渊薮

2014-02-20 23:45张灵均
青春 2014年2期
关键词:老倌莲湖道士

张灵均

我又看见了她蹲在屋檐下,手持一把大蒲扇,对着一个煤炉子扇风点火,我就下意识皱起了生厌的眉头。一年四季,我无数次看见这样的场景,谁说点煤火不是日常生活中的一桩小事呢?问题是她点煤火偏偏碍着我的事了,给人过往制造了不小的麻烦。看那些路过的人,一个个捂着鼻子走,就可想而知了。问题主要出在炉子上面的那个药罐子,煮的什么稀奇古怪的药物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刺鼻的药味弥漫开来,绕都绕不过去。她家在上屋场,并且在路的北面,又挨路很近,而这条路是过往的唯一通道。而村小学建在上屋场,我们这些下屋场的孩子上学天天要经过,便少不了背地咒骂她几声,表示不满。除非这天刮南风,让那气味吹到北边去了。

一闻到中药的气味,我就想:谁家什么人病了,让她这个活菩萨出面?还非要把炉子搬到屋外来鼓掏,是她自己也不喜欢这药的气味吗?我不知道她的邻居们是如何忍气吞声的?反正过路的人,都感到不是滋味,可见难闻的气味给人的感观刺激是不可轻视的。在她的屋檐下,煎药的坛坛罐罐还堆了许多。我曾想过趁她外出就诊的时候,去偷偷砸碎它。可这只是我一个念头而已,始终没有付诸行动。是不敢,怕犯禁忌。毕竟这女人有点古怪,经常散发出一些佛佛道道的东西,让人说不清、道不明的。我想,如果一旦触怒了巫鬼什么的,还不知会有什么后果。

那次放学路上,她拦截过路的学生,央求大家帮她去莲湖捡莲子,说是要用莲子做药引子,配一副上药。我不知道上药是什么药,但我很清楚村里人一般很少去莲湖的,尤其我们这些才上小学的孩子。不完全是地处偏远,主要是刘道士说过莲湖里有落水鬼。还说,一个落水鬼变成了鲤鱼精,喜欢引诱人下湖,然后拖人的双脚,直到人淹死后,吃人的尸体,讲得毛骨悚然。一听说让人去莲湖,孩子们作鸟散状跑开了,生怕被她抓住。不像我们平时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纯粹是一种娱乐。可这时候的她比老鹰可怕得多。孩子们躲她也就不足为奇了。

莲湖到底有没有落水鬼、鲤鱼精,众说纷纭。大人们常用此吓唬去湖边玩水的孩子。我从小就想象不出落水鬼的模样来,心想应该就是青面獠牙很凶很丑的那种吧?可又要变成鲤鱼精不知是怎么回事?在我心目中,鲤鱼还是很漂亮的,怎么会与落水鬼牵连起来?不是还说鲤鱼跳龙门吗?太多的不明白让我的童年感到这个世界神秘莫测,总有几分怀疑与好奇,又有几分恐惧笼罩着……

在洞庭湖,每年都会有淹死的大人,或小孩。这些个传说,也就不曾失传。

难怪地域文化及环境对人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

这些年,鲤鱼卖不起价是这一带不争的事实。人家外省还把鲤鱼当家鱼之首,而这里不吃鲤鱼由来已久,更没有人养了。

我是跟着乡邻叫她活菩萨的,我一直叫不出她的大名来。

或许我曾经知道,却忘记了,忘记得很彻底。也许是她的大名不好记,我压根儿就没记住过。我曾打电话问过娘,她也想了半天才告诉我的,可我一会儿又忘了。而活菩萨的这个外号过了几十年后,我还能不加思索地记起,还有她的模样也清晰在目。以及发生在她身上的一些往事,尽管我不能一一地完整叙述出来,却也断断续续地记起不少来。也许,人的名字真的不重要,一个符号而已。而一个人身上发生的故事,却有生命力,能在不经意间穿越尘封的岁月,活灵活现地出现在眼前。

我不知道她从哪里来?她来的时候,我还没有出生。我上小学的时候,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一个来历不明的人。

听人说,活菩萨外号也是她自封的。说她是来这里救苦救难的。起初,谁也不相信,以为她走火入魔了,说胡话。就跟着逗玩,喊她活菩萨。久而久之,喊习惯了,就改不了口。平日里她,很少与村里人打交道,与邻居也不大往来,大家对她敬而远之。偏偏有人间或寄钱给她,引起人们的关注和羡慕,甚至眼红。那年代,大伙日子过得都紧巴巴的,没得几户人家殷实。有一户人家的孩子生了怪病,诊病弄得家徒四壁,无奈之下,去找活菩萨借钱,被她拒绝了。但她说可以给孩子诊病,不收钱,却没人相信她。村里的人,只相信刘道士。尽管刘道士不是我们村的人,是隔壁村的人。

那时候,村里人把面子看得很重要,谁失过一次面子的话,可能一辈子还会记得,甚至老死不通往来。从那以后,村里很少有人去活菩萨的家。

但她不在乎人家与不与她打交道,照常我行我素。

这地方人喜欢背地里议论人家,尤其是曾经得罪过的人。无事聚集在一团,一边喝着芝麻豆子姜盐茶,一边猜测寄钱的人到底是她家什么人?仿佛这些人不去替人家操心,日子就无法过去一样。他们说:看她这把年纪,还盘什么头发,穿什么旗袍?那也是我们乡里人穿的吗?有人神秘兮兮地说:你们不知道啦,她年轻时做过国民党政府的一个县长第三房姨太太。到了解放前夕,那个县长带着其他二房姨太太随蒋介石逃到台湾去了,单单落下了她。原因呀,很简单,没有为人家传宗接代,人家怎么会带她走呢?

可解放后的那些年她又在哪里呢?村里就没有人知道了。

我们这地方处在洞庭湖的东部偏南,先前都是水泽,后来因了入湖的湘江水和汨罗江水的冲积,形成了大块的沼泽地带。1958年围湖造田,一下子来了好多的劳力。修好堤垸以后,又移民了几万人。连一些讨饭经过的人,有的干脆留下来了。也有知青下放劳动锻炼的,也有不少右派分子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我的父母亲属于后面一种,双双下放到了这个农场。而活菩萨这些都不是,其身世便显得有些神秘。村里基干民兵审过她,想弄清来龙去脉,终因她死活没说出一个所以然,只有大把的鼻涕和眼泪,显得楚楚可怜。何况欺负一个女人,终究也不是光彩的。讲好男不跟女斗,是自古流传下来的美德,谁若欺负女人,是要遭人指背的。

活菩萨天生一个美人胚子,是大家一直都认可的。

有人说她来的时候,都四十多了,好像二十出头的小姑娘,不打扮也水灵,且皮肤白净细腻,有大家闺秀的风韵,不少男人去打她的主意,又没有一个人得逞。大家一个个灰溜溜的,从此不提及这档子事了,很让人好奇。

村里土著少,约两百多户人家,千把号人,大多是从各地迁徙而来的外来户,这样的结构组合融合在一起,比一般村子要复杂。有时一粒绿豆大的事,也能掀起轩然大波来,上屋场、下屋场很短的时间内知道了,并越传越远。

活菩萨这个人,在我年少的记忆里,一直还是个揭不开的谜。大人们只是告诫孩子们离她远一点,至于个中缘由只字不提,就显得更加扑朔迷离。至于到底有了什么,没有一个人说得出来。直到后来她诊好了傻蛋的怪病,大家才说她真的是活菩萨,也就再也没有人追究她的身世了。

村里谁也没有见过她的男人,也没有见过她的子女,两间平房独居她一人。我家五口人才居两间平房呢!这多少让我有些忿忿不平,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来头?也从不见她下地干活,她的农活居然还会有人抢着干。她不煮中药的时候,就四处游走,说是专诊疑难杂症。

有一次,她居然还把那个刘道士比下去了,便远近响当当了。也是从那以后,她才正式行医问诊,一会儿仙的,又一会儿道的,让我总感觉她是在装神弄鬼,我娘就警告我不许乱说。

傻蛋得的一种怪病,怕黑。天一黑就发病,一时抽搐,一时发狂,甚至不认得家人,乱扔家什,把屋子里弄得一团糟。傻蛋父亲杨老倌是个吝惜鬼,大过年也不舍得点灯,谁家不通宵达旦地点电灯?还放河灯驱鬼呢!这大年才过不久,这不遭报应了,让鬼摸黑进了家门,上了他儿子的身赖着不走了。杨老倌一看这情形就着急,才每间房子点上几盏煤油灯“补光”驱鬼,家里的人轮流看值。可傻蛋夜晚不睡觉,不停地哭哭闹闹,把一家人折腾得精疲力竭。第二天,大家还要下地干活儿,傻蛋竟呼呼睡大觉了,喊也喊不醒。一到傍晚,怪诞的毛病又开始了。

杨老倌花钱请来了刘道士,一连几天作法,又是在窗户上贴封条,前后门上贴关公像。刘道士说鬼已经上身了,要驱鬼辟邪。说来也怪,刘道士在他家里的时候,傻蛋不吵不闹,像正常人一样。刘道士一走,他的病立马发作,又吵又闹,说看见家里满屋子的鬼。闹得家里人不得安宁,谁也睡不好觉。可请刘道士要花钱的,已经花了不少了,杨老倌勤俭持家,多年省吃俭用的一点微薄积蓄被道士掏空了,还不见儿子病愈。他就仰天长叹:这禾得了哟,前世遭了冤孽,碰上了恶鬼。杨老倌先后生下三个子女,上面两个都是女孩,好不容易生下第三个是男孩,看得极重,起名阿丙,也就是老三的意思。于是,又只好把刘道士请来,并写下一张欠条:今欠到刘道士为吾儿杨阿丙施法诊病费120元(壹佰贰拾元整),杨××字据。刘道士显得勉为其难,叹了一口气,摇摇头,把大腿一拍,并表示,要以生命来与恶鬼斗跑,把杨老倌感动得泪流满面。只见道士又画符,又念咒,之后,还唱道:“天道毕,三五成,日月俱。出窈窕,入冥冥,气布道,气通神。气行奸邪鬼贼皆消亡。视我者盲,听我者聋。敢有图谋我者反受其殃。──我吉而彼凶。”过去我也听不懂这段咒语的意思,现在我能从字面上读出个大意来,是说宇宙生成的完整过程,显然是希望借助于宇宙间的浩然正气来镇邪避凶,祈求幸福。这也是神秘道家的美好愿望,的确也无可置疑。道士唱毕,傻蛋就真的感觉好多了,第一次夜晚安静地睡了一觉。第二天,刘道士让傻蛋把他的咒语背诵出来,每天晚上不停地念,还要吃炒熟的豌豆,说恶鬼最害怕人的牙齿咬响的声音,弄得玄乎又玄。

可刘道士一走没几天,傻蛋的毛病又犯了,杨老倌下跪也请不来刘道士,却请来了一个咒语:

四大开明,天地为常。

玄水澡秽,辟除不祥。

双童守门,七灵安房。

云津炼濯,保滋黄裳。

急急如律令。

这个咒语我至今能背诵,也是那时候念得太多的缘故。可咒语并没有给傻蛋赶走恶鬼,还差点要了他的小命。是活菩萨救了他,屋场里的人都这么说。我也不得不信以为真,因为这事还莫名其妙地牵连到我头上来了。途径杨老倌门口的活菩萨感觉他家秽气太重,一问杨老倌是不是儿子撞见了丧车,回来没有洗澡?杨老倌一想,原来是有那回事,傻蛋不仅撞见了,还一路跟着送葬的队伍到了坟山,捡了不少未炸的鞭炮回来。于是,活菩萨让杨家把家里的东西统统搬出来洗涮,并在家里洒了硫磺粉。然后,令傻蛋沐浴出来之后,举行拜谢大礼,一是接受活菩萨赠送的贱名:傻蛋。这个大家都好理解,谁家的孩子都有一至两个贱名,什么狗伢仔之类的。从此不要喊傻蛋的大名杨阿丙,就叫傻蛋。二是活菩萨突然要傻蛋拜我为干爹,这让谁都感到不适,这怎么行呢?我比傻蛋只大月份,还是同班同学,这会笑死人的,我怎么也不肯接受。活菩萨开导我说,人家傻蛋都接受了,你就帮帮忙吧,做件好事。我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做了傻蛋的干爹,而不远处的磊石山成了傻蛋的干娘。据说毛主席当年还拜了韶山的韶峰做了干娘,这些让我不可思议。没出几天,傻蛋的怪病就奇迹般好了。活菩萨的名号从此就这么传开的,都说她很灵很灵是个活菩萨。谁家孩子有什么不适都来请活菩萨,只有刘道士骂她是个鲤鱼精。

那次,我之所以答应她去捡莲子,或许是来自对她的一种恐惧。

起初,我也不相信,莲湖还能捡到过了两冬的莲子?

头一年,洞庭湖区遭了特大旱灾,农场水位低的莲湖也干透了。那莲叶没来得及开花结果,就已经干死了。几乎是一夜之间,那些承包的外乡人卷起铺盖跑光了。看不见他们的眼泪,也知道亏惨了。

不能让外乡人跑了。生产队彭支书在群众大会上说:要多派几个得力的人,把他们统统抓回来,不拿赎金来不放人。我们集体的损失,要降低到最大限度。大家在台下议论纷纷,说天灾谁也不可抗拒,又怎么怪得了人家外乡人?还的确有几个人报名,大家一看这些人,都笑得喘不过气来,三个像女人的男人,外加一个像男人的女人,要去湘潭县抓人,就忍不住放声大笑。就凭他们,只怕人去得了,却回不来。无非耍点小心机,找个机会也公干一下,不仅能轻松几天,还可以多挣几个工分,仅此而已。彭支书摇摇头,似乎也没招了。

这事,后来让活菩萨给摆平了,说起来还不可思议,那些湘潭人主动投案自首,还认交了违约金。听人说,事情是这样的:一天晚上,几个屋场的路口或晒谷物的坪子里发现活蹦乱跳的鲤鱼,鳞片还闪闪发光,把那个村落的人吓坏了,有见识的长者说是鲤鱼精来了,村民连忙嗑头求拜,一会儿,那些闪闪发光的鱼不见了,眼尖的人看见活菩萨在黑暗里掠过,手中还提着一只竹篮子……

活菩萨真的是传说中的鲤鱼精?

这让我背后感到凉意,更加害怕活菩萨,更加不敢去莲湖。

莲湖是好大一片荒野之地,沟壑河汊边上的蒺草长得很茂盛,只是离我们下屋场很远,隔上屋场更远。其实,说远也不是很远,最多不过五里路。感觉就像遥远的西伯利亚,一眼是望不到岸的。这块地方究竟多大的面积,我也不知道。听说有一万多亩水面,种莲的水面还没有这么多,大几千亩吧,四舍五入,约等于万亩莲湖。莲湖其实只是一个内湖,是当年围垦留下的低洼地带,像一个锅底,哪怕枯水季节,锅底的水也抽不开、放不走的。场里来过几批人看了一下说,这地方不适宜种庄稼等农作物,但种莲和养鱼还是可以的。

农场土地多,而人口少,这个内湖算是多出来的面积,分场按照湖形湖貌划出若干块,归属若干个村来管理。各村并不看好这块水面,觉得太大、且远,尤其遭涝难以控制,也就闲置下来。后来,一些外地人要来全部承包,各村只管收租金,乐得个自在。过去,村里有过集体去经营的历史,以轮流派工的形式。其结果汛期一来,莲田被大水淹没了,荷叶也看不到一根。花了不少钱放的鱼苗,也几乎跑光了。第二年的情况更糟些,那叫颗粒无收。何况农场多的是土地,已经把人折腾得死去活来,人也把土地折腾得没了脾气。唯独对这块水面,显得有些无能为力。好像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第三年,租给了湘潭人,坐享其成。

这一年,风调雨顺,各家各户都受了益处。

我们这里的家塘也能看到茂盛的莲叶,荷花开得比莲湖的要灿烂得多,却长不出这般蓬大而肉实的莲子来。于是,我们这里的人,对这些外乡人刮目相看。

好景不长。自从湘潭人跑了,莲湖也随之抛荒了一年多。

活菩萨要我去寻找隔年的莲子,我以为她在骗人。活菩萨说:一定有的,熟透了的莲子掉下来,是不会腐烂的。

我知道,她要莲子做药引子。

初春的平原上,一个字:冷!再冷也得去,我答应了她的事,就必须去做。男子汉一言九鼎。让我忌讳的是不能一个人只身前往,心里有点发毛,需要一个伴陪着壮胆。我就去找傻蛋,一是跟他关系要好,二是自从活菩萨治好了他的病之后,居然胆子也变大了,夏天还一个人去过莲湖偷过莲蓬。

我来到他家后门口喊了几声“傻蛋”。傻蛋听见我的声音,就像一根弹簧蹦了起来,立马从后门溜了出来,屋里传来傻蛋他娘的声音,莫去闯祸呵。在家里闷坏了的傻蛋,搓着手板,站在我面前等我发话,根本没有答理他娘。

傻蛋听说去莲湖,青鼻涕都流出来了,小脑袋摇断,说冷死个人,表示自己感冒了,不愿意去吃冻肉。眼睛还朝后门望了一眼,他娘并没有追出来,而是把门重新掩上了。我说,不就是一个小感冒吗,没有什么了不起!我鼓励他。还说这是学雷锋、做好事,有好报的。傻蛋站在路口,一动不动。我连哄带拖,傻蛋还是不给我面子。我生气了,哼!不去,以后别想让我告诉你做数学题。情急之中,我用了杀手锏,谁知傻蛋不妥协,还怨我不讲道理,对他不公平。我说要怎么才算是公平的?傻蛋说:那么就划拳!三盘两胜制,老办法。以前,我与傻蛋之间经常以划拳来决定某一件事,我输多赢少。这次,老天保佑我,我赢了。傻蛋在路口站成一棵木桩,半天没有想明白,怎么会输给我的?看样子还想耍赖反悔不成?

我说,活菩萨还救过你呢,你不能忘恩负义呵!傻蛋瞪了我一眼,转过身来说,好吧,我就舍命赔“干爹”吧!

这天的雾大,地面还起了一层薄薄的霜,我和傻蛋走在通往莲湖的小路上。傻蛋家的花狗不知什么时候跟过来了,在我们前后左右窜来跳去的,给我们增添了几分快乐,不觉中到了莲湖。这时的莲湖空旷、干裂,一条条缝隙能插进五个手指头,那纹路像横七竖八的世界地图,而我们似乎走在沙漠地带,像科普队员那样仔细寻找遗落的莲子。

还真的有。傻蛋先我捡到,我也捡到了。这些莲子大多栽在地里,几乎埋了一半的身子,只露出一截,且沾了泥印子,与湖泥的颜色几乎没有区别。如果稍不细心,还以为是螺头壳。我们没花多少时间,都捡了大半口袋。天还是那么冷,傻蛋的鼻涕虫流出来寸把多长,就不停地催促我回家。这个光景,先前的雾已经慢慢地褪去,太阳就清晰地冒了出来。我看看口袋,是该返程交差了。可傻蛋家的花狗不走,在那边叫个不停,如何使唤也不过来。那个地方,正是莲湖的锅底,连老莲杆都没一根,是不可能有莲子的。花狗为什么不肯回去?我走了过去,探个究竟。这一去,就惊呆了。那锅底的圆形水面上荡出细细的波纹,像无线电波,从正中央朝四面不断地扩大,在阳光的照耀下,粼光闪烁。那水面的中央,还出现茶碗大的漩涡,又不像是漩涡,一张一合的,颜色比水面稍深一些,呈铁青色。旁边的傻蛋拽着我的衣袖不松,越看越害怕,丢开了我的手掉头就跑,口里直喊:“有鬼,落水鬼!”他这一喊,我也不知所措,心想,还没有弄清楚到底是什么,至于吓成这样吗?

还以为傻蛋胆子大,我曾在心里暗暗佩服过他。

傻蛋在我面前炫耀他去莲湖偷了莲蓬。那青青的莲子肉,又嫩又甜,馋得我直流口水的莲蓬。傻蛋便带我去过一次。那是盛夏的一个中午。老远,我就闻到了东南风吹送过来的午荷的清香。走近了一看,我傻眼了。一条十米左右的南北干渠横亘眼前,这在平常是难不倒我的。生长在洞庭湖边的孩子,又哪个不会游泳呢?只是那对岸的干渠上,每距一两百米扎了看守的草棚子,成了我眼中最大的障碍。傻蛋把我的身子压低,藏在此岸芦苇丛中不出声,他要我为他看守衣物,呆在原地站岗放哨,只要看见外乡人从棚内出来,就学野猫叫,发暗号。他从两棚之间穿过去,进了莲湖就没有问题了。即使看守的人驾着小划子进湖,他折一根荷杆儿,掐断荷盖子衔在口里,躲到水底就可以换气了。我不得不佩服傻蛋的机智与勇敢,这是我所不能及的。光屁股的傻蛋,那么轻巧地游过河渠,越过长满芨芨草、芦苇的河渠,进了偌大的莲湖。这时,草棚子出来一个中年男子,似乎是听见什么动静似的,在河渠坝上来回走动,急得我忘了暗号,大喊了一声:“傻蛋,快跑!”我吓得拔腿就跑开了。回头一看,那人远远地望着这个方向,并没有来追。当我慢慢匍匐过来,便看见傻蛋被捉了,光光的身子站在太阳底下受罚,我只能眼睁睁地望着,却没办法救傻蛋。

傻蛋还是外乡人送过桥的,手里还抱回了一把莲蓬。这倒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傻蛋看见我,一个劲地埋怨我,胆小鬼。他还告诉我:那个外乡人可好呢!说吃几个莲蓬事小,过河淹死了就不得了。说以后想吃的时候,大大方方从桥上走过来。

今天的傻蛋,却如此令人不解。虽说,我心也空空,却还显得镇定。我才不相信这个世上有鬼。记得一次傻蛋没有背诵出课文被老师留校了,作为傻蛋的好朋友,我就留下来陪他。他怕走夜路,说是有鬼,向他的背后丢沙子。我那时也经历过,其实是村里的那条公路铺了沙石,人走快了鞋底夹带着沙子的缘故。晚上寂静,一片树叶落下来,也能听到细微的响声来。那种静得可怕的感觉,让人产生错觉情有可原。而今天,傻蛋在大白天的表现,就大大地让我失望。好在花狗不害怕,我的胆子就壮大了。从地下抓了一把泥,朝水中央扔过去,只听见“轰”地一声响,水花四溅,一条好大的鱼腾空而起,红里透着白,把我的视线刹那间抬起,又忽地落下来了,跌进水中发出“扑哧”的响声,我整个儿看傻了,好一阵子没醒过神来。凭我湖区长大的见识,我敢断定是条鲤鱼。我相信了我瞬间的直觉。

我回过头喊傻蛋过来瞧瞧,傻蛋却跑得很远去了。

我不停地向那洼水面扔泥巴,鱼就是不飞出来了。过了一歇工夫,我的心慢慢平静下来了,水面兴不起半点的波纹,那鱼躲进水底了。我又不敢瞅得更近,那泥是浑泡的绒泥,丢团干泥还能把稀泥溅起老高的,这一陷下去就会沉下去,永远浮不上来。我娘说过,她刚下放来这个地方围垦时,就亲眼看见有个知青跌进这样的沼泽潭中,慢慢地像被什么扯住了双腿,沉了下去无影无踪。岸上的好多人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惨案发生。

我不甘心就这样离开,总是抱着一种希望,好像刚才的场景,还会在我眼前重演一次。

等到日头升到中空了,鲤鱼再也没有出现过,却等来了大群村民,整整两牛车,怕有20多个人,是傻蛋回去通风报信的。为首的民兵营长柳如意,都是村上派来的。他们带来了水泵,说要抽干里面的水。我略有所知的大致如此:这些年来,村里投放了不少的鱼苗。我们也曾在平常季节里,看到大群的鱼优游嬉戏,总指望年底能有所收获。一到冬季干湖,就捞不上几条像样的大鱼来,连本钱都弄不回,让人百思不得其解。有的说,是不是被鲤鱼精吃掉了?至今,也没有一个人看见过鲤鱼精,倒是村民何必然被抓了,判刑两年还没有放出来。原因是他在晚上去莲湖偷捕过鱼。他是村里捕鱼的高手,一网下去不会打空转身,被远近的村民传得神乎其神。他被抓的时候,死活不承认偷了好多次,就一次。湖里年年干塘捞不上几条鱼,何必然浑身长着嘴也说不清。

去年的莲湖干了又没有鱼,就知道何必然是冤枉的,还没放出来,就有些说不过去了。据说,何必然坐牢是必然的,谁叫他当年跟彭正东争老婆的。虽然何必然抱得美人归,办了一场风风光光的婚礼,而让彭正东一直耿耿于怀。而今,人家做了村支书,大小也是个土皇帝。所以说何必然坐牢是必然的。何必然的老婆去求过彭支书,不看僧面看佛面。彭支书每次的态表得响当当,还每次得到了何必然老婆的身子。彭正东巴不得何必然出不来,以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

彭支书的风流是出了名的。

那年春天,彭支书的儿子彭海军十七岁了,看上人家吴裁缝的养女吴素素,苦于人家不理他,还骂他是流氓。人家吴素素才十五岁,念初二,出落得有几分姿色,尤其笑声动人,像铃铛脆脆的悦耳,傻蛋曾在我面前绘声绘色地描述吴素素的美丽,简直就是仙女下凡。那时候,我懵懵懂懂,看不出吴素素怎么个美法,只知道傻蛋为她着迷,常常念叨人家,想方设法去看人家一眼,就到村口的路边地里假装锄棉花草,实际是等吴素素放学路过,远远看人家一眼,他就能高兴好几天。我说人家吴素素被彭海军看上了,冒得你的份。傻蛋不去找彭海军,和我翻脸。直到吴素素出事了,才跑过来告诉我,说要杀掉彭正东父子。

在我们这地方,一到春上,田间地头的蓠蒿茂盛,这种野菜人是不吃的,养猪。不像现在,蓠蒿炒腊肉是一道有名的土菜。而那个时候,蓠蒿和红薯藤一样,喂猪的青饲料,听说也只有洞庭湖一带才有。这种植物的生命力强,到处都是,一旦每家每户都来采,再多也不够呵。

彭海军把看上吴素素的事告诉了他老子,就出了个歪主意:让彭海军去告诉吴素素,带她到外湖(洞庭湖)对岸的滩上打蓠蒿,我们都知道,那里的蓠蒿长得壮硕,一般人家是去不了的,隔着好宽的水面,要坐船才能过去的,彭海军有这个特权。吴素素不知道这里面还有陷阱,便答应了。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吴素素被彭支书强奸了,村里传得沸沸扬扬。这件事不知后来是怎么摆平的。我知道吴素素从此辍学了,一年以后,就嫁给了一个其貌不扬的小木匠。这一年秋天,彭海军当兵去了,听说兵种是海军。

多年以后,傻蛋对这件事还耿耿于怀。曾多次表示要杀了那狗日的畜生,却一直没有动手。

抽水机连续抽了几天几夜,柴油不知烧了多少,每天都有不少人来围观,一旦抽干了水,就可以看大家来捉鲤鱼精,连好久不来的刘道士也来了,看他的阵势是要降伏鲤鱼精的,以报那年输给活菩萨的一箭之仇。也有是来看热闹的,想趁火打劫捞几条鱼,沾点油水。一连几天,水还是原来那个水平线,大家纳闷:一个这么小的地方,为什么会抽之不尽?

直到傻蛋的父亲杨老倌来了之后,围着这块水面转了几圈,谜底才被揭开。他说,这是湖底沙浸,连通洞庭湖,年年洪水把沙眼掏大了,洗空了。

每年汛期,内渍严重,电排拚命排渍,见效微乎其微,还是遭内涝。而遇特大干旱年,即使内湖全部干了,而这一块锅底不干。因为它与洞庭湖的水位持平,要抽干这个锅底,就等于抽干洞庭湖,岂不是天方夜谭。

可在湖区,防讯应该是有经验的。每年都要防讯,摸索出查湖浸的经验来了,在大堤身段上开导浸沟,把堤身里面积聚的浊水引导出来,直到有清水流出来就铺盖一些沙砾石,堤坝就基本无大碍了。如果是垸内离大堤一、二百米内出现沙眼浸,就直接用沙包去压住。沙浸不会离大堤很远的,往往就在附近。像莲湖这个大沙浸,居然离大堤好几里路远,不可思议。以前,也从来没有出现过。所幸这么些年来,居然没有导致溃堤的大灾难,已经是菩萨保佑,福大命大了。这个湖浸最后还是拖来泥沙给填平的。谁也没有弄到一尾鱼,来年照样有水,只是这年冬天干湖,莲湖第一次收获了丰产的鱼。

打那以后,我再也没有看见过刘道士了。

有人说他离开这地方,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发财去了。还有人说,他在外面没混好,不好意思回来了。只怕死在外面也不知道,反正音讯全无。

而活菩萨离开村庄的时候,我是知道的,那是1980年年底的事了,天气很冷,雨雪交加。村子里刚好搞承包责任制,分田到户了,大家都缩在家里烤煤火。还是傻蛋告诉我的,村子里来了两台军用吉普车,下来几个解放军把活菩萨接走的。真的,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看见这样的军车,还目送了长长的一程。

村子里灵通人士说她曾经是医生,原籍湘阴青潭人,姓王,丈夫是部队的一名高级军官,不知因什么原因被坐了近20的牢,现在平反放出来了。她走后,那两间房子被村上分配给傻蛋家里,一次,我随傻蛋去看看,傻蛋指着堂屋案台上的供奉告诉我,这个还是活菩萨留下来的呢,话里明显充满了几分得意。是的,我看到了供台上有一尊菩萨,还有一尾鲤鱼。我仔细一看,这鲤鱼是木头做的,很精致,微妙微肖。让人称奇的是晚上,这木头鲤鱼就闪闪发光,我弄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傻蛋也不知道!不久,带着少年的一些疑惑,我家也离开了这个村庄,关于村庄的人及往事像落入水中的一滴墨汁,也随之慢慢淡化……

前些年,我曾就读的那所大学搞校庆活动,我荣幸被邀请参加,学校还赠送了我一件文化衫作为纪念,背面印了四个大字:人在江湖。字是草书,笔走龙蛇,感觉有几分况味,不知出自那位书家的手,这并非是我要弄清楚的,我感兴趣的是这几个字在黑暗处越来明亮。这时候,我想起了交通警察身上的夜光衣服,恍然大悟,原来这种能发光的东西是萤光粉呵。我想,当年的活菩萨,不,我得恭恭敬敬地喊她一声王娭毑,虽然她家的鲤鱼不再是神秘之物了,她也不再是那个神秘人物,那困惑我多年的灵异之物,随着时间的推移以及个人的成长经历,一切繁复竟变得如此的简单,却又耐人寻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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