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花的女人

2014-03-03 00:42王春
天涯 2014年1期
关键词:皇后区陈博躺椅

钟城的经济这两年似乎越来越衰退,工作也越来越难找。所以,当今年我能找到为欣馨花店送花的工作时格外高兴。欣馨花店是长安街上的一家小花店,之前的送花人年纪已经不小,又意外出了车祸,我在别人的介绍下,成为了新的店员。我对之前送花人抱有的同情,被经济颓败之下幸运的喜悦层层冲淡。日子一天难过一天,买花人也极为罕见。男女约会多不过是在一起吃一顿不算太寒碜的饭罢了,个人浪漫实在是一种令人艳羡的奢侈行为。

长安街上虽然还有几家花店,都是即将关门的样子,早就不雇人送花了,花店老板兼着送花、进货、会计等诸多职务,唯有欣馨花店,业主是一对老年夫妻,不能再经得起来回奔波,才下狠心雇一个送花人。除去每天管饭之外,我只能拿到微薄的工资,然而对比那些流落街头无所事事的人,我仍然深感满意,总算能混口饭吃了。

每天早上,老板娘都把订单拿到我手里,我仔细看过各个地址之后总能在中午之前完成一整天的送花任务,下午就也成了我的自由时间,即使是母亲节、情人节等旺季,我也能在中午时候差不多送完所有的花。老板待我很好,并不苛责我下午不在店中,我也乐得其所。因此他们给我的钱不多,我也毫不抱怨。

我起初工作的六十四天中竟连续送了六十四天的花,这在经济不景气的钟城也算一个小小的奇迹,其他花店能有一半时间有生意就不错了。然而我每天必定要经过皇后区第十八号那间小小别墅,那里每天上午十点钟总会有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女人坐在门旁等我,看到我停车后,她总会慢慢地穿过荒草丛生的小院子,走到我的面前接过每天新鲜的红色玫瑰。迄今为止她只同我说过一句话,也就是我送花的第一天,她好像是问我,但更像是自言自语似的:换人了啊。我答应了一声,刚想再做详细的解释,她已经转过身子朝房子缓缓走去。已经到了秋天,荒草变成了黄色,混同着落叶,有一种萧条的味道。此外,我们再没有过对话,她每天照例来取花,照例转身原路返回。徐娘半老,这沉默的风韵显得更加精致,也更加遥远不可及。

我问老板,为什么皇后区第十八号那间别墅每天都有人送花。老板说这个问题之前那个送花人也曾提及,但是他不知道原因,他只知道每年年初总有一个女人来到欣馨花店,说要为她的朋友预定一年的玫瑰花,要每天早上送到她朋友的手上,这个习惯大概坚持了六年。留的地址是皇后区第十八号,我问她朋友的名字,她说叫花农,也不知道是真名假名。我想,姓花的人倒是有,不过一个女人取名花农,总让人觉得有点怪怪的,虽然这个名字听上去有种特殊的韵味。

“取这样个名字倒挺适合开花店的哈。”我说。

“她每天收到的花加在一起也够开花店的了。”老板娘干笑了一下,说。

“女人送女人玫瑰花,还天天送,挺让人奇怪的。”

“八成是个女同性恋吧。”老板娘说。

老板在旁边插嘴说:“这年头有人买花就行了,哪里管得了这么多啊,有顾客,小韩啊,你就得好好服务。”

我应了一声,眼睛盯着柜台上的一束束玫瑰花,花棚里长出来的花总是显得格外娇嫩,弱不禁风的样子楚楚可怜。我把鼻子移到花上,一股浓郁的香味透入心脾。老板娘侍弄着一个花瓶,老板嘴里含着一根香烟,眼睛望着行人稀疏的马路,他把一嘴的青烟缓缓吐出后,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我总觉得关于皇后区十八号一定有一个奇妙的故事,但是我不确定老板是否知情,也不确定之前那个送花人是否知情。淡季时老板每天只带来一枝红玫瑰,我在早上十点钟风雨无阻地送到那个女人手里。我希望每天传递的是爱情,包含着一个动人的故事,但这故事本身却裹着一个冷冰冰的外壳,不对我透露任何的信息。我曾经猜测送花的人就是老板自己,想象着这数年坚持的隐秘爱情,但随后这一假想又被我否定了。老板对那女人几乎一无所知,我尝试几次让他说出那每天等花的女人的样子,他也总是回答得文不对题,他觉得那应该是二十多岁的妙龄少女,老板娘也未透漏出对这位神秘顾客的任何了解,只是常常叹息经济一日不如一日的钟城,明年那个女人是否还会购买一年的花,她对此深深地疑虑。我寻不得答案,这件事使我的好奇心愈加强烈。

在我接手送花工作的第九十一天,事情有了些变化。那个女人一如既往地在小楼前边晒太阳边等我,而躺椅的旁边又多出了一张躺椅,上面坐着一个吸着烟的五十岁上下的中年男子,隔着荒草茂盛的院子看去,那是一个长相并不出众、身材中等的男人。女人照例看到我后起身,径直穿过小院,秋天的阳光本就有些萧瑟,斜照下来被荒草衬托得更显悲凉。男人的眼睛随着女人的移动而移动,最终定格在我的身上,我出于礼貌对那个男人笑了笑,男人也回以微笑,但这一连串的小动作似与女人无关,她和往常一样从我手里接过花,没有任何的交流,静静地回到男人的身边。她把玫瑰放到鼻尖嗅了嗅,嘴角露出转瞬即逝的笑容。她把花放在胸前,恢复了刚才的姿态,眼睛微闭地望着阳光。此刻,我觉得我应该离开。

这天早上我只送了这一枝花,然后我就在这座寂静的小城闲逛。城里的人越来越少,人们尽力摆脱这贫穷、荒凉之城,唯有几位生于斯长于斯的老人坐在门口,端详着这似不曾变化的一切。他们好像在妄图寻找现实与记忆的相似相异之处,最终思考使他们疲惫不堪,于是都双目似闭非闭地打着瞌睡。几个清醒的老人看到每天定时出现的我,也报以微笑。

我想这个男人大概就是女人的丈夫吧,也可能就是他托了另外一个女人为自己的妻子订了一年的花。一个逐渐衰老的男人在外面日夜奔波,远离故土与妻儿,想想总会让人心觉痛楚,然而所谓生活,大抵残酷如此吧。小别胜新婚,女人接过花时一定比往常兴奋、幸福。少年夫妻老来伴,老夫老妻应别是一番味道。此刻女人同男人沐浴在秋日阳光之下,无声胜有声。

男人出现了一个礼拜后就永久地消失了。我也并未在之后发现女人有什么不同。早晨的阳光依旧温暖,照在眼角有若隐若现皱纹的脸,淡雅的香水味倏忽而散,不变的红玫瑰被握在素雅的手中,一整片的沉默包围着皇后区的老房子。秋天的落叶似有味道,一种肃杀的味道。

不久之后,女人身旁出现了不同的男人,有的面孔只出现了一天,有的最多则出现了三天,都坐在女人身旁的躺椅上。中年男人的面孔,已没有多少生气,偶尔一见的笑容也让人难以分清是发自内心还是纯粹的应和。女人依旧面无表情,比这秋天更为冷漠。男人在迅速的变换,我想这老房子的床上应该也夜夜如新婚吧。不变的却是女人每天机械般的重复着似乎亘古以来的动作,面无表情地从我手里接过花,重新走到那屋檐下横放的躺椅上轻轻坐下,嗅一嗅这新鲜玫瑰的味道,然后放在胸口,眼睛微闭地面朝天空。

从这一张张陌生的男人的脸上,我猜想这玫瑰与他们无关。那是比这些感情更为深沉的感情的象征,只是在此前与此后,它始终深藏于日常生活之中,不愿意向世人显示任何的蛛丝马迹。我想知道是谁让女人深爱至此,是谁又深爱女人至此,可是既有如此深爱,又为何女人身边不断出现男人呢?

男人们连续出现三十一天后,就再也没有一张男人的面孔与女人共同出现在那屋檐之下,女人重新又独自坐在那张躺椅上等我。冬天已经来了,一天冷过一天,院子里的草都已经枯萎,新下的一场小雪也铺满大地,小径上只留下女人的一排脚印,屋檐上挂着的冰凌晶莹剔透。女人身上裹着厚厚的棉衣,脖子上扎着一条白色的围巾。她始终是一个人,沉默不语,我却觉得很欣慰,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我不知道为什么,然而只是为此高兴。女人呼出的气在空中凝成一团白烟,雪纷纷而下,她看到我后撑伞而来,玫瑰在雪的衬托下越显娇艳。她在接过玫瑰之时嘴角露出一丝笑容,旋即如往常一样,回身,穿过覆雪的小院。

下过两场雪后,年关也一天近过一天了。欣馨花店里面始终没有出现老板娘期待的那个女人,那个可以在年初预定一整年玫瑰花的女人。老板娘每天都在念叨着该来了该来了,可是那个神秘的女人却始终没有出现。老板今年更为衰老,会时不时地发出那种属于老年人的咳嗽声,老板娘的眼似乎更花了,脑子也不如从前,总是忘记本打算要做的事。但是这家花店,还在盈亏的此消彼长中坚持着。长安街上更加荒凉,偶尔响起的一两声爆竹也全然没有过年的气息。老板抽的烟也越来越少,贫穷正像传染病般在钟城蔓延。鲜花变成了奢侈品,我对前途也产生隐隐的担忧,但是生活,可能就是生下来,活下去。此外,我别无选择。大把青春已被浪费,还有更大的浪费要来,仅为生存,便能冲淡所有的意义。

第三场雪下的时候,离过年已经不足十天了。订花的女人仍旧没有出现,老板娘似乎也厌倦了等待,把积压了一年的花撒在了他们祖先的坟前。我总觉得,如果今年送完最后一束女人的玫瑰花,生意的萧条将导致我失业。这最后几天,我也并不指望这一年中我每日相见的女人能同我说什么话,在我眼中,似乎可以清晰地看到她已经比我们初次见面时苍老了。我想,如果明年我不为她送花的话,我就看不到她了。于是我更加珍重这越来越少的机会,仿佛嗅到了离别的气息。

还有三天就过年了,街上地摊上已经开始卖春联,远远望去,血腥一片。空气中火药味道远不如从前,似有若无。天空中飘着小雪,我走在皇后区,为的是送出这一年的最后一枝玫瑰。自行车篮里只有这一枝,显得极为单薄。薄雪已经铺满大地。离情人节也很近了,但今年也不知是否还会有人买花。富人们早已在高楼大厦的都市安家,穷人也去了灯红酒绿的城市打拼,这座注定属于荒凉的小城似乎要永归为荒凉。

皇后区十八号,那座衰老的别墅下,女人坐在躺椅上望着天空,茫茫然的样子。看到我来了,就起身穿过庭院,这一连串的动作是那么的熟悉。

“你来了啊。”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只是支吾了一声。“你在和我说话吗?”

“嗯,还有别人吗?”

“没有,你第一次和我说话,我有点不适应。”

“你以为我是哑巴?”

“不,没有。”

“我还说过一次话,第一次见你的时候。”

“那一次你只说了一句。”

“一句也说了,这么长时间我只认真说了那一句。”

“不会的吧,前两个月还有男人和你在一起。什么叫认真说话?”

“没什么,那些男人不过是些陌生人罢了。我想找个人,结果没找到。”

“找人?我还以为是你男朋友呢。”

“他们都不是,也不配!”

“嗯,那你想找谁呢?”

“一个很久以前认识的人,我只见过他几面,却惦记了一生。他早已不在人世了,我记得他说的话,想找他,我以为我能找到,结果没有。”

她的话很轻,却使我的后背感到一阵阴冷,我抬头看着她,想岔开话题:“你和我说话,有什么事吗?我觉得奇怪。可不可以问一下,是谁给你买了这几年的花呢?”

“你觉得是谁?”

“老板说是一个中年女人,我猜可能是有人托她买的,那个人和你的感情一定很深。我以前还猜过是老板给你送的花,我想你们是情人,后来觉得你们不是。”

女人干笑了一下,随即面容又变得冷漠。“我不认识你的老板,不是托人买的。去买花的人就是我自己。”

“你自己给自己送的花?”

“嗯。”

“我以为可能是你的男人。”

“他已经死了,我们只在一起生活过很短的一段时间。”

“哦。对不起。”

“我常常想我是否爱他,结果想着想着连他的样子都忘了。”

“你为什么要给自己送花?”

“为了每天有个盼头。”

“老板娘念叨你好几天了,现在生意不景气,我有时候一天只为你一个人送花。”

“那麻烦你了。”

“不,不,要是没有你我可能早就失业了,有了这束花,我正好每天和你一样,可以有事做。”

女人嘴角又露出了一丝微笑:“我想求你一件事,希望你能答应。”

“说吧,要是能做到,我一定答应。”

“我想明年你还能给我送花。”

“我可没钱买花,送我倒是能送。”我笑着说。

“不用你买,我求你,是因为我要搬家了。”

“搬到什么地方去?”

“我也不大清楚,到时候你就会知道。那时候可能会麻烦你。”

“没事,这没什么的,我一定会帮你的。”

“嗯,你叫什么名字?”

“韩枫。”

“韩枫,韩枫,好冷的名字。谢谢,谢谢了。”

我刚想说没事,她已经转过身去,重新踏上院中的那条小路,每走一步,就会有一个突兀的脚印刻了下来,像是一个蕴藏着神秘气息的符号。

第二天我去给她送花的时候,那张躺椅还放在门前,她却不在,门也关了起来。我把玫瑰放在躺椅上,雪后的院子中地很滑,有草的地方雪融化成一片泥泞。屋檐上的冰凌悬挂着,像尖锐的利剑。我在那张躺椅边站了一会儿,仔细端详着这座属于女人的别墅。

第三天,躺椅上依旧没有人。我昨天放在那里的玫瑰花已经发蔫,悲伤地躺在椅子上。我想女人可能是忙着搬家的事了,于是我把新的一枝玫瑰放在那旧的一枝旁边。

第四天便是新年,躺椅上面只有两枝玫瑰。家家户户已经贴上春联,皇后区古老的房子上都新添了两处血淋淋的伤疤。我问了下周围的几户人家,女人这几天是不是在忙着搬家?邻居们告诉我,女人从不说话,这两天没有看到女人,更没看到她搬家。

我在新年报案,警察略显愤怒地看着打搅了他们欢聚的我,我局促不安。

我们打开了那扇旧门,皇后区十八号的一切都呈现在我的面前。我们穿过狭小的过道进入女人的卧室,女人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她的房间满是玫瑰,从卧室门口一直铺到床上,依然散发着香气。枯萎的枝叶,凋落的花瓣,乱成一片,衬托着盖着淡蓝色被子的女人。我们小心翼翼地走到床边,警察说女人死了。

床头柜上放着一个小药瓶,我知道那应该就是夺去她生命的东西。药瓶下压着两张纸,雪白的纸上布满清秀的字迹,最上面写着“韩枫亲启”的字样。

我把那封简短的信从头到尾读完,警察也拿过去看了,警察说:“这女人是自杀,你跟我们回去一趟,再回来处理这些事情吧。”在公安局的档案里,我才第一次知道,原来那个女人还有一个名字,叫陈曼娜。

之后,我按照信上的指示,找到了那个放有几万块钱和房产证的盒子。经济衰败,房子近期很难出手,只能留在那里,我也懒得清理。我联系殡仪公司,给女人处理完后事,骨灰安葬在风铃墓园,正好还余下一笔够买一年玫瑰花的钱。我在老板那里订了新的一年的花,不是一枝枝的,而是一篮一篮的,老板娘很惊讶,我没有多做解释,只是说有人托我买的,其他的事就不知道了。老板娘也懒得问,只是看着这一笔钱发笑。

当然,那个盒子里还有一些特殊的东西,里面有两张便笺和两朵玫瑰,玫瑰的枝叶已经完全枯萎,花瓣脆薄,我用手拿起一朵时它马上在我的手指间化为粉末。我知道它们属于陈年旧事了,其中的一张便笺泛黄得厉害,两张纸的颜色也暗示它们不是同一个年代。而不变的是和遗嘱一样的字迹。

第一张纸颜色较深,上面字比较多,正反两面都有:

“我今天又见到他了,这是第三次。他总有办法让我惊喜,比如说,今天他给我带来一朵玫瑰。这是我二十多年来收到的第一朵玫瑰啊,它真漂亮。我们这个北方小镇还不时兴送花呢,他是从哪弄到的?可是一想到明天就要和陈博结婚了,我就心事重重。

“两天前他才来到钟城,从一个遥远的地方,成为唯一不远千里赶到这参加陈博婚礼的同学。他们一起读大学时是好朋友,学的是机械,后来他却转成了文学系。前天我们初次见面,我们三个去小饭馆吃饭,他吃不惯北方的口味,就不断地喝酒,结果喝多了。他说他这次是出来散散心的,之前他已经到过北京、河北、河南、安徽、山东等地。那天晚上,我就听他讲各种见闻,滔滔不绝,他的经历真令人羡慕啊。他说,他最大的理想就是浪迹天涯。他的眼神总是充满忧郁。我觉得我好喜欢这个人。

“昨天,陈博就已经出去准备婚礼的事情了,他让我带着苏文在钟城四处转转。仲春的景色很迷人,我们开心极了。一路上他依然在和我讲他那些经历,回答我的各种问题,有时候他会给我背一些诗,有些是别人写的,有些就是他自己写的,都好极了。他谈天说地时,我看到他的目光澄澈如水,像明月一般纯净。他朗诵诗的时候真投入,等他背完了才看到我在注视着他。他说我很漂亮,说的时候好羞涩呀。下午我们一起在钟水上坐船,后来我们睡着了,小船晃啊晃的,他的一只手放在了我的身上,手指好修长。我真高兴,觉得他的话语给我打开了一片新的天地。我发现我爱上他了,比对在父母撮合下认识的陈博深得多。

“他今天却是来向我告别的,他说他不想参加我的婚礼了。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他怕自己到时候扫兴,趁着现在陈博还没回来,他就先离开了。我说我爱上他了。他沉默不语。我让他今天晚上来我家找我,他说不可能。我想把自己给他,他说他是爱我,而不是想上了我。我抱着他,他说有一种爱是可以超越肉体的,这两天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一天,他会永远记得的。我说,我想和他一起远走高飞。他说不行,电影和书本中的男女人物准备远走高飞,开启新的人生,从来没有得逞的。他是诗人,是个浪子,跟着他可能只会受苦,而我要嫁给陈博——他的好兄弟。

“我很伤心。他摸着我的脸说,趁我们还不熟悉,赶紧分开吧,我说我想让生米煮成熟饭。他说别傻了,他不能对不起陈博。我问他去哪里呢?他说他会沿着江苏、浙江、广州这一带走走。我流泪了,问他的电话或者具体的地址。他说算了吧。我说如果以后我又成了单身的女人,怎么才能找到他?他表情有点痛苦,望着送给我的玫瑰花,用手摸了摸娇艳的花瓣,他说,等你收到两千朵玫瑰的时候,我就会回来了。我想在这个小地方,我一辈子怎么会收到那么多玫瑰呢?可能这一朵就是我一生的唯一了。他是不想再见我了。我还在流泪。他说,没关系的,其实男人的差别没有那么大,他会幻化成每一个男人的影子,即使我成了单身的女人,也能在别的男人的身上寻找到他。我的鼻子梗塞了。我说,你骗我。他捧起我的脸,看了半天,说,诗人有一种通灵的力量,你要相信我的话。依旧是那忧郁、澄净的目光,令我心碎。

“我们下午的时候去车站,一路上没有说话,他连我的手都没拉。他坐上长途汽车时面无表情,他不愿意看我。我很难过。我一度想坐到他的身旁,一起去那遥远的地方。可是我又不敢,我怕什么自己也不知道。我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渐渐远去的汽车的身影,它仿佛汇集了人世所有的悲伤。明天我就是一个结了婚的女人。我们结束了。”

第二张纸颜色较浅,字数也较少,并且还留有一个署名的日期,可知是六年之前保存下来的。上面写道:

“今天他给我写了一封信,我第一次收到来自他的信。信里面还夹着一朵玫瑰,这是我一生中收到的第二朵玫瑰。他说他出事了,容貌尽毁,即使相见也没人认得出,估计要不久于人世。他的字写得有点扭曲,写字的时候一定很痛苦,手是颤抖不已的吧。为什么爱我的人,都要这么早地死去呢?

“他说他知道陈博去世的消息,但是他没来,他觉得他在陈博的葬礼上无法面对我,也无法面对死去的陈博。他还提到自己终生未婚,因为上苍让他在自己最好的时候遇到了一个最好的女人,他的后半生都生活在钟水上那条摇晃的船里。当他终于下定决心再次来到钟城的时候,却在路上发生了严重的车祸,是命运让我们注定不能在一起。他是诗人,是靠着回忆过完一生一世的浪子,可是现在要死了,他还想在临终的时候再问候一下终生念念不忘的人,那个女人曾经收到他的玫瑰,她很高兴,笑靥如花,和花一起永远地开在他的心灵深处。

“他说他一生都是失败的,诗人可能终归要落魄。他说丧夫的我一定很孤独,如果自从那次离别之后,他还在我的心里留有什么悲伤的影响的话,他很抱歉。他痛恨自己当年心血来潮前往钟城,让他和我都不能幸福地活着。他还说了很多很多,信的最后写了两句诗,一笔一画,却组合得歪歪扭扭:‘还卿一钵无情泪,恨不相逢未嫁时’。

“他没有留下地址,我找不到他了。他就这样死了,葬礼举行在我的梦里。可是,他是诗人,应该不同于人间那些普通人,我又看到以前写的那则日记,诗人是通灵的呀,当年分别时他说的那些话还算吗?

“还算吗???”

现在,我每天骑着车来到风铃墓园,手里捧着鲜花走到女人的坟前,“花农之墓”四字映入眼帘。坟前玫瑰花已堆积如山,散落的花瓣被风吹得到处都是。

我摸了摸冰凉的墓碑,轻轻叹息了一声,转身离开。

这一天,我又没事可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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