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恩公于光远

杨干贤

虽然我称呼于老为伯父，其实我们没有血缘关系，有幸能认识和走近于老，得益于三十年前一件罪与非罪的公案。

2013 年9 月28 日，我们中断旅游行程，从衢州乘动车回上海，29 日飞赴北京，30 日清晨又急急赶往北京医院，一路行色匆匆，只为能见上于老最后一面，能送上于老最后一程。在八宝山为于老作最后送别的亲友中，虽然我称呼于老为伯父，其实我们没有血缘关系，有幸能认识和走近于老，得益于三十年前一件罪与非罪的公案。

1984 年，公案当事人的我，因为帮助浙江台州一家濒临倒闭的只能生产塑料加工的民营企业，引导他们直接生产变色唇膏投放市场而起死回生。期间，因帮助他们解决了生产的技术问题和销路问题，收受了企业给予的4050 元推销费而获刑两年，缓刑两年的定罪。鉴于当时经济领域的严打形势，我不敢上诉，后来因为于光远先生和杜润生先生发表的不同意见，三个月后，我被宣布撤销案件，又退还2000 元作为我的劳务所得而结束此案。最高人民法院以后又把此案作为案例，供各级法院在审判工作中参考（详情可见1988 年11 月1 日上海市出版的《企业与法律》中的案例介绍）。

人生之路往往是一步之差而造成十万八千里的距离，也因为这一步之差，我没有跌入人生的深渊而得以从此迈开新生。无罪释放后我辞去公职，前往浙江台州市进行化妆品生产和全国推广，及至1988 年初我赴日求学时，当地化妆品生产小企业已多达百家，成了义乌小商品市场化妆品的主要供应地。1994 年我又从日本返回国内进行第二次创业，与复旦大学电子工程系及上述化妆品生产企业合作，研制开发出中国第一台电脑座便器，于1997 年成功定型，并获得1998年科技部的国家级新产品奖。由此在当地催生了一大批电脑座便器的龙头企业。

“浙江星星便洁宝有限公司”、“浙江维卫电子洁具有限公司”、“浙江特洁尔智能洁具有限公司”等几十家电子洁具生产产业链，相关从业人员上万。方兴未艾，将近20 年了，虽然我已过了法定退休年龄，仍在从事这方面的工作，老有所乐。

1994 年，我开始写信给于老，汇报自己在日本学习和工作的情况，我一个青年学生，于老是全国知名的学者高官，又素未谋面，当时我这种诚惶诚恐，忐忑不安的心情是可以想象的。即使让秘书写个回信也是完全正常的，但于老亲笔回了信，这种平易近人，毫无官味的书信，让我感觉是和一个家族中的长者在对话，这让我没有一点拘束感，畅所欲言。这首先颠覆了长久以来我对官场的一个片面认识。也正是于老的鼓励，两个月后，我安顿了妻子，踏上了回国创业的路。

回国以前，我在日本购置了一套音响，想让于老在空闲时间可以自娱自乐，也满足自己长久以来感恩的心理需要。

音响运到北京以后，才让于老得以知晓，于老宽厚，平和地接受了。谁知三个月后，于老夫妇到上海见我，于伯母送还一个厚厚的信封在我手里，“你的心意我们领了，你创业需要钱，好好做人，好好创业”。于老夫妇笑容可掬却平和地让你无从解释和推辞。因为我一厢情愿的鲁莽，造成了于老夫妇无从选择的购买，整整一万六千九百元人民币，分文不差。此事让我内疚自责多年，并自愧与君子交往中自己身上的鱼鸭之气。

慈眉善目，声名如雷，已足够使人尊敬，而于老的以理服人、以才服人、以德服人更是让人内心折服，每次谈话，都是人生智慧的一次学习。2009 年那次见面，要不是亲眼看见护理人员把于老整个抱起，扶直坐正，都很难让人相信一个九十四岁的坐在轮椅上的老人已经和我一个小人物交流了两个多小时。再不赶紧告辞，他肯定还会和我交流下去，于心不忍啊！多么想再多聆听一下老人家的教诲啊！九十五周岁大家为于老庆生那天，我说：“您老还在出书，令人敬佩。”

于老答道：“数量多于质量。”我妻子说：“您老可以活过百岁。”于老笑答：“我是科学家。”一贯的谦和，一贯的清醒，很难让人相信这是一个九十五岁老人家的思维。那次见面，于老还拿出一个文件夹，对我说：“这是你的书信，我保存着。”

这让我受宠若惊，我顿时醒悟，于老在观察我有否进步。和我们合影留念时，伯父居然还伸出两个手指，表示V 字的胜利，多么可亲、可敬、可爱的老人家啊！每次见面，于老都要赠书给我，并亲笔签名，以示郑重，他是希望我要好好学习。是的，从于老的身上，我懂得了学习的重要性，我会把此作为座右铭，伴我终生。“壮而学，如再生，老又学，死亦生。”

苍天有情做缘，人间无意鬓白，转眼三十年过去了，我也成了一个家庭的长辈，也成了一个创业故事的主角。因为经历，对人生和社会的认识从未像今天这样成熟和自信，风风雨雨几十年后再回过头来审视自己这一路走来的人和事，特别是和于老的交往，对我以后的人生是影响很大的。当初怀着感恩的心情慕名而来，却为自己的生命找到了一个真实的人生坐标，内心的向往和追求在与现实生活的混浊交会中抗拒挣扎，这个过程是我个人成长和心路成熟的一个过程。在对于老从感激、钦佩，到敬仰的过程中，潜移默化，润物无声。

离开八宝山时，心空空若有所失，社会进步发展已经清楚地印证了于老当年的许多主张，我即是例证之一。当我们离“贫穷落后，愚昧无知”这条恶性循环链渐行渐远的时候，我们时时都感受得到于老的智慧、责任和良心，怎能让我们不想念他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