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勇
墓碑像一排排牙齿,向山顶咬上去。海马抬起头,一只硕大的屁股像箩筐似的挂在头顶,让他有一种想拍一巴掌的冲动。乳白色的晨雾消失了,天气很不错。海马转回身,目光从松树和柏树的尖顶上掠过去,穿过整座墓园、一大片玉米地、一条公路、另一片玉米地和一个不知名的小村子,到达对面连绵起伏的山岭上。冷眼看去,那些山有几分像老家的四姑娘山。海马想,如果母亲在此处安顿下来,就能够看到这些景色。
裴果的公开身份是在街边卖炸串的小商贩,每天中午过后,他把安装着玻璃橱窗的手推车固定在第四中学旁边的巷子口,支起油锅,炸鸡柳、牛排、馒头片,各种青菜,还有臭豆腐。一直到后半夜,浪漫之旅歌厅关了门,几个陪唱小姐挎着坤包慵懒地走出来,他才收起摊子,结束一天的营业。但他还有另一个隐秘的身份——作家——这两个字他很少向别人吐露,他更愿意说自己是个写字的。裴果偶尔会投稿,更多的时候,他的小说写在脑袋里。他称之为“走小说”。他习惯了把眼前正发生的事情迅速转化成小说里的片断。换句话说,他是用小说的方式来打量人生和世界的。小说就像一面盾牌,一只过滤镜,隔在他和现实之间,让他进退自如,从容不迫。面对生活时,他既是作者,又是读者,可以自如取舍,也可以漠不关心。
在裴果的小说里,他的名字叫海马,海是海明威的海,马是马尔克斯的马,这两位都是他非常崇拜的作家。为什么不叫马海呢?裴果觉得过于平庸,缺少个性。
墓地管理员是个身材矮胖的女人,上身穿一件绿色皮肤衣,下面套一条黑白相间的紧身裤,看上去就像一棵粗壮的白桦树。她兜售的墓地贵得超乎想象,海马又一次摇了摇头。墓地管理员像关闭一扇门似的合上黑色硬皮本,用下巴向右上方指指,“那边还有一款特惠公墓。”
地势越来越高,方位渐渐向东倾斜,阳光从海马后脑滑到左脸。
“就是这里,剩下不多了,跳楼价,10880元。”
对方的嘴角撇到一边,听口气,如果拒绝此处,就会死无葬身之地。这个墓区显然刚开发不久,过道上杂草还没清除干净。这里位于整个墓园最高处,再向上就是茂密的灌木丛。墓碑低矮简陋,间距狭窄得刚刚放得下一只脚。海马慢慢转回身,景色全部消失了,目光只前进几十米,就撞在一座废弃采石场的掌子面上。
“给妈找个敞亮点儿的地方。”
海马突然一阵心酸,母亲在病床上说出这句话时,是不是已经预见到了死后的处境?自从七年前母亲从老家出来帮他照看孩子时起,住得一直紧张局促。先是和他们在单身宿舍住了两年,海马买断工龄后,又挤在一间四十几平米的小房子里。母亲不过想有一个像样的安身之所。她当然不会想到,在城里,死人住的墓地比活人住的房子还要贵。
“能不能再便宜些?”
海马迅速转回身,脸朝向墓地管理员问。他有些无赖地想,如果人真有灵魂,母亲一定会理解他的难处;如果灵魂并不存在,葬在哪里又有什么区别?风顺着山坡吹下来,灌进他张开的嘴里。
“这已经是最低价了,”墓地管理员说:“人还能老几次?”
听上去是代替母亲在教训他。在本地方言里,“老”就是“死”的意思。海马扫视一遍墓区,一部分墓碑果然已经刻上字迹。他旁边一座墓碑上的名字让他感觉很熟悉,但他没能想起在哪里见到过。
裴果签完合同走出公墓大门时,一辆公共汽车刚刚开走,下一趟要半小时后到。他在刺鼻的尾气里呆立片刻,决定步行回去。路两边玉米叶子已经发黄,草丛里不时有一只蝗虫飞起来,翅膀发出清脆的响声,拖着沉重的肚子滑行一段后,落进玉米地里。裴果身上出了一层粘腻的热汗,边走边把夹克拉链拉开。他想起了人生中另一次步行。那时候,裴果还是十六岁少年,在本市的粮食学校读二年级。暑假结束时,母亲执意要来城里送他,当时,裴果没有想到一个山里女人对城市有多么好奇,只是因为怪母亲多事而无比心烦。在离校门二十几米远的马路边,裴果再不肯前进半步。母亲一只手搭在额头上,遮挡着迎面照来的阳光,踮起脚向前面打量。母亲身材矮小,脸黄皱得像蒙着一张牛皮纸。母亲忽然转回头,讨好地笑笑说:“果儿,妈想逛逛城里的公园,听人家说里面有狮子老虎和大狗熊。”
锐利的往事呼啸而来,裴果感觉到一阵刺痛,他迅速用虚构把自己包裹起来。
海马在前面走,路上的卵石不时硌疼脚底。他还是第一次走进这座公园,没想到里面会这么大。母亲离开几米远,跟在他身后,满脸好奇和紧张。她大概正在想象老虎和狮子的模样。在海马小时候,四姑娘山里还有野猪,每年玉米结穗时它们就从山上跑下来,拱开荆棘扎成的篱笆,冲进田地肆无忌惮偷吃。从一条栽满黄玫瑰的小路钻出来后,海马彻底迷了路,动物区向哪个方向走,他没有半点把握。但他不想问路,他像好多那个年纪的孩子一样自信到了自大的程度。海马所做的就是加快脚步。母亲还没有意识到事情不对,紧紧跟在后面,满脸期待的神色。二十几分钟后,海马又看到了那条生满黄玫瑰的小路。他气急败坏转回头,母亲正在一棵松树下冲他笑。
“你咋走那么慢?”
他铁青着脸转上另一条路。母亲忙不迭跟上来,几次想说什么,最后却什么也没有说。
那个夏天的午后,天气闷热异常,知了的叫声一直响在耳边。海马不停地走,动物区却始终没有出现。通过一座拱形的石板桥后,他再次看到了那条黄玫瑰小路。母亲扶着桥栏杆,小心地喊他一声,“妈不想看动物了,天不早了,咱还是回去吧!”
海马狠狠瞪母亲一眼,一言不发向前走。天凉了下来,知了不再聒噪,听得见身后母亲的脚步声。他不停向前走,似乎在完成某种疯狂的仪式。第三次看到那条小路时,海马没有再执拗下去,接受了母亲回去的建议。他们顺利走出了公园大门。到达车站时,母亲刚好乘上当天最后一趟火车。寒假来临时,海马回到了老家。有一天,无意中碰到母亲正向几个邻居炫耀她逛公园的经历。母亲站在众人中间,讲述着狮子老虎和狗熊,邻居们张大嘴巴,羡慕不已。
裴果的手机响起来,他停下脚步,屏幕上显示打来电话的人是裴果。他愣了十几秒钟,怀疑自己还在虚构中,随后想起来,对方是和自己同名的一位作家。
“小裴,你的条件想好了没有?”
对方的声音低沉有力,透出一种宽厚和自信。
“裴老师,我还,还没有,想好。”
裴果突然一阵慌张,就好像偷东西被逮个正着。
“你能不能尽快想一想?这件事不宜拖下去。”
“好的,裴老师,我尽快想。”
“那就这样好吗?明天上午,我等你电话。”
“好。”
裴果听了一会儿忙音,把手机收起来,接着向前走。他已经走完了一半路,墓园看不见了,被茂密的玉米遮挡住。
作家裴果第一次打来电话,是在半年前的一个上午。手机响起之前,海马正站在医院手术室门口,注视着墙上的一块牌子,但上面写了什么,他一无所知。两扇淡蓝色的门被推开,一个年轻医生从里面走出来,把一只白钢托盘伸到海马眼前。
“已经晚期了,肚子里长满了癌细胞,除了戴教授,没有人能做这样的手术。”
海马机械地点头,看见托盘里血肉模糊的一团。
“胆囊、胆管、胰腺、胃远端,都切除了,现在解决了吃饭问题,但活不过半年时间。”
医生边说边用一根手指在托盘里翻检,把说到的器官找出来,乳白色橡胶手套上沾满了鲜血。海马看见托盘一侧慢慢聚集了暗红色的血。他突然意识到,那些都是母亲的血,而托盘里的东西,两个小时前还长在母亲身体里。
“恐怕有两斤多。”医生结束了讲解,一只手擎着托盘,掂了掂。
海马不太确定对方是否在笑,医生的脸被口罩遮住了,只能看见一双露在外面的眼睛。他有些担心,这个毛手毛脚的年轻人会不会将托盘打翻,把里面的东西摔到大理石地面上。就是这时候,海马的手机响了。他按了接听键,却忘记了说喂。
“你好,请问是裴果同志吗?”
海马说了一声喂,随后想起来,自己发表作品的笔名叫裴果。
“我是。”
“小裴你好,我刚刚读了你一篇小说,写得很好啊,真是后生可畏。”
对方的声音变得热情起来。海马似乎看到一个坐在椅子里的老人,满头银发,红光满面,打着手势边说话边兴奋地向上颠屁股。他看到的是戴教授。这位消化科专家拖了母亲一周时间,直到海马在别人指点下送上红包才安排手术。
“您是哪位?”
对方笑了,笑声震得手机颤动起来,“我也姓裴,笔名也叫裴果,如果没有过分高估自己,你应该读过我的作品。”
海马想起来,文坛上有一位和自己重名的作家,最初他并不知道这个人,等他知道时,已经发表了一些作品。
“裴老师,您好,我读过。”
“那好,那好,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你是哪一年开始写作的?”
海马想了想,给出了答案。作家裴果随即说出开始写作的年份,整整比他早了二十年。
“你是哪一级会员?”
“市级。”
“我是国家级。”
“你得过什么奖项吗?”
“没有。”
“我得过三次国家奖,五次刊物奖,还有一些省市级奖,就不要提它了。”
海马机械地应和着,那个年轻医生已经走了,墙壁上的电梯指示灯不时亮起又灭掉,叮铃声从紧闭的门里传出来,显得很遥远。海马收回目光,忽然发现自己正拿着手机和什么人在通话。
“咱们长话短说,我们俩都叫裴果,又都写小说,很容易让人产生误会,你看能不能协商一下,有一个人改成另外的笔名?”
“好啊!”
海马眼前又出现了那只托盘,声音好像从血肉模糊的中心发出来。
“小裴,我写作的年头比你长一些,成绩也比你略大一些,你看你能不能改一下?”
“好啊!”
“那么,你打算什么时候改?”
“改什么?”
“改笔名啊!怎么,你没搞清我的意思吗?”
手术室门轰然打开,两个护士把一辆车推出来。海马看见了母亲,脸色蜡黄,双眼紧闭,身上插满管子。海马把手机收起来,忘记了按挂断键。作家裴果在裤兜里喊了一分钟,说一声胡闹后,结束了通话。
裴果回到家时,灵堂已经布置起来,屋子里弥漫着香火味和哀乐声。裴果离开单位那年,母亲卖掉了老家的祖屋,加上他买断工龄的补偿款,买下了这个一室一厅的小房子,让他们勉强在城里有了安身之地。
几个老亲戚都到了,叔伯们在阳台上抽烟,把痰吐进母亲的花盆里。婶子和舅母挤在客厅沙发里叠纸锭,茶几上一堆金元宝,一堆银元宝,都闪闪放光。沙发打开是一张床,裴果没离婚前,母亲晚上就睡在上面。妹妹迎上来,眼圈通红,把一块折成长条的白布扎在裴果腰上。裴果和每个人都打了招呼,他们不仅是长辈,也是他的债主,因为母亲的病,他借遍了所有人的钱。
这个晚上,照例要守灵。到后半夜,别人都睡着了。裴果坐在沙发上叠纸锭,不时抬头向五斗橱上看一眼——灵堂就布置在那上面,买回来的香质量不太好,稍不注意就会燃到尽头。门一直给母亲留着,屋子里的香味并不大。裴果有些疑惑,这个时候,母亲的灵魂究竟在家里还是在外面?
香灰像衰朽的柱子垮塌下去,一部分落进香炉里,另一部分掉在五斗橱台面上。裴果站起身时闻了闻手指,一股锐利的金属味,他在裤子上用力擦几下,点燃三柱新香。烟雾从香头上冒起来,飘过母亲的遗像,消失在天花板上。
遗像上的照片还是母亲十年前拍摄的。母亲穿着一件碎花衬衫站在老家的院门口。裴果按下快门时,家里的两头猪就在他们身后的猪圈里“哼哧哼哧”叫着要食吃。前妻站在裴果旁边,提醒母亲抬头挺胸微笑。母亲腰板笔直,笑容灿烂。但现在,母亲已经去世了,前妻也成了别人的老婆。
裴果重新在沙发上坐下来时,看了眼墙上的挂钟,上面指示的时间是十点三十五分。裴果愣了十几秒钟,随后想起来,那是母亲去世的时刻。这只金杯牌挂钟是父母结婚时的物件,比裴果还要老。昨天上午,母亲在医院咽气时,它也停了下来,时间竟然一分一秒都不差。
哀乐变成怪异的跑调音,裴果从沙发上站起来,用指甲抠开唱机背面的塑料盖子,换上两节新电池。声音却仍然跑调。裴果把一只音箱插头拔下来,随后插上,再拔下另一只。声音恢复了正常,只是音量小了些。坐在沙发另一头的妹妹醒过来,问裴果要不要睡一会儿。裴果摇摇头说不困,但眼皮已经不知不觉合在一起。
海马抱着脑袋蹲在屋地上,电视开着,小燕子在他头顶瞪着两只大眼睛。白露从卧室里走出来,带起一股化妆品的香风掠过去。跟在她身边的海虎不动声色地在他屁股上踢一脚。母亲站在通向厨房的过道上,两只手像树根似的搅在一起。有那么一刻,她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这一段时间,海马唯一的请求就是不要让母亲知道。白露的手碰到房门把手时,母亲终于察觉到不对,跑上来拉住白露胳膊。
“小露,大半夜的,你带孩子上哪去?”
白露没说话,用另一只手把母亲的手拿掉,打开防盗锁。
“奶奶,我和妈妈要去住大房子,过好日子。”海虎说,满脸的欣喜。
房门打开了,一股凉风吹进来,白露扯着海虎向外面走。
母亲像泥鳅似的挤过去,拦在白露面前,用后背把房门关上。
母亲扭头骂海马,“小瘪犊子,咋惹的你媳妇?麻溜过来认个错。”
海马摇摇头,仍然蹲在地上。
“没用的,”白露说,“这不是吵架拌嘴的事。”
她手上用力,把母亲从门口挪开。母亲抵抗着,但渐渐失去了阵地。
母亲又冲海马骂:“你是死人?咋不过来拦住你媳妇?”
海马又摇摇头,仍然没有动。母亲被搬到一边,房门又打开了。母亲徒劳地挣扎一会,突然跪倒在白露脚前,抱住她一条腿。
“小露,妈求你了,看在我这张老脸份上,别走了。”
“你不要这样。”白露用力挣了挣。
母亲跪在地上,身体像藤蔓似的绕到白露前面,挡住房门口。
“你放手。”白露又挣了挣。母亲抱得更紧,身体像刺猬似的蜷缩成一团,不住发抖。
“你这样真没用的。”白露叹口气说,“我们已经离婚了。”
母亲扭头看海马。海马无力地摆摆手,“是真的,妈,让她走吧!”
母亲手渐渐放开,突然又再次抱紧,“你自己走,把孩子留下。”
“你问问他,养得起孩子吗?”白露说,“是走是留,让海虎自己决定。”
“我要走,跟着妈妈有好玩具,有新衣服,还有小汽车坐。”海虎说。
“你不想爸爸?”母亲看着孙子,可怜巴巴问。
“我不想,”海虎坚决地摇头,“他根本就不是男人。”
“妈,你起来,让他们走。”海马说。
母亲松开手,但仍然跪在地上。白露和海虎从她身上迈过去,脚步声渐渐消失在楼道里。母亲呆愣片刻,突然栽倒下去,额头“咣”地一声撞在门框上。
裴果睁开眼,周围一阵哀乐声,母亲正在遗像上看着他。
“哥,你刚才说梦话了。”妹妹的嗓子哑了,喉咙里好像裹着一卷砂纸。
窗外已经发白,长辈们正在厕所门口排队。裴果终于明白刚才是在做梦。让他诧异的是,即使在梦里他也能用小说保护自己。在他的小说里,前妻名叫白露,这个名字出自曹禺《日出》里的女主角陈白露。儿子的名字叫海虎,他一直希望孩子将来能有些霸气。
葬礼主持人到了,是一个很稳重的中年人。和裴果握过手,就指挥众人准备起灵的事。
裴果向袋子里装纸锭,手机响起来,他正打算接,对方已经挂断了。裴果看见是前妻的号码,就出屋向楼下走。他们已经说好,前妻早晨会把儿子送过来。裴果走出楼门,儿子正从停在路口的一辆红色小汽车里钻出来。他看见儿子冲车里的人招手,说了一声“白白”。车上有人回应,是前妻的声音,但听不清说的是什么。小汽车鸣了一下喇叭。裴果看不见车里的人,但他觉得这是前妻在向他打招呼,就抬起手挥了挥。小汽车先向前开出一段,又向后倒,接着,划出一道弧线开走了。
海虎跑过来,把手上拿的东西举到海马眼前,“我爸送的生日礼物,日本产的,索尼牌。”
海马愣了片刻,他在想什么时候给儿子买过这东西,随后明白儿子说的是新爸爸。他看见那是一部淡紫色机器,长宽和厚薄都和手机类似。“不错。”海马说,摸摸儿子的脑袋。
“当然不错,有麦克风,能待机一个礼拜。”
海虎突然板起小脸问:“你打算什么时候给我抚养费?已经半年没给了。”
“快了,快了。”海马说。他想要拉儿子的手,被海虎甩开了。他知道前妻并不缺这笔钱,之所以要强调一下,是以进为退,免得他节外生枝。
在屋门口,妹妹拿着一块写着“孝”字的黑布走过来,要戴到海虎胳膊上。海虎一抡胳膊,“姑,你为什么给我戴这东西?”
“奶奶去世了,咱们想她,所以要戴孝。”妹妹说。
“咱们想就能把她想活吗?”海虎问。
主持人走过来,提醒海马起灵时间到,该下楼摔老盆了。
汽车上了路,主持人坐在前面副驾驶位。海马打着灵幡坐在后面。妹妹怀里抱着母亲遗像,坐在他左边。坐在他右边的海虎,一路上都在低头摆弄那只游戏机,里面不时传出一个怪异的女声,兴奋地说“come on baby”。
汽车停在通往殡仪馆的岔路口。裴果把几枚纸钱从车窗扔出去。前面的车堵得看不到尽头。儿子从游戏机上抬起头,兴奋地从另一支送葬车队里认出奔驰、宝马、宾利、路虎、奥迪……儿子又用手指点着数,一辆、两辆、三辆、四辆……数到二十几辆时数错了,又从头开始数。裴果低下头,给母亲送行的车队短得可怜,一只巴掌就可以数过来。二十几分钟后,汽车重新上路。
殡仪馆热闹得像集市,好多车,好多人。
走在一排排高大的冷柜之间,裴果忽然想起了小时候。有一天下午,母亲来了兴致,领着他和妹妹玩起捉迷藏。他和妹妹藏了几次,都很快被母亲找出来。轮到母亲藏时,他们却怎么也找不到。裴果和妹妹只好垂头丧气认输,母亲却笑着从他们眼前的窗帘后面走出来。那时候,父亲还没去世,他们一家总是很快乐。
冷藏库里温度很低,呼气变成一团白雾。海马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此刻,母亲正躲在什么地方和他们捉迷藏。等大家都找不到时,她就会笑着走出来,高高兴兴和他们回家去。那只巨大的铁抽屉拉出来时,海马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半步,就好像是给母亲留下足够的空间。一阵白气散去,海马看见母亲神态安详地躺在纸棺里,就像睡熟了一样。他突然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拍拍母亲肩膀,把她从睡梦中唤醒。他努力克制自己,才终于没有这样做。母亲被放在一辆推车上,送进一间写着化妆室的小屋子。主持人用棉签蘸着茶盅里的清水给母亲开光,嘴里念道:
开眼光,看四方;
开鼻光,闻四方;
开耳光,听四方;
开嘴光,吃四方;
开手光,拿四方;
开脚光,走四方;
母亲额头冒出一层细密的水珠,海马以为母亲是热出了汗,伸出手去抹。巴掌好像触到一块冰,又硬,又冷,无比光滑。这个时候,海马才终于明白,母亲是真的去世了,再也不会活过来。
一阵音乐声突然响起。裴果收回手按到裤子上,让手上的水慢慢渗进纤维里。他扭头寻找声音来源,却发现所有人都在看自己。裴果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慌乱地掏出手机按了挂断键。
殡仪馆的告别厅供不应求,母亲在东二厅排队到上午十点。
大家等在院子里,抽烟说话吐痰。
海马靠在一棵松树上,忽然想起刚才那个电话,虽然只是仓促扫了一眼,但他还是看清了来电的是作家裴果。他想起了对方第二次打来电话的情景。那是母亲手术后一段最好的时光,可以自己吃东西,坐在病床上看电视,偶尔还能拄着拐杖在地上走几步。有一天上午,母亲突然说要去走廊里转一转。海马劝不住她,只好到护士站借来一架轮椅,推着母亲走出病房。走廊上住满了病人,一部分已经做完手术,另一部分正等着做。
海马推着母亲慢慢向前走,母亲不时和人搭话,询问人家的病情。在一个年纪和母亲相仿的女人床边,母亲让海马停下来。那个女人两天后手术,蜡黄色的脸上满是担忧。母亲劝她不要担心,在自己身上比着说,不过就是在肚皮上割道口子,把里面的坏东西拿出来再缝上,口子长好,就可以出院了。母亲不知道自己得的是癌症,还一直以为是胆囊炎。
海马推着母亲来到走廊尽头的窗口前。从九楼的高度望出去,可以看见大半座城市。窗外就是繁华的中央大街,车声和人声不时从窗口传进来。母亲在窗前待了很久,目光始终注视着外面。海马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他知道,眼前所有的这一切,都已经和母亲无关了。海马正打算劝母亲回去,裤兜里的手机响了,母亲扭过头问是不是小露来电话?她一直还在盼着他们破镜重圆。
“小裴你好,你可能还有印象,几个月前我给你打过电话,谈了笔名的事。”
对方的声音亲切热情,非常具有感召力。海马没费多大力气,就想起了作家裴果。随后,他眼前出现了一只白钢托盘,里面血肉模糊的一团。
“裴老师,您好。”
“你好小裴,请你原谅,上次我有些武断了。我知道裴果这个笔名你已经用了几年,轻易不愿割舍,在这一点上我们的心情是一样的。你看这样好不好,如果你答应更改笔名,有什么条件,请你只管提出来。比如说经济补偿,或者推荐你发表作品什么的,只要我能办到,一定尽力满足你的要求。”
眼前的托盘旋转起来,里面的血肉发出呼啸的风声,海马突然泛起一阵恶心,仓促答应一个好字。
“那好,我等你电话,你想好条件就打给我。”
海马又说了一个好字,胃里的东西已经到了喉咙口,他扔下母亲,冲进几步外的厕所里。
“你到底什么时候给我抚养费?”
裴果小腿上挨了重重一下,转回头见儿子正扬脖看着他,满脸的严肃。
“快了,快了。”
“快了是什么时候?”
“马上,马上。”
喇叭里传出母亲追悼会的通知,裴果带着儿子走进东二告别厅。母亲是农村人,省略了单位介绍生平的环节,经历也乏善可陈。仪式非常简单,主持人说了一堆现成的套话,默哀完毕,就开始最后告别。和来宾握手时,裴果裤兜里的手机振动起来,他庆幸已经调成会议模式。他机械地握住伸过来的手,猜想是什么人来电话。耳边传来一阵哭声,他才发现人已经走光了,妹妹正扑在推车上,抓住栏杆不放。裴果和妹夫把她拉开,一名戴大沿帽的工作人员推车走进墙上的一扇小门。
海马绕过告别厅,去前面的商品厅挑选骨灰盒。他看中了一款白玉材质的。母亲喜欢白色,也喜欢玉器。海马问了价格,高得让他咋舌。他正犹豫不决时,身后一个人挤过来,二话不说扔下钱,抱走了一只。销售人员轻慢地看看他,问有一只特价的要不要。那只骨灰盒左下角掉了一块,用胶粘贴后留下一道淡黄色印痕,看上去并不十分明显,价钱却减了一半。海马咬咬牙买了下来,活人住的房子也可能修修补补,母亲应该不会介意。
海马抱着骨灰盒向回走时,想起刚才的来电。他拿出手机,上面是一条短信息:小裴,你到底什么意思?逃避能解决问题吗?发信人是作家裴果。
妹妹和妹夫带着海虎等在一个搭着防雨棚的过道上。待会母亲的骨灰会从左边一扇铁门里送出来,放到右边屋子的一座台子上。海马坐在台阶上,淡青色的烟雾从火化间房顶一根黑色烟囱里冒出来,被上面的尖顶分隔成几部分后,迅速消失在天空中。海马不知道,正从里面冒出来的,是不是属于母亲的气体。
有一瞬间,海马走了神,也可能打了个盹。他没有看到母亲的骨灰是如何运过来的,从台阶上站起来时,它们已经放在了台面上。妹妹带上一副手套,把另一副手套递给他。母亲的骨灰还是热的,好像是人的体温,仿佛那些骨头都还活着,只是改变了一种形态而已。海马和妹妹把骨灰捡进一只布袋,系紧袋口放进骨灰盒里。
办理安葬手续时,裴果有些心不在焉,险些签上海马两个字,三滴水已经写完了,他才反应过来,赶忙改成一竖。墓地就在殡仪馆后面,抱着骨灰盒走在山路上,他想起了自己名字的由来。母亲生下他时,正在山上采野果,手刚伸向一串果子,肚子里突然一阵绞痛。母亲硬挺着坐在一个树桩上。羊水已经破了。母亲咬咬牙,决定自己接生。生到一半时,母亲耗尽了力气,瘫软在地上。她抓起几颗野果放进嘴里,酸甜的汁水迅速弥漫在牙齿间,力气又重新回到身上。母亲下山时,一只手抱着初生婴儿,另一只胳膊挎着竹篮,篮子里装着野果。因为这段经历,母亲才给他起名裴果。
裴果看看手里的骨灰盒,很想和母亲说句话,但却想不起该说什么。就在这时候,裴果发现骨灰盒有些不对,他没有看到左下角那道淡黄色的印痕。他停下脚步,把四个角都仔细找一遍,仍然没有看到。难道印痕平白无故消失了?
海马额头上冒出冷汗,身上一阵阵打哆嗦,难道是母亲显灵吗?呆立十几秒钟后,他想到另一种可能性。刚才办理手续时,他把骨灰盒放在了窗口前的柜台上,会不会临走时拿错,抱回了另一只盒子?他和妹妹打个招呼,说要去厕所,就快步向山下走。他跑进办事大厅门口时,看见柜台上空空如也。虽然不抱什么希望,他还是询问了窗口里的办事人员。对方看一眼他抱着的骨灰盒,满脸疑惑地摇摇头。
海马在大厅门口停顿片刻,转身向山上的墓地跑。他猜测有另一个人和他犯了同样的错误,抱走了母亲的骨灰盒。两个骨灰盒款式应该相同,也许就是在商品厅里挤到他前面去的那个人。大概那人当时在他旁边窗口办理手续,同样把骨灰盒放在了台面上。
海马跑上半山坡,看见路两边各有一群人。右侧是给母亲送行的队伍,海马转向左侧。他没有声张,慢慢走到了人群外。昨天,海马曾经在这个墓区向远处眺望过,里面都是高档墓地,价位一律在四万元以上。这家人声势浩大,海马挤进人丛时,没有人注意到他。主持人正在进行装修,跪在地上,把一块红地毯铺在墓穴里。越过前面人的肩膀,海马看见了另一只相同的骨灰盒,辨认出左下角那道淡黄色印痕。那只装着母亲骨灰的盒子,此时正抱在一个男人手里。看上去,对方和他年纪相仿,身高也相差无几,只是要白胖一些。
海马正要上前说明情况,突然又停了下来,他脑袋里猛然闪过一个念头,这个错误会不会是母亲泉下有知的选择?就像挂钟选择在母亲去世那刻停下来一样?安葬在眼前这个墓穴里,她就可以住得宽敞明亮,看到迷人的景色,将来,还会享受到优厚的祭拜。海马张开的嘴慢慢合上。透过人缝,他看到了墓碑上的文字:慈母童好珍之墓。海马从人群里退出去,回到东山坡。
安葬仪式同样非常简陋,看到那只装着童好珍老人骨灰的盒子放进墓穴里时,海马在心里说了句对不起。来宾们已经离开,海马和妹妹跪在地上磕头上香。另一面山坡上突然热闹起来,好多人吵嚷着向这边奔来。一只领魂公鸡跑在众人前面,在一座座墓碑间飞起落下。公鸡逃到了几米外的台阶路上,在原地停留片刻,似乎辨别一下方向,突然展开翅膀飞起来,降落到刻着母亲名字的墓碑上。海马看见它金黄色的尾羽和威武的鸡冠。他想,不知道它领的是母亲的魂,还是童好珍老人的魂。
公鸡最终被人抓走了,得到这份礼物的人兴奋地冲裴果点了点头。从地上站起来时,裴果的手机再次响起。又是作家裴果打来电话,语气里透着责难,问他想没想好条件。
“我没有条件,同意改名字。”裴果望着几米外的灌木丛说。
电话里沉默片刻,对方大概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谢谢你小裴,能不能告诉我,你打算改成什么笔名,以后我会把你的作品找来拜读。”
“海马。”
“海明威和马尔克斯吗?这个名字有野心,有创意。”电话里传来爽朗的笑声。
他看见海马收起了手机,掸一掸膝盖上的灰尘,和妹妹、妹夫、海虎走上了台阶路。他们的身影不断被松柏遮挡住,又不断露出来。他站在一道陡坎边,目送着他们越走越低,越走越远。在一个路口上,妹妹、妹夫和海虎转过弯不见了。海马停了一下,向山上看一眼,随后也消失了。他突然感到一阵如释重负的轻松,好像是放下了背了多年的包袱。他长长舒一口气,张开双臂做几个扩胸动作,风穿透他的身体,向山下吹去。
他的目光突然被不远处的灌木丛吸引住,在一丛椭圆形的绿叶间,他看到一串通红的果子。他走过去把果子摘下来,用手捧着向左侧山坡走。在童好珍老人的墓碑前,他停下脚步,弯下腰把果子放在供品台上。他站起身时,想起了这种野果的名字,老家人都叫它雅格达,那是一句鄂伦春语,意思是相思果。
责任编辑 林东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