疲惫

◎王海波

疲惫

◎王海波

红儿自己从地上站了起来，她指着万全的鼻子说，你叫她滚出这个城市，如果再让我看到了，我一定会宰了她！红儿还说，万全，浴室可以洗净你的身子，但洗不净你的灵魂！

红儿每天都是这个时候来洗澡。尤其冬天一泡一冲，浑身暖和多了。浴室是她家开的，老板万全是她老公。所以红儿高兴什么时候洗就什么时候洗。红儿觉得洗澡最舒服。

起初红儿不同意万全开浴室，红儿说万全的性格不适宜做服务业。万全问了好多朋友，说能弄，再不开就晚了。后来，他没跟红儿商量，横下心来，把自己住的房子卖掉筹措资金。签合同的那天，万全和管华一起去的，管华是他最好的朋友，在街上做家电生意，前些年家电利润大，赚了不少钱。管华对万全说，兄弟，你要是房子卖掉钱还不够就到我这儿拿。管华壮了万全的胆，万全更来了劲。房子卖了50万元，管华又借给他30万元，开业的钱是红儿出的。开张那天洗澡的人很多，都是亲朋好友去捧场的，大家都说浴室环境条件不错，名字也取得好，叫红灯笼，门口真的挂了两只大红灯笼，别有一番情调。

应该说，万全选的这个地段很好，路口进来就是浴室的停车场，这种地方有身份的人喜欢，车子往里一停，一点也不显眼。其实万全心里最恨的还是公安的那帮家伙，小姐服务半天一分钱不花，还不许万全乱说。万全肯定不说，他指望那帮家伙给他通风报信。用万全的话说，他是花钱买平安。

红儿不知道这些，她不管浴室，浴室是万全管。水厂一块是她的地盘，盈亏与万全不搭界。红儿的水厂也红过一阵子，后来街上办了好几家水厂，竞争厉害，生意就大不如前了，好在又涨了几次价，把水厂的效益保住了。红儿每天洗完澡，穿好睡衣就去休息大厅躺躺，然后做一下足摩回去。红儿说，累了一天，做个足摩，人就没那么疲惫了。所以红儿坚持天天做。天天帮红儿做脚的是22号小杨，红儿不要别人帮她做，她只要小杨，她说小杨做得好，轻重拿得准，该重的地方重，该轻的地方轻。小杨帮红儿做脚是极其认

真的，她怕有闪失，惹得老板娘不痛快。小杨不是怕红儿，她似乎必须这么做。小杨做脚时，总是把头埋得低低的，头发散落着，遮住了整个脸。小杨不敢正眼看红儿，她看到红儿的目光心里就发慌。小杨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她帮任何人做脚都没有这种感觉。小杨做好了就去忙其他的客人，每次红儿对小杨要说一声谢谢。小杨回敬一句不用谢。红儿觉得小杨文静。女人就应该这样子。

浴室每天都要到后半夜才关门，红儿要睡了，她伸了伸腰，看看时间不早了，就回去了。她也不问万全什么时候回去，她知道万全也蛮辛苦的，浴室一摊子事全在万全身上，万全也是为了这个家，没日没夜地挣钱，尽管现在他们连房子都没有了，租了房子过日子，但红儿也不恨万全，她甚至觉得万全当初选择是对的。这个社会挣不到钱的男人有什么用，连老婆都养不起还算什么男人，想到这些，红儿就心疼起万全来。

万全站在吧台里，他看到红儿出了大厅，他知道红儿回家睡觉了。万全拿起茶杯抿了口水，然后从抽屉里抽出一支烟点着了。万全抽烟没瘾，香烟都是一个人抽的，他从不给客人抽，他说每天有二百多号人洗澡，一人一支烟发下来一条烟还不够，这笔费用万全不肯出。

红儿一走，万全也冲了个澡上来，他躺在大厅最前排，在等小姚给他敲腿。万全洗澡比较迟，他几乎等浴室不上客了才洗，不上客了，小姚才空。小姚生意很红火，一般从上班到下班，她都不歇力，客人都点她，一来小姚人长得好，二是小姚确实手艺也不错，而且做起来卖力，客人都喜欢她。万全不要别的女人给他敲腿做脚，红灯笼10多个女的，他只要小姚做。他说小姚的手摸到哪里他就舒服到哪里。小姚帮万全做是免费的，只做两项，一项是敲腿，另一项是做足摩。小姚每天这样做，万全心里也清楚，所以他不想亏待小姚。

万全的腿搁在小姚的腿上，小姚穿的短裙，在浴室做事的女人，不管什么季节都穿得很单，胳膊、腿都露在外面。万全故意让自己的腿与小姚的腿摩擦，小姚当然不会生气，这是老板的腿，老板看得起她，她也不躲闪，显出很自然的样子。要是万全过分了，小姚就朝他笑笑，然后趁别人不注意，轻轻捏一下万全腿上的肉，算是对万全的惩罚。万全觉得小姚的皮肤光滑细腻，弹性足，挨着舒服。万全是小姚最后一个生意，小姚做完后就去女浴室洗澡回家。所谓回家，也就是小姐妹们合租的房子。那天浴室客人少，小姚在给万全敲腿时，万全叫小姚单独租个地方住，小姚说租不起，万全先没吱声，等了会儿说，过几天我去中介看看。当时小姚并没有当真，小姚知道，这些场合真姓都问不到，还能听到真话？就算你万全是个老板，可老板赖帐、躲债、不说人话的多得是，所以小姚没往心里去。小姚在浙江的时候上过当，那个客人说是村里的支书，对小姚特别好，小姚吃住用那个支书全包了，支书还买了戒指给小姚，后来俩人就睡到一张床上了。支书说村里上了个项目，缺资金，他和小姚在一起的时候也显得心事重重的，小姚见他犯愁，就难受，问还缺多少？支书说缺百十万。小姚说，我没有这么多，卡上就13万了，要不明天拿去先应应急。支书推让，小姚执意要给。支书问小姚是哪个银行的，小姚说是农行。支书就给了小姚农行的卡号，第二天小姚把在浙江辛苦挣来的积蓄全部打给支书了。那晚，支书买了菜，等小姚下班，缠绵了一夜，支书走了，从此再没有在小姚视线里出现。小姚差人打听，自己去找，一无所获，有人叫小姚报案，小姚想想，还是算了，说起来丢人现眼的，一气之下，小姚离开了浙江。

万全办事一般都是上午，下午他守着浴室，哪儿也去不了。昨晚万全睡得很迟，但他还是早早就起床了。红儿觉得奇怪，问怎么不多睡会儿？万全说，锅炉有点问题，找人收拾一下。红儿赶紧备好早饭让万全吃了。万全跑了三家中介都没有合适的房子，也不是万全要求高，他只是想选一小套离红灯笼浴室近点的房子，用万全的话说，哪怕房租贵点，只要满意就行。好不容易才打听到西边爱民小区有一套，中介领万全去看。万全看了，在5楼，高了点，也算清静，就打电话给小姚。小姚那时还在睡，迷迷糊糊接了电话，躺下又睡着了。万全等了些时候，不见小姚来，又打了电话，小姚这才穿衣走过去。房子不大，两室一厅，拎包入住。万全问，怎么样？小姚什么也没说，只是看了万全一眼，万全从小姚对视的眼神中找到了答案，那目光给了万全力量和勇气。万全叫小姚签了字，而后他付清了一年的房租，把钥匙交给了小姚。

小姚去上班时，万全在吧台里喊她，叫她下午别上班，把东西收拾好，搬过去住。小姚说，干嘛这么急？万全很果决，小姚就不上班回宿舍收拾去了。一路上，小姚心想，万全不是浙江的支书，万全的浴室在这里，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更何况，你万全租给我

住，我就住，你不租了，我还回到小姐妹那里去，都在外打工，谁有那么干净！小姚胡乱地想，开了门整理衣服，抬头见“小东北”回来了，就问“小东北”，今天没上班？“小东北”说，回来拿充电器的。小姚没再问，又听到“小东北”问她，收拾东西准备回老家？小姚说，不是，我不住这里了，找了个地方，现在搬过去。“小东北”问，租在哪儿？小姚说，就在爱民小区，朝西一点路。“小东北”说，男朋友租的？小姚脸一红，却说，是我家亲戚的房。“小东北”哼了一声就走了。

红灯笼浴室里分两组，一组是做保健的，一组是做脚的。“小东北”是做保健的，不和小姚一个组。“小东北”今天生意好，上了3个钟，浴室里接到客人叫上钟，上钟按顺序排的，遇到熟客可以不按顺序，那叫点钟。“小东北”一会儿做了300块钱，虽然有点吃力但她蛮开心的。她说今天不做也够本了。“小东北”躺在沙发上，看到小杨从包厢出来，就问，杨姐，忙好没有？“小东北”比小杨小几岁，所以她管小杨叫杨姐。小杨说，忙好了。“小东北”说，那给我做个脚？小杨说，好的，我洗一下手就来。小杨洗好手就来帮“小东北”做脚，“小东北”一边玩着手机，一边跟小杨聊天，聊聊，“小东北”就把话题扯到小姚身上了，说小姚搬出去住了。小杨说，难怪下午没看到小姚。“小东北”又压低声音说，杨姐，有件事你千万别和其他人说，那次我从包厢出来，看到小姚和万老板在隔壁包厢里，可能是做那事的。小杨说，“小东北”，你说给我听就算了，传到别人耳朵里对你不好。“小东北”点点头，说知道了，杨姐对我真关照。“小东北”要请小杨出去吃粉丝煲，小杨说不去了，说她就到前面食堂里随便吃点，粉丝煲下次有机会去吃。小杨吃好晚饭，看看时间，约摸老板娘红儿要来洗澡，她就到大厅去等。

夜已经暗了下来，门前场上的车子没见少，有些客人就叫万全直接到饭店订菜送过来。前一阵子，红灯笼浴室里还有几间棋牌室的，吃喝全在里面。街上几个痞子为出牌在牌桌上吵架，吵到最后说要举报，万全吓得就把棋牌室关了，改成包厢。万全怕弄出事来，影响浴室的生意，浴室是大头，不能因小失大。晚上，万全接到管华的电话，说上海来了几个供货商，吃好晚饭过来洗澡，叫万全找几个小姐。万全叫管华放心，包厢留好了。管华的钱万全已还了20万，还有10万，万全和管华说好了到年底给他，管华说没事的，他手上不紧，不差这10万8万的。说句实话，万全的浴室生意再好，他也不会忘记管华当初的资助，不是管华，万全也不会有现在的发展。所以，只要管华有什么事，万全是有求必应的。管华把供货商直接领到包厢，万全忙里忙外安排妥当后，问管华还有什么吩咐？管华说，你把安全工作做好就行。万全说，在我这里你放心。管华的包厢外面还有一套大门，大门一锁就与红灯笼隔开，不是知己万全绝对不会领进去的。万全原先想给一间小姚住的，可小姚上下班跑来跑去的怕招人耳目，就改打算了。万全做事还是慎重的。万全叫管华出来时打个电话给他，然后锁好门出来，见红儿躺在大厅里做脚就退到吧台里喝茶。万全每天这样忙碌着，似乎成了一种习惯，他适应了这种生活，相信他的日子会更美好。

小杨故意多用了一点力，让红儿觉得有酸胀的疼痛，她微微将脚往后缩了一下。小杨问，老板娘这两天胃不怎么舒服？红儿说，是啊，可能受凉了。小杨说，天气忽冷忽热的，容易着凉。红儿说，就是，这天气真是说不上来。小杨说，我妈这些日子胃也不好。红儿问，你有没有打电话问问老人？平日小杨为红儿服务，红儿就说小杨好，小杨的事红儿自然就当回事了。小杨说，没打，手机欠费了，好接不好打。红儿立即把手机递给小杨，说，拿我手机打。小杨说，不用了，明天我去充了话费再打。红儿有些急了，说，你怎么不听话，快打。这时，小杨放下手中的活儿，用毛巾把手上的精油擦干，接过红儿的手机，趁红儿不注意先打了一下自己的手机，接下来就给家中打了电话，小杨说的是家乡话，红儿一句也没听懂，小杨知道父母的身体都很好，她只是问了一些其它的琐事，就挂了电话。小杨谢了老板娘。红儿说，一会儿就说完了，也不跟爸妈多聊会儿，你们在外，老人们在家担心着呢。小杨说，没办法，谁让我们命苦啊。

红灯笼浴室的工资是10天一结算的，上个月月底结工资时，小姚比小杨多出一千多元，这对小杨是个打击。红灯笼小姚的工资最多。有一阵子小杨想，要是小姚不在红灯笼了，小姚的工资应该就摊在大家身上，小杨就会比现在多出几百块钱工资。可是小姚长得比谁都漂亮，又能干，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客人都喜欢，小姚生意好，还省力，有的客人纯粹是看看小姚的脸蛋，摸摸她的胸脯，至于她做得好与不好就不重要了。男人有时贱得也傻。小姚的出色，成了小杨的心病，小杨起初老是盘算的是小姚的工资，同样都在做，同样都在出力，一月下来，小姚却多出那么多，小杨心里不平衡，可又一想，这个世界又有多少公平的

事呢？小杨不断地劝说自己。

小杨回到租住的地方，小姐妹都躺下了，叽叽喳喳说着话。“小东北”的声音特别高，她没有说其她人，就在说小姚。“小四川”也跟着在说，告诉所有人小姚住的地方在哪里，是几层，家里怎么干净、宽敞、舒适，说得头头是道。“小四川”帮小姚送东西去过一趟。这些话都被晚归的小杨听到了，小杨没有声张，她脱了衣服，也躺下了。电视机关了，小杨也不去开，她知道大家都要睡了。小杨很少这样，躺下一会儿就睡着了，别人再说什么她都不知道。夜里小杨做了好多梦，她梦见自己一会儿沉入海底使她透不过气来，一会儿她又飞上了天空，她好像陡增两翼，自由飞翔，她一会儿又梦见自己被别人满街追赶，她拼命地跑啊跑……小杨惊得浑身是汗，一觉醒来已近中午，小姐们每天这样，睡得迟起得迟，她打开手机看了看时间，却有一个未接电话跳入眼帘，她知道这是老板娘红儿的电话，于是她把红儿的号码存入她的手机。她告诉红儿她的手机欠费了，她怎么会欠费呢？她下午刚充了100元，她只是想要红儿的号码。于是，小杨起床洗漱完毕后，一个人出了门。过了玉带河，她就往老县委方向走，虽然小杨是个外地人，但大街小巷她都熟。她边走边为这个城市设想着，她认为建好一个城市必须先规划好一个城市，这个规划不能因为领导的变动而随意变动，一变动这个城市就建不好了。她还觉得这个菜市场也不应该放在城中心，堵得人不好走路。其实，小杨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她在二号街区路口公用电话亭前停了下来，看看四周没人，店主又在低头码零乱的报纸，她就给红儿打电话，红儿一声“喂”，小杨心头猛地一紧，转瞬她又平静下来，她把说话的声音压得尖细，让红儿听不出来。她告诉红儿万全在爱民小区3号楼502室租了一小套房子给小姚住，每天万全关了门就去小姚那里。红儿问你是谁？小杨就把电话放下了。小杨给了五毛钱话费，然后买了点吃的，就回红灯笼浴室上班去了。

到了浴室，小杨就递给在换衣服的小姚一盒点心，这是小姚最爱吃的，小姚接过来特别开心，说，杨姐干嘛这么客气？小杨说，上次就答应给你买的，都买几天了，放在包里，一岔就忘了。小姚却有点感激，心想，整个浴室就她和小杨处得最好，小姚有什么事都说给小杨听，包括家里的事，她们谈得来，小姚说杨姐这人可靠。小姚有机会还想在万全面前帮小杨说说话。下午，洗澡的人不很多，小姚就拉着小杨到对面文峰超市逛逛，路过水厂时，小杨看到红儿坐在办公桌前闷闷不乐的样子，她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红儿接到那个电话后，一直想着这件事，红儿没有打电话给万全，她在等晚上浴室打烊，红儿要证实一下。

吃好晚饭，红儿照例去洗了澡，而后再做足摩。小杨见了红儿脸一下红了，幸好红儿并没注意这些，她躺着一言不发。走的时候，红儿和万全说，我有些累了先回去。万全说，好的。你也早点回家。万全又说好的。回到家里，红儿不时地看时间，敲过十二点，红儿从家中出来，她到浴室看了一下，门灯已熄，红儿沿着红灯笼浴室后面的那条路奔爱民小区。爱民小区也是拆迁安置房，比其他小区环境差好多，红儿在小区门口问了一下保安3号楼在哪儿，保安用手指指说，隔一条路往后第3幢就是。午夜很静，红儿来到3号楼，一眼就看到万全的摩托车停在那里，她心底的火一下子就燃烧起来。冲到5楼红儿已气喘吁吁，红儿顾不得这些，她用力一脚，只听“哐当”一声，门被红儿踹开了，她看到万全和小姚光溜着身子，红儿找不到棍棒，抓起桌上的东西就向万全和小姚砸去。万全赶紧穿好短裤，然后光着膀子去拦红儿。红儿被万全死死地抱着，怎么也挣脱不了，红儿没有办法，就用牙咬住万全的肩膀，万全忍不住疼痛就松开了，万全一松开，红儿猛地冲上前拽住了小姚的头发，使劲地抽了小姚两个耳光。红儿浑身抽搐着，她已没有了力气，她突然放开了小姚，疲惫地瘫坐在地，而后双手捂住脸，失声痛哭起来。万全挥了挥手，小姚就匆匆朝楼下跑去。万全顺手把门关了，他望着坐在地上的红儿，绕过去把自己的衣服穿好。万全说，红儿，有什么话我们回去说好不好？说着，万全就俯身去拉红儿，红儿瞪大了那双泪眼，狠狠地说，万全，你真不是人！万全苦着脸，什么话也不说。红儿自己从地上站了起来，她指着万全的鼻子说，你叫她滚出这个城市，如果再让我看到了，我一定会宰了她！红儿还说，万全，浴室可以洗净你的身子，但洗不净你的灵魂！说完，红儿转身走了。

万全犹豫了半天，还是给小姚拨了电话，那是在事发后第3天中午，但对方是空号。万全叹了口气，托着下巴，不懂他在想什么。

小杨问万全，万老板，怎么几天没见老板娘来做脚了，出差了？万全好像没听到，再问，万全才恍过神来。

又过了几天，万全叫小杨做了领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