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

2014-02-20 19:29文清丽
福建文学 2014年1期
关键词:赵阳风波妻子

文清丽

我、妻子王萌跟赵阳和李风波夫妻俩是大学同学,毕业后我们一起幸运地分到北京,又一前一后的结婚、生子。两家相隔不到一站路,周末他们常常到我家来蹭饭、打麻将,打到东方即白时走路回家。一站路呀,不远不近,刚刚好。王萌人没有赵阳漂亮,却做得一手好饭菜,常吃得李风波赵阳乐不思蜀,厚着脸皮说,真想天天在你家吃饭。那时,李风波已经住上了市委的家属楼,三室一厅,我家还住在学校破旧的一室一厅里,李风波夫妻真的不嫌,吃饱玩足,就住在我小而乱的客厅里。打地铺,睡沙发,还乐呵呵地说我家是温柔敦厚乡。后来我房子大了,他俩就更加心安理得地住到客房里。我家的客房,赵阳称那是她跟李风波的又一个家,布置房间时,我还真听取了她的意见,她左看右看,取下我挂的两幅白石老人的莲蓬、蜻蜓之类的小品画,说不合她的口味,硬是从自己家里拿了一幅据说是值好几万的俄罗斯画家库金的油画《红色夏天》,挂在了墙上。阳光下的苹果,确实好看,我感觉那红红的果子好像飞起来了。赵阳撇着嘴说,什么眼神,苹果在桌上,蓝铃花插在玻璃瓶中,从哪飞,怎么飞?我说明明就是苹果飞起来了嘛。我常常坚持己见,赵阳跟我死掐。我急得搬救兵,我妻子王萌和李风波真好像是兄妹似的,坐在旁边幸灾乐祸地看着我们战斗,只一个劲地说,动手呀,你们打呀,谁赢了请大家出去搓一顿。赵阳这时,会眼睛盯着画,摆出她当美术学院老师的派头,给我们普及绘画知识。她说她非常欣赏画家谢尔盖·库金的画,库金虽然早年遭受不幸,失去了右手,但他的每一幅作品都是暖色调,阳光般的金色是绝对的主打色,站在库金作品前,即使此刻心情欠佳,也会在刹那间感觉到融融的暖意。他的画总是能直达她的内心深处,引起和谐的共鸣。人们都称库金为“阳光的使者”。

我们在她的启蒙下,再看油画,感觉好像心里也照进了阳光样,暖暧的。有美食,美画,美女,还有良友,我们一生何求。我常常感叹人生最美时是大学里交的朋友,没有利害关系,因而才能相处长久。时间就在我们感叹声中过去了,我们的儿子上中学,上大学。李风波也从小秘书干到了处长,虽然职务不高,但颇有实权,我常常沾他的光,喝别人送他的茅台,抽他的中华烟。去医院到车站一打电话他的专车不到十分钟就停在了楼下。赵阳因为丈夫的关系,养尊处优,四十岁出头,但跟她同龄的王萌同比,简直就像母女俩。当然,我不敢当着妻子王萌的面说,否则她又要责怪我这个穷教书匠没有给她提供最舒适的生活环境,使她不能像赵阳一样定期去美容院,定期享受泡脚推油之类的,否则她比赵阳还年轻十倍。王萌老说上天是公正的,给了你这就要收回那,言下之意,颇有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谁知一语成谶,我们的好朋友李风波在一次酒桌上认识了一个女人,然后就听不进我跟王萌苦口婆心的劝诫,听不进年迈父母的苦求,看不到妻子的泪眼,坚决跟结婚二十多年的妻子赵阳离了婚。为此我很恨他,李风波却说婚姻散了,朋友情谊不散,时不时给我们汇报着他的动向,比如又升职了,又换房了,又出国了。每次还没听完,我就甩了电话。厚脸皮的李风波找不到我,就找我妻子王萌,一会儿让司机给王萌带包兰蔻,一会儿又让快递给我们寄张购物卡,我们夫妻俩谓友谊之上,才不会为这些糖衣炮弹所俘虏,东西嘛,当然不会给狗日的退回去,反正都是劳动人民的血汗钱,我们通通地享受了,对他的恨仍然鲜活如初。

赵阳为了避免跟李风波见面,儿子的抚养费一次性结清。赵阳就像我的妹妹,我这个做哥的当然得为她出气了。一天我把李风波骗到郊区,当着我妻子,当着赵阳,把丫打了个鼻青脸肿,发誓跟他断交。虽然他仍没皮没脸地老打电话骚扰我们,嘴上说关心我们,其实眼明的人都知道他心里还是放不下赵阳。你说这龟孙子,不知是脑袋让门挤了,还是让那个马脸女人给灌了迷魂药,就是离不开那女人,说年轻,也已经三十好几了,论漂亮,根本比不了赵阳。我追问了李风波无数遍,李风波都拒不回答。后来,才听说人说,那个女人爸爸能助李风波在官场更上一层楼。男人迷上了官场就完了,我再也没心情调教李风波了。

想起虽然漂亮但毕竟人到中年的赵阳一个人守着清冷冷的被子,我心里就很不舒展。在大学时,我一直喜欢赵阳,可她不喜欢我,她老跟李风波钻树林子,我贼心不死,直到亲眼看到他们领了结婚证,才跟一直追我的王萌结了婚。我吃过无数盘赵阳做的狮子头,喝过无数碗赵阳做的紫菜三鲜汤,只要我跟妻子不在家,赵阳就跟亲妈一样把我儿子接到她家,洗衣服做饭,检查作业比我们还细致。现在我儿子还老干妈干妈的叫赵阳,大学放假回来第一天就要把礼物给他干妈送去。

为了让离婚的赵阳心里好受些,我跟妻子经常陪着她逛公园看电影。赵阳爱逛公园是出了名的,可是少了李风波这个司机,不会开车的赵阳就不想去了。她说没心情。我跟妻子就到她家,坐到客厅里不走。妻子拉着她化妆,逼着她换衣服。我呢,则查看她家的煤气表是否正常,所有的灯管是不是亮着,防盗房的锁是不是很安全,潜意识我好想帮着她撑起一个破碎的家。刚开始,赵阳一点儿也提不起精神,让她坐船,她说头晕;让她爬山,她说腿疼。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我们耐心的宽慰,慢慢地也主动约我们看电影逛公园了。两个女人都打扮得花枝招展桃红柳绿的,作为她们的护花使者,我心里很是得意,常常留意有多少人像我们这样的三人组合,说真的,希望这样的格局一直能保持下去。一家一只茶壶配多个茶杯不是更好嘛,赵阳,原谅我的自私。我远远地注视着她那我一生都忘不了的身影,感觉也是一种幸福。

赵阳呢,虽然人跟着我们走,可我知道她心在他处,女人嘛,再强的女人没了男人,就像绿叶少了阳光,怎么也葳蕤不起来,她常常会在妻子无意中给我一个亲呢的举动时,会突然背过身去,会突然说自己身体不舒服,急着要回家。每每这时,我心里就很难过,就更恨李风波。我动员所有的朋友给赵阳张罗对象,都是我先过目了再让他们见面。说实话,太好的,我不愿意;不好的,我也不愿意。即便他们见面,我跟妻子也藏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密切的保护着她。赵阳是个单纯的女人,也是一个活在梦中的女人,总说这个世俗,那个无趣,搞得我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后来慢慢的,我发现赵阳不太愿意我们到她家去了,也不愿跟我们出去玩,我给妻子说她是不是嫌麻烦咱们才不去的,妻子峨眉一瞪,你想她了?这么一说,我就不敢再提赵阳二字。我不提了,妻子却又提起,她说凭着女人的直觉,赵阳肯定有情况了。

我反驳说怎么可能?再漂亮毕竟已经四十出头了。妻子恨恨地瞪我一眼,说,那你还牵挂着人家干啥?

一天赵阳忽然打电话给我,说,我要结婚了,你们两个帮我参谋参谋。我心里酸酸的,心想既然赵阳有了新的生活,做为我们这些旧友,还是少去打扰她,赵阳却不,隔三叉五的给我们打电话,一会儿请我们去打麻将,一会儿又叫我们去看电影,一会儿叫哥一会儿叫姐的,听得我那个心里波光潋滟不绝,但仍然不能下决心去,我真怕我管不住自己,揍那个陌生人。我妻子劝我道,赵阳跟李风波离婚已经让她失了面子,她一定要在熟人面前找补回来,做为她最好的朋友,我们不能不去。我想想妻子说得对,于是决定前往。赵阳在电话里说她的现任丈夫是作家。我说好职业。赵阳在电话里沉吟半天,又说他人非常热情,非常敏感。我哦的一声,赵阳又说,敏感是作家必备的素质。我说,明白,作家不敏感就跟我们这些常人没什么两样。

盛情难却,在赵阳生日时,我和妻子王萌决定去看赵阳。走时我叮咛快嘴的王萌千万要注意说话,不能再提李风波一个字。王萌说你把我当笨蛋呀,谁愿意提那让人恶心的擦脚布。说起擦脚布,还有段说道呢。李风波是领导,当然就比我们这些老百姓的房子多,大,我们就得以经常三天两头的去玩,喝高了就住到他家。住了,就得洗脚。说起洗脚,才好玩呢,李风波不知又是哪个要项目的人给他进贡的中药,说树枯根先竭,人老脚先衰,诸病从寒起,寒从足下生,春天泡脚,升阳固脱;夏天泡脚,除湿去暑,秋天泡脚,肺腑润育;冬天泡脚,藏精温肾,热水泡脚,如吃补药. 中药泡脚,胜吃补药,天天吃只羊,不如中药泡脚再上床。于是赵阳就给我们每个人端了一大盆中药水,脚泡在热热的水里,手上打着麻将,真是神仙过的日子。

我穿鞋时在鞋柜里遇见了一只蟑螂,王萌一会儿给物业打电话,一会儿给邻居打电话,搞得我情绪有点不佳。花了半生积蓄新买的房子竟然有蟑螂,无论如何,总不是高兴的事。王萌看我兴致不高,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非说我醉翁之意不在酒。我不理她,自顾往赵阳家走。王萌跟在后面边走边骂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吃着嘴上的,眼瞧着锅里的。这在平时,我早跟她急了,可现在是去看赵阳,我不能惹妻子不高兴,妻子不高兴,赵阳心里肯定就不舒服,这么一想,我就放慢步子,轻轻地握住王萌的手,说,只要笨蛋才吃妹妹的醋?对不对,况且这个妹妹比亲妹妹还亲,是可以相伴到老呀。如果我们两家人生活到老,该是多么美好呀,现在社会,要找到这样的朋友有多难。可是李风波这个狗日的,把我们好生生的日子全毁了。一想到这里,我就恨不能把他撕碎。

作家早早站在大门口迎接我们,崭新的羊绒衫、笔挺的西裤、新新的棉拖鞋,还有黑黑的头发,一看就是新染过的。这样的隆重出场要不是他主动自我介绍,我们确信自己走错了门。

我们每次到老朋友李风波家时,进门半天了,他仍是坐在书桌前说,你们等会儿,我马上就处理完公务。虽然我们生气地训他越来越官僚了,仍然跑到书桌上,把他手里那些大同小异的材料往旁边一堆,拉起他就坐到牌桌上,不管他是秘书,还是处长,在我们眼里他就是我们在校时的那个考试老踢我椅子的人,爱放屁,爱加塞,喜欢跟赵阳钻树林子。我们在他家里骂缺斤少两的卖肉老板,骂上司那长着猪头般的脸,更多时,我们互相打趣调侃。

我们一进门,作家马上拿出显然是别人用过的鞋套,递给我和妻子。妻子迟疑了一下,扶着我开始套,无奈高跟鞋跟尖,刚套上一只,鞋套就破了。我忙把我的那双递给妻子,赵阳提着裤子,从卫生间走出来,说,怎么了,怎么了,谁让戴那破玩意的?说着,从鞋柜里拿出我们平常穿的两双拖鞋,妻子的是淡淡的紫罗兰色,我是深灰底白方格。脚穿上我们平常的鞋子,一下子舒展多了。

家里布置跟李风波走时一模一样,不,也不能这么说,原来放李风波照片的地方全都挂上了赵阳的照片,我真佩服一向马马虎虎的赵阳,怎么做得这些新新的金色镜框跟原来的大小刚刚好,难道照片也是按照原来的尺寸订做的,是谁陪着她去的,又是谁帮着她挂上墙的,难道是这个大得像河马戴着啤酒瓶底厚眼镜的作家?不是他,又是谁?我的心里又猛猛地疼了一下。

门前还是原来的大盆圆宝树,书桌上仍然放着垂下来的绿萝,茶几上还放着我们的老朋友李风波喜欢的1992年出版的《王朔文集》(纯情卷),第一篇中篇小说《空中小姐》,上面写满了李风波的眉批,最让我们忍俊不禁的是,李凤波在第15页第六节开头写道:某人跟女主人公阿眉一样喜欢逛商场,喜欢穿花衣服,喜欢看电影,还有,她还喜欢大冬天吃草莓冰淇凌。某人,我今生都爱你。

我们知道某人就是赵阳,那时,我们上大学三年级,赵阳就是看了这段话,再也正眼不看我了,跟着李风波就钻起了我们大学校园里的枫树林里。枫树林的秋天色彩绚丽得像油画,可是爱油画的我,再也没有往林里瞧一眼。

现在李风波经常坐的地方,坐着一个我们没有读过他作品的作家,据赵阳说他写过十部作品都拍了电影。我是个爱看电影的人,马上问了电影名字,很遗憾,一部都没有听过。作家坐在软绵锦的沙发上,好像陌生人进错了门,怎么看都别扭。我们的朋友李风波他才是真正的主人,他挺拔英俊,人到中年,身上没有多余的赘肉,还保持着大学时良好的体形,大声地说着话,穿着露着脚趾头的袜子,妙语连珠,逗得我们笑疼了嘴巴。

现在我们都很拘谨地坐着。平时伶牙俐齿的赵阳三个月没见,好像变了个人,容貌憔悴了不说,话也很少。我跟妻子更不敢随意说话,生怕万一舌头不听话,说出大家都不喜欢的话题,于是就有了让人无措的安静。作家像主席台上主持会议的领导,一会儿望望这个,一会儿望望这个,环顾完大家后,说你们是赵阳最好的朋友,她老跟我们提起你,提起你们的大学生活,非常的有意义,对吧。他给我妻子递她最不爱吃的梨,给我递我顶烦的烟,还总爱说,对吧,对吧。他起初说时,我们附和着,后面说得多了,我们就开始烦了,礼貌地点头。赵阳好像一个局外人似的,微笑着倾听着,好像她请我们来就是专门听她作家后夫说话的。

对了,你们是大学同学嘛,在那个激情燃烧的时代,肯定有许多珍贵的记忆。赵阳拿出来给大家瞧瞧。赵阳愣了一下,说,照片都不知道放到哪了,改天吧。

阳阳,找找吧,咱们跟你们的好朋友一起回忆你们的美好时光,也好让我更深入地走进你们的生活。

四十岁的阳阳可能被说动了,跟我的妻子去找照片了,我跟作家继续聊起来,作家问我的收入,问我在单位有什么职务,听得很不得劲,老盼着她们俩出来。他们迟迟不回,我装作上卫生间,躲到里面半天不想出来,刚好卫生间有一本书,我一看,乐了,这是一本叫《厚黑学》的书,上面划了许多红线,赵阳不会喜欢这样的书的,从书的翻读程度看,有人仍在读。

我看了十几页,要不是王萌叫,还不出来。我出来时,画家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影集,我的妻子坐在对面,赵阳跟作家相偎依着,作家翻一页,赵阳就介绍一页。到了我们大学时代,赵阳那时真年轻,清纯得像个中学生,我呢,老实得像只没有成熟的苹果,满脸的肌肉都好像紧张得绷着。我的妻子则疯得像个野小子,每张照片上她都做着各种鬼脸。我不禁看了妻子一眼,妻子却不接我的目光,眼睛盯着影集,我也只好坐在作家的跟前,看起来。年轻真好呀,无论是妻子,赵阳,还是我。我们打球,我们唱歌,我们跳舞。黑白的彩色的胶片让我们恍然回到纯金岁月。

怎么少了一张?作家指着空白处说。

这儿是李……妻子话一出口,立即止了口。

大概是用到了别处,或者放错了地方。赵阳回答。

作家嗯的一声,再翻,空白处越来越多,作家的脸色也越来越凝重,赵阳忽然把影集一把合上,说,喝咖啡吧,光看这有什么意思。

作家却抢过来,说,再看看嘛。

赵阳起身给我们煮咖啡,王萌追到厨房去了,我加入不了她们的对话,也不想跟画家交谈,就站到书柜上看书。书架上有一半的读书都是我们的老朋友李风波的,他那时一直想当个作家,买的书全是文学名著。我不知赵阳每天看到它们时,是何心情。

我妻子叫我,我们三人到厨房里,虽然只有一墙之隔,心里一下子愉快多了,赵阳不时地打一下我的妻子,我呢,也不时地打趣一下赵阳,我们故意说赵阳变年轻了,变漂亮了,说我们的同学这个升官了,那个晋级了,开心极了。作家一进来,我们立即止了笑声,他笑眯眯地说继续呀,我也是你们的朋友呀,我们说当然是啦,可是我们重新变得拘谨,变得没来由的慌乱。说话语无伦次,手脚举足无措。

赵阳做的拿手菜是她前夫我们的朋友李风波喜欢的,也是我们喜欢吃的梅菜排骨、清炒虾仁,还有我最爱吃的狮子头。

赵阳问我跟同学们谁都联系过,我说没几个人,大家都挺忙的,赵阳的眼睛暗淡一下,又问了些别的问题,我感觉每个话题都不敢引伸,一引伸就爆炸。

作家能喝,几杯酒下肚,搂着赵阳就跳起来了,他搂得很紧,让我极为不舒服,可我跟妻子仍然微笑着注视着他们。

你们的大学生活非常丰富吧,那可是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那可是非凡的年代。我们在饭堂跳交谊舞,背席慕容,办报纸,听讲座,把顾城的“黑夜给我黑色的眼睛,我用它来寻找光明”、北岛的“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解读得五花八门。对吧。对对对,我跟妻子频频应答。作家立即从包里拿出两本书,递给我和妻子,说,送给我们了。他说你们要想全面了解我,就一定要看看我的作品。书名叫《名著让你美好生活》。我翻了一下,好像都是报刊上似曾相识的内容。再看妻子,她也翻了一下,轻轻地合上。作家说,我给你们签名。说着,又从包里去拿东西了,赵阳一直坐着,微笑地望着我们。作家拿了他的章子,签名后,又盖上了印章。我刚写完,赵阳就一把把两本书都合上,说,吃水果吧,我刚买的樱桃,非常新鲜。你这人怎么这么急呢,书的印章还没干呢!作家说着,生气地拿起书翻开,用纸巾边沾印泥边说,不懂文学的人是没有梦想的人,你们一定要懂文学,一定要诗意的生活。我很不高兴,但面对着赵阳,只能微笑地看着她的后夫。

文学让人高尚,让人变得纯粹。我给你念念我最近新写的一篇小说的一些片断。作者进书房去拿稿子了,我朝赵阳飞快地看了一眼,赵阳却不接我的眼光,吃着手里的水果。我的妻子双脚不停地晃动着,胡乱地翻着书。

作家拿着厚厚的一叠书稿,再一次陷进沙发里,我妻子假惺惺地恭维道,黄老师,写了这么多?是长篇吧。

是的,我敢肯定这是我能当枕头的作品,写出来后,一定会拍成电视剧的,少说也能挣它个二三百万。

赵阳,那你们可以在郊区买别墅了。妻子眼睛开始放光,我从茶几下踢了她一脚。

赵阳微笑地看着丈夫,说,如果买了别墅,一定给你们留一间。楼层,随你们挑。作家清了清嗓子说,好了,大家不要说话了,我开始念作品了。对了,我在念之前,给大家先讲讲我的作品的主要情节:主人公是一个漂亮的女时装模特,追她的三个男人,一个是官员,特有权,掌握全市的经济命脉,答应给她一套别墅;一个是某房地产开发商的儿子,又帅又有钱;还有一个就是穷人了,是个诗人,跟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女主人公忽然得了病,需要换肾。官员通过层层关系,找肾源,为了项目,多少人给他提供肾源;富商儿子花巨资找肾源;穷诗人想捐自己的。故事起浮跌宕,读完全部,会让你青衫皆湿。

真是好作品。妻子说。

是好作品。作为大学中文系毕业的我,对妻子的话很生气,这样媚俗的作品还能称得上好作品?可是我看着赵阳,赵阳的眼神是一种让我无法拒绝的眼光,我言不由衷地说,故事比较好看。

作家再一次清了清嗓子,说,那当然,我就是奔着市场去了。那我开始念了,从开头念起:

欧阳苹评上本市凤凰小姐整整半月了,整天还是能收到九十九朵玫瑰,无论她的办公室,还是家里,四处全是玫瑰,玫瑰的香味可跟巴黎的香水媲美。每天早上,她都是被玫瑰的香味唤醒;每天晚上又是被玫瑰的香味催着入睡。除了玫瑰,就是电话,络绎不绝的电话扑天盖地,欧阳苹小姐不得不换了三次号码,还是吵得不能入睡。

有天晚上,欧阳苹小姐赴宴归来,刚一上楼梯,发现了一个黑影,吓得她尖叫起来……

你们猜是什么?

妻子正在看手机短信,我知道这是她的习惯性动作,只要她不耐烦了,就会头也不抬地看短信。现在一听作家问她,马上说,你说什么?作家话语里带着情绪,语速高了半度,说,我问你们欧阳苹小姐在楼道里遇上的一个黑影是什么?

妻子想了一下,说,绑架者?

作家又问我,我想了想,说,会不会是一只猫?

有点对,是蟑螂,成片的蟑螂扑地而来,有几只已经钻进了欧阳苹小姐一双雪白而挺拔的腿上。

哇!正吃着樱桃的妻子扔了樱桃,捂着嘴跑进了卫生间,我也实在不想听了,借机去照顾她。

十分钟回来时,作家严肃地说,我的作品难道这么难听?

不不不,很好,我妻子今天胃不好,早上喝的牛奶可能不新鲜。

那我们继续?

继续继续。

作家又拿起了稿子,重新念起来:

欧阳苹小姐一进门,满房间都是如蝗虫般的蟑螂,这时,电话铃响了,她一看来电显示,不得不接,是医院打来的,医生说必须要见她。这时,她才发现自己全身布满了蟑螂。

我的妻子忙捂住了嘴,赵阳说,行了,先别念了,大家吃水果吧。

我感激地一笑。

作家意犹未尽地说,我为什么要写蟑螂呢,这是一种象征,象征随之而来的疾病,这个意象是我想了一周才想出来的,对不对?

对,很对。王萌,你们最近有什么好玩的事,说出来听听。赵阳望着我们。

年龄大了,看什么烦什么,不像年轻时光,时光是棵开花的树,每天都充满了期待。我说,然后望了赵阳一眼。

作家点着头,吸了一口烟,大家不愿意听我的作品了,那我提意我们每人干脆讲个故事,这个故事一定要感动人,最好呢,能有一定的审美价值。

我笑着说,要论愤世嫉俗,我能牢骚满腹,可要上升到美学价值,就黔驴技穷了。让我妻子说吧,她每天晚上都会给我讲个让我落泪的故事。说着,我朝妻子诡秘一笑。

妻子气得瞪我一眼。

一直频繁换台的赵阳忽然放下手中的摇控器,说,我先讲,王萌做准备。在我讲故事之前,我想声明的是大家随心所欲,想说什么说什么,这是我家,又不是课堂。哪有那么多的美学价值。我这是听来的,随便一讲。

好好好,夫人高见。作家说着,就拍起掌来,我跟妻子还没反应过来要不是附和,赵阳暼了一眼作家说,严肃地说,注意用词。

作家忙笑着说,说错了,下次改正。

赵阳的故事开始了:

有一天,在外地工作的女孩回到家,让爸爸讲讲她小时候的故事。做爸爸的已经很老了,头发全白了,牙也没几个了,笑着说,都博士了,怎么还这么爱听故事?女儿说,爸爸你就讲讲我小时的故事吧,你讲的我总喜欢听。

做爸爸的坐在门前的躺椅上,女儿偎在她腿边,做爸爸的说,从前,有一户人家,夫妻都23岁,在他们还不知如何带孩子时,一个漂亮的小女孩就降临了,他们刚刚大毕业刚走上工作岗位,还没有在单位扎下根,年轻的妈妈和年轻的爸爸两个人只是听到孩子的心跳后,就决定无论如何要带大。工作还好说,女孩请了假,专职在家带孩子。年轻的爸爸下班后就没命地往家赶,然后在走廊里给妻女做饭。他们住的是一间八平米的房间,除了一张大床,就是两把能折叠的椅子。

孩子睡着了,夫妻两个一个坐在床下的椅子上写材料,一个呢,趴在床上背单词,他们虽然日子很清苦,但是他们都有梦想,都想让小女孩生活得幸福而安逸。

年轻的爸爸爱跟同学出去看个电影打打球什么的,有了孩子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去。有天晚上,那时孩子刚半岁,年轻爸爸的好朋友说体育场有一场他最喜欢的一位球星来本市打球,问他愿不愿意去。年轻爸爸看看年轻妈妈,年轻妈妈朝他点头,他跟朋友约好了第二天上午九点在体育场见面。晚上睡到半夜,年轻爸爸听到孩子的哭声,睁眼一看,年轻妈妈正抱着孩子在黑暗中坐着。年轻妈妈说孩子可能是因为尿了,所以醒了。现在没事了,咱们都睡吧。你明天还要早起去看球呢。说完,关了灯。睡到半夜,年轻爸爸再一次被孩子哭醒了,看到年轻的妈妈抱着孩子在地上走来走去,急着问,孩子是不是饿了?年轻妈妈说,喂过了。那是不是病了?年轻妈妈说,量过体温了,也不发烧。年轻爸爸一股脑爬起来,说,睡吧。他们刚把孩子放下,孩子又哭起来了。小夫妻俩又查看了孩子的全身,给她喂奶,孩子仍哭。年轻的爸爸让妻子休息,自己抱着孩子在地上走,年轻的妈妈说你明天还要出去呢,你睡吧。年轻爸爸装着生气的样子让妻子躺下了,然后自己抱着孩子走来走去。第二天,年轻爸爸要走时,年轻妈妈忽然说,你不要去看球了行不,万一孩子有病怎么办?年轻爸爸说,我跟朋友已经约好了,怎么能失言呢。现在又没办法通知人家。那时还没有手机。年轻妈妈想了想说,那你去吧。

年轻爸爸自行车骑得飞快,可是骑了不到两站路,他忽然立即掉转头往家里跑,回到家时,正看到年轻的妈妈抱着孩子边哭,边收拾去医院的东西。一看到年轻爸爸回来了,年轻的妈妈语无伦次的说,亲爱的,你可是回来了,你再不回来,我女儿有个三长两短,我可要跟你离婚。

事后,年轻妈妈问年轻爸爸为什么忽然跑回来了,年轻爸爸说,因为你是个需要照顾的孩子呀,我怎么能丢下两个孩子不管呢?

赵阳故事还没讲完,我看妻子的眼睛里全是泪水,我眼睛也是湿湿的。

作家说这个故事太琐碎,没思想性,我跟你们讲个故事,你们想听吗?我们说当然。赵阳微笑着说,他整天给我讲故事,全是他看过的小说。

作家说从前呀有一个人,是个左撇子,他拿左手吃饭,拿左手干别人干的任何事,领导很生他气,女朋友也让他改,他就是改不了。女朋友也不理他了,领导也不赏识他了,于是他参加了左撇子协会,在那里面生活得很滋润,可是社会嘛,不可能人人都是左撇子。一个左撇子怎么能幸福生活呢?为了领导,为了女朋友,他学着用右手拿匙,右手握手,右手拉女朋友的手,右手穿针引线、倒水、开门、结扣,定要叫右手灵巧如左手,否则决不罢休……你们猜怎么着,生活一下子乱套了,匙子无数次的掉在地上,右手握女朋友的手女朋友说像握着一根没有感觉的木头,右手倒的水一点喝的都不香,最后他跟一个同是左撇子的朋友进行了交流,苦恼都是同样的,为了使他们融入集体的洪流中,他们决定决斗,互相把对方这个老出问题的左手打残,这样就能用右手生活了。他们选了一个僻静的场地,又选了无声手枪,随着一声枪声,他们的左手真的什么也干不成了,为了生活,他们无论愿意或者不愿意,他们必须适应用右手生活。虽然刚开始别扭,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时间能治愈一切。

作家讲完了,我半天回不过神来,转头看妻子,她略有所思,再看赵阳端着杯子的手哆嗦起来,空气死般的寂静。妻子忽然问几点了?我看了看腕上的表,说十点了,妻子说天都这么晚了,咱们回家吧,说着,已经拿起了包。我立即起身穿上了外套。

作家说再坐坐吧,你们俩还没讲故事呢?我们已经走到门口了,都笑着说,下次,下次我们一定讲一个动人的故事。

赵阳和作家一直把我们送到了单元门口,赵阳还要送,作家非常体贴地说,阳阳,你没有穿大衣,我回去给你拿大衣吧。他只说不动。

我们说不用送,天太冷。我们几乎深怕她缠着我们,几乎是一路小跑。

赵阳只穿着一件高领的黑色羊绒衫,直跟着我们,边走边说真的就能把我冻死了不成。

我看到作家的脸色不是太好,再看看赵阳哭了,轻轻拍拍她的肩,指了指腕间的表,故作生气地小声说,回去,听话!

看不见赵阳了,王萌吐了口气,说,真是怕死我了,我生怕赵阳问作家人怎么样?我怎么回答。说着,就拨号码,我说你干嘛?说着,一把抢过手机。

王萌说给李风波打电话呀。

给李风波打,我坚决支持,不过,回家后打吧,咱们用座机慢慢打。

咱告诉他,作家虽然人胖些,还是能佩得上赵阳的,他对赵阳是真疼呀,左一句阳阳,右一句阳阳,叫得多亲热呀。赵阳也是满面春风,花枝摇曳。

对,还要告诉他,我们跟赵阳的作家男友已经交上了朋友,他人热情,风趣,我们两家会相处得地久天长。我们按我们的计划给我们的朋友李风波打了电话,我们是打他家里的座机的,我们整整打了一个小时。王萌含着眼泪讲了赵阳讲的他们夫妻之间为孩子看病的真实故事,我讲了看影集时的空白,还说哥儿们再也不想替他照顾妻儿了,他要是个男人,就不丢下他们不管。耳尖的王萌说她都听见了李风波的后妻一直催着他洗澡呢。她越催我们说得越多,我说完我妻子说,我妻子还没说完,我又抢着说。李风波很少说话,不,是我们没有给他机会,一直到最后,我们说得自己都哭了,心里的难过也减弱了,就挂了电话。不,我想了想,拔了电话线,一看刚才手机有五条短信,全是赵阳的。我想了想,发了条:来看你家飞着的苹果。然后关机。

躺在床上,妻子忽然说,我们以后不要再去赵阳家了,她老问我李风波生活得是不是幸福,问咱们去过他家吗?问得我真怕她丈夫听到了。我说,对,绝对不能去了。妻子又说赵阳要叫我们去,我们就让她到咱家来,我们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玩个痛快。我搂着妻子说,对,玩个通宵,我们还要叫上……我还没讲完,妻子就快嘴快语地说叫上李风波。当然,少不了这个龟孙子。我闭上眼睛,咬牙切齿地说。

责任编辑 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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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算扑克牌
为何妻子总是忧心忡忡?
“打断腿”风波
迟到风波
道理重要,还是妻子重要?
改名风波
妻子的发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