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安
谢谢南京
◎王德安
他们觉得身为南京的守军没能保护好南京人,南京的百姓又冒死营救他们,感恩之心无以言表,排起队来面向南方深深一鞠躬:“谢谢南京!”
我们这一代人对祖籍已十分淡漠,那似乎是一个遥远的密码。当人们问起我是哪里人时,我总是自豪地告诉他,我出生在中国最美丽的城市——桂林;生长在中国苦难最深、文化积淀最厚的城市——南京。“我是南京人!”从父辈起血管里就奔涌着南京人的热血,也奔涌着南京的屈辱、南京的抗争、南京的骄傲。如果让我对所生活的城市说一句话,那就是“谢谢南京”!这句话出自一位北京的导播,再追溯下去,这句话原来应该是我父亲说的。
父亲是一位抗日老军人。上世纪30年代,他是黄埔军校武汉分校的学员。参加过“八·一三”淞沪抗战,从战场撤下后,紧接着投入南京保卫战。1937年12月他身为国军71 军87师师部中校副官,从参加战斗到死里逃生,历经了惊心动魄的一幕。
1937年12月国军布署10多万兵力,投入保卫首都南京。其中担负主要任务的为从淞沪战场上撤下的36师、88师和我父亲所在的87师。蒋介石当时也明知南京面临长江无险可守,但南京是国都,出于尊严和面子又不得不打。听罢唐生智在战前会上的一番陈辞,蒋介石大喜过望,立即委任唐生智为南京城防司令。
12月10日,日军开始攻城,南京守军奋勇死战,双方伤亡惨重,正在胶着之时,12月12日晚7点,守城主将唐生智突然向各路守军发出撤退命令,随后背弃“与南京共存亡”的誓言,乘坐为他保留的最后一条小汽艇北渡长江逃走。此举引起守军哗然,准备战死至最后一人的兵士均感到被欺骗,立时全军崩溃。白天还在血战的数万守军,此时纷纷“丢盔卸甲”,整个军队失去了控制,大量士兵蜂拥向唯一的出口挹江门,试图渡江而逃。但令人悲愤的是,唐生智出逃时并没有解除对守卫挹江门的36师发出的“不准任何人出城逃跑”的命令,所以36师开枪阻止试图出城逃跑的守军,于是中国军队互相开火,最后城内守军动用准备巷战的坦克,击破挹江门,大量官兵和难民乘势冲出城外。而此前渡江船只已被全部销毁,
在12月份的寒冷江水中,绝大部分试图渡江的官兵被冻死、淹死和被鬼子的机枪打死在两公里宽的江面上。
12月13日,南京沦陷。
13日夜晚,我父亲和副师长陈颐鼎等人,历经千难万险,终于在八卦洲上了岸。上岸后,顿觉身冷肚饿饥寒交迫,幸得到江边一渔翁冒死相助,将他们领到家里,煮稀粥给他们吃,又为他们换了湿衣服,穿上当地老百姓的服装。就这样住了两天,在乡邻的帮助下,利用从长江上游漂来的木头、门板扎成排筏,于16日拂晓,趁江上大雾,穿过敌舰封锁,渡过夹江,就这样他们奇迹般地到达江北,点点人数一共七个人。
听说日本鬼子在城内报复杀人,很多无辜的南京老百姓惨死在侵略者的屠刀下。江面上寒风凛冽,心中感慨万端,他们觉得身为南京的守军没能保护好南京人,南京的百姓又冒死营救他们,感恩之心无以言表,排起队来面向南方深深一鞠躬:“谢谢南京!”
应该说我父亲他们是南京保卫战和南京大屠杀的亲历者、见证人、幸存者。多少年来他常常对我们五个兄妹口述那一段终生难忘的历史,分析胜败原因和对那场战争的反思与愧疚。
1945年抗战胜利后,父亲从部队退役在上海经商。1949年南京和上海先后解放,他突然决定举家迁往南京。他在上海生意做得很好,并且在上海闸北公兴路买了房子,那房子租给了一所南通旅沪小学,父亲完全可以去当个老师、当个校董,或者把生意做大,南京没有富有的亲戚和靠山,到南京干什么?当时我年龄小,不知道父亲心中有一个解不开的情结。慢慢地我们在父亲的讲述中了解到他心中永恒的伤痛和愧疚。他是想为南京做些什么,来报答南京弥补歉疚。长期以来12月13日成了家庭的忌日,眼睁睁看到南京三十多万生灵涂炭,父亲觉得他对不起南京,他说他们毕竟是守城的部队啊……
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父亲背上历史问题的包袱而失去了报答南京的机会。他在肥皂厂当过门卫,又挑过高箩卖旧货,还养过几只奶羊卖羊奶,最后在一家铅丝社当采购员。一家人生活过得十分拮据,父亲这一段光荣的抗战史,文革中居然成为子女身上的政治阴影。
1990年夏天,父亲抱病和我来到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那天下着雷暴雨,场馆里还有一队日本爱知县的参观团,天哭人也哭,那场景、那氛围,又触动了父亲心中的伤痕,我也激情难抑地写了一首诗,“……展览厅把惭愧和哀痛/掺和成清醒剂/抹在两个民族的太阳穴……”“请不要把迎门的黑色数字/看做小夜曲的休止符/友谊的黄手绢如若掩饰血腥/就该把它撕得粉碎/太阳旗既然不是膏药/岂能用它医治庄严的仇恨!”
这首诗写好以后,先寄给了纪念馆,馆长朱成山觉得很好,就把它刊登在馆里出的简报上。1995年,北京人民广播电台为纪念抗战胜利50周年做了一套名为“世纪风”的节目,报道名城的过去和现在,南京是首选城市之一。节目是在大屠杀纪念馆现场录制的,按导播阿甲的原方案是让男女演员把诗朗诵一遍,然后随机采访诗作者。先由我把诗念一遍,让演员进入角色,谁知一读导播就找到了感觉,他改变了主意,决定让我用带有南京话尾音的普通话来朗诵。我读得很投入:“……种下30万颗头颅/金陵才长出浓浓的绿荫/长出市树的高洁/长出市花的坚贞!”语调虽不中听,但我是用心来读的,读到结尾处我止不住泪流满面,那两位演员似乎也在哽咽。这时应该由他们对我进行现场采访,然而导播接过话筒由他自己来担纲。采访中当他得知我写此诗的家庭和社会背景,他激动地紧紧握住我的手,直嚷嚷:“棒极了、棒极了!”他说,来南京几天就感受到南京人的忠厚、踏实,不耍花花肠子,又从我的诗中读到南京人的宽容、善良和自信。送我出来时,他
对我深情地一鞠躬,说了句:“谢谢南京!”
父亲是1992年去世的,他患的是老年痴呆症,小脑萎缩了,但有时很清醒,和儿子谈话是他晚年的一桩快事,特别是谈起大屠杀纪念馆,谈起我写的诗,谈起和他一起死里逃生的几个人,谈起纪念馆里看到他们部队的番号,他觉得南京宽恕了当年的守城部队。临终前两天,我守候在他身边,他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颤巍巍地从怀里摸出一张揉皱的纸条,那是他手书的一副对联:“遣情一支笔,报国三卷书”,这是他的遗嘱,也是他对我的希望,就是让我“子承父志”报效祖国、答谢南京,完成他未竟的心愿啊!
老爷子的遗物中,最让我感慨的是枕下的一册看得卷了边的书,徐志耕的报告文学集《南京大屠杀》。书上有父亲的圈圈点点和批注,看来他是认真读过的。后来我的这首诗在全国的一次诗歌大奖赛中获了奖,我把奖金全部捐给了电影《南京大屠杀》拍摄组。当时南京正筹款拍摄此片,发动南京人每人捐献一元钱,吴子牛导演为首的剧组,收到我的捐款后给我打了张收条,上面居然也写了“谢谢南京”几个字!
“谢谢南京”是外地人对南京衷心的感谢;“谢谢南京”,也是我对养育我的南京人的感戴。南京让我懂得了爱与恨,南京给了我诗文的灵魂,南京在我骨质里加了钙,南京为我的生命增加了活力。
“谢谢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