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斌峰
1
当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身份不明地出现在银城时,如果你愿意可以把他叫作秦风——他就是我。从一个城市抵达另一个城市,我早已不再期待什么,很多年前我曾满怀热望四处奔走,像候鸟般历险或觅食,而今穿行城市只是我的一种习惯,就像我的女友习惯于流产。可此行我却莫名地紧张和兴奋,那不是因为银城是个陌生的地儿,而是因为我到银城是为了寻找一个有痣的女子。
二十年前,我还在故乡木镇时,就记住了山外有个叫银城的城市。那时,一个孑然少年常常站在小镇东头的山坡上,让风吹拂破旧的海魂衫,抬头看向远处。木镇是个藏在大山皱褶里的小镇,一条麻花青石板街道半明半暗在天光中,沿街的木楼被风雨漫漶得像一张张苍老的脸,看不出什么表情。少年的我就那样站在小镇之上,看着盘山公路像狭长的隧道远去,视线被拉长又被拉弯。那时,一个叫宁子的女孩已从木镇去往很远的地方。
正如你所知,宁子就是我要寻找的那个腮下有痣的女子。她的那颗黑痣最早出现在我八岁的视野里。那天,我身染疟疾,一会儿发热,一会儿发冷,蔫蔫地被母亲牵到镇卫生所看望好看的女医生。镇卫生所在向阳的山坡上,两排红砖平房就像一对鸟翅张开着。当我被女医生脱下裤子蹶起小屁股接受针的亲吻时,一阵酸胀的疼痛漫了开来。可我没有像往常一样放声大哭,因为那一刻我看见:卫生所的窗外一张小女孩的脸正定定地看着我,她的脸盛开在阳光中,盛开在一棵桂花树下,一颗痣在她腮下就像黑蝴蝶一样飞来——她就是我的木镇小学的同桌宁子。我没想到她的脸竟然那么明亮那么洁白,于是一阵羞赧,忘记了疼痛时应该发出哭叫。等我慌慌张张提起裤子,就听见宁子的歌声渐渐远去。她唱的是那首新鲜的儿歌: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我问燕子你为啥来,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我痴痴地听着,满眼的蝴蝶在阳光中飞舞。我知道:宁子的妈妈就是给我打针的女医生,宁子的爸爸在很远的城市当钢铁工人。在我们乡村泥孩子中间,宁子干净着,鹤立鸡群着,至少她会唱我们从未唱过的儿歌《小燕子》,至少她爱穿我们很少看见的小碎花裙子。于是,从那个八岁的早晨开始,我就满山遍野追逐蝴蝶了。直到初二那年,宁子一家搬往她父亲所在的银城去了,于是,“去银城”成了我少年的心事。我在心里发誓:等长大混出名堂后,一定要去银城寻找那颗痣。
多年过去了,我早已逃出木镇,在城市峡谷里四处游荡,一些少年的印象已被磨损得模糊不清,但那颗痣就像关节炎不时提醒着我。不再是贫弱的乡村少年的我,肚子和腰包已足够坚挺,终于信心十足地成行了。
2
我拎着行李箱在银城东游西逛了大半天,终天在旧巷找到了桂花旅馆。那是一个躲在高楼背后的二层小楼,墙上用白石灰刷着大大的“拆”字,门前有一棵有些年头的桂花树——那便是我决定暂住那里的理由。
当我走向那个家庭小旅馆时,已是黄昏。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正守着门前的大塑料盆吭哧吭哧地洗衣服。她显得臃肿疲沓,跟菜市场讨价还价的女人们没有什么不同。听我说明来意后,她捊了捊胳膊上的肥皂泡,接过我的身份证认认真真地看了片刻,默不作声地把我引入了二楼的房间。就这样,我就在桂花旅馆住了下来。
我不喜欢警察,正如警察不喜欢我一样,当然,我也不便明目张胆地满大街派发寻人启事,因而只好借助私家侦探查找宁子了。那个漫天要价的黄牙的私家侦探说,现在是信息时代,只要有一丝线索,他就能布下天罗地网把人捞出来,哪怕是一只宠物犬。经过周密调查,黄牙私家侦探得出结论:银城所有叫宁子的三十六岁的腮下有痣的女子只有两个,一个是市歌舞团的舞蹈演员,一个是静安小学的老师。
当我坐在挂着晾晒衣服的二楼阳台上端祥私家侦探拍摄的照片时,一股桂花香在鼻下渐渐浓烈起来,那种香气我已多年未曾闻到了。两张照片上,演员宁子浓妆艳抺,身材高挑,眉眼生春;老师宁子戴着眼镜,一丝不苛,眼神显得挑剔。我无法确定哪位更像少年的宁子,因为我早已忘记曾经的宁子长得啥模样了。我交替地翻看照片,就像辨别钞票的真伪。而那时,桂花旅馆的老板娘还在楼下洗衣服,她一边揉搓着黑白分明的被单,一边不时抬眼向上瞥瞥我。我弄不明白她怎么会有那么多东西要洗涤,当然这个问题与我无关。
3
我是以到银城投资文化产业的老板身份名正言顺去歌舞团,既而认识演员宁子的。这个过程很简单:既然洽谈项目就免不了有宴请,有宴请就免不了有美女相伴,于是在活色生香的酒席上我和歌舞团演员宁子就相识了。
我和演员宁子第一次相约天水雅集茶楼。
我不是毛手毛脚的小伙子,不是没见过美女,可当演员宁子走进包厢时,我的眼睛还是蓦地一亮。她不止漂亮,身上还有种既艳又媚的味道,尤其是她腮下恰到好处的黑痣,让我的体温倏地上升。我俩隔着菊花茶的气息面对面坐下,就像灯光里的两根水草。
我既像试探又像确证什么,急切地问:你真的叫宁子?
是呀!演员宁子仰起脸,甩了甩长发,笑:秦总,要不要我把身份证拿给你看呀?
呵呵!我不好意思地笑:那就不必了,我不能行使人民警察的职权哦!只是……我有个小时候的同学也叫宁子,她的脸上也有一颗美人痣……
演员宁子笑得灿烂起来:秦总,你这样的人,怎么还用这种老土的方式追女人呀?
是真的!我说的是真的。我有些结巴,在少年宁子的面前我说话总不流利,就像舌头短了半截或被猫踩住了。
演员宁子笑得更厉害了,丰腴的身子随着笑声抖动,似乎要绽放开来,半晌才止住笑:这么说,你的那个女同学一定跟你失散多年了,是吧?
对呀!我正在找她呢!
演员宁子眼神一挑:哦!那我就是你要找的宁子了!
真的?我一激动就失态地攥起她摆在桌上的纤指,就像长时间溺水的人抓住了稻草。
演员宁子手指动了动,似乎责怪我的唐突,却没有挣脱。
我双手捧起那盈盈一握的绵软的手,看见一只蝴蝶飞了起来。我开始说起八岁的那只蝴蝶,说起少年的木镇。演员宁子一阵惘然之后渐渐成了一名忠实的听众,她看着我,准确地说是看着我上下翻飞的嘴唇,不时用“是吗”、“后来呢”之类的话,对我的叙述承上启下着,圈圈点点着。我从未对别人说过这些事,那时就一吐为快了。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