚。荞麦让他回来办手续,她立刻就走。不管那是不是气话,他发现她的心已经飘走。他最多只能看见一丝淡淡的影子,如即将消失于天空中的炊烟。他隐隐地感觉,他们的婚姻枯萎了。电话通了,牛娃子把制服了汰子,让她接收他五千块钱的事说了。荞麦也不置可否。
“你听到没有?”
对方却挂了电话。
牛娃子拿下手机看了一眼,内心纠结的麻团又添加一层。脸上也愈发凝重。但那气没有出口。只好自行消散了,装上手机去那边继续干活。
就在牛娃子那里继续发酵的时候,酵母也在村子里发酵着。而且已经从村子的天空向外扩展,延伸到了更远的空间。这天,村里发放国家对农民的各种补贴。发到丁四宽名下的时候,会计却告诉丁四宽,他们家的款项有问题,需要重新计算,镇里来通知,让荞麦去找镇长核实。
会计是个四十多岁的人。戴一副近视镜。说话慢条斯理的,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吐。那情形让人联想到慢慢地从磨盘中吐出的细豆腐。但会计这话却有着震天的力量。不仅丁四宽,旁边的人都傻了。那一片片呆痴的目光如一片湖,将丁四宽淹没了。那意思明明白白,只有荞麦去镇上向镇长贡献她的肉体,才会把补贴发放到他们手上。
丁四宽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他眨了眨眼睛,问会计这话是谁说的?会计则显得特别不耐烦,推了推眼镜,说他难道还会说假话吗?是镇长亲自来的电话。丁四宽看了看会计那张黑漆漆的脸,没再作声。转身回了家。
回家之后,内心快要爆炸的丁四宽不可能再冷静下来。那里涌起的巨浪就差把他掀翻了。他把老婆杜红芝和儿媳妇荞麦喊过来,劈头一句话就是首冲荞麦:“你看你搞的好事。为那么一点点小事,搞出这么大的事来。”
荞麦被这句没头没脑的话给杵得立在堂屋里,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好。
“到底什么事?”杜红芝说,“你先说事。”
丁四宽就把刚才的事情说了。
说完之后,荞麦和杜红芝也成了痴呆傻。荞麦望着门前的大山,眼睛直直的,脸上毫无表情。杜红芝则望着丁四宽,眼睛直成了钢钎。脸上的神情则是泼了浓墨一般的漆黑。
荞麦没听他们继续说下去,抬腿就要往外走。杜红芝则叫住了她,然后一家人坐下来,分析出现这种奇怪事情的各种可能性。荞麦坐在那里,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脸上毫无表情地望着屋外。经过分析,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远强盗必有近脚。意思是根源还是在村子里。他们之所以这么做,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村子里的人不让他们好好地活,想破坏他们的家庭。这样做的理由就是他们娶了一个好媳妇荞麦。现在娶个媳妇比登天还难,他们不想让丁家也拥有一个漂亮的媳妇,想拆散他们。更为重要的是,牛娃子走的时候没有带走荞麦是严重失策。他一走,把荞麦放在家里,村里的人早不看见晚看见,等于是在刺激那些人。他们大概快被刺激得发疯了,嫉妒心让他们痛下狠手。
另外还有一层意思,就是他们这么做也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是要讨好领导,自己捞到好处。
那么,符合这样几条的人只能是村长回头青。现在想来,回头青假装路过,来家里关心是有目的的。把这两件事情联系起来,一切都昭然若揭。
当然,人家之所以如此胆大,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想出这么阴的招来,原因还在于荞麦的轻浮,苍蝇不会盯无缝的蛋。这就是轻浮带来的严重后果。
分析完结果后,杜红芝要求丁四宽去镇里问问清楚。干部也不能这么欺负老百姓。至少这口气她咽不下。丁四宽自然没有胆量去找镇长,别看他在家里像阎王,见了场面却比稀泥糊还软。不过他回绝的理由很充分:“找镇长?这样的事情找镇长说得清楚吗?”
“你的意思是就这样算了?”
“不算了还能有什么办法?”
“我们的补贴呢?补贴不要了?”
“到底是补贴重要还是人重要?”丁四宽的眼睛瞪得比玻璃球还圆。“现在重要的不是要什么补贴,而是必须让牛娃子尽快把荞麦带走。越早越好。”
说过,丁四宽就拨通了牛娃子的电话。电话通后,他下了死命令,让他现在就动身往家里赶,以最快的速度把荞麦接走。
八
荞麦行动了。这行动就是踏上寻找自己幸福的旅程。哪怕寻找的结果是梦幻。至少她是不会让牛娃子接走的。一件莫须有的事情,引起了如此复杂的震动,那种自成体系的网络也是非人力可以冲破的。既然如此,还要这个婚姻干什么。走吧,踏上寻找的旅程吧。
促使她最后痛下决心的还是牛娃子。是牛娃子对她的不信任和对汰子的敲诈。
“那样的事情谁说得清楚?我又没天天跟着你。”牛娃子说,“你拿什么证明你是清白的?”
这话就像一把刀子,把荞麦内心里的一切信任给杀死了。但牛娃子所说的一点也没错,那样的事情确实说不清楚,她也无法拿出证据来证明自己是清白的。尽管她有良心可以作证,但在这样的现实里,良心一钱不值,没人会相信良心。
翻身起床,打开日光灯,再次检查所带的一切:打工积攒的存折,可以全部带走的零花钱,随身携带的化妆品、身份证、手机充电器、一卷卫生纸、一支中性笔、一个电话通讯录。这些东西都装在一个棕色的提包内。这个棕色提包是她在东莞打工时购置的。包内的东西她早就准备好了,并经过了数次检查。它们乖乖地躺在那里,只等她最后的决定时刻到来。
写给牛娃子的离婚协议放在梳妆台上。无须再看。那上面只有冷冰冰的、快刀斩乱麻的语言。一切检查完毕,拿出手机,关掉电源。然后拿上手电筒,挎上提包,熄掉日光灯。开门出来。
“你到哪里去?”开门声响还是招来了婆婆的询问。
“上厕所。”
“你好好地待着。”公公的声音也飘出来,“牛娃子最迟明天晚上就可以赶到。”
“嗯。”
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天空中一颗星星也没有。乡村陷在黑暗里,看不见一丝光明。荞麦打开手电,一头扎进通往村外的路上。
中午时分,荞麦坐上了从县城开往远方的豪华大巴。大巴奔跑在高速公路上,几乎听不见一丝声音。如优美的物体滑行在水面。道路两边的绿化带郁郁葱葱,它们用满含深情的绿色笑意望着荞麦。远方的天空湛蓝湛蓝的,正在向荞麦频频招手。荞麦拿出手机,把自己的行踪报告给了母亲,然后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这一刻,她的意识和思维指向同一个方向,让她美美地睡上一觉。
陈孝荣:湖北宜昌人。中国作协会员。已发表文学作品五百余万字。著有长篇小说《资丘古镇》《英雄无壮举》等,中篇小说集《跟着太阳走》等。作品多次被《小说月报》等转载。获过多次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