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万华
白天的《安魂曲》
◎李万华
你曾经历过的,你以为它们已葬身某个角落,枯成白骨,一堆零散,甚至焚化成烟,但现在,音符又载起它们,给它们以血肉,以情感,让它们抬起脚,一步一步,从每一个缺口,回到你内心。
网上订了去看女儿的票,下午漫长,就到附近的车票代售点去取票。取票是其次,其实是看窗外光线纷纷,想出去走一走。出鲁迅文学院东门,往北行不远,便是北四环,公交车轰隆着开过来,小轿车也是呼啸而过。太嘈杂了,我便将耳机音量放大。我原本可以向南走,一直走到对外经贸大学那里去,但想着还是先将票拿到手吧,毕竟这是一件正事。拐个弯,向西,扭身就碰到连翘,一大丛,已经绽放。这让人有点意外,因为前几天我看见墙角迎春花垂下的时候,就想到连翘,还想到柠条。迎春的六个花瓣打开来,圆圆满满,带着孩子气的快乐,连翘探出的四个花瓣,怎么看,都有些孤僻。柠条也开黄色钟形小花,植株和连翘差不多高。但柠条不是观赏植物,它生长在干旱地带,常用来固沙和绿化荒山。连翘都已开花,看来这北方的春天是名符其实了。
其实这一天的光线并不明净,白蒙蒙的有点粘稠,路面和楼层裹在里面,彼此的距离似乎被拉开,甚至有些细微的晃动,人在其间走过,仿佛穿行于某一部魔幻电影中,抵达的可能显得微乎其微。上午,北大教授吴国盛来讲课,说,一个人的目光是打不倒对方的,又说,看着走进门的是一个人,其实是一个大粒子。看惯了的平常事情,一旦用理论解释,就有些胡搅蛮缠,让人笑。这样的白天,听莫扎特的《安魂曲》再恰当不过。说恰当,也只是我自己如此认为而已:白天能看见的这一切,堆砌、交叉、往来穿梭,它看上去如此纠缠、凝滞,带着沉重的下坠感,但它掩盖不住的,依旧是洪荒似的清寂,以及某一时刻突然到来的轻盈,它应该比光线幽暗的夜晚,更具备飞翔与上升的可能吧,因为夜晚只属于停驻,或抵达。手机中下载的,自然是卡拉扬的版本。有人说,卡拉扬商业味太重,听《安魂
曲》,还是伯恩斯坦那个版本好,因为那是他纪念亡妻的。我听不出卡拉扬的商业味在哪里,单觉得这个版本的器乐伴奏要比声乐部分更能表达情绪,沉重、激越、虔诚、恐惧、悲痛……你曾经历过的,你以为它们已葬身某个角落,枯成白骨,一堆零散,甚至焚化成烟,但现在,音符又载起它们,给它们以血肉,以情感,让它们抬起脚,一步一步,从每一个缺口,回到你内心。当然,看视频时,我还是觉得卡拉扬能像指挥贝九那样微闭双目来指挥,那意味将会更不一样。伯恩斯坦是俏皮惯了的,但在指挥这首曲子时,脸上的俏皮早已不见,他已经那么老,老到让人伤感。我这样偏执甚至无知地想着,边听边走,人就有些恍恍惚惚,眼前的事物似乎都在飘,在远去。倒是珠宝大厦前的一只小喜鹊让人暂时回到眼前。
那果真是一只喜鹊孩儿,污白色的肚腹挺在那里,也不知害羞,翅尖却已有了深蓝色光泽。小喜鹊落在石阶上,歪着脑袋看四周,行人都在匆匆,我又站在行道树一旁。这样的情形大约是安静的,它便大着胆子来回走几步,又跳到树根下,衔起一枚褐色种子,回到石阶上来。种子有些大,它试图将种子敲碎,然而不成功,这花了一些时间。这期间我向它靠近几步,它没理会。敲不碎怎么办,按我的习惯,是应该先将种子弄回窝,再想办法。但是小喜鹊又歪几次脑袋,踱几步后,居然放弃,一起身,拍拍翅,向联合大学那边飞去了。这种选择的方式让人有点失落。
很多时候,莫扎特是安静的,仿佛一只鸟衔着露珠唱歌。也有时候,他悲伤,但他的悲伤仍然明净,像一个大男孩那样。每一次,当我静下心来,听一首曲子时,我总会想象那个作曲的人,这跟读文章不一样。读一篇文章时,我会忽略作者本人,甚至,我根本想不到这会是某个人的作品。那个写文章的人,站得那么远,以至于远到与我无关。过于熟悉,或者过于陌生,似乎都是这一种远,熟悉到彼此视而不见,或者陌生到神秘莫测。熟悉和陌生,都是一道玻璃门吧。而听一首曲子时,总觉得曲子里住着作者本人,不管他委婉克制,还是直抒胸臆,他都是可触的,哪怕他的可触,带点虚假成分。有时候,我甚至觉察到作曲者就在我身边,他悲伤时,我想牵他的衣襟,他激越跳动时,我想比他跳得更高。
一本书,如果不能像音乐那样袒露,最少也应该隐藏些什么,譬如一条路径,它或被佳木笼罩,或被荒草覆盖,但它总是在那里。一些读者踟蹰而来,试探,寻找,或者就是无意间,发现这条路,并由此抵达作者幽僻的栖息地,那一时,读者与作者即便不能携酒相顾,偶尔擦肩,也是郑重。
这样走着,《安魂曲》已经到“落泪之日”了,说,这是莫扎特真正的绝笔。想着先不听了吧,搁着它,这一段,诱惑太大了,还是回到前面“你是威严的君王”上去,那是多么宏大的气势啊,尽管在后来,音渐低,速度渐慢,调性又回到绝望的d小调上来。便将曲子倒回到前面。然而后面的“落泪之日”一直在等待,那甚至有些急迫,便又顺着听下来。到“落泪之日”后的几个乐章,就听得有点心不在焉,也许是关于《安魂曲》的传闻太多了,这多少影响了我。有时也提醒自己,专心点吧,这毕竟是一个部分。可这一部分在哪里总有点对不上卯,觉得别扭,像拽着的一只手,拽着拽着,一看,换成别人的另一只手了。
好在《安魂曲》快结束时,羔羊经从低音弦乐的伴奏开始,慢慢又回到原来的路径上,这让人长抒一口气。绪斯迈尔到底是莫扎特的助手,不同于高鹗,将一部《红楼梦》结束得意味全无。想来,这结束的事情,必定不能像时间那样:时间它几乎就是儿童公园里的蹦蹦床,它不停地将你颠上颠下,最后又将你扔到原处,你以为你蹦跳的时候在笑,在游戏八荒,但它其实只给你一条路,那条路那样真实,路径清晰。但也不能像过程那样:想象掩盖着路径,幽暗不明。
取了票,还早,又不想回,漫无目的地顺着文学馆路往东走,身边走过的,多是经贸大学的女孩儿,长发飘垂着,春衫单薄。这样春风骀荡的时日里,逢着这样的女孩儿,却听着莫扎特的《安魂曲》,多少有些不协调。然而转念又想,协调的事情难道必定要锦上添花吗?若如此,时间它就只是一匹下滑的瀑布,事情它只懂得顺序,而你我,也只是落在草丛中的两颗露珠。如此单一,没有相逢,失去回环,所有的高声部走向山巅,所有的低声部,浸入水底,鸟散,但没有云合。若如此,死亡它只是沉寂。
其实,想得多了,有意思的事也会煮成汤。早上听课时,觉得轻松,物理学中的世界,仿佛一孩童手里的游戏。想得多,将事情看得过于明白,反而不如糊涂好。几年前,一个午后,几个人坐在院子里聊天,我坐在一边的椅子上,看他们,那几乎是梦一般的瞬间过来,我忽然觉得坐在我前面的,只是一堆泛着柔光的白骨,他们姿势优雅,微微抬起下巴,继续眼前的交谈,我自己,也是缩在椅子深处的白骨,在静静聆听。那个瞬间虽然稍纵即逝,但影响深刻,我始终不敢向他们说起,因为那一刻,我觉得自己那样恶毒。其实,那一时,我并没有想象死亡的事,也没有往更深处追究,比如,一个场景,是否必定会掩盖另一个场景。那一时太阳光那么明净,微凉的风从青杨树拂下,猫咪蹲在墙头,火车从远处驶过来,在玻璃上震颤出微微的声响,我们喝茶,一切均安详。
一切均安详,哪怕这样的白天,车轮辘辘,喧嚣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