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师范大学,福建 福州 350007)
中国的传统语言学在清代进入了一个全面发展的历史时期,文字、音韵、训诂三个方面都超越前贤,蔚为大观。黄侃站在清代传统语言学的高峰上,远绍汉唐、近承乾嘉,而又不受其局囿,一方面秉承乾嘉朴学精神,另一方面做出了现代语言学意义上的探索,在近代学术史上占有突出的地位并产生过巨大影响。与章太炎、刘师培二先生齐名,被称为“国学大师”,为学界所推重。
黄侃的古音体系甫见于世人,即引来争议。章炳麟、钱玄同等人对之赞誉有加,而林语堂、王力等人则批评其为“乞贷论证”的结果[1]43。对于黄侃古音体系的由来,前贤多有推断。然而,详审诸家论述,颇有扞格之处。曾运乾曾云:“今人黄季刚就《广韵》二百零六部中考得古本韵三十二部,表之于次(作者按:表略)。从古本韵三十二部以考古韵,即二十八部。其中‘歌、戈、盍、末、寒、桓、痕、魂八韵’,于古本为四部。即阴声八部,阳声十部,入声十部。知此三十二韵为古本韵者,以韵中有十九古本纽。因此三十二韵中止有古本纽,异于各韵之有变纽,故知为古本韵。又因此三十二韵中止有十九纽,故知此十九纽实为古本纽。本纽本韵互相证明,一一吻合。”(曾运乾1996:181)曾氏服膺黄侃的古音研究成果,方有以上论述。然而这样的赞誉方式却很容易为黄侃的古音研究招来“乞贷论证”之讥。
所谓“乞贷论证”,即循环论证,在循环论证中,论证的前提就是论证的结论,因此又称为“先定结论”。林语堂(1933)云:“更奇怪的,是黄侃古音十九纽说的循环式论证。黄氏何以知道古音只有十九纽呢?因为在所谓‘古本韵’三十二韵中,只有这十九纽。如果你再问问何以知道这三十韵是古本韵呢?那么清楚的回答便是:因为这三十二韵中只有古本纽的十九纽。这种以乙证甲,又以甲证乙的乞贷论证(begging the question)岂不是有点像以黄脸孔证明中国人是伟大民族吗?”林氏又云:“实在黄氏所因三十二韵中,不见黏腭声母并不足奇,也算不了什么证据,因为黏腭的声母,自不能见于非黏腭的韵母,绝对不能因为声母的有无,而断定韵母之是否‘古本韵’,更不能乞贷这个古本韵来证明此韵母中的声母为‘古本纽’。王力与林语堂意见相同,也认为黄侃在建立自己的古音体系时犯了循环论证的错误。
上世纪八十年代之后,学界对于黄侃的古音思想开始了全面而深入的研究,潘从规、陈新雄、李开等先生从多个角度论证黄侃先生的古本音研究方法并非“乞贷论证”。我们在总结诸先生意见的基础上,再参照《黄侃声韵学未刊稿》中的重要资料,对黄侃古音体系的推求过程做出蠡测。
黄侃云:“古声数之定,乃今日事。前者钱竹汀知古无轻唇,古无舌上;吾师章氏知古音娘、日二纽归泥。侃得陈氏之书,始先明今字母照、穿数纽之有误;既已分析,因而进求古声,本之音理,稽之古籍之通假,无丝毫不合,遂定为十九。”[2](黄侃1980:69)从黄侃的这一段论述中,我们可以得出初步结论:黄侃古声十九纽是在继承前贤古声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得出的,并非由自己古音体系中的古本韵二十八部推导而来。
古无“非敷奉微知徹澄娘日”九纽,已为当时学界公认。“黄君(作者按:即黄侃)则创‘声经韵纬表’”,持此古所无之九纽,进察《广韵》二百六韵,三百三十九小类,发现无此九变声之韵及韵类,也一定没有‘喻、为、群、照、穿、神、审、禅、邪、庄、初、床、疏’十三纽。那么这十三纽亦一定与“非、敷、奉、微、知、徹、澄、娘、日”等九纽同一性质,到底是什么性质呢?那就是变声。四十一声减去二十二变声,所剩下的十九纽,就是古本声了。”(陈新雄1993:446)陈新雄先生师从林尹、许世瑛、高明等先生治小学,林尹等三位先生皆黄侃入室弟子,所以,陈氏的判断应该有所本,值得我们重视。
潘重规亦为黄侃入室弟子,他对黄侃古本音的推求过程也做出了自己的判断。“昔钱大昕氏谓古无非敷奉微及知徹澄诸纽,余杭章氏谓无娘日二纽,斯皆不易之论。故黄先生谓观《广韵》歌戈二韵音切,可以证知古纽消息。如‘非敷奉微知徹澄娘邪照穿床审禅日喻群诸纽’歌戈部皆无之,即知古无是音矣。夫歌戈二类,自顾江以来皆称为古韵者也。歌戈二韵所具之纽为见、溪、疑、端、透、定、泥、邦、滂、並、明、精、清、从、心、晓、匣、影、来十九纽而已。非独歌戈,举黄先生所谓古韵者,莫不如是,则十九纽俱为古读矣,故得命之曰古纽也”[3]。
陈、潘二人之说有不谋而合之处,均认为黄侃古声十九纽是以前贤古声纽研究成果为基础,再加上自己的大胆推断,验诸《广韵》而得出的,是一个“前修未密,后出转精”的过程。古无轻唇、舌上、娘日九纽为学界公认已成定谳,黄侃先生以此为基础,继续观察中古四十一声类中还有哪些声纽与此九纽的分布情况相同,然后又检核出喻、为等十三纽。至此,共有二十二纽为上古所无。以中古四十一声类为基数,除去这二十二纽,恰好得出黄侃古声十九纽。
对于黄侃古音体系的推求过程,陈、潘二先生的论述明显较曾运乾高明[4],至少在表面上,论证了黄侃的古声十九纽并非以古本韵二十八部为筛选条件得出,这样,或可以为黄氏消弥“乞贷论证”之讥。
然而,我们遗憾的发现,陈、潘的论述与事实颇多龃龉之处。首先,验诸《广韵》,无轻唇、舌上、娘日九纽的韵类中,并非不出现喻、为等十三纽,比如曷韵有“□”(上“艹”下“揭”)字属喻纽。另外,我们据钱玄同手录《音学九种》及《黄侃声韵学未刊稿》发现,黄侃古声纽体系的形成,经历了由二十三纽到二十二纽,再到十九纽的渐进过程。并非陈新雄先生所谓四十一纽减去二十二纽得十九纽这么直接。
据钱玄同手录《音学九种》的《声韵通例》所载,黄侃曾定古纽为二十三类。黄侃云:“凡喉音五,影晓为清声,于喻为影浊,匣为晓浊。”“凡古音二十三纽,影晓见溪端透精清心帮滂皆清声,于喻匣疑定泥来从邪並明为浊声。”又云:“凡今音于古音二十三纽外,更增一十八纽:“知彻甾囪师照穿审非敷为清声,澄娘日床神禅奉微为浊声。”
这是黄侃在古声纽研究方面的最早论断。从这个论断中,我们可以得出两点信息。第一,黄侃古声体系的由来,的确与古韵二十八部无涉,持“乞贷论证”之讥者并未详审黄侃古音体系的推求过程,便率尔做出断语。第二,此古纽二十三类,是以陈澧《广韵》四十一声类为基础,参酌钱大昕、章炳麟、邹汉勋三人的古声纽研究成果而形成。钱、章二人证明古无“非敷”等九纽,邹汉勋认为古无照二、照三九纽,照系二等应归精系,照系三等应归端系。四十一声类减去“非敷”等九纽,再减去照系九纽,正是黄侃的古纽二十三类。
黄焯为《音学九种》所题的跋云:“古声定十九纽,《声韵通例》中云古音二十三纽,并数于喻群邪者,盖初时未定之论。”此后,二十三纽演变为二十二纽,并最终定型为古声十九纽。
在《第五表古今音同异》中黄侃定古声二十二纽,放弃了于纽古本纽说,将于纽并入喻纽。此时,黄侃已经开始用等韵原理审视他先前所得的古声二十三纽。黄侃述、黄焯编的《文字声韵训诂笔记》是记录黄侃小学思想的一部重要作品,在这部作品中,黄侃云:“邹汉勋谓等韵一四等为古音,此为发明古声十九纽之先导。”[5]受邹汉勋启发,黄侃发现最初所定古声二十三纽中,于、群两纽处于三等地位而非一四等,邪纽虽处于四等,但实为假四等真三等,因此于、群、邪三纽俱不应属于古纽。于、喻中古即为一类,所以黄侃很容易便想到他们上古可能也是一类,因此,并于入喻得古声二十二纽,这是黄侃推求古纽的第二个阶段。在此基础上,黄侃进一步调整、精简自己的古声纽体系,最终将群纽与处于假四等地位的喻、邪一道定为今变声,并且重新划分于纽所属的古本声,古声十九纽体系就此定型,此后再未做过公开改动。
李开(2002)认为黄侃推求古本韵的过程与古本纽无涉,求古本韵是用等韵分析法,对古今音系的韵部系统一一对比,并由今音音系的韵部推求而得。“黄侃以钱表(作者按:钱玄同《韵摄表》)开口呼中的开口一等韵,以钱表列明清齐齿呼中的开口中四等韵,作为古本韵……也就是说,黄侃对《广韵》206韵审音,凡一等韵和四等韵为古本韵”[6]。
李开先生的初衷是善意的,他把黄侃古韵与古声体系的推求过程割裂,以说明黄侃的古音体系并非“乞贷论证”的结果。然而,这样做的后果却是:使黄侃古韵体系的基础变得非常脆弱,又陷入了曾被王力先生所批评过的窘境中去——“而且他(作者按:指黄侃)所指出的古本韵,实际上是在韵图上居一等和四等的韵。舌上音与正齿本来没有一四等,轻唇音与日母本来没有一四等,自然不能入于黄氏所谓古本韵之中。由此看来,黄氏只在每一个韵部中(例如之部或支部)拣出一个一等或四等的韵(例如之部咍韵居一等,支部齐韵居四等),认为古本韵,这对古音系统仍不能证明,反倒弄出不妥来”[7]。
黄侃的古韵系统是以古声十九纽为基础而来,前代学者已多有论述,兹录谢一民的有关论述如下:
“黄氏既考得古韵二十八部、古本声十九纽,复以声之正变与韵之正变互相印证,创《纽经韵纬表》,类析《广韵》,以见三十二韵中皆但有古本声十九纽,与他韵类杂有变声‘喻为群知徹澄娘日照穿神审禅邪庄初床疏非敷奉微’等二十二纽者迥异,则知此三十二韵——二十八部之韵,即陆氏所定之古韵,与顾、江、戴、段、孔、王、严、章诸氏所考,正相吻合……”罗常培、陈新雄、潘重规等人与谢一民观点相同或相近。
其实,对于古韵二十八部的由来,黄侃本人已经有过明确的表示:“韵部多少,古今有异也。《广韵》中诸韵,但有十九声者,皆为古音(除上去两声不用),又以开合同类者并之,得二十八部”[1]100-101。以此看来,陈、潘、谢三人的观点由来有自。
也有学者认为黄侃的古韵体系也和其古声纽体系一样,是在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后出转精”而成。如:王力先生曾说:“黄氏心目中先有三个成见。第一是他的老师章炳麟的古音二十一纽和古音二十三韵部;第二是戴震的古韵二十五部;第三是段玉裁的古无去声说,再加上他自己的古无上声说。”[8]
评价黄侃的古韵体系时,王力先生的思路非常清晰。黄侃在古韵研究过程中,对于音类和音值两个概念区分得并不十分清楚。张世禄先生认为黄侃将“音类”研究和“音值”研究混淆了。“黄侃所谓“古本音即在《广韵》二百六部中”,这句话就意味着古音和今音的“音值”都已经完全确定了,因而断言:“今音中一部分与古音‘音值’相同的,就是‘古本音’;另一部分与古音‘音值’不相同的,就是‘今变音’。”(张世禄1985:《黄侃声韵学未刊稿》序言)“三个成见”,是王力先生对黄侃古韵韵类研究的评价,前文提到的选取一四等作为古本韵,则是王力对黄侃古韵部音值研究的评价。
在段氏古韵十七部的基础上,黄侃增加八部入声,再参考孔广森(东冬分立)、江有诰(侯部入声独立)、章炳麟(脂队分立)等人的研究成果,古韵二十八部的格局已基本完备,这是黄侃的古韵韵类研究思路。刘逢禄分古韵为二十六部,与黄侃二十八部体系接近,所以《古韵谱稿》扉页有黄侃亲笔:“十九声之说略同于新化邹君,廿八部之说略同于武进刘群,予之韵学,全恃此二人与番禺陈君而成,不可匿其由来也。”
另一方面,黄侃以古声十九纽为标准,考察《广韵》二百零六韵,发现“歌戈”等三十二韵仅与古本声相配,所以,推测此三十韵为古本韵,合并开口之后,得古本韵二十八部,这是其古韵部音值研究的成果,此二十八部恰与其音类研究所得的结果相吻合。
黄侃的古声二十三纽体系(古声十九纽的前身),是综合钱大昕、章炳麟、邹汉勋等人的古声研究成果而成,这是其古声纽音类研究的成果。二十三纽大多居于一、四等地位,这种现象启黄侃疑窦,再加上邹汉勋已经提出等韵一、四等为古音的观点,黄侃便开始运用等韵知识审视自己的古声体系,由此步入古声纽的音值研究领域。最终,黄侃把居于三等地位的群、于二纽以及居于假四等地位的喻、邪二纽定为今变声,古声十九纽体系就此定型。黄侃的古本声研究,是一个音类研究与音值研究交替进行的过程。
黄侃以段玉裁、戴震、孔广森、江有诰等人的古韵分部成果为基础,得出古韵二十八部,这是其古韵部音类研究的成果。以古声十九纽为标准,考察《广韵》二百零六韵,得出三十二类仅含古本声的韵,归并开合,最终得到居于一、四等地位的古本韵二十八部,这是其古韵部音值研究的成果。与古本声研究略有差异,黄侃的古本韵研究,是音类与音值分别进行,最后相互印证的过程。要之,黄侃的古音体系,绝非“乞贷论证”的结果。可惜黄侃本人未能清楚区分音类研究与音值研究这两个范畴,混淆了古音研究与古本音研究,所以才会令后之学者对黄侃的古音体系推求过程产生诸多悬想、诸多争议。
[1]黄侃.黄侃论学杂著[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2]黄侃述;黄焯编.文字声韵训诂笔记[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69.
[3]林语堂.古音中已遗失的声母[C]//语言学论丛.上海:开明书店,1933:239-242.
[4]谢一民.蕲春黄氏古音说:增订本[M].台湾:大通书局,1971:181.
[5]潘从规,陈绍棠.中国声韵学 [M].台湾:东大图书有限公司,1978:261.
[6]王力.王力文集:第十七卷[M].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89:373-414.
[7]陈新雄.古音研究 [M].台湾:五南出版有限公司,1999:402.
[8]李开.黄侃的古音学:古本声十九纽和古本韵二十八部[J].江苏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2(1):2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