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匈
苏门四学士的另一位杰出人物,宋词婉约派领袖人物秦观,《三言》中说他是苏东坡的妹夫。特别有趣的是《苏小妹三难新郎》里的描述。古时不重视女性,苏小妹姓甚名谁不知道,但书上说她文才很高。只是相貌有点小缺憾,额头略微外突。苏东坡调侃她说,小妹呀,你一天到晚咋咋呼呼,人在大门口,额已到堂前。苏小妹反唇相讥道,哥呀,你也不看看你这张马脸有多长,你去年一滴相思泪,至今犹未到腮边。苏小妹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一眼就看中了秦观。婚礼那天,却要考考新郎的才学,给他出了三道题。前面两道秦观很容易就过了。还有最后一道难题就可以进入洞房了,这道题是苏小妹出的上联,“双手推出窗前月”,才高八斗的秦少游竟然抓耳挠腮,一时摸不着头脑,在水塘畔反复踱步念念有词。一旁倒是急坏了未来的大舅子苏东坡。他喜爱秦观才学人品,恨不得有这样一位入室弟子来做他的妹夫。于是有心帮他一把——将一粒石子往水塘里一扔。秦少游听得噗通一声水响,茅塞顿开:“一石击破水中天”,对上了!这故事是否属实,自然有待专家考证。不过秦观是一个才华绝世、风流倜傥的书生,倒是不假。
秦观,字少游,一字太虚,别号淮海居士。宋神宗元丰八年进士。曾任太学博士、国史院编修官等职。秦观生性豪爽洒脱,溢于文词。二十岁作《浮山堰赋》。二十四岁作《单骑见虏赋》,为世所重。其散文长于议论,其诗长于抒情,其词婉约清丽,代表作为《鹊桥仙》:“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其中“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句,被后人评为“化腐朽为神奇”的杰作。敖陶孙《诗评》评说“秦少游如时女游春,终伤婉弱”,成了秦观作为宋词婉约派领袖的充足理由。
北宋元祐年间,汴京出现大家云集文星荟萃的壮观景象。盖因哲宗年幼,高太后听政,起用司马光为相,以苏轼为翰林院学士兼侍读,于是苏辙、黄庭坚、秦观、张耒、文彦博等著名文人,集于都城,诗赋辉映,盛况空前。惜乎好景不长,高太后死,哲宗任用新党,旧党失势被逐。秦观亦被一贬再贬,最终编管横州。所谓编管,即为在编管制,类似今之监外执行。其胸中积愤,从《浮搓馆书事》中可知:“身与杖藜为二,对月和影成三,骨肉未知消息,人生到此何堪。”
秦观是元符一年(公元1098年)到达横州的,住在城西浮槎馆。心情郁闷的秦少游终日闭门读书,排遣离愁。好在横州四季常绿,风光可人。城西有海棠桥,海棠拥岸,清香十里。秦观与桥头祝秀才过从甚密,一次醉卧祝家,醒来大笔一挥,遂得一阕《醉乡春》:“唤起一声人悄,衾冷梦寒窗晓;瘴雨过,海棠开,春色又添多少?社瓮酿成微笑,半缺瘿瓢共舀;觉颠倒,急投床,醉乡广大人间小。”
在横州,秦观写下诗词颇不少,计有《浮搓馆书事》、《月江楼》、《醉乡春》、《冬蚊》、《反初》等,给横州带来一股清新文风。而那一阕在祝秀才家醉后而作的《醉乡春》,属秦观词作中的上品。其“醉乡广大人间小”,堪称千古名句。
横州的自然风光,友人的款款慰藉,也常常会影响秦观的心情。下面这首七绝,便可看出诗人心绪的微妙变化:“鱼稻有如淮右,溪山婉如江南,自是迁臣多病,非关此地烟岚。”
秦观在横州传播中原文化,有两条值得一提,一是他于城西设馆讲学,广收生徒,教化当地民众,“经指受作文,皆有法度可观”。后来的淮海书院,就是在此基础上发展起来的。二是教化当地百姓种桑养蚕,发展经济。其所撰《蚕书》,是我国现存最早的一部蚕桑专著。大约也是历史的感应,至今,广西的桑蚕业已连续八年名列全国第一。
秦观五十一岁时,徽宗即位,大赦党人,秦少游遇赦北还,复宣德郎。半生惨淡的秦少游,此刻倒作了一个富于喜剧色彩的了结——途经藤州,与友人游光化亭,聚饮大醉,为友人吟诵梦中长短句《好事近》,索水欲饮,水至,笑视之而卒。苏东坡曾发“高山流水之悲”,黄庭坚也作诗悼曰:“闭门觅句陈无己,对客挥豪秦少游。正字不知温饱味,西风吹泪古藤州。”其实,三位文学大家的生命都已走到了尽头。秦观逝去一年,苏东坡、黄山谷也陆续驾鹤西去。
三位巨匠的一生实在让人感慨。同时催人思索的,还有一个现象,即当时那些以打击陷害贤良为能事的手握重权的人物,他们轮番罗织罪名,必欲置人死地而后快,比如元祐五年弹劾秦观“素号薄徒,恶行非一”而使秦观罢太学博士的右谏议大夫朱光庭;元祐六年诋其“行为不检”而罢其正字的贾易;攻击他任意增损《神宗实录》,形同篡改“最高指示”而几乎要了他的命的御史刘拯等等。另外陷害苏东坡、黄庭坚的权臣随手一列也是一大串。三位屡被加害的文人倒是成就了他们的千古英名,百姓史册,口碑道载,而且年代愈久远,愈见出其万丈光辉,而那些因整人害人而得势于一时并得意于一时的“正人君子”们,他们到哪里去了呢?“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在诠释着人间正道的一条条颠扑不破的真理的时候,才特别能显出这两句杜诗的万钧分量啊。
秦观去世二十年后,宋高宗亲颁《追赠直龙图阁敕》,追谥秦观直龙图阁学士。
今日旅足横县,当年的祝秀才家已无觅处,青石砌就的海棠桥却依然横卧溪上。只是不见有清香十里的拥岸海棠。“瘴雨过,海棠开,春色又添多少?”每每行吟桥畔的时候,我的心中涌起了某种期待的同时,蓦地记起淮海居士曾写过一首特别温婉的雨后小景:“一夕轻雷落万丝,霁光浮瓦碧参差。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今天的横县,已是闻名遐迩的年产十万吨的茉莉花之都了。这是否是横县地方与诗人的一种心灵的契约,很值得人们作一番全新的解读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