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缘
谢琼卉刚从公交车上跳下来,手机就响了。是玲达,又忘了带钥匙。
“我现在不能回去,要去买东西……很重要的东西,再不赶快去,要卖光了……”
玲达在电话那头嚷嚷什么,她没注意听,只留意着别错过了那家店,这一带她很少来。玲达只能在门外等了,坐在污秽有烟头和纸屑的楼梯上等,谁教她不带钥匙。
到了。看到店里人影绰绰,谢琼卉有点心急,连忙推开店门,当一 声,铃声宣告她的到来。
“欢迎光临!”正忙着的售货员不及抬头,嘴里千篇一律地招呼着。店有三层楼高,那东西摆在哪里呢?
她东张西望,店里四壁漆成柔和的鹅黄,精巧可爱的婴幼儿物件被有条不紊地陈列。周遭的色彩是那么柔和甜美,像一首歌词简单易记的儿歌,像一团在嘴里甜甜化去的棉花糖,像大人回忆中的童年。很久没进这种店了。前几年还需要来买买小衣服、小帽、小玩具,当作给同事或朋友的礼物,后来,就没这个必要了。他们的孩子都上中学了,有的还读大学了。
谢琼卉跟珠姊同事五年,中午都在一起吃饭,交情最好。珠姊结婚,她当伴娘,生儿子,她买了天蓝色海军服,生女儿,她买了粉红色小洋装。珠姊告诉她,等有了自己的孩子就知道了,有些衣服是给大人看的,不实用,包括那些可爱的餐具、小杯子、小鞋子。她小心翼翼接过粉嫩嫩的婴孩,抱在怀里逗弄。“很有妈妈样了……”珠姊在旁打趣。
谁想得到,要到二十年后的今天,谢琼卉才尝到当妈妈的乐趣?
她在二楼看到了广告上限量特价的婴儿推车,电影“乱世佳人”里男女主角推着的那种婴儿车,复古浪漫,坐卧两用,粉红格子的遮篷,下层有置物袋。这是婴幼儿专用的高级推车,只供零到三岁的婴幼儿,不是一般的大众化推车,价钱也高出数倍。一对男女和一个售货员围着在讨论什么,她连忙赶上前去。
“不好意思,其它的都……”售货员跟那对男女解释着什么。
她性急地打断,“我也要一辆。”
售货员转过身来看她:“这是最后一辆了,下个礼拜会有新货来。”
“还是这个价钱吗?”
“不是,这是去年的车,所以打七折。”
男人跟女人商量着:“可以吧,这个牌子这个价钱。”
售货员说:“婴儿推车这个牌子是最好的了,你看它的轮子特别大,转动灵巧,小宝宝坐起来既舒适又安全。”
挺着大肚子的女人,疲惫的脸上露出不耐:“帮帮忙,粉红色耶,我们儿子怎么可以坐粉红色的车?”
女人转身,男人连忙跟上去。
“我要。”谢琼卉立刻说。
售货员笑眯眯地开始折叠那车:“买到是赚到了。”
晚婚晚育,这样的人越来越多,但她的肚子没有隆起,手上也没有婚戒。是礼物吧?当不成太老的准妈妈,就当年轻的外婆吧,送给孙女的大礼。
售货员游说她办会员卡,可以积分,还送一样小玩具。把准爸妈套牢了,以后就在这家店消费了。她办了卡,选了个捏了会吱吱叫的小鸭。
买了这车,只好坐出租车回家。还好家就在二楼。抱着纸箱一级级吃力地往上爬,以后天天得拿上拿下。
玲达果然斜坐在楼梯口,短裙里探出一双细瘦的长腿。看着她上楼来,描了粗黑眼线的大眼睛快速眨动,最后长长吁出一口气,“你真的买了?”
“嗯。”谢琼卉掏出钥匙开门。
“可不可以不要放在进门的地方?”玲达边换拖鞋边问。
“轮子会脏的,我不能放在房间里。”谢琼卉环顾这个两室一厅,决定把推车靠墙放在电视旁,报纸堆移到沙发边。
玲达进房去了。她在自己房间里吃饭、看书,做所有的事,电视也在网上看。从不煮饭,除了泡面。房里有个小冰箱,有小电炉,只有洗澡上厕所才出房来。
这正合谢琼卉的心意,客厅和厨房都归自己所用。找房客,毕竟是不得已。
玲达来看房子时穿着超短的皮裙和网袜,眼妆画得很浓,唇色近乎白,看起来三十出头。
“你是做什么的?”
“我设计珠宝,在网上卖。”玲达以一副轻蔑的态度回敬她的打量,两长串亮闪闪紫葡萄耳环轻轻晃动,像在附和主人的话。
“押金三个月,房租每个月的第一天交,还有,不能带男人来。”谢琼卉声音平板地说。
玲达瞪大眼睛,像看到史前人类。有没有搞错,又不是十几岁的女学生,即使是,又怎么样?喂,不管你喜欢男人或女人,你一定会有需要……
“我自己一个人,有男人在这里出出入入,不方便。”谢琼卉截断那串无声的诘问。
“你几点上班?”
“中午到晚上九点。”
“你在家的时候,我不会带人来,可以吧?”
玲达天天关在房里上网,偶尔打扮得十分艳丽地出去。有时几天不见人影,门缝下透出一丝光,或全然的黑暗。谢琼卉不相信珠宝设计的鬼话,因为从没看过任何包装材料或邮包,那或许曾是工作之一,生活单纯的谢琼卉所无法想象的一连串工作中的一个。关于男人的情况也如此。从竹竿上滴水的丝质性感内衣,她嗅到了男人的气味,从房里偶尔传来歇斯底里的尖笑和哭泣,猜知情感的高潮起伏。厨房垃圾桶里出现过心盒喜糖,没有拆封的订婚喜饼(唉,那些没完没了的烫金喜帖,洒着刺鼻的香水,还有一个接一个的满月红蛋,在手指上留下难洗净的红印)玲达曾说回家去几天,回来时人很憔悴,隔天还是浓妆出去。
“奇奇。”奇奇坐起来,张大嘴打呵欠。
“睡了一整天啦?你这个懒鬼,看妈妈给你买了什么?”
笼门一开,一条迷你巧克力贵宾狗窜了出来,跳进主人的怀抱。
“好乖好乖。”谢琼卉搂住小狗,抚摸它的背,在肚皮腿根上搔痒,最后人跟狗头靠着头依偎着。她的脸上漾起一丝满足的微笑,眼角的细纹和两条深深的法令纹,还有最近越来越明显的抬头纹,在这一刻仿佛都被抚平了。endprint
“妈妈可是花了大钱给奇奇买了车车,以后奇奇的脚就不会受伤了。”她喃喃说着。
谢琼卉把车子从箱里取出,在客厅里打开来。奇奇闻闻嗅嗅,就是不肯进车去。它的身手异常灵活,跑起来屁股一颠一跳像兔子,她喊着追着,没法近它的身。最后只好取出一片狗饼干,引得奇奇扑上来。
“抓住了!”她笑着,把狗放进推车。拉开那个活动遮篷,奇奇站在里头,双脚搭着车身东张西望。
“趴下!”她喊。奇奇趴下了,好奇地闻闻嗅嗅。
“就这样了,奇奇,不可以乱动,不可以跳下车,知道吗?”
奇奇舔舔她的手,好像说“知道了”。
这附近有几只大狗,牧羊犬和黄金猎犬,家教都不错,每回碰面,双方互避,井水不犯河水。好景不常,几个月前来了一只神经质的黑灰色雪纳瑞,一看到奇奇就扑上来,张嘴往奇奇脖子上咬去,幸好被主人拉住了。从此,她每回出门散步都特别小心。
上个月的一个晚上,她牵着奇奇走出小巷,右转大马路,经过面包店进去买隔天的早餐,往前经过一个小学,沿着小学的围墙绕到另一条大马路,在那家二十四小时的便利店买报纸(玲达总说谁还看报呀,新闻网上都有,旧报纸还要拿去扔),然后过马路往回走,这是平常走的路线。就在便利店前,奇奇哀叫了一声,不肯再走。她一路把它抱回家,手都麻掉了。
在灯下仔细检视,它的右脚掌被刺破了,流了一点血。她帮它用温水洗净,涂了点杀菌软膏。第二天不放心,提早下班带它去宠物医院。医生说以后出门最好给它穿鞋子。
可是奇奇不爱穿鞋。穿了鞋就像裹小脚,还不能抓痒。它前脚拼命往前伸,后脚往后踢,要把那奇怪的东西甩掉。店家说穿一会儿就会习惯的。要它穿鞋走路,是不是就等于要她赤脚在马路上走一样不舒服? 她不愿让奇奇受一点委屈,一点点也不行。
再去散步时,她格外小心,眼睛如雷达盯着马路,一发现疑点,立刻扯住奇奇。夜色里的灰黑路面,有些地段是全然的黑暗,什么也看不到,有些地段则颜色不均,因为湿意或月色,闪闪烁烁,宛如一地的碎玻璃。昔日流畅有默契的母子行,变得滞碍难行。
玲达把空饭盒拿出来扔,从厨房出来,湿淋淋的手在短裤上一抹。“看起来挺高级的嘛,你那天说要买,我还以为是说着玩的。你真把它当贝比了?”
“它本来就是我的贝比。”她把奇奇抱出来,“你不喜欢狗,你不会懂的。”
“谁说我不喜欢狗。”玲达手叉腰站在走道上,“我是不喜欢养宠物。以后,你就知道了。”说完,以一种怜悯的眼神扫了她一眼。
宠物店的老板告诉她,这种狗体型小,养在家里,如果好好照顾,注意饮食,定期打预防针,活到十三四岁没问题。
十三四岁。那不就等于孩子养到青少年时期?珠姊的儿子,上了中学后就不理妈妈,心里只有同学和电玩;那个有一对酒窝的女儿,十四岁就交男朋友,最后离家出走……那些儿子和女儿们,不约而同也在这时候跟父母告别了。
她的奇奇,长到八个多月就是现在这个头儿了,再也不会长,只有它的眼神和肢体语言,透露出它还在长大。半年前,雄性激素开始作怪了,路上遇到公狗龇牙咧嘴,遇到母狗就死活扑上去。她带去兽医院阉掉了,终结了性的烦恼,让它永远停留在甜蜜可人的纯真年代(如果人也能这么简单)。
十几年,够了,她不贪求。奇奇不会让她失望,失望于它的不成材不受教,或那太早来到撕裂般痛楚的心的分离。每晚,当忙过家事,她把奇奇从脚边抱起,抱在怀里如抱一个娃,奇奇睁着看不到眼白的褐色眼睛跟她对望。母子长久地对望。没有谁的眼神会在此刻闪躲,因为这个或那个复杂的心事,关于责任、金钱、感情和其它。
奇奇不会论断眼前这个女人,老了,胖了,没有伴。它闻她的嘴,想知道她晚餐吃什么,闻她颈脖的汗臭,因为这是妈妈的味道。她的发型和衣饰,她的牙周病和胃疾,有点沙哑的声音和嘴巴歪一边的笑容,所有的一切都这么理所当然,为它所爱。
奇奇啊,奇奇。
平常一回到家,喂了奇奇,换上便服就出门散步。今天买推车晚了,奇奇已经心急地用鼻子拱着饭盆。
“奇奇饿了。”她站起来,感到腰部隐隐作痛,胃也不舒服,“妈妈也饿了。”她先从冰箱里的食盒里取一点鱼肉,拌点胡萝卜,再从米袋旁的桶里舀了几勺狗粮,放在奇奇跟前。然后从冰箱里拿出昨天剩下的炒面,放到微波炉里加热。能有碗热汤就更好了。
奇奇三两下吃完,在她脚边绕来绕去。“等一下啊,等妈妈吃饱,就去散步哦!”
每当她把奇奇带出公寓,带到夜空下(尽管常常看不见星子和月亮,那蒙蒙的天至少也指向无垠的宇宙),呼吸着混杂灰尘、油气和食物味道的夜风,母子同行,便是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
但她心疼奇奇。这里没有花园、草地和土泥,只有极硬的柏油路,散布着垃圾和尖锐的物件,寥寥几棵行道树,叶上落满尘埃,只有灰泥的建筑物、排废气的汽车及匆匆来去的人们。
或者,这就是所谓的命运?每条狗有它的命,命运的轨迹早就在那里了,只是隐而不现。奇奇被生在这个都市丛林,不在其它地方,奇奇遇到的是她,不是其他的人。
就像她,从小到大就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乖女儿、乖学生,相貌不美也不丑,眼睛小但鼻子挺,身材平板可是皮肤白皙。总之,加加减减,也是个中上资质。她以为自己会跟妈妈、外婆一样,结婚,生小孩。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路在某个地方岔开来,离开了干道,拐进了小路。三十岁之后她也急,谈过几场不咸不淡的恋爱,每个都是无疾而终。身旁适婚的单身男性开始变少了,她相了几次亲,对象条件越来越差,背景越来越复杂:离过婚的、有孩子的、在外地经商、高度近视秃头胖子……而她还想找一个喜欢的,至少看得顺眼的人!过了四十,逼近五十,家人放弃,她也打消了念头。只是困惑,为什么?
珠姊离婚了,还有几个老同事、老同学,一个个恢复了单身。可是她们生活里还是有男人,有小孩。而她,因为连自己也不明白的原因,却总是形单影只。endprint
“离婚前,早就无性了啦!有多少男人对家里的黄脸婆还有兴趣?”珠姊把盘子里最后一块血淋淋的牛排送入口,细细咀嚼,仿佛在斟酌一个男人的真正价值,“再说了,我宁可看韩剧,或对我的按摩师意淫,也不要他碰我。”当年那个穿白纱走上红毯的珠姊,竟然说出这种话。
“单身女人有两大麻烦,呃,”难得见面,珠姊两杯红酒下肚,话也多了,“一个是,男人都觉得可以占你便宜,一个是,你要是有什么事,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不要说商量了,只要有人耐心听你说话)
收拾碗筷时,谢琼卉的右耳扣隆一声,好像有人在发表演说前,弹指敲敲话筒试音。伸指到耳朵里掏了掏。耳挖子收到哪里去了?她的耳屎很硬,久不掏就卡在耳朵里出不来,然后有一天,某个小碎片松脱了,在耳朵里不时制造隆隆巨响,给日常的生活配上异常的音效。
小时候,妈妈帮她跟弟弟掏耳朵,在太阳下,她的头被揿在妈妈的膝头上。妈妈一点都不温柔,粗手粗脚,她觉得很痛,咳嗽,想吐。爸爸替妈妈掏耳朵时,在灯下戴着眼镜全神贯注。掏出一个特别大的,爸爸会叫他们来看。
妈妈住院的时候,都是她照顾的,给爸爸找养老院,也是她一手张罗(我们都要上班,实在忙不过来)。养生送死,打理一切,费用讲好了姐弟分摊,弟媳却来诉苦(姊姊一个人不花什么钱,不像我们,要供小孩读到大学)。她的班被排在晚上和休假日,那些一家团聚的时光,同事还常跟她紧急调班,孩子的生日会和毕业典礼,结婚纪念日和情人节,她竟无法拒绝(拜托谢姊,又要麻烦你了)。
世界上还有谁听得到她耳朵里的如雷巨响?
她学会自己掏耳朵,以及生活里大大小小的事。还不到五十,已经预先安排好后事,作好养老计划。利用闲暇考了几个实用的证照,以备不时之需。单打独斗的路,需要高瞻远瞩精密筹划。
但是珠姊说羡慕她。“我真羡慕你,一个人无牵无挂,没有孩子的责任,没有被老公伤透了心,没有,”她放下酒杯,眼神空洞,“没有对人生失望透顶。”
“至少别人理解你。”沉默了一个晚上,她忍不住说了。
是的,人们比较能理解珠姊,而不理解她。
未婚的老小姐。仿佛她有什么天生的缺陷,所以不被接纳,然后臆想她必有的各种怪癖。难道她不是另一个珠姊吗?在年轻时也清新可爱不切实际,成熟后也有风情也吹毛求疵,在进入中年后身上这里那里酸痛,皮肤黯沉白发丛生,开始发胖和失眠。如果她有怪癖,所谓老小姐的怪癖,那也是在不得不独自生活这么多年后养成的生活习惯。
同事背地里说她怪。
怪就怪。怪怪的谢琼卉不需要顾及别人,包括跟她同在一个屋檐下的房客。哭泣或尖笑,都与她无关。
三十岁的玲达风华正茂,生活过得有滋有味。阳关道,独木桥,她们很少交谈。然后,那天深夜,谢琼卉被敲门声惊醒。
从猫眼里看出去,一个陌生的男子,焦急地一直敲门,奇奇也跟着狂吠。她怕吵到邻居,门才开一条缝,就被男人一把撞开。
“喂,你……”
男人往里疾奔,开始撞玲达的门:“玲达?玲达……”
“喂,你想干吗?”
“赶快叫救护车!”男人喊。
玲达被送到医院洗胃。回来后,对她再三保证,不会再做傻事,至少,不会在她这里。
那阵子,她神经绷得很紧,经过玲达房前,如果门半掩,便往里探一眼。玲达总是坐在电脑前,有时答答敲着键盘,有时寂然不动。肩头上立着一只彩色鸟,有时是一只小浣熊,或一只戴眼镜的青蛙。
填充玩偶会比活生生的小狗好吗?
玲达说她不结婚。谢琼卉不知道玲达是跟她一样走上了岔路,还是在路口徘徊。
“但我可能会要个贝比。”玲达耸耸肩补充。
贝比会比奇奇好吗?
谢琼卉一手抱着奇奇,一手拉着推车下楼去,轮子一记记敲在灰泥地上,扣扣扣,耳里随着身体震动也发出响声,扣隆扣隆。
她把奇奇小心安置在车里,缓缓推向月色蒙蒙的大街。夜深人静,大街向远方迤逦如一条黑河,奇奇哼叫着想上厕所,这不是它期待中的散步,但谢琼卉只是一步步向前走。很有妈妈样了,二十年前,曾经有人这样说过。路口的汽车停下来,静候这对母子通过。
责任编辑 何子英endprint