貌合神离的“右翼圈”

徐方清

从两边欢迎的政府职员队伍中走过，再接过女职员送上的鲜花，66岁的舛添要一在洋溢热情的氛围中走进了东京都政府大楼。

2月12日上午9点半许，舛添要一准时到达了位于七楼的办公室。透过窗户，他能看见繁华的东京城和熙熙攘攘的车流人群。当他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这位头发已花白的新东京都知事清楚，他几乎连把办公椅坐热的时间都没有，“有太多的工作等着我去做”。

舛添要一要管辖的这座人口超千万的城市“富可敌国”，2013年的GDP（国内生产总值）约占日本GDP总额的六分之一，达94万亿日元，约合人民币5.6万亿元，这比全球GDP排名第14位的墨西哥全国还要多。

3天前，2月9日，东京选民用211多万张选票将舛添要一送上东京都知事的位置——这一堪与日本首相平起平坐的职位。舛添要一以领先第二名超过100万张选票的巨大优势当选时，在选举过程曾不遗余力为其站台拉票的日本首相安倍晋三松了一口气。

2007年，在安倍的首个为期一年的首相任期里，舛添要一是其内阁成员之一，任厚生劳动大臣。如今，持右翼立场的“老部下”执掌东京都，这为再任首相后就不顾内外质疑和非议、一路固执向“右”的安倍，又增添了一个得力帮手。

在舛添要一当选次日，日本《东京新闻》报道称，在2012年的日本众议院选举中取代民主党上台的自民党，2013年再度告捷，在参议院选举中取得了多数席位，消除了朝野党派分别掌握参众两院的“扭曲国会”局面，使得安倍政府可以凭借议席优势强行通过预算案等国会法案。而在其支持的候选人赢下东京都知事选举后，安倍政府必将更加强势地推行带有安倍色彩的政策，继续推进发展核电以及修改宪法解释行使集体自卫权等。

不听话的“临时政治联盟”

日中科学技术文化中心理事长、日本福井县立大学终身教授凌星光和舛添要一最近的一次碰面是在去年，他们都受日本BS富士电视台之邀共同上了一档谈论中日关系的节目。当凌星光在节目中受到右派论客攻击时，舛添要一站了出来，发言称应客观看待中国。

“舛添要一有东京大学国际政治学副教授经历，看问题不那么偏激。”凌星光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说。

东京大学法学系毕业的舛添要一留校后，曾集中研究欧洲政治史，后前往法国进修。1976年，他回到东京大学做副教授，主讲国际关系学。

曾在去年和舛添要一有过接触的清华大学国际关系研究院副院长刘江永也认为，舛添要一比较有国际观，不是我行我素、乱说话和乱做事的人。去年4月，他曾受邀到清华大学就中日关系发表演讲，言辞友好，态度坦率。

但在日本修宪问题上，舛添要一和安倍持比较一致的右翼立场，并曾出任自民党修宪事务主要负责人。不过，他并无出格言行，并反对参拜靖国神社。

生性不安分的舛添要一在上世纪90年代初弃学从政，从参选地方行政首长起步，先后参选北海道知事和东京都知事，皆以失败而告终，直到刚结束不久的这次东京都知事选举，才如愿以偿。他最初是因为不满东京大学的教育体制愤而离职，并自创“舛添政治经济研究所”，通过频频上电视做嘉宾积攒人气，为从政之路做铺垫。

舛添要一的不安分也在他后来的从政生涯里屡有显露。在2007年第一次安倍内阁时期，舛添要一是内阁成员，却经常公开批评当时的自民党总裁安倍。而2009年，自民党首次在大选中被民主党拉下马，沦为在野党，舛添要一也因此丢官。重新频频出现在各种电视节目中的舛添要一，开始公开批评自民党的诸多不是，遭到党内成员的围攻，嘲讽他为“中年狼”。一怒之下，舛添要一宣布退党，而自民党也将他开除，留给他一个不光彩的“叛党”记录。

4年多后，“叛党”之人选择从参选地方首长再出发时，却得到了“二进宫”的安倍的青睐。一来自民党已无更合适人选夺回东京都知事的控制权，二来舛添要一要想赢得选举，也必须有强大外力支持，安倍与舛添要一的“临时政治联盟”，无需任何形式，便默契结成。

借此次东京都知事选举，安倍今后将乘势而上，全力推动其政策的实施。日本共同社分析认为，安倍除了将继续把摆脱通缩问题放在优先位置，还将尽快着手处理解禁集体自卫权等“安倍色彩”浓重的政策。

东京申奥成功，也是安倍的一大政绩。而能否办好这一次奥运会，事关“安倍经济学”能否奏效，事关安倍要打造的“强大的日本”能否实现。舛添要一的前任猪濑直树当知事时，极力反对作为安倍政治导师的前首相森喜朗担任东京奥运组委会主席。趁猪濑下台、新知事还未诞生之际，安倍突然宣布确定森喜朗担任奥组委主席。接下来，全力支持新知事并换取对方的配合，安倍的奥运“算盘”打得轻巧麻利。

不过，个性张扬的舛添要一似乎还如三年前那般喜欢批评安倍，2月14日，他就在记者会上对自民党现行的政策表达了诸多不满：虽然他直接参与了2005年拟定的第一次宪法修改方案，但最近拟定的第二次方案还不如第一次方案好，如果现在进行投票，他将投反对票；他不同意将天皇定位由现在的“象征”改为“元首”；他还不同意将自卫队改称“国防军”，顶多改为“自卫军”。

而按照日本的地方自治政治制度，中央政府是中央政府，东京都是东京都，不是从属关系。如今，他也不再是安倍的部下，最多是个不听话的“老部下”。

安倍的“朋友圈”

2013年的最后一天，安倍携家人到电影院观看了一部电影，和过去的一年告别。

这场原本简单的告别活动，却再次戳痛了周边国家未曾愈合的历史伤口。安倍观看的电影叫《永远的0》，是一部以二战时神风敢死队为题材的战争影片。 “神风敢死队”，是二战时期由日本天皇所设立的全部由十六七岁的青少年组成的敢死队。

电影由如今在日本畅销的同名小说改编，小说的作者是百田尚树，在安倍2012年竞选自民党总裁过程中，他极力声援，获得安倍好感。

在此次东京都知事选举过程中，百田尚树也出现在东京街头，他这次声援的是极右候选人、前日本航空自卫队幕僚长田母神俊雄。在16位候选人中，一直以来不断发表右翼言论的顽固分子田母神俊雄获得了60多万张选票，取得了第四位的高得票率。而在2008年，他因为发表了一篇赞颂日本在朝鲜半岛进行殖民统治和侵略中国的行径、并暗示日本是被美国诱骗加入战争的论文，被解除了航空幕僚长的职务。

和6年前田母神俊雄的论文观点相比， 2月3日百田尚树在为田母神俊雄助选时的一番极端言论有过之而无不及，他说，美军的东京大轰炸以及向广岛和长崎投放原子弹是“大屠杀”，“东京审判就是为了对此加以掩盖”。他还表示，“南京大屠杀不存在”。

有百田尚树的地方就有风波。去年11月，安倍政府任命了5名NHK（日本广播协会）“经营委员会委员”。其中，除了一人是连任外，其他4人都是安倍的“亲近之人”，包括百田尚树和长谷川三千子。长谷川为保守派评论家，去年10月，曾发表追悼文章，称颂右翼团体“大悲会”会长野村秋介。1993年，野村秋介在《朝日新闻》社开枪自杀以抗议该报刊登讽刺“大悲会”的漫画。

成立于1926年的NHK，如今是由日本总务省管辖的广播电视机构，虽然其资金主要来自财政拨款，但独立于政府，以新闻报道客观、中立为宗旨，被称为日本最具权威的媒体之一。以往的历届首相执政期间，NHK作为独立的传媒机构，在报道立场上，一直保持着公平、公正和客观的风格。即便是小泉纯一郎担任首相期间，NHK也没有过多地受到政府的干预，在处理对中、对韩历史和现实问题上，还是保持了客观、中立的态度。但日本首相安倍上任一年多来，通过左右这家机构的拨款权和人事任命权，迅速把它改造成传播右翼言论的私器。

近期，NHK高管的言行让外界惊诧。除了百田尚树和长谷川三千子的极端言论外，1月25日，新任NHK会长籾井胜人在上任当天，就为日本军国主义辩护，声称“慰安妇问题哪个国家都有”，“参拜靖国神社是安倍信念所使”。

籾井胜人当天还向安倍露骨地表露“效忠之意”，他称NHK的国际报道自然要同政府立场一致，“政府说‘右，我们不可能说‘左”，节目内容“至少不能偏离日本政府观点”。

“谁掌握NHK，谁就掌握国家舆论动向”。这是在日本政坛长期流行的一句话。而掌握了NHK的安倍，于去年12月26日执政一周年之际，参拜了靖国神社。这座神社的博物馆里，像百田尚树和籾井胜人那样对二战历史的描述比比皆是。

安倍对于《朝日新闻》的施压，多少也勾起人们对21年前野村秋介暴力抗击该报社的不堪回忆。2月5日，在日本参议院预算委员会会议上，安倍点名批评说，“《朝日新闻》是以打倒安倍政权为宗旨。”

安倍执政一年来的右翼言行，和他近期与极端右翼势力频频走近，甚至引发猜疑，他在东京都知事选举中为舛添要一站台并非出于真心，他内心更希望胜选的是田母神俊雄。而田母神俊雄也对媒体公开说：“实际上，安倍首相是支持我的。”

但面对素质颇高的东京选民，安倍心里清楚，与其支持一个非常喜欢却注定失败的候选人，不如支持一个不那么喜欢却能胜出的。曾经的东京都知事石原慎太郎和猪濑直树都是极右政客，已经让选民感到厌倦，而有国际化形象、执政能力、还跟安倍保持一定距离的舛添要一是最有希望胜选的人。

“温和右翼”仍占主流

2月10日，JCJ（日本记者协会）发出声明，要求在就职记者会上称慰安妇问题“哪个国家都曾有过”的NHK新会长籾井胜人辞职。声明指出，除了慰安妇问题外，认为“政府说‘右，我们不能说‘左”的籾井会长“没有资格当公共广播的最高责任人”，并要求百田尚树和长谷川三千子辞去NHK经营委员职务。

日本国内外的媒体对安倍插手干预NHK报道倾向感到担忧，遭到安倍施压的《朝日新闻》2月7日质疑NHK的独立性，称其要脱离政府、保持独立性很难，因为经营委员是首相任命的，而能够罢免经营委员的只有会长，但会长也是首相任命的。英国《金融时报》则指责安倍在“干涉新闻自由”，称安倍委任了一批政治盟友进入NHK决策机构，这些人正在挑战日本保守主义的底线。“NHK现在已不是‘大家的NHK，而是‘安倍的NHK。”前NHK经营委员、日本国立音乐大学名誉教授小林绿忧心忡忡。

安倍的“右翼圈”在历史问题上的极右言行，不仅在日本国内正遭致越来越多的质疑和批评，并继安倍参拜靖国神社之后，再次引发了周边国家和国家社会的强烈反弹。

在百田尚树发表否认南京大屠杀的言论后，中国外交部发言人洪磊2月5日表示，日本国内极少数人试图抹杀、掩盖、歪曲这段历史，是对国际正义和人类良知的公然挑战，应引起国际社会高度警惕。2月8日，美国驻日本大使馆发言人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指责百田的发言“违反常识”，并表示“美国政府希望身处负责地位的人努力避免做出有煽动地区紧张之嫌的发言”。数天之后，美国国务卿克里的亚洲四国出访的行程中，包含中国和韩国，但没有日本，一改以往会分别到访中日韩、在三国间力求平衡的惯常做法。

位于华盛顿的美国著名智库外交关系协会日本问题高级研究员谢拉·史密斯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表示，眼下让美国很多人感到困惑的是，已经搞不清楚安倍是怎样的人，而作为领导人，他的战略目标又究竟是什么，“尽管他看上去很享受权力”。

安倍寄希望于舛添要一的上台能有助于其推进“解禁集体自卫权”的想法如今也困难重重，与自民党共同执政的公明党明确表示反对，这导致向日本国会提交全面允许行使集体自卫权报告的时间一拖再拖。

日本若解禁集体自卫权，将是在突破和平宪法的道路上再跨进一步。因为按照日本目前对和平宪法的解释，“自卫队拥有集体自卫权，但不能行使”。1954年3月2日，日本内阁会议通过了《防卫厅设置法》和《自卫队法》草案纲要，于当年3月11日提交国会审议并最终获得通过，随之建立的由陆海空三支队伍构成的自卫队，已经动摇了作为日本和平宪法“三大支柱”之一的“不保持武装力量”的规定。2005年，日本自民党新宪法起草委员会拟定了第一次宪法修改草案，其中现行宪法第九条第一条款“放弃战争”被修改为“永远不进行战争及行使其他武力或以武力相威胁”，第二条款“不保持战力”被修改为“为确保国家和平及独立以及国民的安全保持自卫军”。

直接参与拟定2005年第一次宪法修改方案的舛添要一，却对安倍目前全力推动的第二次修改方案投反对票。学者出身的他虽然也和安倍一样抱有让日本尽早实现“国家正常化”的梦想，但他显得更加理性，会顾及“别人的感受”。更何况，舛添要一眼下最重要的任务是，做好东京主办2020年奥运的准备工作。

舛添要一当选东京都知事后，日本井县大学终身教授凌星光2月10日通过电子邮件向他表示祝贺，“期望您为恢复东京-北京姊妹关系做出努力。”1979年，北京和东京结为友好城市，但在力主“购岛”的石原慎太郎主政东京期间，友好关系被中断。2月11日的记者会上，舛添要一在回答《朝日新闻》关于有没有访问北京和首尔计划的提问时，回答得很坦率，“北京和首尔都是东京的姊妹城市，而且举办过奥运会，前去听取意见是不错的。”

在凌星光看来，日本政治确实是右倾化了，具体表现在否定侵略战争、否定战后和平发展（即和平宪法）的党派和舆论上升，而鸽派势力大为削弱，简直形不成力量。但他对《中国新闻周刊》态度明确地说，日本政治右倾化发展成为军国主义的可能性几乎是零，“简单地说，战前的右倾化是进攻性的，而现在是防御性的。”而在日本如今的右倾化浪潮中，极右势力并不占多数，主流还是像舛添要一这样的“温和右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