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浪里

2014-02-27 10:35北董
少年文艺(1953) 2014年2期
关键词:渔家大嘴巴渔夫

北董

也许很久以后,甚至直到走向成年、壮年和老年,他都将无法忘记这个感觉——

那浪涛,分明在天空中澎湃;每一个浪都是一个饥饿的生灵,它们以过剩的数目互相搏杀,互相吞噬。有狮的血口,有象的卷鼻,有章鱼的腕足,有豹子的利爪,有蝎钩,有蛇信……太阳不是滑落,星斗不是隐退,它们是被冰冷咸腥的海水焌灭了,而且连一缕轻烟一缕水汽都未能冒出来,是来不及……

浪涛在天空中澎湃。

——他无法忘记这个感觉。永远。

“你坐过船么?”

“当然坐过!”

“河船?海船?”

“江船!”

“江船?真的吗?”

“谁骗你!”

大嘴巴男孩,扒得一丝不挂,将一小桶海水举起来,哗地浇到脑瓜上。又一桶。他极不信任地斜乜对方几眼,“你是城里人,干吗到这儿来挣钱?你会干什么活儿?”

他不回答。他认为,跟大嘴巴男孩讲半个字也是一种浪费。想在这里混一下,必须找小东西的家长:“那一只眼的,是你爸吗?”

“你干吗到这儿来挣钱!你会干什么活儿!”大嘴巴男孩终于拉上裤衩,用细尖的指头抠弄着肚脐,“——你说呀!你会干什么活儿?你先跟我说!”

钱,家里并不很缺。爸爸妈妈都是官,而且还不小呢。

不过,那不属于自己。爸爸曾为姐姐当过“桥”,如今已然后悔,再不肯为儿子做“桥”,更不肯为儿子做“梯”,确保自己的“正经”去了,妈妈的哀求与争吵也不再产生效力,那么……

他读了四年初中,还是没拿到毕业证。但这并不能证明他的智商过于低下。他躺在公园的长条椅上,连续七八个小时仰视无法计数的树枝。他自问:我,是哪一片绿叶呢?可他不能回答。

他忽然觉得时间无情,把他推上了一壁悬崖。

人生,就是胡来加侥幸!这不是他的创造,这是录像厅个体户罗哥们儿常常挂在嘴巴上的名言。

那就胡来一下!

那就碰一碰侥幸。

他一旦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就非常盲目地、风飘落叶般地来到这里——有两户并且只有两户(他套用了数学语言)的小小渔村。

“你准保晕船!”

“别瞎说!我去过三峡!大三峡,小三峡!”

大嘴巴男孩专注起来,“是六个匣子吗?”

“什么呀!你总应该知道长江的!小三峡,一里三湾,湾湾有滩,滩滩都有鬼门关!”

“我是跟妈妈去的。绝壁耸天,激浪翻滚。旅游船逆水而上,马力不足,三名船家加上竹篙。人也如弓,篙也如弓。金丝猴,古栈道,悬棺。我一点都不晕船!”

“哦……你要我跟我爸讲,你能干活儿?”

“你真啰嗦!我要见你爸去!”

“你叫什么?”大嘴巴男孩问。

“鱼亭。鱼虾的鱼,亭子的亭……”

“啥?有这姓吗?有趣儿!骗我吧?那你说有姓虾的吗?”

鱼亭告诉大嘴巴男孩,他也不知道有没有姓虾的,他说爸爸姓鱼,他确实姓鱼。

大嘴巴男孩便有些喜欢他,便喋喋地告诉鱼亭:一下了海,可能一两个月不回来,追着“鱼流儿”就不能放松,咬着打,一路地打,一路地卖,什么都是“一路地”。鱼亭脸上现出难色。去这么久吗?“是的,要么你就别跟着。海就是海!”

“那,会翻船吗?”

大嘴巴男孩大怒,骂了句不堪入耳的脏话。鱼亭便记住了,渔家顶忌讳凶词儿,说话务必要吉祥。

那浪涛,分明在天空中澎湃。

一开始下海时,可真不是这样。

那个海,是平静的,当然也不是公园里的蕊湖那样。蕊湖太女人气。海,一天24小时总是男子汉。俗气的船名——“前进5号”,木板上抹着一片片灰斑,没有帆。独眼渔夫让他的伙伴都睡觉,他用手操纵柴油机,伸出一条腿,用脚拨着舵杆,娴熟得如同人们擤鼻涕、掏耳朵。

鱼亭十分感激大嘴巴男孩,因为独眼渔夫听他讲到“如果你们什么也捞不着,我就不要工钱”的时候,气恼非常,连那只瞎眼睛都眨动起来。“这条臭■ 头,你给我滚!”原来,鱼亭又犯了口忌。这时候,大嘴巴男孩说了八箩筐好话,爸爸才把鱼亭留下来。鱼亭出身“官”家,从未惧怕过张三李四,此时却很是畏惧这独眼人。他是大嘴巴男孩的爸爸。大嘴巴男孩名叫绺子,而鱼亭在心里就称他大嘴巴——小家伙嘴巴真宽,让他想起城市里一种狮子形的垃圾桶。

大嘴巴并不强壮,与鱼亭同是15岁,比鱼亭矮了一头。他的每一颗牙齿都是琥珀色的,那是氟元素留给他的毒性的痕迹。他读过4年小学,后来爸爸要他帮船,他便辍学了。

他一点也不怀念小学校,他喜欢船,喜欢海,不怕风浪。

他也非常喜欢鱼亭腕上的那块电子表。一刻钟里问过三回几点了。鱼亭告诉自己,是送点人情的时候了。可是,绺子坚决地摇摇头:

“有了太阳、月亮、星星,就够了。爸爸这么说。”

小怪人儿!

他也是一片绿叶?

爸爸是一片绿叶。副市长。

妈妈是一片绿叶。副科长。

小保姆阿兰呢,也是一片绿叶。阿兰三年过去,学成英文打字,拜拜了。

录像厅腰缠几万的罗哥们儿,三峡峭壁上采药的女人,这“前进5号”上的独眼渔夫……每个人都是一片绿叶。

我是哪片绿叶呢?

鱼亭近来不得不考虑这个问题。

那天,鱼亭扑入这连天的芦草、荒凉的海滩、低矮的渔舍、如血的夕阳、咸腥的风共同构成的风景画中,他觉得空前的轻松:什么啰嗦的烦恼都消失了,绝美的伊甸园啊!他对着大海撒谎,把自己说成父母双亡、四处乞讨的流浪儿。

独眼渔夫的独眼入木三分。“扯淡!”他说,“你的粉嫩肉皮告诉我,你比我肥!你只不过想玩玩海!”

他默认了。但是应该说,他想趟一趟,什么是人生。

邻家小渔屋,一共三口人,二老一壮,没有女人。

独眼渔夫扬过去一句:“带个生瓢子吧,半大崽儿。”不知那边谁回了一句带就带呗。鱼亭的一颗心才撂进肚子里。

他披着米色风衣,立在岸上看水鸟。水鸟上下飞,叫得很吵,不怕人。他看得很入迷。

第二天清晨,这边的渔家阿婶,还有三岁的男孩阿橹以及盐罐、炊帚、拖鞋、耗子药盒……就是说,一切的一切,都搬上了船;另外的一家渔民也一样。两个小渔屋,如同两只蝉壳趴在原地,陷入了缠绵的期待之中。

“前进5号”起航了。柴油机吼叫着。两家渔民共七口人忙忙碌碌。鱼亭总想伸手动脚地帮忙干活,他唯恐愧对了将会付给他的每日两元的工钱。可惜,他什么都不会做。

船家阿婶在船头大声地撒尿,他羞得无处藏身。事后,他用一块纸板遮在船头,弄出个小小的“卫生间”,却被独眼渔夫一脚踢进了浪涛中,骂了他十声八声王八蛋。他被骂晕了——他不知道人家是野蛮,还是比他更文明。

海就是海,渔家就是渔家——也许只能这样解释吧。

黄海,在地图上是一片并不宽阔的浅蓝,而在螺旋桨下,竟是一片神奇而无边的原野。鱼亭看不够,不害怕,但是,也祈祷安宁。

网拖上来,希望很大很大,浓度很低很低,螺旋桨还没有耕完贫瘠的田垄。

大嘴巴男孩活吃对虾,不剥壳就从正脊上咬一口。虾头抛上天,叫一只水鸟抄走了。

柴油炉点起来。斩掉头尾的黄花鱼架在生米上,这是原汤焖米饭。

七条汉子,一个女人。阿橹也算在“汉子”内,一根皮套系了他的一只脚腕,如同乡下人拴了驴或羊。

渔家喝酒,不用盅,也没有推让。倒空的酒瓶抛进大海。划饭的时候,只见吞咽,不见咀嚼。呼呼,呼呼……

“你,”邻家阿叔用酒瓶口抵住鱼亭的鼻尖,“喝酒!”

他喝了。酒,他并不陌生。

“有种!”独眼阿叔说。莫名其妙的夸奖。

啊,海就是海。

渔家就是渔家。

夜来了。

螺旋桨倦了,船上挂起一盏红灯笼。

大人有大人的世界,小孩有小孩的世界。两个15岁的男子汉,坐在船尾。

“你怕海么?” 鱼亭试探地问。

“我怕没有海!” 大嘴巴男孩仰望着星星。

“你家有没有淹死的人呀?”

“我爷我二爷我表叔,都从海里走了。”

“那咋不离开海?”

“离开?为什么离开?”

“海太凶险呀!”

“凶险就离开?那是什么人啊?”

“不可思议!不就是只为了混吃喝么?”

“不!”

“还想发大财,是吧?”

“不光想发财!”

“那还想干什么呀?”

“什么也不想干,只想弄海!不敢弄海,不是渔家!一提海,渔家的心就痒酥酥!”

“太神了哇!人弄不过海,依我看。”

“弄不过也要弄!弄海最开心!”

“开心?”

“开心呀!你问我爸!海是催生婆,滋生渔家,浪是索命鬼,卷走软蛋!弄海,快活极了——你吃虾!咬,咬呀!咬呀!船家功夫浪里瞧!”

“我……”

“咬呀!你不是海上人!海,就是海!”

鱼亭糊涂了,不知道船行到哪里。往哪个方向看,都是水天茫茫,无边无涯。浪大起来了。

他产生了那么强烈的依赖心理,他只觉得,自己的生命完全交给了那支螺旋桨,以及那四位素昧平生的长着胡子的真正的渔人。太阳从水里跳出,才告诉他大致的方向,但是他更相信错误的直觉,觉得太阳从北方升起了。鱼亭很聪明,很快学会了绞绳、拾鱼、装篮,更能帮助阿婶做饭菜。阿橹哭得像杀猪,很快就哑了嗓子,很快就弄得满头满脸鱼鳞、菜叶。他逃不出皮套子赋予他的二尺方圆。鱼亭被他可怜的哭声打动着,而其他人却仿佛将哭声当作了音乐,谁都不觉得刺耳——也许是充耳不闻。鱼亭的心颤动着,他想把阿橹抱起来,哦哦地摇一摇,他伸出手去。独眼阿叔吼道:“绞绳!”他只好跳开,像触了电一样。

阿橹睡了,在甲板上,在作为玩具的一把烂菜叶和两条黄花鱼中间。

拖网沉重起来,网纲绷直如棍。机船缓缓行进。邻家驼背老头松耷耷的脸皮上漾出笑纹。那早已失去青春风韵的皱褶,在阳光下竟十分动人。鱼亭瞬息间记起了一位什么人风靡一时的油画作品。

驼背老头美滋滋地吸一支带嘴儿的香烟。鱼亭瞧见他两颗孤独的、上下对不拢的黄牙齿。

驼背老头的哥哥比较结实些,油亮的头顶闪着亮星。那中年汉子老想逗阿橹。

他也许渴望有个老婆吧?鱼亭揣想。

大嘴巴男孩去扶舵了。这,很令鱼亭羡慕。

在根本说不清坐标的地方,他们遇上了收购船。一篮鱼虾才卖三十块钱,太便宜了。他们把四五十篮鱼虾卖了个精光。驼背老头问有没有麻黄素,收购船的老板说,麻黄素,那是供应船的事情。

两天过去,他们没有遇上供应船。

鱼亭问自己:他们会及时发给我工钱吗?

独眼渔夫将钱装入了一个塑料袋,折好口,压在机舱上面的一块铁板下。看来,他没有分工钱给鱼亭的意思。鱼亭担心他们事后会耍赖,因为鱼亭与他们之间没有一个字的合同,更谈不到什么“公证”。鱼亭所以这样想得到钱,是想拿几张带有鱼腥味的钞票让副市长先生和副科长女士看一看,作为人类的后代,离开了父母翅膀的鸟儿,到底能不能活。到时候,必须马上声明,这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节目,而绝不是鱼某人的最终生活方式——好戏会在后头!

要实现这一想法,首先是他们不会食言。

大约是第九次日落日出了。

“前进5号”终于咬住了一股“鱼流”,紧追不舍地奋力捕捞。船上堆了好大的一堆黄花鱼,也杂有一些对虾和鳗。偶尔有螃蟹,吃不了,人们随手又扔回大海里。

他们遇上了供应船,那上面,油盐酱醋,洗发香波,卫生纸,指甲刀,什么都有。描眉红口的年轻女郎,还奉送几只易拉罐与渔家干杯,她祝愿他们水肥浪稳,一路保平安。独眼渔夫扔过一筐黄花鱼致谢。他把一沓票子分给鱼亭:“喜欢什么,买去吧!”鱼亭买了饼干、巧克力,送给用皮套拴着脚腕的未来小渔夫。

阿婶修补着被鲨鱼撕开的网洞。她一刻不闲。

“前进5号”不能怠慢,它要咬住“鱼流”继续干。“鱼流”折向了深海。

鱼亭被大海感动了。大海,如此富庶,如此慷慨,几乎用不着耕耘,伸手就是收获。他想到城市街头戴顶草帽卖冰棍的婆婆、胡同口修鞋修锁的小兄弟,以及每日里在讲台上喊得舌干口燥的老师……人们挣钱太不容易了——与捞海相比。

买一条船吧!挂一只网吧!对,你看这只“魔口袋”,它就那么跟着船走着,走着,绞上来时,里边就拥拥挤挤地活蹦乱跳!

他忽然产生了一点欲望:写一首诗,写拖网。

一个口袋,千万个网眼,不停地奔驰呀,奔驰呀,“奔驰”不好,飞呀,飞呀,也不对……难啊难,他寻找不到自己满意的词句。

大嘴巴男孩折过水管,哗哗哗把甲板冲洗了一回,冲得干干净净。然后,他一踮脚一踮脚地勒了两下裤带,便破开嗓子,唱起了野味十足的渔歌——

呜咿哟嗨

一架神梯子■

百道杆杆

我一插插到■

龙王家园

龙王请我哟

喝甜酒哟

临来还送我哟

一大坛坛

呜咿哟嗨

一棵珊瑚树■

百根杈杈

我一爬爬到■

树脑瓜瓜

龙女请我哟

吃仙果哟

临来还送我哟

一朵花花

大嘴巴男孩嗓子极清亮,只是不太会运气,唱得有些“挺”。不过鱼亭还是爱听极了。

鱼亭发现,阿婶笑眯眯地望着儿子,满眼的爱。

真没想到,在这样荒远的海洋中,还有如此美妙的歌声。鱼亭想到自己的吉他——如果有下一次,一定带它来!

海的翻脸,是在半夜。那股强风,连一点信号都没给,就扑到了“前进5号”甲板上。船灯呼一下就熄灭了。一开始,鱼亭总以为那风会被一堵墙阻挡着,可后来,那堵墙突然沉入海底,风紧接着就肆虐起来。

可怕的,并不是风。风是阴谋家,浪是刽子手。

渔船被颠簸得时仰时俯,浪打船舷的轰响使人预感到几秒钟后的灾难。阿婶把甲板上一切零碎东西都推入舱中,包括她三岁的阿橹。跃上船来的碎浪如同倾盆大雨,鱼亭片刻就被打得精湿。他不敢站立,趴在甲板上,双手抓牢一只铁环。他的肚子浸在水中,衣服被风剥起,糊到头上,他不敢腾出手去掀。

脚步声咚咚响,吼叫声乱七八糟。那些人匆忙地奔来跑去。有谁踏在他的腿肚上,他没敢呼喊。鱼亭耸起双耳听着,他极想知道,渔家到大难临头的时候还有什么绝处逢生的办法。

突然,他隐约地听见风声裹挟着大嘴巴男孩的呼喊:“鱼亭落水了!”

没人回答他。作为逃兵的鱼亭,也没有回答他。

人们各自忙着。鱼亭想起来了:大嘴巴男孩前天夜里对他讲,如果遭上恶浪,就必须保证用船头去迎。如果船打了横,侧面遭到浪击,那一下子就完了。那么现在,几条汉子都去把舵了,说不定副舵也加上了。他们要拼死掌正船的方向,迎着浪,别打横,千万不能打横。还要不让机器熄火——大嘴巴男孩也曾说过。

船身就像腾蹄的烈马。

船身像俯冲的飞机。

惊涛刮过船底。

疾风呼唤着死亡。

小三峡冲滩而上的景象闪过脑海。鱼亭现在才明白,那委实算不得什么壮观啊,渺小,那太渺小了!

黎明的到来,仿佛推迟了半个世纪。大嘴巴男孩的生命走到了终点。钩竿钩住了他的救生衣,把他拽上船来。这种用泡沫塑料拼起的“坎肩”,原来并不能在惊涛骇浪中给人以生命。

大嘴巴男孩如一条鱼儿一般,宁静地躺在甲板上。

阿婶无声地哭泣。

阿橹怔怔地望着哥哥,不断扳开哥哥屈握的僵硬的手指。

汉子们死闭嘴巴,谁也不说什么。

阿婶将救生衣扒下,放在儿子旁边。擦了一百遍儿子的眼窝,轻轻合拢他的上下眼皮:

“绺子呀,绺子,你疯了,怔了?下海到底为啥子啊!”

绺子无声。

鱼亭也无声。

风缓下来了。

浪稳下来了。

鱼亭不见了他的风衣。风衣昨天是挂着的,它在吹落海中的刹那间欺骗了主人的朋友。

这天下午,又一艘供应船见面了。

——来100斤盐!

独眼阿叔咬着牙喊。

“不怕齁死呀?”老板在打趣。

——来100斤盐!

驼背老头撅哒撅哒地将湿漉漉的盐袋背过来。

独眼阿叔默默地铺开一块褪了色的绿帆布,他示意阿婶抻平褶皱后,默默地将绺子放上去,默默地将盐袋子提起来,口朝下,盐的瀑布便倾泻在绺子的头上、颈上、胸脯上……

海浪平静地涌动着。它知道自己的过失吗?海风习习吹着,它忘记了昨天的狰狞吗?阳光的碎屑洒遍万里水域,银鸥翩翩飞翔着。绺子啊,看到了这美丽的图画吗?鱼亭望着绺子了无血色的脚丫,心中不能平静。好端端的一条渔家男子汉,为我,先去了。绺子兄弟,你扑救的不过是一件风衣,我对不起你!

独眼阿叔掏出自来火,打燃,将一卷钞票点着了。火焰跳动在他骨节粗壮的拇指、食指间。它们捻动了一下,黑色的花瓣们没能飞向天国,它们轻轻凋落在盐粒覆盖着的小胸脯上。

鱼亭也掏出了自己的钞票。

“装上吧。”阿叔拦住他说。鱼亭想了想,便摘下了他那只电子表,滴着泪,给绺子戴在那虚白而浮肿的左腕上。

“前进5号”的机器发出吼声。

阿婶又把阿橹扣上了皮套。

“叔叔,我们快回家了么?”鱼亭问。

“下网!”独眼阿叔没理他的话茬,眼里闪着黑蓝色的冷光。

机船没有打回舵,它的方向,仍然是辽宁。

鱼亭望望太阳,忽然想起绺子的格言:海就是海。他要品味一下这句话的含义。这时,阿叔大声吼他:

“过来!”

像打雷。

阿叔与他一条舵杆。

风平浪静。鱼亭用双手握住它,便握住了一股噗噗而动的脉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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