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培良
历尽病痛的折磨,却依然笑对人生;面对生命的挑战,毅然选择了拼搏与奉献;他以超人的毅力创造了生命和事业的奇迹,展现了新时代知识分子的崇高境界。他就是草原保尔——金海。
由妻儿又想到了父母。前两天,金峰和乌兰其木格都在这儿陪着。听他两个讲,最近两个老人的身体都不好,尤其是父亲,过完年更不如从前了。父亲今年虚岁七十五,按说不算大,老人家一辈子没过几天舒心日子,心里一直是疙疙瘩瘩的。母亲活得更憋屈,几十岁的人了,就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个什么样!老说把二老接过来,让他们和自己住在一起,亲眼看看现代化的城市生活,好好儿享享儿孙们的福!自己真要是前头走了,这点孝心可就来不及尽了,这事儿传到二老的耳朵里,他们咋能承受得了?还不把俩老人折腾死?自己无论如何得硬硬铮铮地站起来,乐乐呵呵地活下去,不说别的,就是为了两位老人,也得这样做啊!
由家里又想到了单位。单位还有几摊子事在等着自己做呢!
头一摊子就是读博。去年秋天才开始,道老师要求读的那几本书,元旦前刚读完。毕业论文,也只是刚开了个题。道老师也好,郝老师也好,还有《历史研究》的总编张亦功先生也好,都对自己寄予了厚望,自己怎么能说走就走呢?不说别的,就是为了回报他们三位的厚爱,不辜负他们的厚望,自己也得硬硬铮铮地站起来,乐乐呵呵地活下去!
再一摊子就是带研究生。那些学生跟上自己学得正来劲,有两个还真是好苗子,很有培养前途。自己真要半道上走了,孩子们学得半半拉拉的,这不是误人子弟么?所以说,自己一定要硬硬铮铮地站起来,乐乐呵呵地活下去,不说别的,就是为了这几个研究生,也得这样做啊!
还有一摊更重要,那就是他正在编纂的《内蒙古通史》和《蒙古民族通史》。这两套大部头的著作,不仅凝聚了史筠、特布信、郝维民这些老一代史学研究者的心血,也凝结着“蒙古史研究所”“内蒙古近现代史研究所”新一代研究者的汗水和辛苦。特别是《内蒙古通史》第六卷、《蒙古民族通史》第五卷,更是他和赛航一个字一个字抠出来的呀!现在,这两套书虽然有了一点眉目,但离正式出版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看不到这两套书出版,自己可真是“死不瞑目”啊!所以说,无论如何要硬硬铮铮地站起来,乐乐呵呵地活下去,不说别的,就是为了自己钟爱的史学事业,为了完成倾注了自己半生心血的这些著作,也得这样做啊!
更何况,你金海是给自己立了志的,尽管这志向从来没对任何人讲过,没讲不等于没有呀!年轻时,你自己曾在心里暗暗发誓:“此生就以贺希格巴图为榜样,像他那样学习,像他那样著述,像他那样拼搏,学会多种语言,掌握广博知识,做一个对老百姓有用的人,对社会、对历史有贡献的人,家乡人民喜爱的人。”如今,若是壮志未酬身先死,到了那边如何好意思见贺希格巴图老人呢?所以说,自己一定要硬硬铮铮地站起来,乐乐呵呵地活下去,要不,愧见先人呢!
……
在协和医院做完第一次手术后的那段日子里,在他和林娜租住的那家小旅馆的单人床上,在黎明时分一次次从噩梦中惊醒之后,金海就这样默默地一遍遍梳理着自己的思绪。渐渐地,他从最初的惊悚中平稳下来,从最初的慌乱中镇定下来了。
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就按那位大夫的说法,乐观地估计,他大约还有十年左右的时间;短一些,也应该还有五年吧;悲观地估计,也许就是一两年了。他觉得,对自己来说,生命的长度就是这样了,无法选择了,但生命的宽度还是完全可以由自己主宰的。他可以在有限的生命长度内,尽可能地多做些事情,这样也就等于把生命的宽度拉长了。按照这个思路,他给自己定了三套计划,一套是十年的,一套是五年的,还有一套只定了一年。
如果命运之神对他宽容,能大大方方地给他十年,那么,他计划中的所有事情应该都可以完成,那对他来说就太幸运了。但是,他不敢把自己的命运想得太好,他还是立足于把大部分事情在五年内做完,因此,他的五年计划是定得最细,也是最实的一个。当然,那个一年的计划他也是定得很细的,那是个浓缩了的精选出来的计划,要办的都是最当紧的、必须办的。
无论哪个计划,实施起来都需要一种赛跑的精神。跟谁赛跑?当然是跟时间赛跑,跟命运赛跑,跟病魔赛跑。金海记得小学上语文课时有过一篇课文叫《飞夺泸定桥》,是杨成武写的。讲的是长征途中红军先头部队与国民党军争夺泸定桥的故事。红军在大渡河的这边急速前进,敌军在大渡河的那边拼命追赶。两军相遇勇者胜,最终还是英勇的红军突击队先敌军一步赶到,夺取了泸定桥,保证了主力红军顺利渡过大渡河。金海觉得,自己现在就得有红军当年的那种赛跑精神,非此而不能实现自己的计划。
两个月的放疗结束了,林娜和金海开始收拾行李,准备返回呼和浩特了。
临走的前一天,金海突然问林娜:
“你看我现在的精神状态怎么样?”
“我看你挺好的,白天能吃,黑夜能睡,比刚来那阵子强多了。”
“我也觉得挺好的。”金海兴奋地说,“实话告诉你,我已经从人们常说的那个‘黑障区闯过来了。对癌症病人来说,能闯过那道关,就有了成功的希望了——你知道不,有相当多的病人,没等走出那个‘黑障,人就完蛋了,他们是被吓死的!你知道不,对我来说,穿过那个黑障意味着什么?”
林娜摇了摇头,认真地听金海说。
“意味着我像航天员一样,又可以回到我的营地、回到我的岗位了,又可以和我的同事们一道,继续从事我的‘未竟之业了!你说我能不高兴吗?”
一九九九年五月,金海和林娜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回到呼和浩特的。
第七章 坚持
19. 讲不成课咱们就搞研究
从北京回来的第二天,金海就遇到一件很伤心的事。这件事极大地伤害了这位年轻学者的自尊心,甚至动摇了他积蓄力量、重登讲台的信心和勇气。
那天早晨,他还像往常那样出去晨练。做完手术后不能跑步了,一早一晚散散步还是可以的。他记得在协和医院住院时那位天津病友的话:“要想活下去,要想战胜那个可恶的家伙,就得能吃、能睡、能锻炼,保持一个好的体质,这样才能承受一次又一次的手术,承受没完没了的放疗。”在北京住在那个小旅馆没办法锻炼,现在回来了,他想把晨练再恢复起来。
下去走了没几步,见一个小女孩在花坛旁扑蝴蝶。金海悄悄地走到姑娘身后想帮帮她。小姑娘猛一回头,看见金海脸上的那个样子,“哇”的一声就哭了。小姑娘的妈妈赶紧跑过来,一边哄她的孩子一边就责备上金海了,话说得非常难听。
金海正说走过去看用什么方式表示个道歉,谁知那女人竟像躲避瘟疫一样拽着她的孩子一溜烟走了。一时间金海就愣在那儿了,老半天回不过神儿来。他再没有勇气晨练了,一个人迈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向楼上走去。
见金海这么快就回来了,林娜也觉得奇怪,正要问,见他脸色特别难看,气得呼呼的。林娜不知一会儿工夫发生了什么事,是谁让他生了这么大的气?
“你这是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林娜一面扶着金海让他在沙发上坐下,一面关切地问。
金海老半天不说话,只是呼呼地喘气。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的面容真有那么可怕吗?”
“不可怕,谁说可怕?脸上不就是贴了块纱布吗?这有什么好怕的?”林娜竭力地淡化这件事,她近来一直在用这样的方法开导她的金桑。
金海把刚才在楼下发生的事简单地说了一遍。然后,他跟林娜说:
“看来我确实不能再上讲台了……”刚说了这么一句,金海就哭得说不下去了。这是这个刚强的男人第一次在妻子面前掉眼泪。在协和医院知道自己得了绝症后他也没有掉过一滴泪。今天,因为不能再上讲台的事,他伤心地哭了。林娜知道,他这是舍不得离开他钟爱的教育事业,舍不得离开他干了十七年的教师岗位呀!
这样的事在北京就有过一回,也像今天这么难受,但他没有掉泪。
那是做完手术拆了线的第二天,金海从镜子里看到自己变得面目全非的面容时,难受地低下了头。他甚至跟林娜说:
“这跟毁容有什么两样?早知搞成这样,还不如不做这个手术呢!”
“不做?听大夫说,要是扛着不做,怕是连一年也坚持不下去。”
“这倒好,好端端一个人,一下子弄成残疾了……”金海懊恼地说。
“别说还不是残疾,就是真的成了残疾又怎么样?四十多岁的人了,美哇咋呀,丑哇咋呀,反正我是不会嫌弃你的;就是真的成了残疾,我也不会嫌弃的,绝对不会的,你只管放心好了。”
刚做完手术的那几天,嘴里兜不住风,金海一句话也说不清,急得直挠头。林娜跑出去买了块小学生练字用的塑料板,金海有什么话就写在那个塑料板上,两口子就通过那个东西交流。经过两个多月的锻炼,一赶回呼和浩特市,尽管咬字还是不清,连蒙带猜,林娜也能听个八九不离十了。回来的路上金海还说,“回去无论如何得把会话练好了,否则,别说给学生讲课了,博士论文答辩就没法儿过!”
谁能想到,刚回来就遇了这么个事儿!
“金桑,你不要这么灰心,我看你这阵子咬字清楚得多了,这才两个月不是?再练上半年六个月,即便恢复不到原来的水平,正常的讲话是不会有大问题的,你要有这个信心。”林娜继续开导。
“就算说话的功能恢复了,这副‘尊容呢,也能恢复吗?就我这副模样往讲台上一站,你说学生是该看我的惨相呢?还是该听我讲课呢?到时候再要来上今天这么一出,我这脸该往哪儿放?”
极爱自尊的金海讲的句句是实情,林娜也无以应对了。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林娜又接着开导:
“金桑,你的工作跟我的不一样。我见天起来都得去单位,一天不去,那就叫旷工。你们研究所不用坐班,坐在家里就可以工作。所以说,就算课讲不成了,咱们也可以搞研究呀,就在家里研究,咱谁也不见,这总可以吧?你这么聪明的人,又是大学者,最近这是怎么了,老得我这个‘甚也不懂的本科生给你做工作?”
林娜的一席话,这回可说到金海的心上了,金海再没吭声。
那天晚上林娜上床后,金海一个人又在写字台前坐了好一会儿。他打开日记本,写了好长一段话,都是他内心的真实表露——12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