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阵与破阵

○白化文

作战，就要摆出阵势。西方古代小说中的摆阵，从希波战争，一直到《战争与和平》一书中重点记述的鲍罗丁诺郊坰大战，往往就是部队摆成方阵，从小说写作角度看，极少出奇之处。中国古代，就说明清时期出现的长篇小说吧，可是能摆出种种奇奇特特的阵势来。当然，虚幻者多，难以用于实战。当作小说看，却是颇能娱心悦目，启人心智。不过，中国人很少把“科幻”往“科技”上致力，就是造出点新事物，例如火药，也是先拿它当玩意，代替爆竹当炮仗。造火炮，那是后来的事了。中国小说中的种种阵势，亦当作如是观。

以明清长篇小说为代表的写摆阵与破阵内容的小说，可以大体上区分为三大类。

以《封神演义》为代表的“神魔小说”算一大类。《封神演义》中，十绝阵，夹杂着九曲黄河阵，共11个阵。接着是三教（截教为一方，阐教与西方教主为另一方）全体出动决斗的诛仙阵、万仙阵。从写作角度看，前11个阵属于一类，内涵都很具体。十绝阵，每个阵均由摆阵的阵主作出说明，具见于第44回。九曲黄河阵是一大阵，异常凶恶。此阵与混元金斗相依为用，由金斗装人扔进阵中。阐教十二大弟子均陷入此阵，“削了顶上三花，消了胸中五气”。可是，书中对此阵内涵并未交代清楚。张政烺先生有联系性地讲到中国北方农村“抽风马桶”之事，暗含着现代下放干部的辛酸。我顺而悟出，九曲黄河阵就是那种厕所。张先生还指出，清扫厕所常为妇女担当。我悟出，混元金斗就是马桶，装上往阵中一倒，把人彻底搞臭。可见，三姑六婆传闲话，足以致人死地。此斗还兼作接生之用，生死以之。

至于诛仙阵，主要讲的是四门之上挂四条宝剑，想像并不新奇。目的是引出“西方”的两位“教主”来。搭上元始天尊与老君，四个人各进一门各取一剑。万仙阵则是“三教”大会战，大众在阵中各显神通。看不出阵势的作用，只是把大家团聚在一起，互相间大杀大砍罢了。当然，也得有重点，往往放在起始。那是看点。如乌云仙（金须鳌鱼）被准提道人用“六根清静竹”钓走，“径往西方八德池中受享极乐之福去了”；三大士收伏狮象犼；龟灵圣母被蚊虫吸成空壳；二十八宿一阵杀尽。结尾处也得有些补叙，如交代丘引在阵破时要溜走，让陆压用“宝贝葫芦”给消灭了。这一大战为“封神榜”作好铺垫，榜上缺人，就从这里找。不过，如此大阵，得在此前的书中作好铺垫，造成“群山万壑赴荆门”之声势。别的小说里造不出这样的声势来，最好不学。后来《说唐》系列小说演说梨山圣母等与妖魔斗法，也要摆这样的大阵势，东施效颦，撑不起来。伟大的经典之作中，往往有不可照抄的情节，如《三国演义》中的“空城计”，谁也学不得，真乃千古一计也。附言：司马懿不敢进西城，我看就是怕死。因为，15万人一拥而入，把一个小城全得塞满了，他怕的不是进不去，而是怕诸葛亮在城中某处专为他个人设伏，要他的命，甚至于想和他并了骨啦！他已得全胜，犯不上再冒这个险啦！

演说“长枪大戟”的（京剧等剧种中属于“长靠戏”），多为“演义”系统，按分类应属于历史小说。如《说唐》，这种小说自成另一大类。这类小说中，一定有摆阵与破阵。大体上可分两种阵。一种是两军对垒摆出大阵，典型的如“穆桂英大破天门阵”。还有一种属于妖魔鬼怪类型的阵，典型的如《镜花缘》等几种小说中写的“酒色财气”四绝阵，具有讽世深意呢。

上述大阵，破阵的主角往往是女元帅，如樊梨花、穆桂英等人。破阵时又往往是临产时，婴儿生于阵中。血光溅出，对破阵起决定性作用。也就是中国小说才能创造出如此情节。

武侠小说，在京剧等剧种中属于“短打戏”，算又一大类。这类小说中必有阵，基本上可归为由削器（内藏杀人利器）、消息（机械）构成的奇巧构造的大型房阵。此种阵乃建筑工程与机械工程之奇妙结合。要想破阵，非有阵图不可。首先得找到画阵图的人。这种人都是老留学生，在“大西洋国”留过学。他们还都是道家，都会点奇门遁甲、大六壬之学。典型的这样的阵，可举出“铜网阵”。

从而，我们悟出：写作这类小说，前提是得在鸦片战争、门户开放之后，对西方机械技术有点认识，而又处于半浑沌状态之时。1840年以前，估计没人写得出来。五四运动以后，赛先生之道大兴，写作此等内涵者也少啦。

破此种阵，按中国古代“祭旗”“衅钟”等传统，先得死那么几位。最最著称的当属白玉堂逞能，认为自己懂得一点削器、消息，结果死在铜网阵内。

破阵，前提之一，是得有宝刀宝剑。人少了还不行，得互相照顾，前后照应。

至于阵中消息与削器，不外模型状大鬼或美貌女鬼（能自动化打暗器），弩箭，陷坑之类。《彭公案》里，与“宁夏国”打仗，出现了“滚白蜡汁五毒枪”。战士如白仙姑等人单独使用；“木羊阵”之类阵中也有，大鬼等使用，也有单独喷射的。中国清廷阵营的人不用。

以上几类小说中的摆阵与破阵，其内涵各不相同。总之，中国小说中的摆阵与破阵，花样品种繁多，形成为本身特点之一。研究中国近代（1840年以前）的小说，非得研究摆阵与破阵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