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丽燕
我是上世纪50年代生人,没有经历过战争。童年很幸福。每逢听到《让我们荡起双浆》,心头总会泛起甜甜的涟漪。唱响《歌唱祖国》,“我们勤劳,我们勇敢,独立自由是我们的理想;我们战胜了多少苦难,才得到今天的解放!”,这掷地有声的信念,从内心由衷地流淌出来。世界上再没有什么词汇,比祖国、党、伟大领袖更神圣。那是一个充满了理想、信念的时代,是我们的黄金时代。这个时代的灵魂,是那些老布尔什维克们身体力行的共产主义信念。我们对于这个信念的理解,更多地是通过自己身边的人,通过一件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
大约是在小学四年级,庆祝“六一”节。当地党政军领导都出席这次庆祝会。有红领巾歌舞团大合唱。我是合唱指挥,紧张极了。演出开始前,我透过紫红色的天鹅绒幕布向台下扫视,惊喜地看到父母亲,他们就在前排。也许是因为兴奋,也许是因为紧张,当我边向台下看,边走上高高的指挥台时,一脚踩空,重重地摔下来。全场惊呼,台下几乎所有的人都站起来了。我在泪眼朦胧中向台下看,本能地希望父母亲伸出援手。只见爸爸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依旧端坐着。妈妈下意识地站起来,随即又坐下了。
台下跑上来一位叔叔,是爸爸的秘书。他用一块大手帕缠在我受伤的膝盖上,悄声说,爸爸让你坚持演出,这不是你个人的演出。老师帮助我上了指挥台,我忍着疼痛指挥完了合唱《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台下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是给我,也是给我们的。
演出结束后,老师带着我找到爸爸,请他带我回家,理由是腿伤得不轻。爸爸用温和的、却又是不容置疑的口气回答说:“其他同学怎么回家,她就应该怎么回家,她不能搞特殊化。”老师只好带着我上了少工委的大轿车。院里的同学,没有一个随家长回家的,车载着我和我的同学驶回学校。老师看我一瘸一拐地走路,只好用自行车送我回家。妈妈听到敲门声,从房间里冲出来,爸爸紧随其后,他的脸是平静的。我只能从他的眼神看到一丝关切,但是,他什么都没有说。妈妈对老师说了无数个感谢,对我受伤却只字不提。
多少年之后,我成为母亲。孩子每一次受伤,哪怕是看到孩子微小的伤口,我都会有一种隐隐约约的心痛。此时方知,那一刻,父母亲的内心承受着怎样的煎熬。共产党人不是不懂感情,更不是没有感情。只是他们坚信:无论在任何情况下,你首先必须是个共产党员。其次才是别的角色。
那时的小孩子都喜欢过年,因为有好吃的、好穿的、好玩的。在我的记忆中,过年似乎从来没有什么意思。1966年春节,应该是我的第一个本命年。放寒假了,差不多用一天的时间,就把寒假作业写完。不为别的,就是想过年好好玩。当时,我并没有什么本命年的概念,只是听家里的老姆妈说起什么本命年,才知道它是如何如何重要。多盼着爸爸妈妈也知道这一点啊。姆妈也私下里和妈妈说起这事,妈妈温和地一笑说,唯物主义者不讲这些的。
眼看着要过年了,那天爸爸似比往日回来早些。我还没来得及高兴呢,就见他匆匆忙忙拿了一些洗漱用具和一包饼干,与秘书一道离去。临走时,拍了拍我的头说:“新年好,爸爸过几天就回来。”还有两天就过年了,“过几天就回来”,那意思就是,年又不在家里过了,他又去他的三线视察去了。在我12年的记忆中,爸爸和我们聚少离多。已经不记得有多少个春节,爸爸不在家了。对于他人来说,爸爸是与他们历经生死的战友。对于在三线苦战的将士们来说,爸爸是他们的总指挥。而对于我呢,爸爸是个符号,是个影子。
还有一天要过年了,妈妈早晨出门时说,在家听话,妈妈要去慰问部队,给你买了新衣服,年三十要穿上啊,妈妈几天就回来了。也是一个几天就回来。我委曲极了,泪汪汪地瞪着妈妈。敢情他们谁都不知道,这个年对我很重要啊?妈妈看我梨花带雨的样子,不免心疼。用那悦耳的吴侬软语轻轻地对我说:“野战部队的战士比你大不了几岁的,他们过年都不能回家。”我知道,妈妈又和她的野战部队一道包饺子去了。当时,我恨恨地对妈妈说:“我多希望是你的战士!”之后,“呯”地摔门而去,背后传来妈妈依旧温和的声音:“这是妈妈的工作,是一种职责,你懂吗?”
年三十到了,我百无聊赖地换上新衣,听着窗外的声声爆竹,看着随风舞动的红灯笼,内心孤独极了。姆妈精心为我制作的美味佳肴,好像一点滋味都没有。一阵电话铃响起,打破了沉闷,是同学打来的。说是在家挺没劲的,想到我家玩。过了一会儿,来了一帮同学。他们和我一样,都是家长下基层,或者到别的什么地方视察去了。这是规律,每逢过年过节,大院里的孩子们是最孤独的。在一起玩、吃、吹牛、逗乐是家常便饭。也正因为如此,小孩子们的关系颇有些相依为命的意味。
在这些老布尔什维克心目中,工作、职责比世界上任何东西都重要。为了这两个字眼,他们可以牺牲自己的一切。因为在他们心目中,工作、职责不是金钱、权力,不是任何可见的、不可见的利益,是党和国家的事业,人民的幸福。带着这份使命感,他们义无反顾地走到抗战的前线,也是这份使命感,使他们在和平时期,依然以如火的热情投身到社会主义建设的事业中。
“文革”开始了,爸爸妈妈相继被带走。说是不许请保姆,姆妈也被送回江苏老家。妈妈临走时留下一叠饭票,告诉我,可以到院里的食堂打饭。同院的伙伴境遇和我差不多,于是到食堂打饭,成了我们的一个新乐趣。好景不长,没几天饭票就用光了。还没到月底,便囊中空空如也。一连好几天,都是买一两米饭,加一点冬菜。
那天中午,我在窗口买饭,依旧是米饭和冬菜。就在我端着饭盒转身的时候,身后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孩子,你能吃饱吗?”哦,原来是大院食堂的管理员,我们平时称他作黑伯伯,黑伯伯招手示意,让我进去,为我盛了一些饭菜,然后对窗口的服务员说:“这是大姐的孩子,以后不管我在不在,只要看到这孩子,她要什么,就给她什么,记在我的账上。”
我当时并不知道黑伯伯为什么这样。时间长了,从服务员的只言片语中,我知道了原委。黑伯伯参加过长征,据说是红八军的,没有文化,没有结婚,自然也没有儿女。他一直当炊事员,用他的话说,当炊事员不饿肚子。妈妈任职期间,每年都用自己的钱给黑伯伯买四季的衣物,逢年过节,还给老头送一些好吃的。黑伯伯常说,有同志们照顾,老了也不怕。老伯没有文化,资格老,敢说,造反派也不敢拿他怎么样。他公开地在院里说:“说大姐是走资派,打死我都不信。”
战争年代,战友、同志是可以互相挡子弹的生死之交。在非常时期,战友、同志是相互信任的莫逆之交。为什么?因为他们有共同的信仰。
刚刚结婚那阵,我总弄不清先生的哥哥弟弟是怎么回事。后来才知道,大约在上世纪60年代,公公的一位老战友夫妻双双辞世,身后留下4个儿子,三个未成年。老头没有和家里任何人商量,自己决定收养这4个孩子。组织上给这4个孩子的赡养费,都被老头一一存在4个孩子名下,以便为他们未来的生活奠定一点经济基础。他们日常生活的费用,全由老头老太太来承担。从那时起,人们经常见到,中午休息,晚上回家,以及周末,只要有空余的时间,婆婆手中从来没有停止过织毛衣。他们无怨无悔地做着这一切,原因很简单,他们和这四个烈士遗孤的父母亲,是抗日战争时期的老战友。
今天,网友拿“同志”插诨打科,可以理解。但是,我笑不起来。因为对于中国的老布尔什维克而言,“同志”有太多神圣的内涵。我不懂,也没有体会,但是,我见过,也受益过,我不想调侃他们。
上个世纪90年代后期,赋闲在家的父亲做起了寓公。每天早晨和干休所的战友们晨练,下午在一起聊天下棋,好不自在。外界的一切,似乎淡出了他们的生活世界。从表面普通的老人身上,已经看不到当年叱咤风云的影子。人们只能从他们习惯性的军人步伐、遇事的果断豁达,依稀辨别出战争淬砺的痕迹。
有那么一阵子,父亲的外界联系突然多起来。各类不同的人找他投诉。原来他曾经工作过的某地,为准备当地的大庆,设计了几项面子工程,各行业的税收项目多起来。父亲对于那些地区的熟悉程度,不亚于熟悉自己的掌纹。当向老干部通报这些工程时,老人们愤怒了。他们想联名上书中央,力陈这些面子工程的弊端。他们重申一句话“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我反复劝阻父亲,最后惹得他大发雷霆,差点犯了心脏病。最后,老人们都受到子女的劝阻,上书中央之事作罢。但父亲预言,建这几个面子工程时需要耗费多少钱,当它们无用时,炸毁就需要多少钱。我们暗地里都笑这帮老头,真是愚忠,老恐龙。
大庆如期举行。然而父亲的预言不幸言中。中央代表团看到那些无用的面子工程,曾经责令当地拆除或者炸毁。然而经专家预算,炸毁的费用并不比建设的费用少。也就是说,里外里,费用增加了一倍。至今那些面子工程依旧立在那里,不同的是,它们成为当地的笑柄。然而这笑柄花费了好几个亿啊。
我曾经幸灾乐祸地对父亲谈起那些面子工程,并对父亲及那帮老头说:“你们是对的。”然而我得到的答复几乎是一样的:“我们要是错了,那倒好了,至少那么多民脂民膏没有浪费。几个亿,就这么打水漂了,那是多少人创造的财富啊。我们国家并不富裕,浪费不起!花好几亿,仅仅证明谁对谁错,笑话!”每逢谈起这些,父亲都要谈起他当年巨大的国防工程预算,如何误差不超过1%等等。总要重复,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
直到21世纪初,离休干部的收入还是偏低的。有时真觉得,我们国家好像很健忘,共和国成立几十年,打天下的功臣们,就被自己的党遗忘了。唯一想起他们的就是“七一”、“八一”、国庆节,单位送点小礼品什么的,意思意思呗。除此之外,倒是没有什么人提起他们了。
前几年,实行公务员制。离休干部们的工资随行就市地提升了。一个周末,回到婆婆那里,兴冲冲地告诉她这个消息。满以为她会高兴,涨工资了嘛,谁和钱有仇呢。谁承想婆婆问,那退休的人也涨吗?答曰:好像不涨。婆婆笑着摇了摇头说:“那不合理吧?好多退休的干部和工人工资比我们低得多,现在物价涨了,他们的工资不涨,这不公平。这样下去,社会贫富悬殊会拉大,社会就不稳定了。”
我和先生听了顿时愣在那儿了。您都到这份儿了,也就比赤贫多不了几个大子儿,还想着别人比自己更困难,还惦记着社会公正、贫富悬殊。您看看这房子,120米,倒退30年算大房子。现在呢,恨不得小青年都比您住得牛。您看看这家具,卖给回收废品的,都卖不了几瓶啤酒钱,您还惦记着别人。咳,真是的,说您什么好啊。
但是转念一想,又觉得肃然起敬。是啊,他们当初参加革命不是为了钱。要是为了钱,他们本可以有更好的选择。他们受过良好的教育,家境不错。如果为了个人境遇,他们不需要改变什么,只需要在家里当某家大少爷就行了。只因受到外族入侵,国破山河碎,他们便放弃学业,投笔从戎。革命成功了,共和国建立了。他们在位时,一心扑在工作上。国家改革了,商品经济的大潮来了,他们也离休了。他们和工人、农民一样,为开放改革支付了成本。我们的国家有负于这批人,而这批人却丝毫不计较。他们心里想得最多的依然是党、国家、人民群众。
中国共产党从被国民党围剿的“匪”,到抗日战争时期的在野党,再到共和国的执政党,辉煌的历史,是这批有信仰、有理想、忠于党的事业、忠于人民、忠于祖国的人浴血奋战、流血牺牲造就的。我们的父辈是幸运的,因为他们经历了残酷的战争活下来。他们之所以不抱怨自己的境遇,就是因为他们总和那些牺牲了的战友和同志相比。与在黎明前倒下的战友相比,自己还活着,还要奢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