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 达尼埃尔·凯尔曼著杜新华译
达尼埃尔·凯尔曼,1975年生于德国慕尼黑,其父是一位导演,其母是一位演员。六岁时,全家迁往维也纳。中学毕业后,凯尔曼进入维也纳大学,学习哲学和文学。1997年,他出版了处女作长篇小说《贝尔霍姆的想象》,后陆续出版短篇小说集《在阳光下》(1988)、长篇小说《马勒的时间》(1999)、中篇小说《极远之地》(2001)、长篇小说 《我与卡明斯基》(2001)、《测量世界》(2005)、长篇小说《名声》(2009)。《抢银行》选自短篇小说集《在阳光下》。凯尔曼的叙事是虚与实的巧妙结合,情节的铺陈、人物的塑造,均是对日常百态的浓缩、夸张与变形,情理之中,意料之外。
马库斯·梅灵不是三十四岁就是三十五岁,他自己也常常搞不清楚。他住着一套两居室的公寓,带一个小厨房,一个小阳台。跟他的邻居们不同的是,他没有电视。他不看电视,而是读探险小说。他最喜欢的是《白鲸》——已经读了四遍——也非常喜欢约瑟夫·康拉德和格雷厄姆·格林。他在一个机关里工作,在那里他拥有一张写字台、一个图章和许多支圆珠笔。电话他用不着。他的工作是审阅即将升职的人填写的表格,从中找出格式上的错误。如果发现了错误,他就把这份表格转给某个部门;如果没有错误,就转给另一个部门。有一次他认识了一个在一家大农场给猪按摩的人,这人只要一看见马桶,就会打着哆嗦联想起在深深的下水道里处理城市人产生的粪便的清洁工人。看看,更差劲的工作也还是有的吧。他每年坐一回火车,到一家青山翠谷间的疗养院去,在那儿住上两个星期。至于圣诞节,他跟他耳聋的叔祖一起过,老爷子原本是个火车司机。他每个月去探望一次他的妹妹和妹夫,给孩子们买些巧克力。作为一名公务员,他不会被解职;作为一家读书俱乐部的会员,他每个季度能拿到一本新书目录。他也曾经——在十九岁的时候吧——写过一首诗,他把它藏在抽屉里,偶尔拿出来朗读一下。买彩票,他没有中过奖;报纸,他没有订过。
然而,他的生活道路和一个年轻女人产生了交叉点。她叫埃尔维拉·施密特,是信贷银行的一位高级职员。埃尔维拉跟一家大名鼎鼎的柠檬汽水公司的生产总监哈佩克博士订了婚。由于一些乱七八糟的理由吧,在埃尔维拉插入马库斯·梅灵的生活的前一个晚上,这对未婚夫妻之间发生了一场很不愉快的争吵。第二天埃尔维拉在工作中一直愁肠百结。她一边处理着电脑屏幕上的数字,一边思索着自己迷乱的生活,思索着不可知的命运。她长吁短叹,哈佩克的脸在眼前晃动——她按下了一个错误的键。
电脑是一台很简单但是质量过硬的IBM。连电脑都发现自己身体里发生了不平常的事情,于是问道:确定吗?(Y/N),可是泪眼朦胧的埃尔维拉看不清楚,无视了这个警告,用她小指长长的指甲按下了Y键。立刻,在这个看不见的电子世界的深处,通过几百万个转换电路,一个巨大的变化发生了。埃尔维拉又叹息了一声,站起身来,高跟鞋嗒嗒响着,迈进了午休时间。她一步步远离了马库斯·梅灵的生活。那个交叉点被抛在了身后,他们两人的生活分开了。
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开始了。直到傍晚时分,才有几朵云聚在了一起,起初云团很小,浮在高空中,如画般闪着光。可是空中既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浓重的黑幕遮住了天空。马库斯·梅灵下班的时候,雨滴落了下来;走到家门口,响起了第一声雷。向窗外望去,他看到闪电的反光飞过屋顶,暴风雨疾驰而来,天空摇摇欲坠。这个夜里马库斯只睡着了一会儿。雨滴敲打着窗玻璃和他的意识。风在怒吼,整个世界仿佛为之颤栗。
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亮了。躺在床上可以看清窗户的上半部和框在黄色斑点窗帘里的一点点天空。万籁俱寂,只有街上传来隐隐约约的汽车马达声。奇怪,自己竟然睡着了,无知无觉。还做了个梦!至于梦的内容,他一点也记不起来了。但一定是个好梦,梦里有好多人,好多事。
雨还在下,温柔而清新,与夏日仿佛。马库斯起了床,打开窗户,深呼吸了几下,侧耳听听。楼梯间里有一阵脚步声经过:是邮递员。
可是现在得抓紧了!刷牙,洗脸,穿衣服,脖子上系上领带,穿上灰色的外套。已经晚了!
出门时马库斯踩上了一堆纸。是邮件:花花绿绿、乱七八糟,有信件,也有包裹。一个政客在咧着嘴笑。新开张的店铺:古伊多家比萨。请喝啤酒。两个穿泳装的女人。一个黑色信封——有人上了天堂。还有一封信贷银行的信,是很普通的账户摘要。马库斯把这一堆东西捡起来,将账户摘要塞进衣袋,其余的都扔进了垃圾箱,然后他就出发了。
雨滴顺着他的头发和后脖颈流进了领口。他从衣袋里抽出信贷银行的信,将信封撕开。前天他新买了一双鞋,收音机也是非修不可。并没花太多……
信纸沉甸甸的,雨在上面画出了深色的斑点。马库斯将它举起来,眯着眼睛仔细端详。
他真的没有吃惊。羚羊、苍白的鬼魂、阳光照耀下的大海——这些才是值得惊讶的东西——而不是湿漉漉的纸上印刷得很糟糕的一行数字。肯定是弄错了,难道还会有别的可能吗?银行也是会犯错误的……他苦涩地微笑了一下。
忽然,他透不过气了。他停住脚步,靠住一户人家的墙。一支细而锋利的箭滚烫地射穿他的身体,周遭雨点劈啪的世界在剧烈地晃动。
“您不舒服?”一个声音问道。马库斯嘟囔了一句什么,又迈开了步子,小心翼翼,让步伐适应左右摇摆的地面。一把绿色的长椅舞动着来到面前,马库斯向着椅背伸出手去,却没有抓住,他摸索着绕过去,坐了下来。头顶上是哗哗流动的水,一个乳白色的顶篷为他挡住了雨。一辆公共汽车停下了,门开了,等待着——马库斯没有上去。车又开走了。
马库斯盯着那张纸,仔细数着第一个数字后面的零。每一个零都代表着乘以十倍,一个零又一个零,让数字在纯粹的数学王国里盘旋上升。可这是钱。钱!他账户里的钱。
可这钱当然不是他的。并不真正存在,这只是一个错误,是打印错误,是由数字组成的没有躯干的幽灵。它永远不可能变成实体,变成可以数一数的票子,可以放在裤袋里摸着玩的硬币。眼前的不是钱,是墨水点。
然而,精神的力量是强大的。钞票不也就是花花绿绿的纸吗,不过是一种象征,至于它到底象征了什么,谁也说不清楚。那些交易所和里面那些抱着胳膊、打着领带的人,就是交易概念的市场。钱,只不过是一种理念,把他们的生活限制在纸和屏幕上——然而它是一个拥有控制现实的能力的理念!见鬼,如果这上面的钱是属于我的……
我至少应该拿出胆子来试一试吧。只不过像一个小小的恶作剧,这没有丝毫的风险。比如说,如果这样说:“我想清空我的账户。”那会怎么样呢?他们马上就会发现。不过,也许,也许,也许——是啊,也许不会。这里面没有什么风险。他为自己荒唐的念头勉强微笑了一下,可是,一群闪烁着微光的形象涌进他的脑海:亚哈和伊什梅尔,吉姆老爷和诺斯特洛莫,伟大的诺斯特洛莫。那又怎么样呢,你们不属于这里!难道你们不知道吗,你们多么可笑,出现在这雨中的郊区街道上!可是诺斯特洛莫咧开大嘴笑着,黑胡子亚哈的那条木腿卡在了下水道的栅栏里,他的大捕鲸叉在沥青地面上碰出了声响,他拧着他的腿挣扎出来,却摔倒在地,他抓住旁边的路灯杆,又拖着僵硬的步子威严地走开了。幻象飞走了,马库斯·梅灵坐在这里,被司空见惯的汽车噪音包围着,感觉到身体里升腾起某种东西,某种类似于决心的东西。
他看看表,上班时间已经到了。哦,他还从来没有迟到过,他会找个借口,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现在到银行去吧。他站起身来迈开了脚步,先是迟缓的,然后越走越快,越走越快。
信贷银行。一幢银色的建筑,宽敞的大厅像水晶一般明亮,环绕着两排庄严的大理石柱子,每一寸地方都闪着荣华富贵的光芒。在卢森堡、蒙得维的亚、香港、拿骚、布宜诺斯埃利斯都有分支机构。顾客形形色色,有勤劳朴实的小储户,也有会说多种语言、从遥远的国家坐着私人飞机到来的国际政客。这家银行的所有者是一个有着拉丁文名字的公司,至于这个公司是属于谁的,谁也不知道,反正不是——据说是这样——让·霍夫博士的,他是银行的总经理,他的法语说得就像他的西装一样得体。不过,就像一般情况下一样,信贷银行——这是无可争辩的——是一个拥有几乎没有任何限制的支付能力的机构,人人都可以信赖它。玻璃门开了,马库斯·梅灵走了进去。
多年来他就是这里的储户,因此让他头晕目眩的并不是这里的奢华。他紧张地摸索着自己的领带结,慌张地四下看看,然后走向一个柜台。我在这里干什么呀?见鬼,我要干什么……
这显然又是一个巧合:原本应该坐在这个位置上的是一位二十七岁、聪明上进的姑娘,对他真实的经济状况还是有一定了解的,可这姑娘现在躺在家中的床上。三天前流感击中了她(唉,这多变的天气,这讨厌的雨,这冷空气),而且还要折磨她一个星期。代替她的是一个好脾气、什么都不懂的二十二岁的姑娘。她用她那亮晶晶的绿眼睛看着马库斯。“请问您办什么?”
“我,”马库斯咳嗽了一声,“我想清空我的账户。”
“好的。”她在银行工作时间还很短,还不知道遇到这种要求时应该露出惊诧的样子。“请提供您的账号。另外,我可以看看您的证件吗?”
马库斯看着自己的银行卡,读出账号来,将身份证放在柜台的大理石台面上。女孩温和地微笑着,手指灵巧地在电脑键盘上舞动——忽然,她怔住了。
“您真的……全部提走?”
马库斯·梅灵的心跳得越来越响,跳动得填满了胸腔,跳到了喉咙口,咚咚地震动着他的脑袋。他点点头:“是的。如果可以的话,要现金。”
她手足无措地看看他,又看看屏幕,再看看他。“对不起,请您稍等一会儿好吗?”她站起来急步走开了。
马库斯·梅灵的双手放在冰冷的大理石柜台上。他等待着。大理石的花纹在他眼前变得模糊,他的心跳得越来越快。镇静,怕什么。他们会发现这是个错误,他们一定会发现的,但他是无可厚非的。他会和他们一样惊奇,谁也不能证明他已经收到了账户摘要,已经知道了那个错误。“我想清空我的账户。”他是这么说的。这是完全合法的呀,他没有做任何坏事,什么都没有。
他远远地看见她在和另一个女人说话,那女人弯腰拨了个电话号码。一个年轻男人走过来,三个人都看着电脑屏幕,低声交谈着。一台打印机吐出了一张纸,一个年纪大些的男人走过来,皱着眉头看那张纸,下达了一个指示。一个女人走出去,年轻男人搓着双手跟在她后面,一个戴银边眼镜、腋下夹着文件夹的职员出现了。电话响起来,那位老先生拿起听筒,快速地说话,沉着脸。拿文件夹的男人在低声建议着什么。
最后,那位老先生摇了摇头,打了个手势示意其他人离开,驼着背,背着手,向马库斯走过来。
他一定就是总经理。他的西服熨贴地包裹着他有些扭曲的身材。他没有戴姓名牌。离马库斯还有几步的时候,他变了个戏法:抬起一只手,用手掌搓搓脸,突然堆出了一个微笑。
“对不起,梅灵先生,您的要求给我们提出了一个难题。不过这并不是说我们办不到,绝不是。您看,这么大数额的现金不是在眨眼之间就能准备好的,我请求您以后能提前几个小时通知我们。不过这一次,”他傲然地搓搓手,“我们马上就可以给您拿来。对于像您梅灵先生这样的客户,我们无所不能,这是我们的荣耀,而且……不过您下一次还是直接来找我,不要到柜台上去了吧!”
“一定,”马库斯的声音沙哑,“当然。谢谢。”
“恐怕您还要再等几分钟,请您见谅。您能赏光到我的办公室来吗?要不要喝一杯咖啡?或是别的什么?我是这儿的总经理让·霍夫!”他伸出一只干瘪的手,马库斯伸过手去机械地握了握。
霍夫的办公室硕大无朋,四面高高的窗户将阳光引向一株叶子肥厚的热带植物。写字台上放着一支金笔,钛金笔尖闪着金属的光。墙上是一幅水彩画,画的是阳光滋润中的猩红的花朵,下面是清晰的签名:夏加尔(俄国画家)。这一切看起来有点舞台布景的味道。霍夫指指一张扶手椅,马库斯坐了下来,拼命让自己头脑清醒。这简直不可能,居然这样顺利。我该怎么办?可是,已经太晚了,我只能继续向前走。继续……“不,谢谢,”他小声说,“不用咖啡。”这不可能,绝不可能,怎么说都不可能,居然这样顺利!
门开了,那个戴银边眼镜的年轻人走了进来。这次他拿的不是文件夹而是一只窄窄的公文箱。
“看看!”霍夫叫道,“办成了!梅灵先生,您别以为这是件容易的事——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能这么快满足您这样的要求,没几家银行做得到。我认为您完全有理由对我们的服务满意。您和……”他莫测高深地微笑了一下,“您的员工。”他卡嗒一声打开了箱子。
马库斯的眼睛被刺痛了——不,当然不是真的疼痛。这是纸,不过是纸,印出来的扎成一捆捆的纸,一箱子花花绿绿的纸,如此而已。然而,尽管并不能刺痛眼睛,他却颤抖起来。
“很好看,是不是?”霍夫问,“是啊,多么精美的视觉享受,多么好。您要点一点吗?”马库斯摇了摇头,霍夫说了几句什么承蒙信任很受感动之类的话。“那么,您有用来装它们的东西吗,有袋子吗?……没有?那就把箱子拿去好啦。千万别客气!您看着它就好像……哈哈,像是广告赠品!”他合上箱子,两个钮卡嗒关上了。“亲爱的……梅灵先生,我还有什么能为您效劳的吗?”
马库斯呆呆地看着箱子,又看看霍夫。忽然,那份呆滞从他身上飞走了,他的喉咙里挤出一声咳嗽,嘴角扯出一个傻乎乎的笑,他咽了口唾沫,忍不住咳嗽了几声,然后摇了摇头。
“我们随时准备为您服务,”霍夫说,微微一鞠躬,轻笑一声。马库斯猛地清醒过来,一阵莫名的狂喜涌进他的身体,让他腹内疼痛,喘不上气……
当这一阵感觉过去,他脸上挂着两行热泪,怀着温暖的感觉抬起头来,遇上了霍夫严峻而惊异的目光。他吓了一跳,抓起箱子跳了起来。
“谢谢,总经理先生!我得……现在还得……还有个约会!”
他本不该说诸如此类的傻话:霍夫的眼睛变幻出了冷冰冰的、疑虑重重的深蓝色。马库斯匆忙地向他伸出手,霍夫握了握,审视地看着他。“再见。”马库斯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现在快跑!到大门口去!离开这儿!他绕过一根大理石柱子,撞上了一个穿高跟鞋的金发女郎,顾不得说声“对不起”就往前走。他听见她在背后说“蠢货!”,一时间他的气愤压过了在体内刺痛他的恐惧感,但也不过是几秒钟,之后他就把这个女人永远抛在了脑后。埃尔维拉·施密特抬起被撞痛的胳膊肘,牙缝里吐出几句咒骂,就在自己的工位前坐下了。两分钟后痛感消失了,她也就再也没想起这个撞了她、两天之后她就因为他而丢了工作的粗鲁家伙。
离大门口还有几米了,一个人挡住了马库斯的去路:是那个拿文件夹的年轻人。“梅灵先生!”
马库斯愣住了:“怎么?”
“您能签个字吗?”他递给马库斯一张小小的、只印了几个字的纸,和一支金属圆珠笔,还有他的夹子,用来垫着写字。
马库斯把箱子夹在腋下,拿过文件夹,将纸条放在上面(是数字,还有几个字,谁管这些呢),画了个跟他的名字很相像的符号。那年轻人说了几句客气话,就——让开了路。现在快出去!电动门没有拦阻他,门开了。终于,到了街上。
雨还在下。还是那么多人,那么多雨衣,帽子,人造毛,雨伞。现在该怎么办?
马库斯·梅灵犹豫不决地看看四周,走了几步——一会儿往这边,一会儿往那边。在第一个十字路口,他又站住了。向前?向右?向左?到底往哪儿去?旁边是一家书店的橱窗,一堆畅销书,上面还有留着大胡子、一脸深沉的作家的头像。然而此时此刻他们爱莫能助。
忽然间,他明白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再也不是一个规矩人了,再不可能无忧无虑地散步,再不可能睡个踏实觉,半夜里在一条空旷的街上遇到闲逛的警察,再不可能心安理得,而且再不可能去上班,生活里再也没有公章,没有表格了。一切都不同了。
可是他几乎什么都没有做呀,他没有说什么错话,没有拿人家不给他的东西!他简直可以说是没有参与,事情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发生了,让他——偏偏是他,一个每份周日报纸都掏钱买、坐车从来没有逃过票的人——忽然站在了法律和道德之外。这里的一切,安全的街道,坚固的房屋,准点行驶的电车和汽车,都不再是他的保护伞。马库斯,他们会追查你直到世界的尽头。
那么,你把钱送回去吧!……马上,现在,还来得及!快跑!告诉他们,你只是想知道能不能办成。跟他们说,你只是想开个玩笑,随便说些什么——只要把钱送回去。也许你什么事都没有,也许还来得及不让最糟糕的情况发生……
马库斯转过身,抬起一只脚,又放了下来,一只手撑在玻璃窗上,低声呻吟。窗里有个灰色发辫的女人,手里拿着两本厚厚的袖珍书,轻蔑地看了他一眼之后,便在一团微惧和嫌恶的雾中变得模糊了。送回去!这样,只有这样,才可能像以前一样继续向前走,重新回到安定中去,又可以散步,可以宁静,可以上班。
还有公章,写字台,所有的塑料圆珠笔,无所事事地滑进黑夜的黄昏,以及那些说着永远无法兑现的诺言的书。
他挺直身子,举起一只手。如果马上就有一辆出租汽车停在他面前,那就……是的,他会上车。
一辆出租汽车停了下来。是一辆白色的大型梅赛德斯,闪闪发亮,玻璃像镜子一样。马库斯瞪着它,迟缓地向着门把手伸出手去——那是坚硬的金属,抗拒着他的把握,它不会化作空气——拉住了它。门开了,一个棕色头发、圆鼻子下面的胡子像海狗一样的汉子抬头看他。
马库斯坐在了车里。他刚才上了车?是啊,当然是的。他坐在司机旁边,怀里抱着箱子。车里有香烟味儿,但这里是暖和干燥的。雨点急切地撞击着窗玻璃。
“怎么样?”司机问,“去哪儿?”
是啊,去哪儿呢?回家吗?也许他们已经去那儿找他了。整个国家,在地图上显得那么大,却突然变小了。古老的欧洲,那些疆界,以及他只从图片上看到过的众多古迹,此时都不够大了。如果他们真的四下找他,追踪他直到世界的尽头,那他也只能到那里去:世界的尽头。那里有热浪翻滚的海,烈日炎炎的天空,清凉的夜晚。那是马洛、古尔德和诺斯特洛莫的王国。那里还是逃亡的战犯和专制者避难的地方。既然他们在那里是安全的,那他也一样。他把手伸到外套口袋里:有一样硬硬的平平的东西,那是……他怎么会把护照带在身上了呢?他想不起他什么时候把它塞在了衣袋里。“去机场,”他说,“去机场。”
汽车在他们的沉默中向前行驶。司机两次挑起话头,想分析一下时局,但是马库斯都没有搭腔,他也就放弃了。马库斯想起了他的家,想起那把扶手椅和那些书,想起床和印着黄色斑点的窗帘。还想起了抽屉里他写的诗。也许此时某个陌生人正把它拿在手里,一边读一边撇着嘴……他必须回去!不,这不可能,一切已成定局。一阵灰暗而沉重的压迫感挤压着他的脖子、他的肺叶、他的胃。
他还从来没有坐过飞机,从来没有到过机场,甚至从来没有坐过出租车(啊不,还是坐过的,坐过一次,是儿时跟着爸爸一起坐的)。路很长,马库斯不安地盯着荧光计价器上越来越高的数字。愚蠢的旧习惯啊,此时的他可以有尘世间的一切烦恼——只除了一件事:钱。
机场到了。是一座低矮的玻璃堡垒,周围环绕着高塔和天线。空中传来钢铁气息的隆隆声,马库斯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汽车停下了,他付了钱。钱包里的钱刚好够。
过了一会儿他才来到大厅里的显示屏前面。他去了一趟光可鉴人、一尘不染的洗手间。他把小间的门检查了两次,看它是否锁好,这才敢打开箱子,取出了一捆钱。他来到柜台前,付了两张票子,订了一张到一个遥远的大陆、一个遥远的国家的机票,那地方在世界地图的最下端。那里有野牛和平原,有暮霭中的歌声和篝火。那是诺斯特洛莫的银库。
他要在候机室里坐上一个小时。他翻阅着一本用高亮度纸张印刷的杂志,内容很刺激:贪污腐败的政客,行贿受贿,因洗钱而发生的人命案,黑手党。当两个穿制服的人穿过候机室的时候,吓得他一阵晕眩。其实他们只不过是飞行员。
到了安检的时候了,他——双手哆嗦着——将箱子放在一台嗡嗡响的放射机上。然而里面没有金属的东西,谁也没打开箱子。他可以继续向前。
飞机上很舒适:商务舱名副其实,言下之意是为了方便做生意的人旅行。座位松软,乘务员和气。起飞平稳。
马库斯吐出一口气。好了!
是啊:他逃出来了。他成功了。他抬头看看:头上是手提行李架,他的箱子躺在上面,幻想着自己的目的地,那不仅仅是一堆会发出异国声调的银币。一切的一切都将不同了。
云雾被撕开了一道口子,阳光灿烂,湿润而明亮的光线飞越雪白的云海。马库斯眯缝着眼睛,一只手遮在额前,他还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强烈的光线。天空放射着纯净的宝石蓝色,太阳像一个明亮至极的神一样在空中遨游。马库斯闭住眼睛,看到模模糊糊的黄色影子在黑暗中缠作一团:美景使得他的视网膜火辣辣地痛。
云海逝去,出现了有着玩具般房子和高大烟囱的城市。然后是像长了青苔一样的绿野,被细细的笔道分开,反射着微光。后来是山起起伏伏的小山,山石是有纹理的花岗岩,瀑布像画上去的一样。
现在,海洋张开了怀抱。那是一面平整得像熨过一样的缎子,染着深深浅浅、光影变幻的蓝色,有时会有小船,每一艘都在这面缎子上划出细小的皱纹来。过了几个小时,太阳沉入了海面,如血的残阳渐渐消失在水面上,地平线上滚动着的火焰越来越小,很远的地方有另一架飞机将一道光束画进了一片紫色里。然后夜色和一层薄雾从水上升起,越来越高,升入了天空。有那么一会儿,空中还有混乱的、不知从何而来的光在摇荡。然后,夜来了。
马库斯身边的胖子将手一松,杂志落在怀里,打起了呼噜。马库斯诧异地看着他:怎么还能睡得着觉呢!他多久没有过如此清醒的感觉了啊。
夜幕罩了下来,星星眨着眼睛。他将头靠在冰冷的窗上,想着另一个马库斯·梅灵,在并生的一个宇宙里他的双生兄弟。那个马库斯对着账户摘要笑了笑,就去上班了;也许他——因为他是个很认真的人——会给银行打个电话,指出他们犯的错误。这时候他正走在回家的路上,头上是城市低矮的天空。可是,如果那个才是真正的马库斯·梅灵,飞机上这个身怀巨款、想入非非的家伙又是谁呢?此时的他应该在那所旧公寓里的旧床上再次醒过来——还能重来一次吗?
他闭上眼睛,听着发动机的声音、人们的窃窃私语和邻座的鼾声。他回想着过去的生活,却没能从记忆里搜寻出什么东西来。于是他开始描画自己的前景,但也想不出什么,那还是模糊而遥远的。然后他——忽然觉得自己骑在一条大得像一架钢琴似的金鱼身上,穿过一片与童年的摇篮相似的海面,而他居然丝毫不觉得奇怪——然后他就睡着了。好像还发生了些什么,然而扩音器里传来机长的声音,用四种语言道了早安,这声音将他拉回了现实。他还没来得及记下来,梦中的画面便都飞走了。
天空现出了白色,阴沉沉的,透过云层里几道长长的裂隙,出现了没有色彩的地面。
飞机穿过厚厚的云层降落,人们系上安全带坐好。下方的跑道伸展开来,以一声闷响迎接他们,轰鸣着将飞快的速度吸收进去。地面上的黄色标志闪过去,越来越慢——终于,飞机停住了。
大厅与昨天马库斯起飞的那个几乎没有什么两样。相似的牌子,相似的听不懂的广播,相似的人,只是肤色有些黑,留胡子的更多。一个女人在卖类似华夫饼的糕点,上面是一大块蒸腾着热气的黏乎乎的东西,她的叫卖声尖利而凄凉。大眼睛的孩子们在人群中挤来挤去。气味很特别,有烟火气、汽油味儿和烟草味儿。写着“出口”的牌子给他指了路。滚梯没有开动,他只能步行,紧紧地握着箱子的提手。是这儿了:玻璃转门将他放了出来,来到了天空下。
在下雨。这里也在下雨。他站在一个小小的广场上,这里挤满了人、呼喊和叫嚷。广场前面是一条布满了车辙的马路,路上也挤满了都在摁着喇叭的汽车。不过在街旁有三棵弯着腰的棕榈树,附近的小山丘上有个男人牵着一头驴。
哦,现在该往哪儿去呢?好吧,首先应该叫一辆出租车。然后找一家旅馆,再找一家银行。啊不,还是先找银行吧。或者,更好的方案是:多找几家银行。最好不要把所有的钱都交付给一家银行,现在他已经知道了,银行也是会犯错误的。马库斯微笑了一下,走出了广场。什么都能找到,总会找到。
他那抛在身后的过往,发生在另一个半球。也许那些过往已经不存在,成为一片只余背景的大空场,因为他不在那里了。也许整个城市都消失了吧,一个谁都不会信以为真的幻象。
不要翻转过来吧!倘若这不是一个梦,倘若天空突然裂开一道缝隙,清晨的阳光射进来,我的闹钟忽然响起!怕啊——怕抢劫,怕事故,怕国际刑警——这是最糟糕的,而且永远不会消失。我永远都无法确定,是不是在下一个时刻,苏醒过来后地平线上的色彩都被冲刷干净。当真可以像童话里可怜的阿里发一样,过了半辈子才发现只过去了一夜,在三层的公寓里黄色斑点窗帘的下面……?
马库斯迷惘地摇了摇头,向一辆看似出租车的汽车招手。在一瞬间,脚下的大地陷了下去,万物都翻转过来,变成一种古怪的不真实的东西。他咬紧牙关,让注意力集中起来,勉强使得这世界恢复了形状。汽车停住了。
手里的箱子忽然变得沉重,他盼望着将它卸下。车门开了,司机好奇地打量着他。这位司机跟昨天那位很像,也蓄着胡子。马库斯醒悟过来,他应该上车。好吧,干吗不上呢——玩下去吧,只要能玩得下去!他低下头,小心地钻进了车里。他往后一靠,双手紧紧地抓着他的箱子。
车子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