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窗灵鼠斋
全家福
江南的冷天真是不怎么样,从深秋开始,雨水虽然不多,步调却实在踏得很准,桂花刚冒点头,就被摧折去六七分,复发,又被打去,接着雾霾来到,整个上海像是幅上坏了清漆的后期印象派油画,被罩在一层红不红黄不黄的土灰色里,走在街上,觉得所有的人都是用脏颜色一个点子一个点子堆出来的。每天看空气质量的实时报告,差点想移民去青浦,因为上海周边,只有淀山湖附近受到的污染似乎小一些。
后来冷气团就来了,啥叫凄风苦雨,实为传神。空气虽然清爽了一些,但是那种从脚底板向上蹿的寒意,为江南所独有。我是从小冻惯的,想那些暖气房里长大的异乡人,要跑到此处来硬抗,可见天下熙熙皆为利趋的硬道理。在外面奔忙一天,日本烧鸟加生啤酒吃完了要窜稀,只有江南出产的花雕酒,温上两碗,再热热的炖一个什锦砂锅,方可以杀驱寒气,重回人间。
话说回来,什锦砂锅,不是江南的特产,全亚洲都有,日本人搁点糖倒半杯子酱油,翻译过来叫寿喜烧,本名是私盖呀盖;韩国人就要往里搁泡菜了,反正就地取材,乡里鼓儿乡里打,当坊土地当坊灵,东北的,放酸菜五花肉,四川的难免要加进去几片酱肉,做点功课检点一番,发现各地叫全家福的砂锅做法多不胜数,荤素不下百样,一句话,就是东西聚得了煮透的一款汤菜,这东西在家里吃,稀松平常,要是像上海这等地方,一个外乡人咂到口家乡的热汤试试看,侯耀文说,感动的我是热泪盈眶呦大娘您有醋没有。
照道理,全家福这东西,跟冯小刚的电影一样,有贺岁性质,过年了吃这么一趟,全家老小享天伦之乐。不过现在大家都阔了,蛋饺肉丸白菜粉丝有什么稀罕,对这个东西,有些怠慢起来。更何况只要花钱,江南也能装水暖,搭阳光房,一室皆春,令得黄酒和砂锅平添落寞。只有思乡,因为现在的人往往要远途奔波,但是口味难改,反而成了主要的功劳,一个人的服饰习惯乃至口音,都能变化,但是味蕾的坚持,大约很难撼动。所以现在全家福这个名头,已经不重要了,我两次印象最深刻的吃全家福,都是独自一人。
一次是那年去杭州郊区进修国画,在菜地苗圃间租了一间民房,听鸡鸣犬吠,乡下涩谷妹偶尔剧啸,空调又坏了,冬来寒不可当,抖了一夜,翌晨好容易挣扎起来,去小店买一口平底大电锅,菜场挑选猪脚圈二,斩块,矮脚青菜几棵,平菇一扇,水发肉皮一方,温州鱼圆10粒,蛋饺一匣,鸡脚两双,淮山药一棍,大清早的在房间里煮全家福,浙江乡下的猪肉,着实鲜洁,锅一开,香气满溢,如同回到童年,几口下去,顿时身上就不冷了,画画也有了精神。
另外一次也在浙江。话说全家福是土菜,少见特别精细高端,虽然菜谱上写着要吊制高汤,实际这些荤素东西一下去,自然醇厚美味,真的没有必要半天时间用菊花火找一堆荤料,事先慢慢地煨起来。那次大老板请客,此公做的圆珠笔,天下第一畅销,形同垄断。我一般席面上不喝汤,因为同席者不太用公筷。那天暖锅刚端出来,手底下人来报,说陈总,爱国的来了,要砸您的车。陈总说我那个不是奇瑞么?喽啰说陈总,人家认出来了,说是英菲尼迪,顶配。大老板摇摇头,说就怕流氓有文化,招呼我坐,带着同席的出去了。我一看,酒精点着,汤面已经突突,盘子里是鸽子贝类和花胶鱼肚,真叫俯察品类之盛,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于是自己动手,吃了顿有史以来最高端的全家福。
年菜
我住过不少地方,有长久住过的,也有暂时的。有些地方你以为要长长久久地住,装修非常仔细,一样一样挑选材料,每天陪着工人,给他们送啤酒方肉,许多小瓷器小摆设买进来,满墙的书,连枝形吊灯都计较半天,弧度如何,出枝如何,谁想没几天,烟消火灭,此地就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了,想起来都是不愉快的记忆。
还有些地方很逼仄,陈旧危脆,那时所有人都很穷,我和弟弟还小,不到学龄,全家4口人挤在一间很小的房间里,厕所要和邻居合用,还要爬5楼,可现在想起来,记忆温暖极了,大概不方便不开心的段落,都存心忘记了,或者对我来说,不方便,实在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父母是双职工,忧心两个孩子要出去乱跑,就把我们锁在家里,我读书,除了电话本无所不读,我弟弟就从厨房天窗的缝道里挤出去,在楼下拿了竹片玩得昏天黑地。
其实,我今天租住的屋子,除了满室太阳,和当年的小房子也差不多,所以感觉上像是回到了那段时光。
上海的旧式冬天,都是不带暖气的,暖气有,在遥远森严的一些民国老房子里,和我们普通人一点关系也没有。而且小孩子都很抗冻,古谚说,若要小儿安,常带三分饥和寒。冷得要结冰的那几天,每个人都把自己裹得像一个蜡烛包,穿着母亲自己做的棉鞋,在冰上滑倒了也不疼,冬天只盼望两桩事体:过年,或者落雪。
不想好事来,我们搬了大房子,在上世纪80年代的孩子看起来,那个房子大的几乎可以跑马。4个人住还住不了,北房间空出来,冷冷的正好可以放年菜。红烧肉,酱煨蛋,爆鱼,城桥镇上寄来的崇明糕,鹌鹑和鸡养在纸板箱里,每天下午4点来钟,各贡献蛋一枚,所以先不着急杀。那年山里面不晓得哪位神仙朋友,送来一对雉鸡,我生下来没有看到这么好看的东西。雉不是寻常鸡属,长羽修尾,五彩斑斓,大有凤凰的姿态,哪里把普通九斤黄放在眼睛里?在阳台上胜似闲庭信步,突然身形一振,翩然而下,飞到了隔壁静安区精神病防治站的二楼屋顶上。
母亲在厨房间,正在教弟弟做蛋饺,拿一片肥猪肉,或者是板油,趁着热在小铁勺里擦一擦,蛋液徐徐倒下,发腕力一转,倒出余蛋,烘成小薄片,砌入猪肉馅,再两边一合,一个金灿灿的小元宝就出来了,码齐,等着烧汤用。弟弟一边做,一边借口做坏了,炒些小碎蛋丢进嘴里。
此时大家都丢下手边的东西,一起奔到阳台上往下看,那时我们在静安寺的6楼阳台,一眼可以望到上海电视台的电视塔,再看过去,就是黄浦江,也没什么阴霾,能看得很远,浦东都是稻田,陆家嘴可以去写生农村小景。父亲忙忙去借长梯子,左邻右舍听见了热闹,都纷纷在各家阳台上看,精神病患者们关在有铁栅栏的小房间里,也兴高采烈地朝外面打量,呼喝。两只平常睡在烟囱后面的野猫,此时醒了,弓起身体打量着这位璀璨的天外飞仙。弟弟嘴里嚼着碎鸡蛋,给父亲指点方向。我悄悄躲到北房间去,抓了两块很大的爆鱼,一边撕扯鱼皮吃,一边翻童话书看。
嘿诸位,过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