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爽
二娘并不是我的亲戚,她是我家对门住了三十几年的老邻居,而我今年才26岁。
在大天津的这个农村小庄子里,一条胡同住着少说40家人家,走过来一趟碰见了就都招呼声“干嘛去了?”“吃了吗?”而小孩子就只需要叫人,比如我遇见她,就叫二娘,管她丈夫叫二大爷。
今年从年二十七归家过年到初七离开,只见了二娘一面。她比往年更瘦了些。离开这个村子6年,每年过年回来都觉得遇见的婶婶娘娘们大都腰更粗、面色更油些,唯独二娘不是。妈妈说二娘就是瘦体格儿。
她还戴着去年的那顶枣红的针织帽子,半圆的一顶,漏出来的头发已经白了好多。往年她都会买三块钱一袋的黑色染发剂拿来让我妈妈帮她染头发,染好了她再帮我妈妈染。现在二娘不仅不染头发了,耳朵也不好使了。
初七那天,她进来我家,我叫了她两声,她都没听见。听我妈说,二娘的一只耳朵全聋了,另一只还能听见些声音,年前去区里的医院看大夫,大夫说得要全聋了才能配助听器。二娘本不去医院看的,还好前些年有了新农舍,有些病能报销些钱了。
二娘特别喜欢来我家串门,大门响,狗不住地叫,准是二娘。我家的狗在我家已经12年了,全胡同的人来串门都不叫,唯独见了二娘嗷嗷地叫。因为前些年二娘家养过一只大狼狗,结下过梁子。
这里串门特别随意,可能我家还吃着饭,也不用特意留客人上桌。以前经常是我们围着个四方折叠桌吃着,二娘坐在旁边抽着烟聊着。
今年二娘不太说话,二大爷年前住院了。只说是胃疼,拉黑粑粑,年三十那天从区里的医院转到市里大医院了,光是化验就要等半个月,正月十二才出结果。
二大爷一住院,家里就没了进项。以前村子里有水田、菜畦,二娘家是地地道道的农民,每天下地干农活儿,两口子都没有副业,收来的蔬菜粮食就在村子里主干道旁边摆摊卖。日子紧紧巴巴,养了两个儿子,盖房子,娶媳妇。
可是七八年前,村里的水田、菜畦都被占了,每家分了些钱,顶着农村的户口,可是没了地。有的人搬到“上面”(城镇里)住去了。有的人就开始打零工。二大爷在村子里兼着三份工作:掏厕所、捡路面上的塑料兜、捞海河里的塑料兜。每个月也有一两千元的收入。二娘不干活儿,帮着儿媳妇们带带孩子。
二娘家的二儿子娶了个外县的媳妇儿。嫂子长得漂亮,油光水滑的大辫子。可是在这个大城市里的农村,七八年前娶外县的媳妇还是挺不光彩的事儿,只能说家里穷。
现在不一样了,因为这个村子里,一半的人都是外来打工的“外县人”。胡同里很多搬走的人家,就租给这些打工的人,每个月能收千八百的租金。村里唯一的主干道,每天下午也有晚高峰,“外县人”好多人拖家带口地在旁边开了发廊、超市。就连卖菜的,都是“外县人”了,二娘也每天去买。
二娘家两个儿子又生了三个小子。大儿子6年前因为超生,被撸掉了党员的身份,现在是个开大车的司机。二儿子家的小子,已经上一年级了,爸妈都在外资的厂子里干活,我妈说工资不低,天天加班。于是花了一万二的赞助费,让儿子去别的小学读书了。
二娘去我家的时候,我妈说二大爷肯定没嘛事,但是住医院贵,要是钱不够就来拿。二娘可能没听见,站在我家饭桌旁边没说话。
在我家对门住了三十年的老邻居,其实我连二娘今年多大年纪了都不知道,更谈不上了解她。但是她家就在对门,就跟海河就在我家5分钟远的地方一样。
在那个不断涌进“外县人”的天津村子里,所有一切,人情世故,家里的老狗,都还在。
只是怕年月不多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