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也退
不管焚书行为有多大的罪过,都宣告了知识脆弱乃至虚无的本质。在缩微胶卷、电脑芯片之类的东西问世之前,一般的知识只能储存在有形的图书中,因此,图书馆是一个知识的旧时代的缩影,修建图书馆,被认为是保护文化、支持文化的真实举措,资助图书馆建造的人,被认为是乐观主义者、相信进步的人。
故此,乔纳森·斯威夫特,这位18世纪讽刺家的形象就特别耀眼了。他恰恰是个悲观主义者,也是他,在300年前向以图书馆为代表的人类野心宣战。斯威夫特所著《书籍战争》一书,讲的是“现代图书越来越嫉妒它的前辈们的巅峰地位,要求变换位置”。他认为,图书馆的本质是战场,文本与文本之间互有冲突,各自为抢得有限的空间而战,完全不是一个彼此和睦、携手共荣、泽被人类万世的知识之海。
焚书与书之战未必有直接的联系,焚书行为的执行者,例如两次世界大战之中的德国人,很大程度上拿书籍当作发泄的对象。低地国家的文化学术中心—比利时鲁汶,1914年遭到了德国人的狂轰滥炸,战后,一些美国人着手重建图书馆,新馆于 1940年德军侵入比利时时再度受难,而这次竟成了德军攻击鲁汶时唯一的轰炸目标。也许很多人会说,这表明希特勒仇恨书籍。
“希特勒曾经声称阅读应该是‘本能的—更应该在‘民族直觉的指引之下,而不是经由教育培养出来的辨识能力。”这就是说,不是反对阅读,而是反对驳杂的阅读,强调阅读必须为我所用。这的确是独裁者的想法。除了消灭其他国家、其他民族的藏书,第三帝国本土的图书馆员为了挽救书籍免遭毒手,还自行检查、筛选馆内的书籍,把符合领袖意志的书籍提供给人民阅读,想一想这工程之浩大,更能明白这场悲剧的严重程度,巴尔特斯准确地把他们与纳粹的交易比作浮士德将灵魂卖给魔鬼。
然而,假如你读过那篇有许多人转发的文章,讲哈佛图书馆里到处都是废寝忘食的渴读学子,假如你曾在一所西方的大学图书馆的一个细分类目名下看到多达十几柜子的藏书,你便会意识到,焚书这类事情,既是暂时的,也是局部的,它构不成对图书馆的威胁。书之战的历史远远长于焚书,只要人类知识传承的基本制度不变,书与书、文本与文本的战争将持续下去,作为战场的图书馆,当然岿然不动。
埃利亚斯·卡内蒂的《迷惘》,是一本曾深深影响了我对书与图书馆认识的经典小说,书呆子主人公彼得·基恩,在小说末尾引火烧毁了自己书房里的两万册藏书,并在火光中放声大笑。他是个神人,能与书中的孔夫子说话,但他头脑中的书籍与世界是脱节的。那些书在他的头脑里打架、被他取出来卖掉。卡内蒂用荒谬的情节预言了一个知识与文本压迫人、禁锢人的状况,一个古人压迫现代人的时代的到来。
其实众多现代作者对此早已有意识,只是,他们自己也必须依靠图书馆才能“永恒”,只要古老的“立言”传统仍是他们人生的志向所在。萨特在他最优秀的小说《恶心》中写了一个名叫洛根丁的小学者,他住在一个天色灰暗、空气阴冷的海滨城市,做着一项关于一位法国大革命时期侯爵的研究。他发现,城里的图书馆是自己最大的敌人,因为那些已经存在的图书,哪怕是他本人已经写下的句子,都在挤占他的作家生涯的空间。他批阅大量文献,去了解一个根本不认识的古人,而批阅的过程让他越来越烦闷,因为那些已经落在纸上的字,每一个都在与他作对。洛根丁感到,只有在书还没开始写作之前,或者在书写完之后,才会有一点澄明照亮自己。然而,前者已是不可复得的过去,而后者亦不可能,因为对一个写作者而言,书其实永远没有完成的一天。
在所有有关书和图书馆的作品里,马修·巴特尔斯的《图书馆的故事》,应算是别致的一本。他出色地抓住了几个非常关键的概念:书的普及、书之战、焚书。他还写到了数码时代带来的变数。巴特尔斯的立场是开放的,“现在,字词的表现形式越来越倾向于像素和比特,而不是纸张和墨水。看起来它也是会消失的。”巴特尔斯已经看到,语词和知识载体,经历了从口头文学到书写文学,从手抄本到印刷书几个重大转变后,眼下又面临一个特别大的变局,谁也不敢想象下一步会发生什么。
我想到一个古代笑话:某人带着一袋米骑驴进城,生怕驴负重太大吃不消,就自己把米背在肩上。图书馆就是那袋米,决定它能长到多大、多重的不是人,而是那头驴。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