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宝琦在睡梦中被短信的振铃惊醒,他把手机举到老婆面前让她念。这是常态,一来他不用找眼镜,另外,也是最具实质意义的:他“现阶段”外面“清爽”,乐于顺水推舟自证清白。
老婆念:“僧人”要出事!
他惊得坐起身,拿过手机看了一眼,不由自主“啊”了声,一夜没睡。
上午,市府召开文教口领导干部碰头会,作为市府大管家的副秘书长宋宝琦,马虎不得,诸事亲力亲为。直等到分管文教口的钱副市长开始讲话,他才松了口气,思想在瞬间开了小差,回到那条让他不安的短信上。
发短信的人此刻也坐在会议室里,该人与“僧人”是党校同学,也是好友。以他所知,本名尚增人的“僧人”党校毕业后不久升为县级丹普市市委书记,而会场上的“同党”李为则升为大市文教局书记兼局长,两人来往密切。而今,尚增人在书记任上出事,难说不会挂拉着其同党李为。他不由得为李为担起心来。
会毕他收到李为发来的短信:我在车上。他心里立刻明白。
司机小马将他俩拉到海边一家菜馆就回去了。不等酒菜上来,宋宝琦便迫不及待地问李为:消息确实?李为点点头:来自纪检委。
“僧人”似乎还没有听到风声,前几天还打电话给李为,表示自己亲自抓的一个大项目很快要举行剪彩仪式,邀请他和宋宝琦来剪彩。
宋宝琦也替他惋惜,“僧人”尚增人就任书记还不到一年就出事,太过急切。
突然,李为问宋宝琦这两年和“僧人”走得是否近。潜台词很明显,“僧人”出事会不会“拔出萝卜带出泥”。
李为这么问是有原因的,宋宝琦对“僧人”有恩。
一年多前,作为市府办公室主任的宋宝琦在丹普市副书记任上挂职已经快三年,恰这时,市委鲍书记调任大市任副书记,按常规市长孙广德会填位成为书记,但他的年龄到杠了。
市委市府居副职的很多人思谋着能上位,不久传闻集中于两个人身上,一个是副书记尚增人,一个是来挂职的宋宝琦。宋宝琦对此不当回事,挂职官员属于“飞鸽牌”。
一天李为打电话给宋宝琦,说已得知市领导倾向于让他接手书记一职,干一届后再回大市,并表示自己要到丹普出差,到时一聚。到达那天晚上,他与尚增人尽地主之谊,饭后尚率先告辞,留下他与李为说话。
李为其实是说客,他表示根据宋宝琦的情况,回大市也会升任正局,所以在丹普干不干书记无所谓,但这一职对“僧人”却大有所谓,下面竞争激烈,机会稍纵即逝,所以尚让李为传话,看能否把机会让给自己。
宋宝琦明白,就自己实际情况看,李为分析得对,挂完职回大市升正局是手拿把攥的事,而尚就不同了,也许这是他升迁的最后一次机会。也正因为看明白了这一点,作为两人共同朋友的李为才能开这个口。
于是“理解万岁”,他理解尚增人,也理解李为,当即表示同意,这事就谈完了。不久市委组织部来人征求他的意见,他首先对领导给自己的信任表示感谢,后又以孩子即将考大学需要回去照顾为理由,婉拒了这次提职。来人又征询他对尚的看法,他毫不吝啬地说了一通好话。而后的事情也如他所料,尚上位。
李为苦笑说,论究起来倒是咱俩害了他,让他为主一方,就急于搞出政绩,弄个什么丹普世纪园大工程,人人都知道工程是个大泥沼,没有提着头发飞过去的本领,谁能逃得脱?
宋宝琦想来自己和“僧人”之间没什么事,要说只有一桩,春节他请自己去丹普寺院烧香,回来时他让人在车后备厢里放了几盒当地特产,有海参海米鲍鱼。
李为淡淡一笑,大家才不会相信,帮这么大的忙仨瓜俩枣打发了。
宋宝琦下午要陪李市长去保税区视察,不敢多喝。回机关的路上,他庆幸尚增人没把他的帮忙当回事,这让他得以“清爽”。
晚上回家,宋宝琦还在想“僧人”的事。他认为如果李为的消息确实,李市长一定会知道。“双规”一个中层干部铁定须经常委会拍板。视察过程中他找到机会跟市长过话,请示下周丹普新落成的世纪园要举办剪彩仪式李市长是否参加。李市长打断他:丹普那边,不就是尚增人嘛!他开他的庆功会是了,我没空。他住口。也无须再说什么,市长明显的情绪化已说明了一切。
宋宝琦让老婆安安把年初一从丹普带回来的东西都拿出来,盯着“僧人”的谢礼,宋宝琦如同望着一堆不明危险物。
以李为所说自己对“僧人”有大恩,那么可与“大恩”相对应的报答,自不会是个小数目,其效应足以让自己翻船。
他让安安把这些鲍鱼、海参都拆开。仔细检查后没发现有异,属于正常礼品。宋宝琦先愣了一阵子,而后轻嘘一口气,心里不由的嘟噜句:你个尚增人,倒是放了在下一马啊!啥叫劫后余生,这就是。
第二天陪李市长去经济开发区视察。开发区刚开建时他在筹委会办公室干过一段,与现任开发区主任孟先知同为办公室副主任,关系不错。
常常是这样,走马观花般地视察,压轴戏还是在酒场里。李市长今天情绪不高,宋宝琦就成了众矢之的,必须摆出舍己救主的姿态,加上从“僧人”的纠葛中得以解脱,很快就过量了。
宋宝琦走到走廊,稀里糊涂拨通了李为的号码,把查清礼品无异常的事和盘托出,跟了句:真得谢谢“僧人”啊。
李为生硬一笑:是“僧人”应该谢谢你!几盒劳什子土特产也叫谢?
宋宝琦清楚李为的意思,依他之所做,“僧人”的答谢是远远不够的。不合规矩,荒诞不经。
李为让他再仔细想想,别出纰漏。
回程高速上,李市长问宋宝琦,听人讲春节你去丹普拜佛烧香了?宋宝琦打个愣怔,不知作何答。李市长说怎么不和我打个招呼,一块儿去跟佛亲近亲近?他说封建迷信的事,谁敢向市长说呀。李市长说都说那座寺院作法事很灵,拿你来说,上香不久就升官了嘛。他赶紧说就算有点滴进步,也是市委、李市长的培养啊!李市长笑他喝醉了官话还一套一套的,还给他讲了历史上真实的法海是个得道高僧,在镇江金山修葺了破败的寺庙。
回到家,宋宝琦直挺挺倒在床上,用老婆的手机给孟先知发了个短信。他突然想明白过来,李为告诉自己“僧人”要出事,除了关心自己,还有一层目的是让自己把信透给“僧人”。
“事”说来就来了,下班回家宋宝琦有意无意问起司机小邹,上次从丹普回来,人家给的啥?小邹说海产品吧,你、我、张梅一人一份。张梅是办公室会计,得知宋宝琦要去丹普进香,提出跟车一块去许个愿,他不好拒绝就同意了。
小邹又想起来尚书记还送了他一个笔筒,下车后他送给了张梅。他“啊”了一声,瞬时记起了这件事。
莫非“僧人”真正的“意思”就藏在笔筒里吗?很有可能,如果是这样,尚对自己“真正”的“表示”就落到张梅手里了。他倒吸了一口冷气。
一夜无眠,早晨起来,宋宝琦脑子里形成了一个思路。他本想直接去财务处找张梅,又觉得不宜太郑重,就回自己办公室用座机拨过去。他问张梅是否还记得年初从丹普回来送她的笔筒,还问她是否开始用了。张梅说自己老爸身体欠佳,还没来得及用。宋宝琦赶紧说,自己的弟弟要练书法,就缺个笔筒,所以……张梅在那边嘻嘻笑,说这么大的领导还“翻小肠”啊,行啊,还给你就是了。他表示给了东西再要回来是不像话,承诺再送她一套上佳的。
稳妥起见,他借口事急让司机小邹拉着张梅回家取。
不多会儿,小邹把笔筒送到他的办公室,放到茶几上。他显出不经意的样子瞅一眼,像看个无足轻重的物品,心却加速了跳动。啊!哪里是无足轻重,是举足轻重啊!
门在小邹身后刚刚关闭,他便弹簧样从沙发椅上弹起,哆嗦着手从塑料袋里把笔筒掏出来,反复端详了一阵,未发现有异常,便着手打开顶盖,把笔筒从里面拿出来,在这一过程中答案已经彰显:笔筒是空的,一无他物。开始,他怔了怔,待完全认定眼前的事实,他僵硬的身体一下子放松了。上苍保佑,终是逃过这一劫啊!他心里默念,眼前同时现出大年初一在丹普寺烧香许愿的那一幕,他记得当时许了三个愿,头一个便是仕途通顺,厄难不及,现在看,当是灵验了。
他想想,给李为发了个短信:放心,我没事,绝对。
李为很快回答:没事就好。
丹普市委书记尚增人终是被“双规”。宋宝琦在无尽的惋惜嗟叹中,再次为自己没身陷其中而感到庆幸。他也清楚是尚的不按常理出牌,把他从网眼儿里放出来了。世事难料,这话对极。
渐渐地,尚案的“发酵”已不仅限于网上的空口把式,而进入实际阶段,办案人员频繁地找“相关人”谈话,落实问题。孟先知电告他“谈过了”。李为也电告“谈过了”,还加句:你也做好准备。他不以为然:谈有可能,但没什么可顾虑的,平常心应对即可。
那天刚上班,小谭秘书便告知李市长在办公室等他。办公室除了李市长,还有一男一女两位客人。李市长笼统介绍说这是纪检委的两位同志,找你了解些情况,好好配合,然后就出门办事去了。
年龄五十上下浓眉大眼的男客当为主谈。待他坐下,三十左右清秀的女客冲他友好地一笑,介绍说这是孙处,我姓丁,小丁。
孙处说:事情是这样,丹普市委书记尚增人严重违纪,现已被“双规”,这秘书长自然知道,我们来是想就有关问题向您做些了解。秘书长从什么时候起认识的尚增人?
他想想说这个记不太清。
孙处问那什么时候熟悉的呢?
他说熟悉应该是到丹普挂职之后,一个班子内,住同一座宿舍楼,同在市府餐厅吃饭,低头不见抬头见,常委会、书记碰头会,一起出席。
孙处问:秘书长认为尚增人是怎样一个人呢?
他说:从旁边看,很正常的啊。有魄力,也实干。不过被“双规”了,就不能从表面看了。
孙处略顿顿,说冒昧问一句,秘书长与尚增人的关系如何?
他说正常,应该说正常。
孙处点点头,说应该是这样的,可有些人认为你们的关系比较密切……
他一笑:过从甚密?沆瀣一气?狼狈为奸?
孙处:言重言重。
他说外面有种说法,丹普书记这把椅子是我让给尚增人的,但稍微有些常识的人都知道,这不可能。行车讲礼让三先,官场不讲这个。
事实上每个人的情况不同,同一个职位,有的人想得,有的人不想得,比方我,不要书记一职,是想回家督促孩子备考,怎么能认为我与尚是私相授受呢?
孙处说当然不是,你的情况是明摆着的,即使不留丹普,也不影响……
他知道孙处没说出口的话是不会影响后面的升迁。
他不吱声。孙处喝了口茶,又说:正如您所言,事情因人而异。对于尚增人同志,书记一职可遇而不可求,重大无比。所以,你的后撤,事实上是成全了他,他应该很感激你……他一下子明白,绕了半天,却与李为所想如出一辙,投桃报李是人们的思维定式。
孙处喝口水,说话的语气有所沉哑:宋秘书长,公务在身恕我不恭,能否回忆一下与尚增人同志之间可有不当往来?
他问什么叫不当往来?金钱没有,财物嘛,尚增人送了我几盒海产品,还在,如果这算尚增人对我的贿赂,过会儿我回家取来上交。
孙处摇摇头,说如果仅仅是几盒海产品嘛……
别的没有,肯定没有!他打断说。
谈了,他也如实做了回答,他觉得事情已到此为止,事实却不是这样。中间只隔了一天,孙处和小丁再次登门。
这回是在市府小会议室。落座后孙处说我们接着上回谈,你说尚增人同志请您去丹普寺上香,前后是怎样一个过程?
宋宝琦表示前年尚增人打电话说这几年寺院极红火,拜佛许愿据说很灵,问他想不想去,去的话给他提前安排。爱人和孩子去岳母家过年,宋宝琦一个人挺无聊就答应去。尚增人带着他们一行上山,又由寺院大法师引带敬香、敲钟,中午尚增人陪着吃了一餐饭,便回来了。
孙处问尚增人有没有讲香火费用的事情。宋宝琦表示自己没想到会有一个费用问题。孙处说,佛事不同于其他,要虔诚,官再大,香火钱不敢不付。
宋宝琦眨眨眼,一下子明白过来,硬把他往尚增人的事上拢,症结原来在这笔香火费上啊。其实他不是没听说过关于官员进香拜佛的一些事,只是脑子一根筋,觉得由一把手安排,用不着自己多操心。原来问题出在这里。
他诚恳地表示真没想到这个问题,要是提前想到肯定自己付。孙处告诉他,尚增人让一个私企老板为他付了十万。
宋宝琦终于明白在让官这件事情上,尚确是按“大恩”谢了自己,以这种“形而上”的方式。他试探性地问纪检部门欲怎样定性这十万块钱,孙处表示领导想先听听秘书长的说法。
宋宝琦不认为这笔钱应该算在自己名下,一是不知道要花这么多钱,二是钱的来龙去脉自己一无所知。
孙处表示按说秘书长应当知道做这种高端法事的行情,十万也是优惠价,三十五十万都是在谱的事,虽然没见着,但是钱确实是为他花的,他是受益人。宋宝琦自言自语道:精神受益人?
孙处尽量从眼里透出和善,说:尚增人授意老板买单,属索贿性质;那老板肯于付钱,属于行贿性质;而落到秘书长身上,则属于贿赂对象了。
他觉出孙绵里藏针的毒辣,一定要把他栽进去,便质问道:那么收款的寺院该怎样认定?孙处说:寺院属正常佛事活动,功德箱里面的钱是善男信女自动放进去的,不是非法所得。
对这一点,他无话可说,问是否纪检已有定论,这十万块钱是他的受贿款项。孙处表示这最后要由领导来定。
接下来的日子宋宝琦就很不好过了,可谓度日如年。他左思右想,也无法推断事情会朝哪个方向发展。他不大相信自己会彻底翻船,那来无影去无踪的十万块钱强栽到自己身上很“狗血”,可又深知官场的事向来难测,事说大便大说小便小,只看握权把子的怀哪种心思。
他联系不上李为,李为也不联络他,不晓得是怕惹麻烦,还是本身已经有了麻烦。特殊时期,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
他也思谋着从顶头上司李市长那里套点儿口风,又担心不慎出错,偷鸡不成蚀把米,便作罢。一把刀始终悬在头顶,又不知啥时落下。
这天是周六,他去超市买鲜奶,忽听有人呼了声“秘书长”,他稍一愣,认出是与孙处一道与自己谈了两次话的小丁,两人打了个招呼就挥手告别了。没多久,小丁又转回,伸手递给他一张字条,说句秘书长要有事就联系我。
回到家,他的心倏地一动,意识到小丁这一举动似有某种深意。
他给小丁拨了手机,小丁平静地问句是秘书长吗?他说是我是我。小丁说有事请讲吧。他一时竟不知该从何讲起,而怎么讲又都显得唐突。小丁不吱声,等着。他轻咳一声,小心翼翼地问:小丁,那事,有什么进展吗?小丁说那事啊Pass了。没事了?为什么……小丁笑笑,问句难道秘书长不希望是这个结果?他赶紧说:不是,不是,只是……小丁说秘书长不用说了,我知道你怎样想,这事有些超乎常规,程序走到上面,上面集体无语。他说怎么会……小丁说想想也在情理之中,这事佛是一方事主,哪个愿多事,惹佛不高兴啊?啊!啊!是这样,原来是这样。他真的没想到这一层,可仔细一想,也确在情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