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至少有三种不同的人类历史,不是一种:武力的历史,美的历史,和苦难的历史。只有前两种历史被编纂和记录,或多或少。它们拥有它们的教授和课本。但是苦难的历史没有留下痕迹。它是哑默的。也就是说,哑默的历史学。一声尖叫不会持久地停留,那里没有标记的象征去再现它,使它留存。
这就是为什么奥斯威辛的本质是如此难以理解。从武力的历史的观点来看,它只是个插曲,不值得深入研究。那里有多少更有意思的事件啊,举例讲,瓦格拉姆战役。但是对于苦难的历史,奥斯威辛是它的基础。不幸的是,苦难的历史并不存在。艺术史家们也对奥斯威辛不感兴趣。烂泥,简陋的营房,低沉的天空。雾和四棵枯瘦难看的杨树。奥尔菲斯不会朝这里漫步。奥菲妮娅也不会选择在这里跳河自尽。
译注:
瓦格拉姆战役:1809年7月5—6日,拿破仑率领的法军与奥军在维也纳东北瓦格拉姆进行的一场决战。
奥尔菲斯:古希腊神话中的歌手,诗人的原型。
奥菲妮娅:《哈姆雷特》中的悲剧女主人公,因爱坠河而死。
天真与经验
我们都有欠于威廉姆·布莱克著名的《天真与经验之歌》。我们本能地倾向于按时间顺序来读解布莱克的诗:首先是天真,然后,是受苦和经验的补偿。真的是这样吗?天真真的是某种我们失去的东西,就像童年,一旦失去就永远失去?我们的经验是不是也有可能这样失去?经验是某种知识。没有别的东西像一个人的知识那样容易破裂了。这同样也适合于伦理学的领域,也就是说,智慧。有些人从集中营里幸存下来,保持了尊严和完好无损的道德感,但也许后来变成了一个狂妄自信的利己主义者,会伤害到一个孩子。如果他觉悟到这一点并开始后悔,他将重返那天真的王国。
这也就是为什么在生命最后只带有经验不一定对头。天真跟随着经验,没有别的途径。天真会因为经验变得丰富,因为自负而变得贫乏。我们知道的如此之少。我们不过是在某一瞬间理解了,然后又忘了,或者说,我们背叛了我们理解的那个瞬间。而在这个尽头是重现的天真,无知的苦涩的天真,绝望,和惊奇。
当我还是一个对知识饥渴的高中生时,我经常去听那些来到我们省会讲学的名家学者的讲座。
通常,请到我们这个小地方来的都是一些特殊领域的专家:一个人讲伊丽莎白时代的戏剧,另一个讲荷兰绘画的黄金时代,下一个则讲斯坦尼斯洛夫·维斯卑斯基的戏剧。
如同平常一样,听众大都是像我这样的高中生和一些退休的老人。前一拨听众想知道那等待他们的生活是什么样子,后一拨听众则想试图理解生活给他们留下了什么。
甚至最成功的讲座也未能满足我们的这些愿望,举例讲,一个很棒的来自华沙的瘦高、灰暗的学者关于中世纪建筑的讲座,他讲得如此热忱,以至于我们在想他对这个城市的未来规划是不是已有了一套想法——这使我们这两拨听众都不免有些失望,他并没有给我们的基本问题带来回答。
一天,那里将举办一个关于历史想象力的讲座。我们,这些经常一起来听讲座的人便询问组织者谁是下一个演讲人。这一次我们被告知他既不是历史学家也不是科学家而是一个诗人,他很优秀但不是特别有名。他不受当局欢迎有很多年了,不过他的处境终于有所改善,他可以发表作品并同公众见面了。(“为什么啊”,我的一个高中同窗叹气,“如果连公众都不知道他还请他来干嘛。不受当局欢迎的也不会受到听众欢迎。”)
最终他还是出现了。他和以前在这里演讲的人很不一样,看上去几乎没有什么信心,似乎他也不相信会有任何人理解他。实际上,听众席里也只有五个人。
“我们知道的如此少,”他重复地说道,“我们把一切都推给历史。我们以历史来解释一切。那场最后的战争,”他说道,“是一场不幸的灾难,不仅仅因为有数百万无辜的人们死去。更主要的,是在战争中,我们不仅失去了我们的人民的尊严,他们在受审和判决后被谋杀,那些活下来的人也失去了他们的尊严,他们生活得像是一种非历史的、永久的存在,无所希望,在历史中乱作一团……
“你们是否注意到,女士们先生们,”他问我们这五个人:三个高中生和两个年纪大的妇女,其中一个几分钟后就开始打瞌睡并且睡起来像个无声的印第安人——“你们是否注意到,女士们先生们,现在人们写下的诗歌,小说,或电影剧本,都把一切归咎于历史?你们是否注意到我们已不再存在?但是我们,却是意志和思想的心脏,每一个独立命运的透镜?
“只有历史,那充填、征用、摧毁一切的历史,那彻底掏空了我们的历史留了下来。而历史想象力,如你们必然知道的那样,在后来得到发展,极度的发展,巨兽一般,寄生虫一般,吞噬一切别的事物,每一样别的丰富的想象和思想,甚至连同它们的不自由,不,那一点点尊严的痕迹,也给剥夺了。很久以前我们作为旅行者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意外地来到了那暴力的场景中,死亡,战争。一些人合上了他们的眼睛,一些人试图跑开,另一些人继续受到保护。
“我们就是另一些人,我们从另外的地方来,罪恶使我们惊讶。我们不理解苦难。但是现在一切都变了:我们成为历史的。一些斯大林或希特勒就踩在我们的摇篮上,制服的细条已缝在我们的套装上;我们总是一定要向一些人报仇,或要去拯救另一些人,但这样去做时我们已犯下了错或是罪。历史想象力成了我们的辩护律师。为什么说有罪?这并不是我,我们辩解说,这是新纪元。我们所有人都在这样做,而历史想象力在一边为我们提词。”
“我们和历史变得如此亲密无间,经验和无经验、黑夜与白昼、音乐和统计学之间的界限都不存在了。但是我永远都不会赞同这些。我宁愿疯掉也不愿属于历史,我宁愿变得极端也不愿甘成庸常,我宁愿什么也不知道。”
他讲累了。他停下来并很快离开了讲坛,没有等着提问或不同意见的提出。我们也分别离开了,我们,五个不同年龄的听众。我们什么也没有说,我们中也没有人有勇气去唤醒那个睡着的老年妇女。那是一个十一月的夜晚;我们手表上的嘀嗒声在静静地走着。
一个诗人去见一位圣人。圣人给诗人上了茶和杏仁,让他俯瞰窗外城市的风景。这个公寓处在20层,朝窗外望去,这个城市所有的溪流、运河都在闪烁,如同花岗岩中云母的纹路。这是个晴朗的秋日,小拖船随着臃肿沉重的装载谷物的货船轻快地摆动。
“你在想什么?”圣人终于问道。“我看有什么事情在折磨着你。”
“是的,”诗人答道,“我需要你的帮助,那令我烦心的事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对我来说找到词句很困难……”
圣人安静地坐在他的扶手椅上,研究着他那修剪得很光洁的指甲。
“我被空虚折磨着,”诗人过了一会说道。“虚无。有许多天了,我不能够写,甚至不能思考。我有很多美妙的时光,丰富的发现和梦想,像宝藏一样可珍藏的日子。但是接下来,自从那之后,是持续几周的沉默,绝望。”
圣人笑了,以一种相当专业的方式——就像是医生,心理治疗师,登山向导似的微笑。
“你是一个幸运的人,”他沉吟了片刻说,“有时上帝会造访你。想象一下有一间占满了许多庞大沉重之物的公寓,家具,帘幕,帷幔,紧挨着中式花瓶的古公寓,里面只有一把椅子。这把椅子站在屋子中央等待着。它有的是时间。空虚即是无限的耐心。虚无在等待着充实。绝望像知更鸟在无声地唱,那只鸟儿甚至在十一月份里也会发出鸣哨,就在大雪落下之前。”
我们经常被告知要删掉形容词。好的风格,我们听说过的,据说都不需要形容词。名词是坚固的弓,移动的、无处不在的箭一般的动词,有了这两者就够了。但无论如何,一个没有形容词的世界,就如同星期日的外科医院一样悲伤。蓝色的灯光从冰冷的窗口渗出,荧光灯发出安静的咕哝。
名词和动词对极权主义国家的士兵与领袖来说是足够了。形容词,则是独立的个人和事物的必不可少的保证人。我看到在一个水果摊上有一堆瓜。对形容词的敌对者来说,要表达它一点也不难:“瓜被堆放在水果摊上。”但就在这同时,我们看到一只瓜灰黄如塔列朗出席维也纳国会时的脸色。另一只绿的,未熟,则充满了年轻人的傲气;还有一只瓜脸颊凹陷,迷失在忧伤沉默的底部,就好像它不能忍受与外省的土地呆在一起。没有同样的两只瓜。有些是椭圆的,有些是矮胖的。硬的或软的。闻起来带着乡村、落日的味道,或者被路途、雨水、陌生的手、巴黎郊区灰色的天空所折磨,干瘪,屈从,精疲力尽。
形容词对于语言,正如颜色之于绘画。在地铁里站在我身旁的那个上了年纪的人,是形容词的一览表。他假装在打瞌睡,但通过半阖的眼睛,他也在观察其他乘客。他的嘴唇泛起拱形的浅笑,有时候变成了嘲讽的扭曲。我不知道是否有一种冷冷的绝望藏在他的心头,或者是劳累,或者,是对时间的顽强而有耐心的幽默感。
军人限制了大量的形容词。他们只有一个形容词,那就是“一样”,从那些没有光彩的眼睛里泛出。一样的制服,一样的步枪。任何一个从军队中回来的人,换上平民的衣服,向平民的城镇迈出第一步时就会记住形容词难以置信的爆炸,颜色,色调,形状,大千世界所充满的不可取代的个体存在一起前来向他问候。
万岁,形容词!大的,小的,被忘却的,现有的。我们需要你,轻轻地依附在事物或人们身上的灵活而狡黠的形容词,让我们看到了那不曾失去的个人的生动的味道。阴郁的城市,被浸没在残忍的灰色阳光下的街道。鸽子翅膀一样颜色的云,充满狂怒的乌黑的云:如果不是因为流淌在你身边的那些多变的形容词,你又会是什么?
道德又是另一个没有形容词就不能存活一天的领域。善良的,邪恶的,狡诈的,慷慨的,复仇的,激情的,神圣的,这些词就像是锋利的铡刀一般发出光亮。
如果不是因为形容词,我们就不会有记忆。记忆是从形容词中产生的。一条长长的街道,炎热的八月的一天,一道通向花园的荒废的门,就在那里,在覆盖着夏日尘埃的红醋栗树中间,是你那变化多端的手指。
在诗中,有两个相互矛盾的元素:狂喜和讽刺。狂喜的元素与对世界无条件的接受紧密相连,甚至包括对残忍和荒谬。对比之下,讽刺则是思想,批判和怀疑的艺术的表现。狂喜已做好准备去接受整个世界;讽刺,则跟着思想的步伐,质疑一切,并挑起争议,它怀疑诗歌的意义,甚至它自己。讽刺知道,世界是悲剧的,悲哀的。
两种有着如此巨大差异的元素形成的诗歌是惊人的,它们甚至在相互和解。怪不得几乎没有人去阅读诗歌了。
诗来自另一个世界。来自什么世界?来自内在生命居住的世界。这个世界在哪里?我说不出。思想,隐喻,还有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情绪。有时它们充满崇高的信任,有时流露出蔑视和嘲讽。它们出现在奇怪的时间里,不邀自来,无需通知。但是当它们被呼唤的时候,却往往把自己藏起来。
在巴黎的街上,哑剧艺人逗着围观的人,通过模仿那些严肃的过路人的步伐——他们急着去工作,手里拿着沉重的公文包,脑子里还有沉重的想法。哑剧表演者惟妙惟肖地模仿着他们走路的方式,他的表情,举止,严肃,匆忙,专心,直到过路人意识到他被一个活动着的模仿者跟随着,闹剧就结束了,观众们爆发出笑声,玩笑的牺牲者加速步伐,消失在街的另一边,接着是表演者鞠躬,收钱。
精神生命通过相似的方式模仿着这个严肃世界的政治,历史,和经济。它跟随其后,亦步亦趋,悲伤或开心。它跟随着现实世界,就像一个发疯的红头发的守护天使,又哭又笑,拉着提琴,或是背诵着诗歌。当现实终于意识到他并不是孤单的,那幽灵的影子向着公众鞠躬然后就消失不见了。
诗来自另一个世界。来自何处?我不知道。
译注:
扎加耶夫斯基(Adam Zagajewski,1945—),被认为是继米沃什、席姆博尔斯卡之后波兰最杰出的诗人,出身于利沃夫,二战后该地区划归苏联的乌克兰,他随父母被遣返波兰,后来在克拉科夫上大学,1972年出版诗集《公报》,成为“新浪潮”诗派的重要代表人物。1981年离开“营房般阴沉”的波兰,迁居法国和美国。迄今,他的作品已被译成多种文字,在世界上有广泛的影响和声誉。现在,诗人又回到克拉科夫定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