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风
老实说,作为一个有六十多年历史的纯文学杂志的老编辑,我真心喜欢张炜这样的作者。理由是:第一,他有名,是那种黄鹤楼上的名,不是汉正街上的名,这就不多说了;第二,他很爽,对约稿的编辑如我很爽快,有就给,不藏着掖着,算计着,这有关与本杂志的传统友谊,也有关个人的气质;第三,他不是为了发表而写作的人,甚至写作不关发表,所以他的电脑里总有大量的文字存留,我们编辑常说的,“有货”;第四,纯粹从编辑业务的角度来说他接近完美。在他的稿子里我找不到一个不通的句子,不合适的用词(方言和规范用语有时冲突),甚至没有错别字,偶尔有打字笔误。我曾做过试验,2012年编辑散文《莱山之夜》时,发现文中有大量的动植物专有名词,要我一个一个地查,查不胜查,望而生畏,所以我决定如果连查十个都没错的话,我就完全相信他。结果张老师全对。还有我发现张老师很喜欢用形声词,当编辑的人都知道,这个很难搞定的,我也一查十个,从此决定完全信任张老师。我这么说,读者会明白,他是多么严谨的一个人,除了专业的学者外,他是我碰到的极少的经得起字典考验的作家。
老实说,作为一个中国文学专业出身从事文字工作近三十年的阅读者,今天我迟疑了一下。我是否会喜欢这样的张炜?本期刊物我们发表了张老师的中篇小说新作《千里寻芳邻》,这个作品是2013年7月写的,12月里又做了修改,联想到2013年9月里发表在《北京文学》上的《小爱物》,可以了解作者最新的创作思路。
看了《千里寻芳邻》,第一感觉,很惊奇张炜为什么这样写?这种惊奇之感想必读者也会有,虽然远没有看《小爱物》的感觉强烈。我本来也想对这种感觉作一点分析,但这种技术活儿,我实在是干不来,没那手艺,所以还是想借助评论家对《小爱物》的分析来印证。
我想象得到编辑们看到这个作品时内心的犹豫,《小说选刊》选载时在扉页上警告读者“可能一下子看不明白”。把它放到“争鸣”栏目里发表,同时配发两篇唱反调的评论,表扬的说张老师“为久已失落的世界起造一朵最美的考古式隐喻”,批评的人说他“不是在写小说,而是在写寓言?童话?”有点愤怒地指责他“随心所欲地突破文体的艺术逻辑”。因为小说的主人公“小爱物”就是一个作者制造的小怪物,没有人会喜欢这样的怪物,哪怕是小孩子和怪人,这是生活的逻辑也是艺术的逻辑。在我们发表的《千里寻芳邻》中,这个矛盾没那么尖锐,主人公是一只小女猫,尽管它有着怪异的革命家史,读者还是比较容易理解一只猫,但是上一轮争论中的问题还是存在:是按照我们所能理解的“生活的逻辑”和“艺术的逻辑”来写这只猫还是按照作者自创的某种逻辑来写?我倒不太关心评论家的意见,但我关心读者的感受。读者能理解作者吗?更重要的是,读者喜欢读吗?他们能不能从中找到阅读的乐趣呢?这样写也好,那样写也好,如果能从阅读中找到乐趣,总是不错的。
老实说,读者是要细分的。我想比较传统的文学爱好者一定会认真地读它,读后的感受多半也是两极分化——有一部分会喜欢,有一部分会不解,不解的读者中有一部分会起了反感。而我要承认的是,认真阅读之后,作品有一部分是我无法深入的,想必那是按照作者自创的逻辑叙述的,比如那个动物的世界中动物们的关系。在现实生活中,我们偶尔能看到一只猫和一只鸡、一条狗和一头猪甚至一个人和一条蛇相亲相爱,但那是动物们的事儿,如果要用一个平常人的头脑去理解和阐释它,就麻烦了。在我的经验、知识、想象范围之内,我不能完全将它们还原为人际关系。还是人类比较好懂吧。因为不能理解,就难以产生阅读的快乐。快乐要来源于理解,哪怕这种理解是难以解释的。但张老师是什么人?用批评者的话说,他“历来是一位现实主义作家,习惯于现实主义的叙事伦理”。这篇小说也不例外,在一个非常奇怪的非现实的逻辑里,作者还是遵循了现实主义叙事伦理。所以我常常能看到我喜欢的文字,比如这一段,描写一群山猫劫了小猫,献给大王,大王决定“纳了”,并要按照村庄里的风俗大办婚礼:
大山猫的喽啰忙碌起来。山洞四周全插上了树枝,树枝上挂了雄野鸡的五彩长尾。一些灯笼花悬在山洞两旁,为了吉庆,还将一只黄鼠狼尾巴吊在洞口。几只母山猫为新娘准备嫁妆,它们用马兰草编了一套拖地长裙,用黑心菊做了饰边。雄山猫在扎制花轿,并且选了四只一般高的壮腿山猫当了轿夫。
准备婚宴的山猫最累:采来蛆蛹、金龟子、蚯蚓、屎壳郎、马粪虫,还要为一道大菜四处打猎,弄来十二只麻雀。麻雀是宴席的主菜,每桌仅放一只。
请柬写在橡树叶上,上面画了一只麻雀头,以便吸引嘴馋的朋友。请柬已经分别送达了狐狸、猞猁、土獾和小豪猪。
比如这一段:
从最后一座小城绕开,就看到大片的平原、平原上那一个个村庄了。海风把北边林子里所有的声音都吹过来,她只要侧耳去听,就分得清野鸡、鹌鹑、喜鹊、黄雀,鸽子、斑鸠、杜鹃、黑枕黄鹂。松树和槐树在风中悄悄说话,白杨树对合欢树讲昨夜的雨、雨后的蘑菇。
老实说,我在想张老师为什么要写这样的东西?他想写得好看,安排故事情节、人物关系,处理语言风格,再迎合一下时代的风气,读者的喜好,难道不是轻车熟路左右逢源么?他说,这是儿童视角,不是儿童小说,也就是说,他要换个视角,换一个表达的方式。我觉得他是一个自主意识极强内心很刚硬的作家,并不想取悦于谁。也许下一步他还会变化,变得我们更陌生。老实说,这种变化的意义,也许不重要,没多大意思,就是心血来潮,也许很重要,有很重大的意义,草蛇灰线,伏脉千里——若是其他的平常人,我可能不抱什么指望,对张老师这样的人,我将拭目以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