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凯的诗

高凯

老了以后

穿越高速公路

我坐上了从前在乡下坐过的一辆牛车

老了 我想让自己慢下来

牛车一路哼哼唧唧唱着曲曲

我背朝前面朝后悠闲地坐在牛车上

让牛自己把握快慢和方向

甚至走走停停

我把一切都交给了一头牛

一切都被我放在了一辆牛车上

牛车深情地走着一条宁静的黄土路

一溜牛蹄印和两道道车辙一直跟着我

一路上没有土尘

我要老在从前 而且我要等上

已远远出现在地平线上的一场暴风雨

和爱过我的那个断肠人

斑马线

原野上究竟有多少美丽的斑马

被一匹匹赶进了城里

肉呢 被吃尽

血呢 被喝干

甚至一根骨头也没有留下

斑马凄厉的嘶鸣也被喧嚣吞去

而一张张美丽的斑马的皮子

则被炫耀地铺在马路上

任意踩踏和碾压

在狩猎者最后退居的每一座城堡里

这样一个命名肯定关连着一些真相

枯树上的鸟儿

一群鸟儿

树叶一样纷纷落满了干枯的树枝

看上去 就像冬天里的一棵枯树

真实地长出了一身自己会飞出去

自己又会飞回来的叶子

而且 每一片叶子即使凋零在地上

自己又能重新飞起来

绕树三匝

在树叶全部谢去之后 一群鸟儿

像树叶一样葱茏地守着一棵枯树的情景

一村子的人都看在了眼里

而树桠上根根枝枝抱成一团的那个鸟窝

看上去就像枯树的魂儿一样结实

城里的月亮

在楼与楼之间的夹缝里

我看见一个又大又圆的月亮

那么灿烂

太意外了

我被一个摄人魂魄的月亮

美美地吓了一跳

月亮怎么又跑到了城里

每一次要不是它自己悄然如约而来

城里可能已把它忘记

但是

疯长的城市已没有一块多余的地方

安妥一个古老的月亮

哪怕是天空

夜深了 穿城而过的月亮

给一个神经系统已经麻木的城市

制造了一个巨大的悬念——

月亮会下来吗 高楼的丛林

彻夜像我一样屏息静气

在陇东黄土高原上

地球上黄土最厚的地方

其实是世界上最大最高的一个坟茔

紫气东来 陇东黄土高原

下面合葬着我的祖宗

我土生土长 一孔向阳的窑洞

怀抱我今世的命运

年轻时走南闯北风云万里 到头来

我又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守墓人

怀念火柴

在一个阴冷的年代

灯芯惟一的寄托就是火柴

那时候

人们最幸福的事情就是用火柴

一次次把眼前点亮

一根火柴 划过磷面的那一刻

就像一粒火种划破黑暗

那时候

只有火柴的头脑里有一点火药

身上有一些烈性

人们通过火柴与生活刻意的摩擦

不断地释放思想的火花

异乡人

像李白那样

而李白像我这样

老了后眉头上都皱着一个愁字

身陷异乡 我去不了唐朝

李白不来今夕

但我们都把月亮当镜子

照得见痩瘦的自己

照不见故乡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