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蜀道难》:
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
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猨猱欲度愁攀援。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扪参历井仰胁息,以手抚膺坐长叹。问君西游何时还?畏途巉岩不可攀。但见悲鸟号古木,雄飞雌从绕林间;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使人听此凋朱颜。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飞湍瀑流争喧豗,砅崖转石万壑雷。其险也若此,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
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所守或匪亲,化为狼与豺。朝避猛虎,夕避长蛇,磨牙吮血,杀人如麻。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侧身西望长咨嗟。
关于这首《蜀道难》的主题,历来有过多种解说。
唐人王定保《摭言》首先记录了这首诗的故事:“李太白始自蜀至京,名未甚振,因以所业贽谒贺知章。知章览《蜀道难》一篇,扬眉谓之曰:‘公非人世之人,可不是太白星精耶?”
接着,孟綮《本事诗·高逸第三》也说:“李太白初自蜀至京师,舍于逆旅,贺监知章闻其名,首访之。既奇其姿,复请所为文,出《蜀道难》以示之。读未竟,称叹者数四。号为谪仙,解金龟换酒,与倾尽醉。期不间日,由是称誉光赫。”
这两段都是晚唐人的记录,大同小异,但都没有正面谈到此诗的主题。
唐范摅撰《云溪友议》卷上“严黄门”记载说:“武年二十三,为给事黄门侍郎;明年拥旄西蜀,累于饮筵,对客骋其笔札。杜甫拾遗乘醉而言曰:‘不谓严挺之有此儿也,武恚目久之,曰‘杜审言孙子,拟捋虎须?合座皆笑,以弥缝之。武曰:‘与公等饮馔谋欢,何至于祖考矣。房太尉琯亦微有所误,忧怖成疾。武母恐害贤良,遂以小舟送甫下峡。母则可谓贤良也,然二公几不免于虎口乎?李太白为《蜀道难》,乃为房、杜之危也……或谓章仇大夫兼琼为陈子昂拾遗雪狱,高侍御适与王江宁昌龄申冤,当时同为义士也。李翰林作此歌,朝右闻之,皆疑严武有刘焉之志,其属刺史章彝因小瑕,武怒,遽命杖杀之。后为彝之外家报怨,严氏之后遂微焉。”“李太白为《蜀道难》,乃为房、杜危之也。”这是范摅归纳出来的此诗主题。《新唐书》的编者也将这一段记载写进了《严武传》,说明它的编者欧阳修、宋祁是赞成此说的。
李白诗集有元人萧士贇笺注本,他对《蜀道难》又提出了新的解释。他以为这首诗是作于安禄山叛军攻占长安,明皇仓皇幸蜀的时候,即天宝十五载(公元七五六年)六、七月间。当时李白在江南,听到这个消息,以为皇上幸蜀不是上策,“欲言则不在其位,不言则爱君忧国之情,不能自已,故作此诗以达意”。
明代的胡震亨,在其《唐音癸签》中,也谈到过这首诗。他以为上文所引三家的解说都是“傅会不足据。他认为“《蜀道难》自是古曲,梁陈作者,止言其险,而不及其他。李白此诗,兼采张载《剑阁铭》‘一人荷戟,万夫趦趄,形胜之地,匪亲弗居等语用之,为恃险割据与羁留佐逆者著戒。惟其海说事理,故包括大,而有合乐府讽世立教本旨。若但取一人一事实之,反失之细而不足味矣,诸解者恶足语此。”
以上是历代诗评家对《蜀道难》主题思想的探讨。把这些意见和原诗参研比照,似乎萧士贇的讲法最合情理。由此,明清两代讲唐诗的人,大多采用他的说法,例如唐汝询、陈沆、沈德潜等,就都肯定《蜀道难》是为明皇幸蜀而作;分析得也很详细。但是,有一件事,他们似乎都没有注意到。丹阳进士殷璠编选的《河岳英灵集》,选录了与他同时代的二十四位诗人的作品,共二百三十四首。他在自序中说这些诗创作的年代“起甲寅(开元二年),终癸巳(天宝十二载)”。他选了李白的诗十三首,其中就有《蜀道难》。这是一个无可推翻的证据,证明李白此诗作于安史之乱以前,这样一来,说它是讽谕明皇幸蜀的说法便不攻自破。因此,施蛰存《唐诗百话》作结论说:“为此,我们不取以上那些讲法,而把此诗定为李白赠入蜀友人的诗。”施蛰存先生把李白《蜀道难》定为“李白赠入蜀友人的诗”,这个说法是很有见地的;但先生对此诗的分析解说,有些又是可以商榷的。
施先生在文中说:“诗的创作方法,完全用赋体。全诗都是夸张地描绘蜀道的危险,行旅的艰苦。”此话似只说对了一半。从《蜀道难》的写作手法方面看,全诗使用赋体,无可争议。但说“全诗都是夸张地描绘蜀道的危险,行旅的艰苦”,则不敢苟同。施先生在文中又说,“现在我依韵法来写,分为三段。但如果从思想内容的结构来看,实在只能说是两段。”我则认为,从韵法角度看,李白在诗中使用了五个韵;如果从思想内容和结构方面来看,就应该是三段而非两段。
从诗的结构方面来看,全诗分为三段,首起至“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为第一段,写蜀道开凿之久远艰难。从“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至“其险也若此,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为第二段,极写自然之蜀道高峻难行。从“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至“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侧身西望长咨嗟”为第三段,极写社会之蜀道艰险难行。
关于第三段,施先生是将“枯松倒挂倚绝壁。飞湍瀑流争喧豗,砅崖转石万壑雷。其险也若此,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所守或匪亲,化为狼与豺”一段作为第三段,我则是将“胡为乎来哉”以前数句入第二段,而将“剑阁峥嵘而崔嵬”以下均作第三段。“枯松”三句明显仍写自然之蜀道,故其下用“其险也若此”一句加以概括。“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是就自然之蜀道高峻艰险难行而发出的感慨,所以归入第二段。对“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所守或匪亲,化为狼与豺”这一段文字,施先生的理解有明显的失误。他在文中接着说:“这一段诗,在李白是顺便提到,作为描写蜀道难的一部分,但却使后世读者误认为全诗的主题所在……但这几句诗,确实破坏了全诗的统一性,写在赠友人入蜀的诗中,实在使人有主题两歧之感。”施先生的这个说法我们也是不敢苟同的。
从创作意图方面看,李白在诗中写蜀道开凿之艰难、自然之蜀道高峻难行、社会之蜀道艰险难行,其目的就是想极力劝阻其友人西行入蜀。李白对“蜀道”的认识,并非如我们一般人所认识的自然的蜀道,他更看到了社会的蜀道的“险恶”。“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所守或匪亲,化为狼与豺”五句,乍一看还是写自然之蜀道险要,但它已经加入了人的因素,就再也不是纯粹的自然之蜀道了。怎么可以把这种认识看作可有可无,甚至认为它“破坏了全诗的统一性”,而要把它从此诗中剔除呢?施先生说它的写作“实在使人有主题两歧之感”,这个说法我们不能接受。实际上,这五句不但没有“破坏”全诗的统一性,相反,它大大加深了人们对“蜀道难”之认识。施先生之所以这么认为,实在是因为太不了解李白的创作意图了。对这一点,李白在《蜀道难》的文本中有清楚的表述,施先生也曾把全诗的“骨干句子集中起来”,它们是: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问君西游何时还?
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
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侧身西望长咨嗟。
施先生在列出这些“骨干句子”之后,进一步总结说:“这就是《蜀道难》的全部思想内容。其他许多句子,尽管写得光怪陆离,神豪气足,其实都是这些骨干句子的装饰品。”看看这些“骨干句子”,难道还不足以看出李白的创作意图吗?
又,施先生在《唐诗百话·李白〈蜀道难〉》一文末尾的《增记》中说道:“近日又阅唐写本诗选残卷……唐人写本没有‘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二句。我也以为较好。因为上文没有描写锦城之乐,这里就不应该忽然提到锦城之乐。这二句如果用作全诗的结语,倒也还可以,但下面明明还有一句重复的‘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全评理以这一句领起,底下两大段都以这一句作结束。可知李白作此诗,章法很整齐。唯有这‘锦城一句,又是多余话中的多余话。”
同样,这番话的增写与施先生对此诗第三段的理解有关系。作者写第三段,就是写社会的蜀道险恶难行,而“锦城虽云乐”只是蜀中的表面现象,实际上,李白告诉人们,蜀道难行,除自然的因素之外,更重要的还在于社会的因素。正因为自然的蜀道高峻艰险,所以常为那些野心家、阴谋家所利用,因此对普通人所造成的伤害则更为突出。如果只被“锦城乐”的表面现象所蒙蔽,看不到它“朝避猛虎,夕避长蛇,磨牙吮血,杀人如麻”这十分危险的一面的话,自己是要吃大亏的。李白为何从蜀中出走,似乎与他对蜀中人文环境的认识有关。当然这是另外的话题,在此就不展开了。
熊飞,广东韶关学院教授。责任编校:左晓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