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雅君
“听说了吗,各地高考改革都拿英语开刀了。大刀向英语脖子上砍去?”穿长袍的郭德纲在台上问于谦。
郭在相声里说的是按照北京市教育考试院公布的中高考改革方案(征求意见稿),2016年起高考英语将由150分减为100分这档子事。
台上,郭德纲调侃,既然英语学了也没用上,就该让英语滚出高考,赢得台下满堂喝彩。于谦呛他:“照你这逻辑,我看数学、物理、化学、政治……都可以取消。”
“我同意于谦说的,大家都骂英语学了没用,浪费时间,那其他科呢?”在北京一所中学教了十多年英语的教师张华替英语感到委屈。
如果把学科比作人,建国后的英语学科应该是一位经历坎坷但依然努力完善自我,默默背负了最多骂名的姑娘。“当然近年来,很多人想追她追不到,由爱生恨。”她笑说,“这可能也是大家讨厌英语的原因。”
从冷宫里挣扎出来的英语
说英语曾经沧桑,并非玩笑。英语学科如今虽地位显赫,但建国后的前二十年它也颇受了一番风雨。
20世纪50年代前半期,英语被认为是“帝国主义语言”,“学习敌人的语言就是不爱国”的思潮在国内弥漫,加上中苏处于蜜月期,俄语分外受宠,英语则被打入冷宫。
直到1955年,人们才逐渐认识到为了国家发展,国际通用的英语还是得学,英语教育才逐渐进入中学课堂。
1964年10月,教育部根据周恩来的指示制订了《外语教育七年规划纲要》,确定英语为第一外语,同时要求各学校重视英语。这部“红头文件”的出台标志着国家领导人对英语地位的认可,英语在国内境遇开始好转。
可惜好景不长,两年后文革开始,英语完全沦落成政治宣传的工具。
翻开1968年出版的一套《英语》课本,其扉页赫然写着:“外语教学必须突出无产阶级政治,突出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用毛泽东思想统帅外语教学。”《A Quotation from Chairman Mao Tse-tung》(毛主席语录)成为教学的主要内容。
1977年恢复高考之后,英语才逐渐从政治桎梏中松绑。中国开始改革开放,迫切需要和外界交流,英语的重要性一再凸显。
最开始,英语分数在记入高考总分时还会打折。比如1979年,英语就是以10%记分。之后几年,英语记分比例不断攀升,从30%到50%再到70%,最后到1983年,英语终于进入了百分百记分时代。
到1987年,中国大学开始英语四级考试,两年后,大学英语六级考试出台。而全国绝大多数高校将学位证和英语四六级证书挂钩的政策更是让英语变成了学子们不得不死磕的学科。
1992年,高考开始分科制改革,考试是“三科加一科”,所谓“三科”就是语、数、外,英语身价再次翻倍,从高考必考科目变成三门主科之一。次年也就是1993年,英语培训机构北京新东方学校成立。
在1999年至2002年之间,随着3+X高考模式的推行,英语在高考750分的总分中占据了150分的份额,一直至今。
以“实用”为导向
却完全不实用
在拿高考英语改革开涮的相声里,郭德纲假装着急下场,于谦问他急什么,他回:“学英语啊!”“英语都降分了你还学呀?”“这回考研或应聘能与我PK的人就少多了,一般人我不告诉他。”
郭德纲最后这个包袱,其实道出了很多人的真实心声。有人甚至预言,这轮改革如果降低了公立学校对英语教育的投入程度,校外的英语培训机构必定更火,因为如今英语技能越来越成为“刚需”。留学、考研、求职等决定一个人前途发展的很多事都需要英语做敲门砖。
在张华看来,这也是英语在所有学科中被骂最多的原因:大家意识到英语的重要性,对英语教学自然期待很高,但实际教学效果又没有达到大家预期,于是英语惨遭炮轰。
这些年,英语教学最大的罪名就是“不实用”。讽刺的是,“实用”一直是国内中小学英语教材编写中最推崇的指标。这一点从教材内容设计以交际话题为主中可见一斑。
但问题是,这些对话往往只注重教给学生语法,并不注重实际的交流目的。也因此,英语书里才会出现老师指着黑板明知故问:“这是什么?”同学之间也一惊一乍:“热狗真的是狗吗?”
更可怕的是,本应自由表达、灵活运用的英文句子在写入教材,成为考试题目后,变成了很多学生唯一会用的表达方式。
有个广为流传的真实段子:一个从小在美国长大的中国男孩回国上学,在英语考试里看到“How are you?”的问话,他选了“Im good.”做答案,却被老师打了个叉,因为教科书里的正确答案是“Fine,thanks,and you?”
的确,在当年的人教版课本里,Han Meimei和Li Lei不断重复着“How are you?”“Fine,thank you,and you?”英语教师张华自己也中毒颇深,很长一段时间,她每次跟学校的外教同事打招呼,“and you”就会不自觉地脱口而出。
她后来忍不住问了外教,“你们英国人平时打招呼时会这么说吗?”对方告诉她,这说法偏正式,很少有人会用。相比之下,“Great”、“Perfect”、“Well”倒用得更多。
如果说“and you”还属于可接受范围,教科书里常见的“How do you do?”则可算“入土文物”了。1986年出生的王平,2008年出国留学,他在美国生活的三年里就没见过活人说这话。
在美国呆久了,王平慢慢意识到以往在英语教材里学的短语、句子大多是英国正式场合中的说法,并不适用于日常生活。比如他去银行存钱,对工作人员说要存“one thousand and two hundred dollars”(一千两百元),对方愣了愣,反问:“twelve hundred dollars?”endprint
最佳答案真的最佳吗?
国内的英语考试试题,答案常常模棱两可,有时明明无所谓哪种表达更正确,但在应试教育体系下却非要你选出ABCD。有20多年教龄的英语老师黄硕,特意举出几道高考英语单选题。
Im terribly sorry I broke your glass.(我很抱歉把你杯子摔碎了。)
A.That's right.
B.Bad luck.
C.Sorry.
D.You can forget it.
这是2005年安徽的英语高考题,答案是D,意思是“小事一桩,忘了吧”。黄硕说,其实选B“运气真差呢”也说得通。
2006年的辽宁英语高考题也有类似的一道:
These books are too heavy for me to carry.(这些书太重了,我搬不动。)
A.You may ask for help.
B.I'll give you a hand.
C.I will do you a favor.
D.I'd come to help.
答案是意为“我会帮你忙”的B。“但为什么不能选A,‘你可以找人帮忙?”黄硕不解。
他给这类情景对话题总结过一个规律:出题人希望答题人特别乐于助人、好脾气,杯子被别人打碎了不能叹气说运气差,别人有困难你一定要伸出援手,而冷淡的态度就不对。
这种与生活实际情况脱节的“道德正确强迫症”在教科书里也有反映。1990年代经典的Li Lei和Han Meimei教材中,“May I have your ruler?”下一句的回答永远是“Yes,of course.”
有同学曾就此问黄硕:“我要是不想借尺子怎么办,可以说No吗?”黄硕只能提醒学生,如果在考试时遇到,最好别选拒绝别人那个答案,因为十有八九是错误选项。
他回忆自己八十年代末在师范大学读英语专业时的考试,“比现在更死板”。题目里给“Thank you”,你一定得答“You are welcome”,敢答其他,那都是错。他曾拿着这些题目问过外教,外教十分惊讶,“我们国家考试从来不会这么出题”,还特意跟他解释:因为心情、谈话对象、场景的不同,人们说的口语千变万化,怎么会有“正确答案”一说呢?
如今20多年过去,他从被教育者成了教育者,却依然没有走出这类对话单选题的阴影。
改来改去,还是无法激发兴趣
回顾这些年的教学,黄硕和张华两位英语老师都承认:英语教材一直在进步。
以他们现在正在使用的2004年北师大版高中英语教材为例,国内教材已经越来越注重培养学生的听说能力。每个单元都有3至5篇听力文章,并设有口语练习板块。
所选课文也有更多对西方社会生活、文化的介绍。新增Culture Corner(文化广角)板块,学生可以通过自主阅读,了解欧美同龄人的生活,比如英国孩子是怎么考试升学的、北美的学校辅导员是做什么的。
编者还煞费苦心地在书里新增了环保、温室效应、信息技术等与时俱进的内容。
张华曾问已毕业的学生,最喜欢英语书里哪篇课文。学生的回答出奇地统一:“没有”。这也在张华意料之中,书里收录的文章大多根据英文材料改写,缺少情节、细节,干瘪而无说服力。
张华知道真正在英语上学有所成的人其实是以地道经典的英语文章、原著为学习材料,学的内容也符合他们的认知和兴趣取向。她记得语言学大师季羡林在自述怎么学英语时写道:“在我两年半的初中阶段……我只记得课本是《泰西五十轶事》、《天方夜谈》、《莎氏乐府本事》……”
“这些有思想深度或文学底蕴的文章在今天的英语教材里是看不到的。”张华举了目前北师大版高中英语教材里的一篇课文为例来说明当下英语教材的现状。这篇文章讲了一个百万富翁把家产全部捐给慈善机构的故事,而他这么做的原因文中只有一句话:此人突然厌倦了在穷人遍地的世界里做富人。
“这文章学生会信吗?”张华说,学生学英语单词、句子的目的是为了获得令他们好奇的信息,这种“很假”的课文只会让学生反感英语这种语言载体。“为什么教材里不能提供一些符合学生认知、原汁原味、有趣动人的英语文章呢?”
这样的困惑,显然不能仅靠降低高考英语分数比重来解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