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舒 乙
我和京西石景山
文 舒 乙
我和石景山之交,真可称为有因有缘,仿佛是命中注定的,或者说是前面有辙的一种历史传递吧。
在北京所有的郊区县里我对石景山区最熟,其次是海淀区和门头沟区,一句话,都是北京西郊的几个区,其中以对石景山的感情最为深厚。
北京的西边是山,叫西山,北部也是山,叫北山,天气好的时候,刮过风之后,都能看见。而北京东边和南边则是平原,东边离大海只有150公里。这个地理环境,在860年前,被金朝的第四个皇帝海陵王看中,从此确定为中国的首都。这一点,在清朝乾隆皇帝写的一篇《京都赋》里说得很清楚,此赋刻在方形的大石碑上,用四种文体宣示于世。此碑前些年在北京先农坛一民居院内被发现,新首都博物馆落成时,本想拉去做镇馆之宝,可惜分量太重,只好立在了馆外的东北角,临西长安街,过往的人都能看见。总之,以北京的地理环境而言,从金朝起,直至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历届中央政权都把北京作为中国首都的最佳选择。
西山和北山是北京的屏障,过去,风沙大的年代,它们能为北京避风避沙保暖,有非常好的作用。这种作用一直持续到35年前。最近这些年,城内汽车尾气为主要因素形成的雾霾却因有西山、北山对风的阻挡而难以驱散,北京上空形成了一个PM2.5超高的大锅盖。至此,西山、北山便走向了反面,颇有点害大于利的味道了,这是前人绝对料所不及的事。不过,这是后话了。
西山因为有山有水有好景色,过去很长时期以来,总是受到皇帝和百姓的高度重视,其后果便有了“三多”:一是皇家园林多,二是庙宇多,三是陵墓多。活人上至皇帝、达官贵人、文人雅士,下至平头百姓,都爱往这儿跑,死人也都往这儿埋。总之,西山一带名胜古迹非常多,比处于平原的北京其他区县要多很多倍。
这就是我对京西比较熟悉的客观原因,我去的次数多呀,那里的名胜古迹值得我一趟一趟地跑。
我对石景山有多次采访要感谢五位朋友,他们是丁传陶老师、李成智老师、刘燕主任、郭明主席和李轶女士。前二位是北京九中的老教师,一位教语文,另一位教历史,他们都是石景山的老住户,由大学毕业一直住到现在,差不多有六十年了,而刘燕和郭明都是石景山文委的负责人,郭明现在还兼任石景山文联主席,李轶女士是门头沟的民营企业家,经营茶社、种植黄岑和开办旅游服务点。他们五位是我的向导,带我几乎走遍了石景山和门头沟的名胜古迹,而且结为山友,经常登山远足,在西山的大自然中畅游,有时带足了吃的、喝的,边走边聊、边看、边歇,连吃带喝,一走就是一整天。
我的习惯是每次回来都要写一篇小文,记述我的所见所闻,差不多都带有自己的视角,写出一些只属于自己的想法,表述出一点新的意思来。数一数,这样的文字,已经累计到十多篇了,差不多可以编成一本专门的小书了。
近年来,我还在京西一带做过几个专题调研,它们分别是乾隆皇帝的带藏文的石碑、北京文学家艺术家的墓地、法国朋友上世纪上半叶在北京西郊的足迹。这三个课题,出乎意外,都有重大发现,挖出了十分精彩的内容,而且都有相当重大的现实意义,特别是第一个和第三个,形成相关的建议书和专著之后,引起有关领导的重视,产生了具有战略意义的影响,至今还在继续发挥作用。在做这些调研时,我坚持自己进行实地考察,一次不成两次、三次,甚至为核实某个细节,跑上四五次,跑得满头大汗,自己照相,自己测量,自己记录,真正让它们变成自己嚼过的馍。
做这些调研让我真切地感觉到京西西山真是一个宝库,有挖不尽的宝藏。我找的大北京范围里的15块清朝皇帝立的带藏文的珍贵石碑里,有8块是位在京西的,占了多一半。它们分布在香山公园、实胜寺遗址、碧云寺、颐和园和万寿寺里。至于现代文学家艺术家的墓地,清一色分布在西山山麓下,主要在四座陵园里:八宝山革命公墓、福田公墓、万安公墓和万佛国际华侨陵园,前两者都位于石景山区里。至于法国朋友的活动地带,他们的代表者是贝熙叶大夫、诗人圣・琼・佩斯和汉学家铎尔孟教授,则集中在海淀区的妙峰山山麓之下,那里现在还完整保留着贝熙叶大夫的别墅“贝家花园”。我提出建议,可以把这里建成一座“法中文化交流纪念馆”,此建议已得到中法双方相关部门的认可,现在正在修缮和运作中。
我如此频繁地和石景山接触,考察它,采访它,游览它,欣赏它,我觉得可能有一点家庭的渊源在里面,在暝暝之中,似乎有一种家庭的传承隐藏在其中。我的父亲老舍先生很早就和石景山有过接触,都有文字记载留下来。
最有名的莫过于长篇小说《骆驼祥子》了。那里边提到的一系列石景山的真实地名,都和祥子由西山牵了三匹骆驼逃跑出来有关。他由磨石口开始沿着西山山根向北走,最后由海淀回到西直门里。此外,小说还提到三家店、五里坨等地名。这许多地名引起了日本读者的注意,他们专门组织了几次号称“祥子之旅”的访问团,沿着祥子在书中走过的地名做实地访问。我每次都充当他们的向导,故而也对那些地方了如指掌。老舍先生写《骆驼祥子》是在青岛。他有一位好友叫齐铁恨,是京西人,对京西养骆驼非常熟悉。老舍先生因写小说的需要,如果对骆驼有什么问题便直接写信向他讯问。这位齐铁恨后来在台湾光复之后被国民政府派去推行国语。有一个时期,他每天早晚两次在电台上向全台湾人传授说国语,为在台湾推广国语,确立台湾人的归属感立下了汗马功劳。京西人管“和”字常常念成“憨”的音,所以经齐铁恨先生的口授,台湾人至今也不会说“和”字,一口一个“台湾‘憨’大陆”、“中国‘憨’美国”,极有意思。
二十多年前北京档案馆的一位老馆员赵家鼐先生偶然发现一本馆藏的1919年出版的《北京师范学校校友杂志第一期》,里面居然有四年级学生舒庆春的作文,包括五首诗作和一篇骈文散文,其中三首诗是与一次在校学生军训野战有关的,题目分别是《赴西山观察野战地势》、《野外演战记实》和《演战归来》。第二首居然是一首长诗,是格律诗,有109行,每行7字,诗中用典有几十个之多,洋洋洒洒,很有气势。写此诗时老舍不过18岁。他在校时语文成绩和讲演才能特别优秀,其习作在这本《校友杂志》中居然和他有国学宗师之称的老师的作品并列,这在学生当中是独此一份的,是一种特别的光荣和表彰。有趣的是,这三首诗都和石景山有关。经过舒庆春和几位同学的先期勘测,最后选定石景山、金顶山作实战演习的地点,而且在诗前附言中特别提到“四年内两登此山矣”。可见,老舍在北师学习期间曾两次登临石景山和金顶山。老舍先生21岁时大病一场,病后曾到京西卧佛寺去静养。在此期间,他又去过八大处,故而对香山到八大处的路应该不陌生,这对他日后将这些地方写进他的小说很有帮助。除了《骆驼祥子》之外,他还写过一篇涉及八大处的短篇小说,题目就叫《大悲寺外》,大悲寺正是八大处的第四处。老舍先生曾亲口对丁传陶老师说:“磨石口,我很熟。”1962年,老舍先生曾应邀去十里钢城为首钢文学艺术创作班做过报告。据丁传陶老师回忆,他还答应为北京九中的学生做报告,后来因故未能成行。
有了这些资料,我和石景山之交,真可称为有因有缘,仿佛是命中注定的,或者说是前面有辙的一种历史传递吧。
听说,石景山的皇姑寺已修缮完毕,我准备近期去看看,还有刚刚布展完毕的“京西五里坨民俗陈列馆”。
我还将继续去京西石景山,去看它的景色和名胜古迹,去研究它的文化。
我爱石景山,深深地爱!它只是北京的一个小角,在祖国的大地上更是一个小而又小的角,但是它丰厚的文化底蕴,京西的北苑南禅,它的法海寺、承恩寺、田义墓、万善桥、磨石口老街等等,等等,让它可以当之无愧地成为中华五千年文明的一个灿烂的缩影和代表。
作者系中国现代文学馆原馆长、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
责任编辑 刘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