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周恩来“遮挡”的“红花”

2014-02-21 15:50秦九凤
红岩春秋 2014年2期
关键词:邓颖超工资同志

秦九凤

在北京中南海西花厅仍按原样陈设的后客厅里,至今还悬挂着邓颖超生前十分喜爱的两幅画:西边的是原全国政协委员郭秀仪女士根据周恩来出席日内瓦会议期间与邓颖超两地分离时互传思念的海棠、红叶、芍药等绘制的国画;东边的则是辛亥元老、建国后曾任国家华侨事务委员会主任和全国人大副委员长的何香凝老人于1950年8月为祝贺周恩来、邓颖超银婚而绘制的国画《腊梅》。

在《腊梅》中,何老在一株粗硕的老干上画了两朵怒放的梅花,其中一朵正面盛开,特别阳光,而另一朵虽然也盛开着,而且花朵大小也差不多,但这朵花的大部分却被粗粗的老梅干遮挡着。

何香凝曾解释说,周恩来、邓颖超这一对伴侣就他们对革命的忠诚和贡献来说,都算得上是杰出的伟人。但是,由于周恩来一贯严于律己,一再让作为自己妻子的邓颖超受委屈。尤其是新中国成立后,在职务、工资等方面都没有按有关规定办理、执行,所以,这就在客观上由于周恩来的“遮挡”,使邓颖超这朵“红花”少了一定的光艳。

20世纪90年代,西花厅工作人员在向笔者介绍何老这一解释时,笔者还感受不深。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接触的资料越多,也就越来越真切地感觉到何香凝老人这幅画的含义。

“只要我当一天总理,你小超大姐就不能到政府里任职!”

1949年3月北平和平解放后,中共中央根据斯大林的建议,从速组建新的人民政府。由于抗日战争期间,周恩来多在国统区与国民党和有关爱国民主人士打交道,而且他对革命队伍里的同志也十分熟悉,所以新中国第一届政府的“组阁”大任落到了他身上,即新中国政府的主要组成人选基本上都是由周恩来提名,然后在书记处会议上通过,最后向社会公布。

周恩来一贯办事精细,考虑问题周详缜密。他在组建第一届政府时也不例外。比如,傅作义将军已经安排了国防委员会委员和中央人民政府委员,但周恩来认为傅作义接受和平改编,保住了文化古都北京,功劳很大,还应再安排他一个实职。于是,又提议傅作义为首任国家水利部部长。再如,当许多人还不知道“李书诚”为何人时,周恩来不仅详细汇报了李书诚的才干,还告诉大家:我们党的“一大”就是在他上海家中开的;解放战争后期,李书诚还在武汉直接闯进华中“剿总”总部,力劝白崇禧起义投诚,此举虽未成功,但他倾向革命,热爱中国共产党,顾大局、识大体的做法是令人欣慰的。因此,周恩来提议李书诚为国家首任农业部部长。还有,蒋介石的拜把兄弟冯玉祥最后在海外宣布与蒋决裂,在接受中国共产党的邀请从欧洲乘船归国途中不幸遭蒋介石派出的特务暗害,而对于平安归国的冯玉祥夫人李德全,周恩来提议她为卫生部部长。至于那些起义将领、投诚人员、有才之士等等,周恩来都量才使用,各尽其能。他的安排受到党内外人士的一致称赞与颂扬。但唯一让人不解的,就是没有安排邓颖超担任相应的职务。

为此,被周恩来盛情留下来的国民党“和平将军”张治中找到周恩来说:“周公呀,人们都夸你这周总理真是个‘周(周到的意思)总理。但你也有考虑不到的地方,那就是说什么也得给邓颖超同志安排一个部长职位才让人心悦诚服。”

周恩来听了之后笑着说:“文白(张治中的字)先生,这是我们共产党的事,您就不必多操心了吧。”

周恩来“打发”张治中很容易,但“打发”党内同志就比较困难一些了,如与周恩来、邓颖超关系都比较好的江鲜云同志。江鲜云是黄埔一期生彭干臣的妻子,是我们党内的老革命、老同志。周恩来领导南昌起义时,彭干臣是南昌市公安局局长兼南昌市卫戍司令,是直接保卫周恩来等起义指挥部安全的重要人物,与周恩来关系十分密切。后来他和方志敏一起领导中国工农红军抗日先遣队北上时牺牲。他的遗孀江鲜云与周恩来夫妇也一直过从甚密。

对于周恩来组建新政府,江鲜云也打心眼里高兴。但她始终看不到对邓颖超的任职安排,心里就有点不服气了:邓颖超是1925年3月入团、5月转党的老革命。她和周恩来一起出席过中共“六大”,参与领导过白区斗争和举世闻名的两万五千里长征。还在瑞金时期,邓颖超就担任过中央机要局局长(相当于中央秘书长)。长征出发时,因她患肺结核病,中央机要局局长才转由邓小平担任。在第二次国共合作期间,她是蒋介石遴选的中共七位国民参政会参政员之一。因此,无论从能力、资历和声望上,邓颖超作为一名正部长人选是绰绰有余的。为此,江鲜云直接找到周恩来办公室,直言不讳地对他说:“总理啊,我们共产党人提倡男女平等,因此,你说什么也应该给小超大姐安排一个部长职位才对啊!”

周恩来听了回答说:“鲜云啊,你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但是,我如果安排你小超大姐去当某一个部的部长,那么她的那个部发出的文件、指令等,别人就会误认为有我的意见,叫人家不好办。这样,我们把家庭关系和革命工作搅到一起,就不利于我们革命事业的发展。”最后他斩钉截铁地说:“只要我当一天总理,你小超大姐就不能到政府里任职!”

周恩来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他从1949年担任国家总理到1976年1月逝世,整整26年,作为他妻子的邓颖超还一直停留在全国妇联副主席这个副部级位置上。但是,邓颖超丝毫没有怨言,她全身心地投入全国妇女解放事业,竭尽所能帮助周恩来处理好他的家事等可能影响和分散其精力的琐事,让周恩来集中精力处理我们党和国家的大事。

“小超啊,你最近身体不是太好,我看你拿六级工资就够了。”

中国共产党成立后的一个很长阶段里,党员们都是凭着自己信仰支撑,为谋求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而无私奉献的。后来有了自己的小块根据地和军队后,也只能实行供给制,每月只发极少量津贴费。直到新中国成立3年之后,才考虑党和国家以及军队各级领导人的工资问题。

当时行政干部的工资定级有两个主要因素:一是担任职务越高,工资级别越高;另一个就是参加革命的时间越长,工资级别就越高。这两个因素之间还可以互为补充。

周恩来、邓颖超都属于党和国家的高层领导,他俩的工资级别直接由中央审批。当人们提出党和国家的正职都应拿国家行政一级工资时,毛泽东带头说:“我看我们都拿行政二级吧,把一级工资留给那些为革命牺牲的烈士。”结果,正、副国家级领导人都拿行政二级工资,只有宋庆龄副主席由周恩来特批拿国家行政一级工资。

当时,正部级的工资一般都定为行政三级。邓颖超的全国妇联副主席的职级是副部级,但她参加革命时间较早,定行政三级都够格,按副部级,也应定为行政四级。可经他们夫妻商量,只向中央打报告要求定为行政五级。

1993年,笔者在北京西便外大街访谈周恩来的行政秘书何谦同志,何老告诉我:当时对工资定级的事,我们都非常高兴。包括总理、大姐和当时西花厅工作人员的工资批文都是由我收发处理的。当我拿到那些批文后,首先就利用总理工作的间歇向他报告。总理当时也很高兴,他在听说了大姐已被批准定为行政五级等以后并没说什么。然后我就汇报西花厅其他工作人员的工资定级情况。当汇报到我是由中组部批准定为行政十二级时,总理突然问我:“何谦,你知道李银桥(自1947年8月就跟在毛泽东身边的卫士——编者注)的工资定的几级?”“行政十三级。”我因为事先知道,回答十分干脆。

周恩来略作沉思对何谦说:“你为什么比他高一级?”“我是1938年参加革命的,他是1940年,我比他早两年。”“那也不好吧……”周恩来若有所思,但他没有往下说,却让何谦拿着相关批文,说:“走,我们到大姐那儿去一下。”

这样,何谦在前,周恩来在后,只几步路就来到了正在工作的邓颖超那里。何谦敲门,听到邓颖超说“进来”之后,何谦把门推开,紧跟在后边的周恩来马上大声说:“小超啊,你向中央申请的行政五级工资中央已经批准了!”邓颖超笑着回答说:“好啊,这下我们都是靠自己工作挣工资养活自己了。”周恩来接着用恳切的语调说:“小超啊,你近来身体不是太好,上班也不是太正常,我看呀,你拿六级工资就够了。”

听了周恩来的话,邓颖超纳闷了。她本来是可以定三、四级工资的,向中央打报告要求定五级也是周恩来事先知道的,为什么现在已经批下来还要往下降?但她却没有开口问,因为她从周恩来的眼神里似乎窥测到又有什么难处。于是,她毫不犹豫地说:“好啊,六级就六级吧。我听你的。”说罢,提笔就写,要求中央将自己的工资由行政五级降为六级。

在周恩来与何谦往回走的路上,周恩来又以征求意见的态度对何谦说:“何谦呀,我看你也向中组部打个报告,把你的工资由行政十二级降为十三级,和李银桥一样,你看好吗?”何谦一听,心里明白了,二话没说,回到办公室就也向中组部打了报告,要求将自己已定下来的行政十二级降为十三级,并最终获得了批准。

“如果你们伯伯在,他一定不会让我担任就是了。”

新中国成立之初,周恩来没有安排邓颖超担任党和国家重要职务,到“文革”期间,特别是在党的“九大”上,江青、叶群都进入了中共中央政治局,邓颖超还只是一名普通的中央委员、全国妇联副主席。但她一如既往,毫无怨言。

1974年,中央筹备召开“四届人大”,急于获取更大权力的江青迫不及待地写信给毛泽东,称“九大之后,我基本上是闲人”,遭到了毛泽东的批评。而在北京召开的中央政治局关于四届人大人事安排的工作会议上,“四人帮”重要成员张春桥率先提议,在四届人大会议上应安排邓颖超同志一个副委员长的职位,被政治局一致通过。

1974年12月23日,已经重病缠身的周恩来最后一次乘飞机远赴长沙,到那里会晤毛泽东,以最后敲定四届人大的人事安排问题。周恩来也肯定向毛泽东汇报了有关提议邓颖超任副委员长一职的事情。因为据后来清理西花厅周恩来办公室的同志们说,当时毛泽东还专门为这事写了一个手令——政治局:我同意在四届人大上安排邓颖超同志一个副委员长的职务。然而周恩来回京后,关于四届人大的其他人事安排方面都按照毛泽东的意见传达了、也照办了。唯独安排邓颖超副委员长一事被周恩来瞒了下来。毛泽东的手令也被他放进自己的抽屉没有示人。直到周恩来逝世后,秘书们清理他的办公桌,才发现毛泽东的这一“最高指示”。所以,直到1976年底,华国锋同志在四届人大三次会议上说:“根据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生前安排,增选邓颖超同志为全国人大副委员长,待下一次全会时予以追认。”打那以后,邓颖超同志才担任了党和国家的许多重要职务。

1984年春暖花开的4月,周恩来弟弟周同宇(原名周恩寿,字同宇,后以字行)一家去中南海西花厅看望邓颖超。面对“文革”期间受尽委屈而被逮捕关押了七八年的周同宇,邓颖超无限感慨地说(原文见周秉德著《我的伯父周恩来》一书):

今天我倒要说说我的委屈。你们做了名伯父的侄儿、侄女,名兄的弟弟、弟媳妇,没有沾光,反而处处受限制,是不是感到有点委屈?可你们知道吗?我做了名夫之妻,你们伯伯是一直压我的。他死后我才知道,人家老早就要提我做副委员长,他坚决反对。后来小平同志告诉我说,就是你那位老兄反对。

解放初期,政务委员会,人家要我上,他不让。我也君子协议,我不与他在同一个部门工作。我就向主席报告去妇联工作。组织上安排我在妇联做副主席,他和人家吵架,不同意我上。定工资时,蔡大姐(蔡畅当时是妇联主席,邓颖超是副主席)是三级,我知道他的作风,我按部长级待遇不定四级而定到五级,报到他那审批时,又给压到六级。国庆十周年上主席台,他看到名单有我,又画掉了。因我是名人之妻,他一直在压我。我的工作是党分配的,不是因为他的关系,你们不要以为我现在又是副委员长,又是政治局委员、纪委书记,都是因为你伯伯的关系。这是党员选的,是我自己的工作决定的。我们党内开会,都是会上反映的意见,人家认为应提我选我,如果你伯伯在,他一定不会让我担任就是了。

1960年3月23日,中共淮安县委书记处书记兼淮城人民公社第一书记刘秉衡同志赴京向周恩来汇报工作。第二天周恩来要赶赴天津参加中央工作会议。行前,他委托邓颖超在西花厅便饭招待刘秉衡一行,同时交待邓颖超协助他做好淮安县委的工作:把淮安他的旧居处理掉,把他家的祖茔地平掉,坟地交地方生产队使用。邓颖超在向刘秉衡等一行传达周恩来上述两条指示后,说:“我是新的‘夫唱妇随,他说什么,我都照办。”还说,“我们全党都要听中央的,恩来是党中央副主席,他说得对,我们就要听他的。”

好一个“新的‘夫唱妇随”。正是因为邓颖超这个新的“夫唱妇随”,才更加成就了周恩来的伟大!

(作者系江苏淮安周恩来纪念馆研究室原主任。图片来源:作者提供)

(责任编辑:杨山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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