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作梗
以模糊法,它消弭万物间的距离。
它混淆远和近,东与西。
它是最大的染缸,
无物不被其染成灰白。
它猛然唤醒并
放大人的孤单和无助:
三步之外,世界便是一个巨大的谜。
我们听见了汽笛声,但不知道船的方位。
我们看见了挣扎在头顶之上的小如浆果的太阳,
但不能以其判断我们身在何处。
我们摸索着行走,
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如临大敌。
我们体内的高速公路被封堵,
而绕道而行的欲望之车,
被迫一再减速。
我们把咫尺当天涯,却认定天涯近在咫尺。
我们与某人一再擦身而过,
迷茫中,并不知悉
那正是我们找寻了一生的人。
曾经轻解春衫,噘着小嘴,独享日光浴的的浆果是最后的浆果。
曾经跳上枝头,批阅山川草木的浆果是最后的浆果。
曾经在雨中哭泣,红粉敷腮的浆果是最后的浆果。
曾经为山雀子馋涎,静修于枝叶之庙的浆果是最后的浆果。
曾经枕夜待旦,将一腔斑斓之思织进露珠中的浆果是最后的浆果。
曾经山一程水一程,在落日的驿道上昼夜赶路的浆果是最后的浆果。
曾经以卵击石,独自抵挡风暴的浆果是最后的浆果。
曾经挽起雾的轻纱,曼舞于风中的浆果是最后的浆果。
曾经怀抱流星雨,安睡在月光中的浆果是最后的浆果。
曾经亲昵我的手指,与我的嘴唇嬉戏、缠绵的浆果是最后的浆果。
受困于一场暮雪的融化,
我的身体泥泞不堪。
曾出入于我眼中的一棵云杉,
现在扶着它自己的枝叶,也一再滑倒;
而素常将我唱入云霄的嗓子,而今灌满了雪水,
只能俯伏在草木中呢喃。
雪同时融化了我的冷酷和绝望。
田野松动,冰块相撞;
一抹微吹于村口的
夕光中,露出了柔软、金黄的稻草。
我想着:如果堆积在体内的
这场雪继续融化,
最后,我会不会成为
一摊站立的水?——
我看见云朵像一块抹布,擦拭着祖国的河山。
我看见我融化的脚印中,爆出了草芽。
我看见一辆受困于空中的
落日的车辇,正驶进暮色的庄园。
雪融化了我的偏见、冷漠和固执。
冰块相撞,大地苏醒。
我感觉我在变轻,像一只羽化的蝉,
就要蜕壳而去。
这么多年,我活着,等同于没落。
我撕心裂肺地爱着,
爱的是竹篮打水。
我写了那么多诗,都是废稿。
我赚了足够多的钱,全是假钞。
我生养的儿子,没一个不是孽子。
我浪荡在这个世界上,像一缕没有籍贯的风。
这么多年过去了,曾经幼小的
事物和人,皆已长大;
男的成了豹子,
女的成为画眉。
为什么我如此狭隘、自私,从不曾留心他们的成长?
——我的孤独咎由自取。
这么多年,我口衔树枝,飞南闯北,
迎风搭筑的,
不过是一个漏雨的窝巢。
我恨过那么多人,最后只剩下自己。
我漫游广袤的祖国,惟一回不了的是故乡。
我写过如此多的书,
没一本不盗用生命的书号。
我更喜欢它踮着脚,东闻闻,
西嗅嗅,
像一只大黑猫一样,
弓着背,
悄悄把寂静,
一路布设在大地上——
不比紫藤花羞涩,
绝对比林中月亮的黑匣子神秘。
万物包括人的
意识模糊起来了,
有几颗星星跳出水面,荡着风的秋千。
——远方变得更近。
噢它是否就是堵住我们流淌的堤坝,
只为蓄起从我们心头飞出的乌云,
在低洼的暗处,
舔舐动荡的伤口?——
一千口池塘也喊不出压在大地胸口的梦魇。
我更喜欢躲进它宽大的黑袍里,
点灯,写作,梦游。
在这毫无隐私可言的世界,
它荫庇我,
也护佑坟墓里的醉生梦死者。
向来我只亲近草木——
我只向草木寻求荫庇。
隐伏其中,点种,摘豆,拾穗。收获活命的
口粮,也收获草木的梦呓和它的枯荣。
我的手指沾有草木的清香,
唇齿含着草木的絮语。
踏着清浅的月光回家,
我的双脚剪辑着风中草木起伏的倩影。
有时,疲乏了,躺卧在大地上,
我的身体被草木围裹;
透过枝叶的缝隙,长时间观看天上的雀鸟和云朵,
慢慢,我变得如此安分,
学会了谛听寂静内部的笙箫管弦。
向来我只向草木寻求荫庇。
我只认草木为我的至亲和骨肉。
背对城市和人群,我向更深处的大地行走,
但求草木如死,能接纳这离乱而罪愆深重的生,
让我在万山丛中,
找到永恒的安息之所。
我走在时间的单行道上。
走在所有已发生之事的后面。
——我总是走在花之开放和草之生长的后面。走在
河的无止境的流动后面。因此,
我遭际的全是遗人遗情。遇见的都是
世界落下的残留物。
何谓新?任何书写都是旧的。所有的体验都不过是
古今之人感觉的交集。
我走在太阳升起之前,但我的
影子,总是远远地拖曳在落日之后。
我将我听见的夏之蝉鸣命名为玻璃渣。而把
游历过的城池唤为(空间的)皮囊。
我内心有一个悲伤解码器。走在时代的
后面,所有为人遗落的面具弥漫为我眼中的雾障——
没有一个邮差为我送来一封月亮发光的信函,
——在每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我孤单地
走在万家灯火后面,走在无人看见的鬼火后面;
我的脚下有一片起伏的山河,而身后,
逶迤着一段无人撰述的当代史。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